绪 论
中医方剂,灏如渊海。最古有《内经》十二方,为汤,为丸,为散,为酒,方制规模已具。《汉书·艺文志》有“汤液经法”三十二卷,商代方剂载籍,已繁颐若此。汉志经方十一家,今存惟张仲景《伤寒》《金匮》,上承伊尹一家,计《伤寒》一百一十三方,《金匮》二百六十二方,从来学者,咸认此即为经方,是伊尹汤液,虽亡未亡。晋·葛洪有“肘后备急方”,唐·孙思邈有“千金方”“千金翼方”,王焘有“外台秘要方”,宋·王怀庆有“圣惠方”,陈师文有“和剂局方”,金元·萨德弥实有“南北会同经验方”,至明·周定王有“普济方”,计一千九百六十论,二千一百七十五类,七百七十八法,六万一千七百三十九方,采摭繁富,前无古人。凡此乃就具有历史性,可代表当时一代学术者言。时代愈近,书方愈多,录不胜录。
本编由博返约,响应党和政府指示多快好省方针,义惟求精,不惟其广;事惟求济,不惟其繁;无论经方、古方、时方,统以经验效确为标准,将古人繁颐不可纪极之方剂,融纳于汗、吐、下、和、温、清、宣、补八法之中。法计八类,类各八方,八八六十四方,举隅示例,聊作楷范。每类先列小引,总括概要,以便学者认识。各方均诠释其所以然,务求实用,务求现代化,以促助学者跃进,培育学者独立思考。
寥寥数十方,以为少则诚少,然法之方有尽,方之法无尽,八法可统赅各法,八方可统括各方,苟得其要,可以究于无极,通于无穷。其要维何,正编八类,尚只是方剂分析的解说,尚有构成此方剂基础的原理,和掌握此方剂灵活的原理在,试为方剂学一揭秘奥,俾学者进一步在方剂本身实际上着眼,别辟新的研究途径。
一、方剂的组织和蜕化
各方各有性质,各方各有功能,各方各有宜忌,各方各有法度,即各方各有组织。法度由组织焕出,性质由组织构成,功能由组织显昭。试举麻黄汤为例。麻黄汤系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四药组成。麻黄主要成分为麻黄碱,发汗功能优越确实;桂枝强心暖营,兴奋体工,不啻增加麻黄原动力;杏仁预防麻桂发表力大所引起生理上剧烈作用,如烦满喘促等;甘草和中安中,预防汗后液伤,及过汗不解诸病变,其组织法度精密若此。
再举桂枝汤为例。桂枝汤系桂枝、芍药、甘草、姜、枣五药组成。桂枝含桂皮酸挥发油,氤氲和煦,增加血中氧化,促助血液循环;芍药伍甘草,甘苦化阴,既能调合桂枝,勿俾过度外发,又能协助桂枝,以和内为和外之本;姜枣以和营卫;甘草以和中;啜粥以和胃气。所以外证得之为解肌,内证得之为补虚,为仲景群方之魁,其组织法度精密若此。
且麻黄汤中用桂枝,桂枝汤中不用麻黄;用麻黄后,有用桂枝法;用桂枝后,无再用麻黄法;其义例谨严,均值得注意。
然方非一成不变,麻黄原适应解表,而内有热,则变其制而为大青龙;内有水,则变其制而为小青龙;再更变麻黄汤之方制,而为麻杏石甘汤之方制,治无汗者,又变而为治有汗。桂枝原适应解肌,而误汗里虚,则变其制而为桂枝加附子;误下里实,则变其制而为桂枝加大黄;火劫亡阳,则又变其制而为桂枝去芍药加龙骨牡蛎救逆;原方是解肌者,更变而为解肌不当之救治,蜕变繁多如此。
前麻黄项下,是方制全变,方的名称俱变;后桂枝项下,是方制方名不变,而方的药物变,方的主治即变。这个同而不同的分际,殊耐探索。观其组织,可以探到方剂法度的根源;观其蜕化,可以得到方剂推变的标准。
二、方剂的嬗变和互通
药是天然的方,方是人工合成的药。古人方剂,均系从长期经验阅历中,探出规律,制为法度,看似各自为家法,实乃各有渊源。
试即古人方剂事实证明,如《肘后》疗外证初起,寒热未分。用葱豉汤、葱豉加葛根麻黄汤,后人辛凉解表,清凉透邪,即由此嬗变而出。《金匮》疗中气不和,呕逆腹满,用半夏厚朴汤、橘皮生姜汤,后人平胃散、藿香正气散、六和汤等,即由此嬗变而出。《金匮》疗气痰阻滞,用厚朴三物汤、厚朴七物汤,后人来苏散、七气汤、苏子降气汤等,即由此嬗变而出。《金匮》疗液伤火逆,用麦冬半夏人参汤、麦门冬汤,后人生脉饮、琼玉膏、五汁饮、十味煎等,即由此嬗变而出。
又或甲方并入乙方,如大青汤内,有黄连解毒散;十神汤内有香苏饮;地黄逐瘀汤内,有下瘀血汤。或一方化为数方,如小品葳蕤汤,其清凉,已开后人银翘、桑菊之渐;其芳香,已开后人香苏、神芎之渐;其加大黄,已开后人双解之渐。凡此演变之历程,均为事实结合的先导。是方的嬗变,已早蕴方的互通基础。
外者内之,内者外之,汗之如法,里亦可通,下之如法,表亦可解。如热入血室,可谓在里在下,而仲景用小柴胡,外出以达之。少阴始得,未离太阳,可谓在外在表,而仲景用麻黄附子细辛汤,起下振中以温之。又如泻黄散、犀角解毒散,意在通里,乃一用表药防风分量反多,一用荆防两复味表药,此里而求之表。达原饮、三仙散,意至通表,乃一则侧重冲宣募(膜)原蕴郁,一则侧重疏利营分瘀闭,此里而求之表。凡此似不互通而实互通,洵为此项义理良好的佐证。从治,逆治,正治,隔治,由此可探到方剂嬗变的规律,由此可得到方剂互通的楷范。
三、方剂的运用和加减
方剂的作用,不止一项,同类方剂的作用,亦不一律。可知古人各类方剂,不过以阅历探出来的规律,举隅示例,当各各活看。如人参解毒散,一方疗三项病:一辛平凉散,作解表用;一解散毒秽,作败毒用;一逆流挽舟,作治痢用。人参四磨饮,一方变三种方:一四药水磨,调气兼补虚;一四药酒磨,行气方面加重;一三药磨,人参煎汤调下,补虚方面加重。
又如小半夏汤,《金匮》凡三见:见“呕吐哕篇”者,主食不下;见“黄疸篇”者,主除热必哕;见“痰饮咳嗽”篇者,主心下有支饮。肾气丸,《金匮》凡五见:一主虚劳腰痛,少腹拘急;一主脚气入腹,少腹不仁;一主短气有微饮;一主消渴,饮一溲二;一主妇人胞转,不得溺。
所以制法不同,则方制变;用量不同,则方制变;服法不同,则方制变。苟果义例自限,方制或有时而穷。活用原则,一药可合多方,一方可疗多病。
至若方的加减,为活用方剂,依病立方,随症用药,简便法门。一部《伤寒》《金匮》,散在各条中的加减甚多,而加减在各方注后较详明的,如小青龙汤,计加减四条;小柴胡汤,计加减七条;四逆散,计加减五条;真武汤,计加减四条;通脉四逆汤,计加减五条;理中丸,计加减八条。加减大纲:胸满加枳实,腹满加厚朴,腹痛加芍药,咳者加半夏,痰多及小便不利加茯苓。然四逆条方注:腹中痛者,不加芍药,而加附子;理中条方注:腹中痛者,不加芍药,而加人参;同条腹满者,不加厚朴,而加附子。又小青龙条方注:小便不利,不加茯苓;少腹满,不加厚朴,统加杏仁。凡此参错尽变,为药与药的关系,或药与病理的关系,或药与生理的关系,诸耐探索。
要之在方剂,则活法之中有定法;在加减,则定法之中又有活法。吾人即本古人立方的精意,以运用古人的方剂。古人自为加减的精意,作古人方剂加减的加减,活用古人方剂的奥窍在此,活用古方加减的奥窍亦在此。
以上所述,为方剂本身内部紧要关键,征引虽期周密,敷证不无遗漏,不过粗举涯略,聊以示例。至处方应具的条件,历代方剂的发明,中西方剂的比较,将来方剂的展望等等,都未涉及。凡以求简括扼要,避远葺冗,学者循是以求,明其组织,详其蜕化,考其嬗变,究其互通,妙其运用,善其加减,不难洞悉底蕴,得其会通。各各贯通,门门洞彻,至高至深,方学境谊,将于是握其重心,启其秘籥。
方剂为疗疾实施工具,为医学踏实紧要部分,方今全国医界同仁,注意方学,搜集验方、秘方,成效卓著,编辑方书,蔚成风气,几于遍地开花。予往岁已编有方剂学,卷贴灏繁,且系文言,不便普泛短期卒读,因病假休养之便,检箧出旧稿,穷一月之力,撮其要者,用浅显文字撰写,成此小册,以响应多快好省的号召。原拟但就方剂诠释,因欲与学者做进一步的研究,编纂竟,加此绪论,不啻为全篇加一个总纲凡例,以便抓住重心,紧握枢要。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毕生为学经验,已流露在这个小册字里行间,盖并巧而欲传之。以少胜多,即小见大,范围不过,曲成不遗,是在学者。
冉雪峰1958年12月写于北京中医研究院,时年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