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青衫泪湿小玉飘零日
大虎由刘三介绍,进长兴大戏院当茶役已有一星期了。这天晚上,大虎在戏场子里打手巾把子,一会儿又轮到包厢里。大虎正欲打开手巾,忽然瞥见大达工厂里的经理施以康也在携眷观戏,大虎虽然不愿意见他,但为了职务关系,也不得不把手巾挨一排二地递过去,后来因大虎满腮生着胡子,不免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就被他认出来了,大虎见他注意,忙掉头急急走出包厢。
以康坐了一刻,心中总觉惶恐,便站起身来,匆匆走到经理室里去。推进门,见经理丁承显正在排戏单,因为彼此都是好友,承显见以康进来,便站起笑道:“怎么不去听戏?”
以康点点头,却并不去回答他,顾自走到他身边,放低了声音,正经地道:“老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们这儿十三号的那个大胡子茶役可不是好人哪。他以前是做过强盗犯过案的,不久前刚由我厂里开除。老丁,你用这种人,须千万小心才好。”
“哦?原来他以前做过这等事,这个我倒不知道。”承显也有点惊愕了,说着,便伸手按铃,不一会儿,另一茶役推门进来,垂手而立。承显吩咐道:“你把十三号罗大虎叫来。”茶役应了一声“是”就回身退出。
承显摸了一下胡须,点头说道:“这事的确关系我们院里的名誉很大。”
“当然啰,我们在社会上混,这种事怎能不当心。”
两人说着,不觉相顾大笑。
一会儿,大虎推门走进,一眼看见以康,心中一惊,倒是呆呆地愕住了。
承显向他逗了一瞥,便声色俱厉地问道:“你就是罗大虎吗?”
“是的。”大虎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明天不用来了,现在到账房里算钱去。”
大虎听了这话,一颗心儿真是急得什么似的,忙问道:“经理先生,这为什么?”他的声音更颤抖了,里面包含着眼泪,他差不多要为自己的前途悲哭了。
“不为什么,你过去做的事情,自己大概很明白。”承显板着脸儿说。
“不,经理先生,请你可怜可怜我,我从前虽然坐过牢,但是现在我要做好人了。”大虎走上一步,哀怜地说。他觉得一种不可抗拒的绝望的痛苦的情绪,已在他失却了现实安慰的心灵中激起了像江湖一般的澎湃。他看见一条条新的生路却被一阵不幸的波涛打得淹没了。
“可怜?我们这儿不是慈善机关,你要做好人,旁的地方去做。”承显冷笑一声道,他不去想大虎内心的痛苦。
“难道做过强盗的人就不许做好人吗?你也不问问我是为什么做强盗的?”大虎这话里是带着不平的悲鸣,他想不到资本家的心肠个个都有这样狠毒,他对于社会的真面目已有深刻的了解了。
承显把雪茄烟点着,吸了一口,说道:“这个我管不着,去吧!”说着又移脸向以康一笑。
大虎知道事情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失神地立了一下,便恨恨地咬了咬牙齿,回身走出,一路上嘴里只是愤怒地咕噜着:“妈的!做了强盗,就不许做好人吗?一辈子地做强盗吗?好!强盗!强盗!”
大虎屡受刺激,真是灰心已极,便索性把心一横,脱离了刘三的家,去加入了盗党,从此以后,他就一变初衷,重新去度他的抢劫生涯了。唉,好好的一个青年,却被这不明的社会所葬送了。
一天午后,小玉独个儿坐在晚春馆书房里看书,见仲明兴冲冲地推门进来,臂下还挟着一个纸包,小玉忙站起身来,把书本一放,笑盈盈地迎上去。仲明见她脸儿被阳光一照,更是白里透红,娇艳得仿佛像一朵雨后的桃花一样,一时也就情不自禁地把她身子拉拢,凑过嘴去,在她的粉颊上啧地吻了一下。小玉待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把纤手抬起在他嘴上打了一记,却垂下了脸儿也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这时眼光在他臂下掠过,便乘手把他挟着的一个纸包抽出,摸了一摸,好像是几本书似的,一时猛可记得,这就喜得连连跳了跳脚,重复抬起头来,把眉毛一扬,掀着酒窝儿笑着问道:“仲明,这里面是不是就是我上次托你去买的几本书?”
仲明见她这样雀跃的意态,心中也就更觉她的可人,向她憨憨地笑了笑,便点头说道:“当然,小玉,你想我待你这样好,你干吗还要打我的嘴呢?”
小玉是完全绝望了,这时王老太的脸在她眼中看来,似乎和魔鬼一样可怕。她有点担心,她怕魔鬼会把她娇小的身躯吃掉,会把她微细的生命吞灭。她仿佛是一个跌落在魔窟里的小孩,许多巨手都在带着恶意地抚弄她、威胁她,甚至还摧残了那一线被纯洁的爱情带来的光明。同时她觉得,先前有过的许多甜蜜的美丽的梦境,和已经潜伏了多时的渴望,现在也都被这些不同情的面貌和话语所驱散了。猛然间一阵心痛开始袭击她,她有点忍受不住,她轻轻地抚着胸膛,她用孤寂无助的眼光向四周瞟去,映进她眼帘的却是湘屏的冷冷的脸,尤二的狡猾的奸笑,周子廉冷眼的斜睨,周妈的难看的白眼,以及还有许多不同情的面貌。小玉凄怆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止不住那一满眶的泪水竟像雨点般地掉下来,她茫然地望着四周的陈设,一颗心儿更觉无限酸楚,想起自己和仲明恩恩爱爱地亲热了一场,谁知也有今日分离的一天。可怜他不辞辛劳地教我读书写字,并且还这样恳切地对我表白过,说我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要大家不变初衷,始终如一,那将来理想中甜蜜的生活一定是会顺利地降临在我俩的身上……唉,当时我听了这话,心中是多么欣慰愉快,可是现在想来,这完全是一场渺茫的春梦呀!像昨日和他这样兴奋的分别,谁知竟成了我俩今生的永诀,过后他回来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他不知又要怎样地感到痛苦呢。小玉这时真是柔肠百转,痛定思痛,但总怨自己命苦,这就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走到桌边,小玉含泪把仲明买给她的书本,一一整理过,放在一旁,又转身在椅上坐下,想到自己走了,也应该留一封信给他。这就抽出一张信笺,提起笔来,一面哭一面写,待信写毕,只见纸上斑斑点点也不知是泪是血。小玉长叹一声,便把它折好,夹在整理好的第一本书内,然后才沮丧地站起身子,走到衣橱边,把橱门拉开,收拾了几件现穿衣服,打好一个包袱。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小玉回眸望去,见是服侍老太太的丫头佩秋,因为自己和她平日感情极好,这时见了她就仿佛见了亲人一样,便猛可扑过去,把她紧紧抱住,没有说话,竟已嘤嘤地啜泣起来。
佩秋见她这样,也不觉流下泪来,悲声地道:“小玉妹妹,你难道真的走了吗?唉,想不到老太太竟有这样狠心呀!本来我在上房里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后来倒是周妈上来告诉我,当我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时,却是惊得呆了。”
小玉不答,兀是饮泣不止。
“唉!少爷也是一场欢喜一场空……”佩秋又悲叹地自语道。
“……这总怨自己命苦,没有这个福气……”小玉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那么你可曾知道你的哥哥住在哪儿?”过了一会儿,佩秋又问。
“这我又如何知道?现在官府已出了赏格捉他,恐怕他早已逃到别处了。唉,可怜我举目无亲,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又不知以后安身何处呢。”
佩秋听了这话,心中也替她非常难受,待了一会儿,便情不自禁地从衣袋里摸出五元钱来,塞在小玉的手里,恳切地道:“小玉妹妹,这几个钱,你如不嫌少的话,那么就拿去用吧,总算是我的一片心意,也不枉我们姊妹要好了一场。”
小玉见她情义这样深重,也不觉泪如泉涌,忙把手儿向背后一藏,摇头道:“佩秋姊姊,你的境况也跟我一样,我怎么可以拿你的钱?你的盛意,我就心领是了。”
“妹妹,你说这话,简直是瞧不起我。唉,我们姊妹今天这一分别也不知要在何年何日才能再见,这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佩秋说着,便顾自把钱塞在她的衣袋里。小玉心中感念此恩,明眸凝望着她,又忍不住把脸儿伏在她的肩头上低声地哭泣起来。
二人对泣了一会儿,小玉才仰开身来,转身取了包袱,又把书桌上的一叠书捧起,交给佩秋道:“姊姊,这几本书请你费神替我拿到晚春馆的书房里去,回头少爷来时,你就关照他一声,这书中还夹着一封信。”
佩秋点头接过,二人便一同走出房门,小玉又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才伸手把门关上。走到廊下,佩秋含泪把小玉的手儿握住,凄然地道:“妹妹,我现在就到晚春馆去,恕我不能送你了,假使我俩有缘的话,我想将来总会再见的,现在我就虔诚地祝你前途光明吧!”
“姊姊,你也好生保重!只要我小玉在世一日,总不会忘记你的深情厚谊的……”小玉说到这里,喉间早已哽住。两人紧紧地握了一阵手,终于在万分的依恋不舍下,而洒泪分别了。小玉到了内厅,便向太太、表小姐告辞,又把包袱打开给她们瞧过,然后才一步挨一步地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