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偶动正义感 讵料惊生意外缘
全增辉如何又会给胡家做入赘女婿了呢?这事情当然得从头说起,方才会明白。原来增辉这次离开家乡,到上海来谋事情做,完全是一种冒险的试验。因为他在上海既没有亲戚,又没有好友。所以毅然动身,一半是为了莹英,一半也是为了他本身不愿再在叔父家中遭人家的白眼了。当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逞了一时之勇气,匆匆地动身到了上海。
可是偌大的一个上海,何处又是他的安身之所呢?在没有办法之下,只好寄身到小客栈里去了。上海虽是繁华之地,但一面是天堂,一面却是地狱。同样是一个旅馆,也有高楼大厦和白鸽笼般的分别。增辉住的客栈就是像白鸽笼那样局促肮脏的一个房间。因为时值炎热的暑夏,上海的臭虫每在夜里全体出动,咬得增辉寝不安席,两只手在身上东抓西抓,简直一刻都没有停过。增辉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要想找一个职业更是多么迫切呢!所以天天在报纸上翻阅,看有没有商店或银行、公司等招考职员,看准了之后,就匆匆地写履历书寄了去。
在他心中,是满希望过几天就会有复信写来叫自己去应考。但理想绝不会和事实恰恰相符的,增辉每次寄去的履历书,都好像石沉大海,杳如黄鹤。增辉到此,方才又焦急又痛苦,觉得上海虽是商业最发达的地方,而找个职业实在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样度日如年地一天一天挨过去,不知不觉已有二十多天了。但增辉连找个最普通的职业都没有办法,他想这样下去难免有流落街头为乞的可能,于是顾不得面子,他在证券大楼的大门旁摆设了一个香烟摊,聊以度生。如此一月两月的过去,凄风苦雨之中已带来了寒冬的冷讯了。
增辉把小客栈当作自己固定的家里一样了,每当深夜回来睡觉的时候,他独对了那盏五支光暗淡的电灯,心里是多么凄惶呢!想着自己到了上海近半年的时间了,但雄心勃勃地出来,到今天只落得在马路上做一个小贩,那我岂不是太惭愧了吗?想到这里,又暗暗地念道:
“叫我怎么有脸写信给莹英告诉我的近况呢?这不是我已死父母的面子都坍完了吗?增辉!增辉!你难道永远就这样没落一辈子吗?”
增辉自言自语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心中只觉一阵子悲痛,眼泪情不自禁地扑簌簌地直滚了下来。一会儿又想,莹英在乡下心里一定也很记挂我,说不定她心中还怨恨我变了心呢!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也只有天知道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样又过了半月,不觉已到了正月初十日那一天了。在这十天之中,增辉在烟摊上还带卖着玩具等物,所以生意倒也不错。晚上吃过饭,增辉一个人在昏暗简陋的房间里,心中想着新年之中,照理是多么快乐。从前在学校里读书,和同学们只知游玩,哪里晓得愁苦两个字呢?到如今我也没有新年,我也没有假日,一天到晚,只知道在西北风里做苦生意。唉!一个高中毕业的青年,这实在太难为情了。增辉一个人越想越烦闷,尤其是听了外面敲新年锣鼓的声音,更加使他心乱如麻。这就换了一套西服,披上一件大衣,把辛苦赚来的钞票,今夜预备快活去用了。
增辉踏进了舞厅的大门,谁也不知道他是一个马路上摆烟摊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阔少爷哩!增辉为了找寻一些刺激,在舞厅里喝着啤酒,吸着烟卷,听着音乐,搂着舞女,沉醉了三个钟点。直到十一点过,方才跄跄踉踉地走出舞厅外来。当一阵尖刀似的西北风吹在面孔上的时候,增辉的头脑才感到清醒一点,定睛向黑漆漆的天空一望,原来在飘飞着鹅毛似的大雪哩!
在舞厅里花钱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些糊里糊涂的,但走出舞厅大门的时候,无论谁都会觉得这些钱是花费得有些硬伤的。所以当车夫上来向他兜生意的时候,增辉摇摇头,放开脚步,就冒雪而行了。这是一条靠近静安寺路的马路,本来这条马路也很冷清,尤其在寒冬的季节,兼之落着大雪的黑夜里,所以当然是格外冷清,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了。
增辉低着头,眼瞧着地上滑泞的泥水一步一步地走,他伸手摸着袋内所剩无几的钞票,心里想想不免有些恼恨。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能够荒唐地滥用呢?唉!我真是太没有主意了。正在想时,忽然见一辆三轮车从横马路里驶行出来,摇摇摆摆的,显然车夫是非常吃力。同时后面跟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他急急地拦阻着三轮车,喝声停下。看他情形,显见是不怀好意的样子。增辉因为喝过了一瓶啤酒的缘故,所以胆子大了不少,遂奔近过去,见那男子手里拿的却是一根广东香蕉,这就益发有了勇气,在他肩胛上一拍,喝道:
“他×的,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胆敢把香蕉当作手枪,来抢劫人家钱财吗?今天撞在我的手里,这也是你的倒霉了,快快跟我到警察局里去吧!”
“啊,先生,你……你……帮帮我的忙,我……我……实在因为活不下去,所以才不得已动这个脑筋的。唉!可怜我家中还有六七个孩子等着回去买……米烧饭呢!你……千万做做好事饶了我吧!”
那男子正在向车内人拦劫钱财的时候,忽然被增辉喝破了秘密,一时吃了一惊,回头向后面一望,又见增辉是个身穿西服大衣的青年,听他口气,显然是警局里暗探的神气,因此急得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儿,苦苦地哀求着。增辉听了他这几句话,想到自己找不到职业的苦况,一时倒反而同情起他来。暗想:为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铤而走险,这也是社会上可怜的一群。何况他手中到底没有真的武器,就是抓到警局里,也没有多大的罪名,我何必在一个可怜人面前发这些威风呢?增辉这样想着,遂又喝他起身。那男子听了,便即翻身欲逃。不料增辉把他又抓了回来,这一下子急得那个男子全身瑟瑟发抖,脸色都变成死灰的样子。增辉心中却又在暗想:我虽然是做了一件见义勇为的好事情,但这个男子若因抢不到钱财,而使他家中六七个人口全部饿肚皮,那么说不定明天报上会登着生活压迫一家七口自杀的消息。假使果然如此,我岂不是太伤阴骘了吗?增辉既然考虑到这一层,他便伸手在袋内把自己用剩的钞票摸出来,交到那男子的手里,说道:
“这些钱,你拿去吧!”
“先……生!你……是跟我开玩笑吗?”
这当然是出乎那男子意料的事情,所以满面显出惊喜万状的样子,将信将疑地问。他似乎还不敢接受这些钞票,因为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实,但增辉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谁和你开什么玩笑?你拿去吧!不过,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些犯法的行为了。假使你是为了家中大大小小的生活没有着落,那么你可以找职业。就是这年头职业很不容易找,那么你就摆摆摊头,做做小生意,也可以维持生活呀!你要明白这些犯法的举动,到底不是永久解决生计的办法啊!”
“是的,先生的金玉良言,真是太使我感动了。我以后一定不再做这些犯法的事情了!”
增辉听了他这一番话,他到底不是一个草木之人,怎么会不感动呢?所以满面显出羞愧而又感激的表情,低低地说道:
“老伯,想我是个穷途落魄之人,流落上海,几乎沦落街头,因此做小贩以度生计。承蒙老伯热心提携,始有今天一日,所以老伯吩咐,虽赴汤蹈火,亦万死不辞。何况令爱以千金之体,委屈下嫁于我,真如彩凤随鸦,在我心中如何还有不喜欢感激之道理呢?”
“啊,你不要客气,既然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文正不等他说下去,就迫不及待的样子,自说自话地问他。增辉显现着无限痛苦的表情,支吾了一会儿,方才期期艾艾地说道:
“不过……”
“哎,不过什么呀?难道你还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情吗?”
“第一,我除了一身之外,一无长物,未免太委屈了令爱。”
“你说这话太看轻我们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势利吗?再说你的环境,我全都明白。假使我是贪财的人,我就根本不会跟你谈起这件婚事来了。”
增辉所以这样说,也无非是借口而已,今听文正一本正经地向自己解释着,一时倒又万分忸怩不安,遂叹了一口气,只好从实说道:
“不瞒老伯说,我在乡下的时候,实在有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女朋友,她的身世十分可怜,而我们的感情又非常深厚,我们临别之前,曾经海誓山盟地定了白首之约,彼此决不相负,如今我若另外娶了妻子,这在我良心上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嗯,原来是还有这一种事情,那确实有些为难了……”
文正听了,方才明白究竟,觉得增辉不忘旧侣,足见用情专一,这倒是一种美德,所以自己并不憎恨他,反而皱了眉尖,也代为焦虑起来。增辉遂又说道:
“老伯待我不薄,而且令爱又痴心爱我,以情理来说,我是应该遵从老伯的吩咐,但现在我既和别人订约在先,我若得新忘旧,我怎么还能算是一个有人格的好青年呢?然而,老伯和令爱心中必定失望,所以我又感到痛苦不安,唉!这真不知叫我如何是好呢。”
“全先生,你也不要着急,我现在倒给你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了。”
“老伯,你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呢?”
“我的意思你只管和我爱娟结婚好了,到了明儿你到乡下去找寻你的女朋友,假使她没有嫁人的话,你就不妨带她到上海来,我答应你娶两个妻子,不分大小,都住在我家。爱娟生下的儿子给我们胡家做后代,你那个女朋友生下的儿子给你们全家做后代,这样我觉得反而更好了呢!全先生,你心中也赞成吗?”
增辉做梦也想不到文正会动出这一个脑筋来,一时乐得眉飞色舞,心花也几乎朵朵乐开了。暗想,本来是熊掌与鱼不能兼得,现在堂而皇之可以娶双美为妻,而且还不做负心之人,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岂有不好的道理呢?不过表面上还故意有所考虑的样子,低低地问道:
“老伯这样体谅于我,真是恩同再造,不过我怕爱娟小姐心中也许会不赞成吧?”
“你放心,只要你喜欢,爱娟这一方面,我做爸爸的可以做完全的主,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文正听他答应,这就笑嘻嘻回答,表示绝对有把握的意思。增辉于是马上站起身子,向文正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口叫岳父大人在上,那么小婿在这儿拜见了。文正被他这一声称呼,全身的骨节都觉得轻松十分,因此一面扶他,一面哈哈地大笑起来了。
对于爱娟和增辉这一头亲事,文正是抱定速战速决的宗旨,所以事情在说妥当了之后,不上五天日子,就给他们在大上海酒楼举行结婚典礼了。增辉虽然觉得这次结婚之后,和莹英当然再不能有结婚的仪式了,那么莹英就是再能嫁给我,在形式上似乎已经委屈了她。不过事情已经着手进行着在办理了,那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因此也只好糊里糊涂地任他们摆布,反正自己是甩着袖子做新郎的了。
新婚的夜里,新房是在楼上前厢房爱娟的房中,两人因为在席间曾经喝过了一些酒的缘故,所以在芙蓉帐中彼此的情爱更加浓厚。一个是羞人答答、又惊又喜,一个是心头忐忑、又快又乐,真是说不尽的郎情如水、妾意若绵。增辉在这个温柔乡里,仿佛鱼儿入了小溪,其乐融融,哪里还想得到委屈莹英这一回事情了呢?
这不但是莹英意想不到,就是增辉的心中又怎么能料得到呢?在他是只晓得爱娟有一个寡嫂回娘家了,哪里知道在他们婚后第三天的晚上,爱娟的寡嫂从娘家回来,他们两人也无怪惊骇得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