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吉是凶

我的精神顿时报作了许多。当施桂走出去开门的时候,我抱着无限的希望。霍桑早已把办公室的门拉开。一分钟后,我便听得急促的皮鞋声音,穿过了外面的水泥径走进甫道里来。那杨春波一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便伸出手来拉住了霍桑的手,很热烈地牵动着。

他一边说道:“霍先生,我又来讨你的厌了!”他抬头瞧见了我,忽缩回了手迟疑着道:“唉,这一这一位我似乎会面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霍桑忽接嘴道:“正是,那年你们在半凇园的剪翠亭前会面过的。你怎么这样的健忘?”

杨春波想了一想,脸上忽而涨得通红,两只手弄着一顶高价呢帽子的边,不住地转动着。“唉,我惭愧得很!这位是包先生。”他也照样奔过来和我握手。

我觉得霍桑当面揭发他的旧疮疤一他在“第二张照”中曾盲目地追求过一个女子虽属笑话,未免使他难堪。我倒有些替他不安。

我忙笑着应道:“不敢当。杨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请坐。”

我瞧杨春波魁梧的体格,考究的西装,光亮的头发和活泼的眼睛,还和几年前一个样子,不过他脸上的皮色似乎已略略苍老了些。这时他脸上露着些惊惶的神色,显示他这时候造访,实负着重大的任务。

霍桑把白金龙的烟罐送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要不要吸一支国产纸烟,换换口味?”

杨春波瞧着霍桑点点头,似为着证明起见,立刻从那件鼻烟色的短褂的胸口袋里摸出一只银亮的烟匣来。

他慌忙道:“霍先生,我早已听了你的劝告,也吸国产烟了啊。你瞧,这是金星牌。”

霍桑带着微笑点了点头。杨春波从霍桑的烟罐里拿了一支,把自己的烟匣合拢了,重新放在袋里。

大家坐定以后,霍桑的眼光兀自射在杨春波脸上,似在揣测他这一次的来意。我记得杨春波的性格也是近乎粗率的。他上一次受了王智生的骗,竟会冒冒失失地赶到半凇园去,抓住了那女子顾英芬献媚求爱;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又不间情由地将王智生打了一顿。即此一端,便可以想到他的见解不一定可靠。那么,他眼前的这种惊惶态度,不会也由于神经过敏罢?

霍桑先问道:“莫非你的朋友又接到什么符咒了吗?”

杨春波立即把纸烟放在烟灰盆中,伸手到背后的裤袋里去摸出一只皮夹来。

他张大了眼睛,应道:“霍先生,你猜着了!正是,又来了一张!”他便从皮夹中拿出一张纸来,授给霍桑。

那张纸和刚才我放在书桌上的一张完全相同一同样是白色西式信笺,同样是毛笔蘸着红墨水写的画符一般的字体。我现在再照样印在下面。

霍桑瞧了一瞧,又顺手授给我。“包朗,你瞧,这一张越发写得像徽州朝奉的大手笔啦。”

我凑近了电灯的光细细地瞧了一瞧,答道:“这同样是四个字。不是‘出门不利’吗?”

杨春波点头道:“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道:“这两张纸笔迹相同,就运笔上说,这一张似乎比较流利些。包朗,你在书法上比我高明得多。你瞧这几个字近乎什么体?”

我道:“这似乎谈不到体,不过那人终算会用用毛笔罢了。”

我们这样子安闲地讨论书法,那杨春波勉强拿起纸烟吸着,似乎有些不耐。

他又大声道:“霍先生,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杨春波道:“我的朋友在大前天二十日早晨接到了这第二张符咒,他下午出门,竟会在黄包车上翻落下来,跌出了一鼻子的血。今天傍晚,他又在电车边上撞了一撞,几乎送掉性命。霍先生,你想那岂不是道道地地的出门不利?”

霍桑不立即回答,斜过目光向我瞧瞧。我同样回射了一眼。我暗忖这当然也是心理影响的结果。我决不能相信符咒真会有什么神秘作用。因此,可以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固然迷信,连杨春波本人分明也同样是迷信的。

霍桑又问道:“那么,你现在来有什么用意?”

杨春波道:“他刚才赶到我家里去,心中十分惊疑。我就向他要了这张纸,拿来请教你老先生。”

“有什么见教?”

“请问这东西究竟是吉,是凶?”

“是吉,是凶?哈哈,你弄错了啊。你如果到张半仙吴铁口这班人那里去讨教,那才会给你一个断语。我却还没有学会起六壬课的方法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杨春波陪着笑脸,说道:“霍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请问你,就是画这符的人,究竟有什么作用?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问句,也不能随意回答,必须解决了一个先决问题才行。”

杨春波又把纸烟从口中取下,问:“什么先决问题?”

霍桑道:“你须把你的朋友的真相告诉我。”

杨春波顿了一顿,才皱紧了眉毛,答道:“霍先生,请你原谅,我曾应允他保守秘密。”

“为什么?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竟不能泄漏他的真相?”

“并非如此。他的家庭关系很复杂,一说出来,也许要使他感受困难。还有一层,他的交友很广,他又是好虚名的,绝不愿人家知道他发生了这种事情。因此他向我千叮万嘱,不许我宣布他的真相。”

霍桑吸了两口烟,又道:“他既然已经把秘密的事情告诉了你,你难道不信任我们也能同样给他守秘密吗?”

杨春波低头,一边想喷着烟,一边又弄他的帽子,似觉得难于回答。

一会,他仍摇头答道:“霍先生,这一点很困难,我已答应了他。”

霍桑冷笑着答道:“你真是一个守信的人!”

大家静默了一会,室中的烟雾,霎时间增加了密度。

杨春波又道:“霍先生,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道:“譬如我第一着要问的:这种符纸可是从邮局里寄去的,或是什么专差送去的。”

“那可以告诉你。这是邮局里寄去的。”

“那么,我就先得瞧瞧这个封套。这样,他的姓名不是就有泄露的必要了吗?”

“你只要瞧瞧信封,就可以推出那个人的蓄意了吗?”

“瞧了那封套,至少可以有些把握,总比瞎猜好得多。”

杨春波又沉吟了好一会。“你如果只要那个信封的话,那我也可以从权遵命。不过总要请二位先生绝对守密,否则,我对不起朋友。”

霍桑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他把他的螺旋符旋了转来,面向着来客。

他道:“这个你不用叮咛。现在那信封不是在你衣袋中吗?”

杨春波点点头,便又摸出他的皮夹来。他翻了一翻,拿出两个黄色西纸的信封来交给霍桑。我走近去一瞧,信面上用钢笔写着:“本城大东门花衣弄二十九号,甘汀荪收。”左面的下角另有内详二字。

我自言自语道:“我从不曾听得过这甘汀荪的名字。他不见得是怎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什么如此守密?”

杨春波道:“他是赛马会的会员,那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霍桑不答,但去了烟尾,把这两个信封凑在灯光下面,正面反面地细瞧。

他说道:“这两封都是本埠寄发的,每一个封套上各有两个部印。这封上的部印是十月九日和十月十日;那是第一封‘大输特输’。这一个是十月十九日和十月二十日,不消说是最近‘出门不利’的一封了。但这两封信投寄的邮区是彼此不同的。那十日和二f一日的印章,都是第十一分局,那分明是花衣弄附近的发信邮局。但第一封十月九日收信的邮印是二十四分局,第二封十月十九日收信的邮印是第五分局。第二十四分局似在杨树浦方面,第五分局大概在新间一带。这前后两封信的投寄的地点,为什么隔离得这样远?不是那人因着要掩饰他所住的地点,故意如此的吗?但信封上面的钢笔字是用粗笔尖的自来墨水笔写的,并且写得很流利,又不像有掩藏真相的企图。这是一个显明的矛盾点。那真有些儿奇怪了。”

他解释了一遍,把这两个信封放在桌上,又拿起了一张“出门不利”的纸,和先前那张“大输特输”的纸叠在一起,仔细地比对。

他又解释道:“这两张纸当真完全相同,不过第二张略略长出半分。包朗,你瞧,这一点更足以证明那信笺的头的确是用刀裁去的,因为裁割时并无一定分寸,自然前后会有长短的差别了。”

我对于霍桑的见解完全赞同,当时只点了点头。

杨春波问道:“霍先生,你现在有些把握没有?”

霍桑应道:“比较地说,自然进步得多了。现在我问你,这位甘先生对于写信的人是谁,是不是有所怀疑?譬如他对于信面上的笔迹是否认识?”

杨春波摇头道:“他不知道是谁写的。他说这字迹他也从来不曾见过。”他将纸烟尾投进了烟灰盒。

“我想这写信的人假使不出于戏弄,那么,一定是一个和他有仇恨的人。他如果能仔细追想一下,谅来总可以有些端倪。”

“这一点我也问过,他对我也不肯说。他只说他并无仇敌。”

霍桑把两个信封和信笺折叠好了,夹在书桌上的那本《检验应用科学》里面。

他又旋转身来,说道:“春波兄,贵友这样子藏头露尾,我也无能为力。”他低头想了一想。“现在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杨春波道:“他的意思要知道这两张纸是不是真正的符咒。”

霍桑沉吟着道:“唉,这话我怎样回答?你告诉他,正式的符咒是用殊砂笔写在黄表纸上的。这两张纸当然不是。”

“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法术?”

“唉,这个我不知道。但据我所信,就是正式的符咒,也断不会有什么法术。假使画符真有神秘的法术,那么,我们的国家受了种种不能忍受的耻辱,只要请那龙虎山上的张大真人画几道符,便可以雪耻报仇了!你还有别的话吗?”

杨春波道:“那么,这个人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抚摸着自己的下颌想了一想,答道:“如果不是游戏,那当然是恶意了。你可告诉贵友,叫他放心。这个人只能弄弄鬼戏,在背地里诅咒,料想不至于干出什么事来。只要贵友不迷信诅咒,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这就是我能力所及的贡献。其他问题,他既不肯实说,我实在也无从效劳。”

杨春波立起身来,说道:“霍先生,你想那人可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霍桑道:“我想不会,至多再寄两封这样的鬼画符来。”

杨春波整一整衣领,准备走出去的样子,跨到办公室的门口,忽又站住了。

他道:“霍先生,这两个信封?”

霍桑接嘴道:“这个你留在这里不妨。须知这种东西留在贵友身上,反而使他不安。你只要说你代他保存着好啦。”

杨春波迟疑道:“假使他要向我拿回?”

“那你可以随时来拿去。”

“那么,总要请你们保守秘密。”

“这个不成问题。你尽管放心。”

杨春波离去以后,那壁炉沿上的小钟正打十下,我也向霍桑告辞。

霍桑笑着说道:“你的请假时刻已满了罢?好,我也不使你为难。这件事我料想还有下文,你如果需要这样的资料,我可以随时通知你。”

我道:“那人如果始终守着秘密,隔着靴子搔痒,那也没有多大意味。”

霍桑道:“我觉得他的秘密里面就含着有价值的资料。如此这事情再有发展,他的守密的防线一定会被攻破的。”

我回到自己家里,和佩芹谈起那两张奇怪符咒的事,但我尊重我们允许杨春波的诺言,并不曾提起甘汀荪的姓名。

伊笑着说道:“我看这回事正像是孩子们闹着玩的把戏。”

我应道:“是啊,但有两个人竟会相信这里面也许有神秘的法术。这两个人又都不是年老的古董,从表面上看,那姓杨的明明是一个摩登的新人物。摩登人物竟会有这样的迷信,你道可笑不可笑?”

佩芹微笑着答道:“有好些人只有摩登在外貌,摩登在享用,本来没有摩登头脑的啊。”

我不禁感喟:“是啊。我们眼前所缺少的,就是摩登的头脑。这种现象的因素,不能不归咎于教育的失败了!”

佩芹忽大声笑道:“你这种牢骚话,给一般所谓摩登人物听去了,你自己的头脑,就会受不摩登的讥评哩!”

霍桑所允许我的这件事还有下文的话,竟给予我浓厚的希望,时时都盼望他有新的消息。可是我等了一天,竟使我完全失望。到了傍晚,我有些忍耐不住,自动打了一个电话向霍桑发问,却仍不能满足我的希望。

他说道:“杨春波方面完全没有消息。我曾到花衣弄去悄悄地访查了一回,也没有多大端倪。”

我问道:“喂,那么,多少总有些?你知道了些什么?”

霍桑道:“我查到他的父亲甘东坪从前开过木行,是一位乡绅,年龄还不出六十。那汀荪是他的立嗣儿子。汀荪本是老人的内侄,本来姓稽,曾在民立中学里读过书,现在已三十二岁。他并没有职业,也像他嗣父一般地在家纳福。这些就是我所调查的成绩。至于他的家庭内幕的情形,我还无从着手。你请耐性些等几天罢。”

我的忍耐功夫本来是很缺乏的。我等过了第二天,依旧没有消息,认为霍桑的预料偶然失算,便定意把这件事抛开,免得挂在心上自寻烦恼。不料在二十五日晚餐时分,霍桑来了一个电话,这件事果然有了惊人的发展。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

dQx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