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白茉莉
别搞错。我仍是共产党员。就算你用手枪抵著我的脑袋问我同一句话,我也还是这么说。自重的人必须守信。我不急著写自白书求饶。但是你若有兴趣,我要告诉你我怎么会卷入这一切是非之中。事情很复杂,远比你想像中复杂多了。
我要声明,这个故事可没有贪生怕死这回事。事实上,故事开始的那段期间,每天都有共产党员被公开处死。那是一九二七年,将近四年前了。那时候你若停在公共场所看墙上的报纸,总会听到黄包车夫在背后聊天。他们正在谈当天处决人犯的事。谈话内容可能是这样:
“今天砍了二十七颗。”
“只有二十七颗?”
“只有二十七颗,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嫌不够,我就把你的脏脑袋割下来,凑成二十八颗。咔嚓!”你仿佛看得见那人把手掌边缘当作利剑,要砍同伴的脑袋。但是另一位黄包车夫不闪也不躲。他说:“不妨事,不妨事,不过是个碗大的疤。”
次年是一九二八年。当局不再在公共广场将犯人斩首示众,改押到识字岭公墓去桧毙,每次枪毙一两个。过了一段时间,长沙慈善委员会就在那儿立一道高高的石碑,上面刻著:“绞斩炮亡脱苦界,低头礼佛得生机。”
真是谎话,真是虚伪!难怪马克思说宗教是民族的鸦片烟。主持善事的先生说他们给死刑犯带来安慰;但他们却鼓励死刑犯乖乖当待宰的羔羊。你也会恨那些黄包车夫,气他们迟钝和无知,他们任由军阀和卖国贼掌握他们的命运,使大家永远陷在耻辱和贫苦的深渊。他们耻笑那些想救他们的人,调侃那些在奋斗中丧命的志士。现在你渐渐明白中国国民为什么会像狗一样在小国城镇被外国入射杀了吧。我们活该!我们是一群被贫穷压垮了无知的人民。我们为什么会暡日本人欺侮呢!我们活该,用不著再细说了。为了拯救民族,我们必须唤醒大众。中国共产党就是为此而设的。不过,理想要付诸实现,可就复杂多了,远比我想像中来得复杂。
我怎么会卷入这一切是非之中?这要从一九二八年,我十八岁中学毕业班那年说起。当时我正在恋爱,陷得很深。
李丽华是我的同班同学,年龄只比我大几个月。打从中三,我就注意到她非凡的美貌。她的脸色白哲,肤质柔滑,白得像缎子,简直可比美那种薄得只剩一层釉的细磁。很多人说我喜欢把事情罩上浪漫色彩,也许吧。但李丽华可不是那种浪漫的弱女子:谁也支配不了地,对她神气活现。由于她有肺病,她从不让我亲嘴。是她带我去参加“马克斯主义研习团”的。
我只吻过她一次。有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家,硬逼她就范。她很生气。地对我大吼,“你这白痴,一年后你就会害肺痨死掉。”
我答道:“不会,你和我都不会夭折。我们会活很久。我们快快乐乐相伴过一生。”
听了我的讲法,她似乎很感动;心软下来,但还是犹豫不决。她用手指抚摸我大衣的衣领,在上面画小圈圈,身体却跟我保持一段距离。然后她轻声说:“答应我,在我觉得妥当以前,千万别再这样,好不好?”
我不太明白她是指她的病情还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抬起下巴望著我,我看见她眼里含著泪,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晶莹剔透,实在太美了。唯有白居易的“梨花一枝春带雨”差可形容。
李丽华在六个月后去世,我茫然若失。长久以来我一直假定她马上就会复原,跟我厮守,现在我必须孤零零开创新生,带著破灭的希望翻开生命的新页。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毕业的。这大抵要归功于我的数学老师。他给我加分,而且跟别的老师说:这孩子本来是好学生,现在有烦恼,我们好心给他一次机会吧。就这样,我没有被退学。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下管毕业或不毕业,中学文凭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不想在商店或其他地方当学徒,我若想当学徒,早就可以当了,何必辛卑苦苦念中学呢?但是我的成绩太差,自知不可能请到奖学金去上大学。靠家辖出钱在沿海的部市读书更是妄想。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便住在平江娘家,她已经把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部给了我:地觉得我若是好儿子,过不久就会寄点钱给她。毕业后我搬出宿舍,住进二叔家。
我参加“马克斯主义研习团”每周的聚会,几乎从不间断。没事做是原因之一。我喜欢我们的小组长——左全和他太太姚梦都是学校的老师:他们和李丽华很熟。我想不起开会时我说过些什么话。想必很激烈吧,没有理由不激进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只是学术讨论而已。我们不是任何党派的正式党员,也没有签遇什么誓词或发过什么誓:但是研习团的每一个人部被视为共青团员。在国民政府和军合集团心目中,共青团员就是共产党,也就是###。他们不注意我们的组缴细节。他们订出一段时间该逮捕多少共产党的配额,最近我们人数不多,所以处决的人犯只有几个。大多数被捕的都是党员游击队,有些只是嫌疑犯而已,既非共产党,也非共青团员。
?在亲戚家住了将近一年,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的二叔曾对我说:“克明,我的好侄儿,听我说,我家就是你家,多亏你爹,我才有今天。他牺牲一切,让弟弟好好受教育,要是没有他,我不会是今天的我。他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你在我们这儿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管人家说什么闲话,都别理他们。”
这话我听了很感动。而他说的也是真情。我父亲确实牺牲过,而且是不小的牺牲。他辛辛苦苦帮助二叔上完土地测量学院。现在二叔是测量工程师,在湖南公路局上班。不过他应该先请示他太太再向我提出保证才对,我不只一次听见二婶对访客说:“每一家都有几个穷亲戚嘛。我们应该互相帮忙,不错。可是帮忙也该有个限度。我们可以帮忙三个月,或者至多六个月——这样已经够久了!”
所以,我听到党要派我到上海那天,非常兴奋。至少我可以有机会脱离这种沉闷的生活了。
###组织中,我只见过罗义农同志。跟他面谈的经验怪怪的:见过江西野战领袖的照片后,你会以为每一个###头子都是大老粗,穿棉袄,吃狗肉。罗义农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他穿西装,裤子上的褶痕好挺好挺。他曾脱下银边眼镜,用一条白手帕擦镜片,然后把眼镜举在空中检查,觉得满意了才戴回脸上。几分钟后又再来一次。他是习惯这样,还是心里想别的事,或者摘下眼镜偷瞄我?我真的不知道。
起先他不叫我同志,跟“马克斯主义研习团”的朋友们一样叫我“小赵”。他也称呼左全“老左”。“老左,明天十点跟你碰面,不是在这儿,是在皇仓坪。”他就这样把我的小组长打发走了。现场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们继续谈下去。
他笑嘻嘻对我说:“听说你上海话讲得不错。讲一句来听听。”
真没想到。前些时候我们学校的话剧社演过一出戏,剧中有个人物是沿海来的人,可怜他只会说家乡话,碰巧他要的东西在内地话辖听来像一种东西。那个角色由我饰演,对白很不错,我们都笑得半死。还有人夸我有语言天才呢。其实也不难,说话时只要把舌头顶著上牙床的恰当部位,稍微拖拉一下,含糊一点就成了。我喜欢学舌。那种话特殊的字汇不多,小鸡对付,我猜那出戏演得很成功。我不知道在湖南党委会相当重要的罗义农怎么会知道消息,单挑这件事来试我。我随口说于几句戏里的台辞。
罗义农说:“不坏嘛,你的口音像青浦地区的人。”他自己显然不太熟悉上海话。接着他说出几句话,要我用上海方言说一遍。他听了很满意。他第二次擦眼镜,就在这个时候。
墙边有个脱了壳的旧式手提箱,用皮带束著。罗义农对我说:“我要你把这个东西举起来,扛在右肩上。”
我租的是二楼和三楼之间的“亭子间”,在盥洗室隔壁。亭子间通常用来当客房或储藏室,不过闳家决定出租,补贴一点家用,对我来说正好。
南洋公学的入学考试在八月初举行,我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好好准备;同时我还到八仙桥的夜校去注册,补习英文和数学。你大概以为我该心满意足了吧——起先我也这么想。
我安顿下来以后,先到胡琼芳家。阿朱说她不在。第二天我再去,她让我在楼下干等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盼到她下来,我还没开口,她就凶巴巴问道:“赵克明,你来这边干什么?该不会又带来一批金饰吧!”
她显然不欢迎我。一张曾经那么娇艳那么快活的俏睑蛋儿,笑容消失后,变得非常严肃,一点也不动人了。我弄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说:“这次我没有……没有带什么货来。”我知道重点不在这辖,—定有什么基本的问题存在。
琼芳轻轻坐下,照例掌握了全局。她说,“赵克明,我们这样的人不是标准女性,一定有人对你这么说过吧,不是你妈妈,就是你婶婶,反正一定有人说过就是了。我们这样的人有两件事体他们最看不顺眼,我们贪心、唯利是图,喜欢享受好东西,你没带贵重物品上门,我可不睬你。而且我们跟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会把你给带坏,你一心想要当圣贤,当革命英雄,我们不同路。”
她说得这么坦白,我也不客气,用坚定的口吻说:“我没打算当什么圣人贤人,你不了解我。我不像你想的那么正派,我没做坏事,是因为没有机会!骨子辖我很大胆的。”这些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我本来想学她连名带姓叫人,称呼她“胡琼芳”,可是又没敢叫出口。
没想到琼芳居然露出了笑容,明眸皓齿,梨涡荡漾。她摸摸耳环说,“你真是怪人,换了别人,一定会说:‘我偶尔犯点小错,但是内心纯洁也不妨事体。’只有你会说:‘我正好相反,我的行为十全十美;可是我的心术有问题,一肚子坏水’。赵克明,就算要表现湖南人的脾气,也用不著这么离谱!”
她说得好滑稽,连我都忍不住笑起来。
琼芳马上板起面孔,睁著一双大眼睛说,“赵克明,我是说真的。你要明白,不管你胆子有多大,你并不适用于上海白相人的办法。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跟我们这帮人交往。埋头啃书才是你的本分。”
我说,“有哇,我正准备要考南洋公学。”
“再好不过了。那你为什么来找我?我又没开什么应考课程。”
“我以为你会带我去见杜先生。我希望你们俩知道,我回上海来了,这次要待一段日子,上回承蒙杜先生招待,我想我该去拜会拜会。”
胡琼芳又凶起来了。“赵克明,我不知道是谁出的鬼主意。拜会杜先生!你知道他有多忙?上回他抽空跟你打声招呼,你就以为他该随时摆下手头的工作,接见你这愣头小子!”后来她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杜先生觉得你以后会有出息,可不是要你三个礼拜就一步登天!我问你:上次碰面以后,你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敢说最大的差别不过是换了一条领带罢了!”
她的话针针见血,我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严重的错误。我绝望地求她:“请告诉杜先生我到上海来了,代我问候他。”
我知道求也是白求,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这次回上海,跟四月之行有关。上次在“庇里牛斯”餐厅吃完饭后,王彬陪我到闸北的旅社拿行李,当时已经是下半夜。我只拎走手提箱,破伞我故意留下不要了。他载我列西区的一家客栈,我在那儿过了两夜。我曾经到游乐园,赌轮盘赢了一点钱,玩骰子输了一点;后来又去看赛狗和美国电影,还到丽都去跳舞,全是杜先生请客。所以我回到长沙,皮夹里还有三十几块大洋。起先我不太好意思在罗义农面前提起这些功迹;而且怕“马克斯研习团”的人批评我。不过胡琼芳既然就是“王太太”,我想罗义农迟早会发现的,不如先告诉他。我叙述细节的时候,他有点吃惊。跟上回一样,他脱下眼镜,用手帕仔细擦。我一提到杜先生说要跟我“见见面”“打个交道”,罗义农当场停下手中的勤作,眼睛发亮,嘴巴微微张开,我问他怎么了。他把眼镜戴好,伸出一只手说:“哇,噢,噢!”两个人半晌没说话,后来他说,“小赵,那边有些事情可能挺有意思。我们来考虑一下。”
罗义农的想法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右手握拳,轻轻捶左手掌。我一句话也不说,耐心等他。
他在脑中理出头绪后,继续说:“我对‘杜大耳’不太了解。不过我知道他很少用你刚才提到的两句话。说那种话等于邀你入帮。他真的跟你说‘我们见见面’?”
“不错。”
“还说‘我们打个交道’?”
“那是胡琼芳说的。我相信她是转述杜先生的话。”
“没什么分别。话是她说的,对不对?小赵,剩下的路费不必操心。尽管花掉,我早说过那笔钱归你。你回平江乡下去看看你的母亲好啦。两个礼拜内回来见我。你是不是说过要去读上海的南洋公学?”
“是的。”我回答说。
“我们也许能做个安排。再过十天到两个礼拜,你来见我。”
十二天后我回去看他,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罗义农的表情不再时晴时阴,显得很开朗,很和气。他问我在上海需要多少生活费。我估计一个月五十块钱。他说太少了,七十五块钱还差不多,而且我需要钱买衣服和各项用品,所以头三个月他要给我三百块钱。他提到不久以前他自己也在上海住过,我想他可能就是在那边认识“王太太”胡琼芳的。
他对著我讲了二十分钟的课,革命是长期的斗争;也许要拖个十年到二十年。其中会牵涉到很多现在还看不见的因素。结果如何,谁也不敢说。我们身为马克斯列宁主义的信徒,应该随时把握每一个机会。他夸我立了大功,说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已经收到卖黄金的钱。“中间人”收了一点佣金,满公道的。这么一来我们可以利用“青帮”达到我们的目的,只看我们能不能恰当掌握局面罢了。他咧嘴一笑说:“人人都说他们支持国民党,不过你自己也发现啦,青帮跟大上海的市长争权夺利,狗咬狗,斗得好厉害,那人还是蒋介石亲自派的呢!可见凡事都可以改变,全看我们自己:我们要好好利用机会!”
他问我当共产党有什么感想。我说我只是思想上如此,其实我没有打算拖梭标扔手榴弹的去遂行革命。“你!”他伸手戳我,我吓一跳,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把问题弄得歪曲了。
可是他依旧笑咪眯的,继续说:“你,这样正好!真是求之不得!”他向我解释说,我到上海之后,只要跟杜先生保持良好的关系就行了。杜先生说话算话,他很少跟人说“我们打个交道”,可是这话一旦说出口,就有了几分交情。此人惯例如是,他一定心口相随。既然如此,良机不可错过。我一定要借著这缘分褡裢在此人身边,替党打开另一条出路。就算这分交要三、五年后才派得上用场,他罗义农也不在乎。我只要静静待在上海,顺便读个大学就行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反正一切已安排妥当,不容我选择。不知道我在上海需不需要向周恩来报告。罗义农同志说:“周恩来!小赵,你的消息不正确。他目前在江西。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已经上路去莫斯科了。”
答案是否定的;我没有义务见任何人。上海的地下组织没有谁会调查我的事,我也不必写报告。愈少人知道我的任务愈好。三个月后,不是我回长沙,就是罗义农到上海去找我,看情形而定,我不必管当地的“马克斯主义研习团”:事后罗义农同志会代我解释。
我搬出她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到上海之后,我一心想接近杜先生。没想到碰了白茉莉一个软钉子。我恨不得直接到华格湼路去找杜先生,那儿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可是我忍住了。
冲动成不了大器。胡琼芳已经明白告诉我:杜先生没时间见我,我也没什么理由找他。既然透过他的姘妇都行不通,穿过重重保镖、门房和帮间客接近他更不可能。如果再冒冒失失犯个错,未来的机会就完全断绝了。
我心焦还有一个理由,刚才忘了讲:第二次离开长沙之前,研习团的领导人左全来看我。他说罗义农原名叫苏湘仲,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他勾结“青帮”不见得是为了党的利益。长久以来,大家一直说中共中央没有停留在上海的必要。应该随朱德和毛泽东往江西。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很多人觉得湖南该辟为苏维埃区。江西的红军不是膨胀就是撤退,长沙可以充任下一阶段的作战据点。罗义农或苏湘仲正在执行这个计画,主要是想增强个人的势力。听说他要当下一任总书记。他曾经把独角用力住外伸,不只派出我一个人。左全说:“听着,小赵,上次到上海的任务是我推荐你去的。我知道你失魂落魄,出去走走对你有好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和内子部觉得应该提醒你当心。你知道,她和李丽华很要好。丽华临死之前,叫她照顾你。”
事后回想起来,五月到七月我如果听胡琼芳的话专心准备考试,说不定能考上南洋公费学堂,那么我一生的方向就完全不同了。不过马后炮于事无补。当时我不得不用某种特殊的方式来应付紧急状况。我在上海定居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连络杜先生。可惜无功而返,我自觉对不起罗义农,心辖很难过。
左全的警告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事实上,我对他的做法起了疑心。他说我是罗义农伸出的触角,而且坦承四月他未征求我的同意,就代我“毛遂自荐”,请缨运金饰到上海。他以为出来走走很好玩;从来不担心我会碰上危险。现在他对党的行动路线另有主张,跟罗义农意见不合。他不设法消除彼此的歧见,却私下找我谈话,想动摇我的信心。罗义农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我见不到杜先生,决定多查查他和“青帮”的资料。万一罗义农问起那三百大洋怎么用法,我至少有个档案可以交差,说我已做了初步的调查。公立图书馆大抵有《新中国名人录》这本书,里面就收有杜先生的资料。依照书上记载,他生于一八八七年,算起来今年四十三岁。出生地是上诲浦东,从小就进入商界。学历的记载完全空白,也没提前半生的经历;直接跳到目前的一大堆头街。可以肯定他没受过多少正式的教育,但我不相信他不识字。我观察过,他很有修养。他若什么都不懂,怎么有能力雇外语秘书呢?传说他十来岁就在十六铺卖水果,后来在那边靠赌博和鸦片买卖赚了大钱,这个说法大概有些依据。他出身低,不能靠正统方法往上爬,只好走旁门左道,黑社会遂成了他的晋身之阶。上海有很多人喜欢谈他的出身,青年会夜校的同学也不例外。不过这没什么意思。杜先生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能利用早年的经验,白手起家。他在金融、高等教育、公共服务、慈善、内政和外交方面部非常有名。包括“黄麻子”在内,没有人这么神气过。
综合起来,杜先生发迹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杜先生曾拜“麻子”黄金荣为师。有人说当年看见过杜先生替黄金荣拎公事包,站在茶馆的餐桌畔替他办事。这话可能不假,“黄麻子”如今还健在。黄金荣是“青帮”的头号祖师爷,曾主掌法租界的侦探局,后来渐渐转入商界,投资游乐园和戏院。
他喜欢一位名叫“露兰春”的女戏子。有一天,“露兰春”唱戏的园子来了个粗鲁的醉客,嫌“露兰春”唱得不好,当场嘘她。戏园子的跑堂劝他检点些,他还是叫骂个不停,跑堂就把他赶出门外。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个无赖是最近占领上海的陆荣祥将军的儿子。蒋介石北伐之前,陆将军也是争霸的要角之一。陆家哪丢得起这个面子?
他利用一位驻扎在几哩外的指挥官出面复仇。—群官兵穿便服,带子枪进入游乐园,当场逮住“黄麻子”,狠狠戏弄了一番,完全没把这个帮派头子放在眼辖。到了军营,立刻将他送进黑漆漆的大牢,跟普通人犯一起关了三天,才放他出来。他们没打算跟整个“青帮”作对,可是黄金荣出狱后,再也没法领导“青帮”,杜先生遂取而代之,礼貌上仍尊黄金荣为师父,处之如逼宫后的太上皇。黑社会发号施令半靠虚张声势,纸老虎一戳穿就威信扫地,不值钱了。那件事可能发生在一九二三或一九二四年。此后杜先生就接掌了师父的事业。
我觉得这个小故事很有趣,可是对我没什么用处。杜先生比退休的麻子多了好几把刷子,这是尽人皆知的事。跟法国人、英国人及蒋氏臣僚打交道远比以前的黑社会活动复杂。不管###是要跟他合作,跟他作对,还是取代他,我们都想知道他如何处理各种矛盾。杜先生显然掌握了帮派人物和他自己培养的一批文士。个中的秘诀值得探讨。我不敢说杜先生没遇到问题。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听说他得跟吴市长斗智,还得应付部属。研究问题的特性,可以知道他管人管事的方针。可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详细的资料。
这些问题占满心田,我在屋辖实在待不住。我渐渐养成一种习惯:每天散步到共同租界,走累了才回头。我常顺著几条东西向的“马路”往东走——最常走的是公馆马路,到了浙江路或山东路再朝北拐。我在南京路和福州路上消磨过许多时光。回程通常走不同的路线,例如向西走一段爱文义路,再沿维尔蒙路南行之类的。
不管走到哪辖,街上都挤满了人。行人不时互相亮拳头,说脏话,偶尔还有人追人的场面。救火车叮叮当当穿过大街,我也碰过许多回。有一次我听说有个女人被汽车撞倒了,车子走得无影无踪,她躺在人行道上,好多人围观。我被挡住看不见,只听到前面的人说:“她不是真的受伤,大概是受了惊吓,至多有几个地方瘀血罢了!”还有一次我听见邻街传来两发像手枪子弹的声音,我赶到那边,什么都没看见,大家照常做生意,—点异漾都没有。
我在福州路上逛过很多家书局,也常经过摆有西洋作家和音乐家雕像的那家店,可是没见过一本书提到“青帮”,而我总得买些东西应付店员,于是每天带—堆报纸和杂志回家。闳太太看了很高兴。她说,“我没见过谁每天看这么多书的!”旧报纸本来可以卖给收破烂的人;但我为了讨房东太太的欢心,没有卖掉,每隔三、四天弄成送给她。大家约略看过以后,就留起来包东西。我没忘记偶尔带一本当期的杂志,辖面有电影明星的照片,闳家的小女儿丽莲非常喜欢。
我开始读英文报纸,当时大家都认为这样对考大学有帮助。《字林西报》是英国人办的。《大陆报》是美国人办的,读起来很吃力。我有英汉字典,对新闻的背景也相当熟悉,一栏一栏努力读。照报纸和杂志的说法,另一回合的全面内战眼看要爆发了。长江以北的地区在地图上像一个大“A”字。两条铁路干线从北京往南走,一条经郑州到汉口,一条略微偏束,经天津和徐州到浦口,过河通往南京。这两条路像“A”字的两只脚。另外有一条铁路贯穿徐州和郑州,继续往东西行。现在整个地区可能会落入冯玉祥和阎山联军的手中。
第一波热浪吹到上海,苍蝇开始满天飞。报上说蒋介石前往北方,指挥收复上述的大“A”区。他照例向民众宣扬“攘外必先安内”的论调。其实外国报纸分析,就算他赢了第一回合,还有两个潜在的对手要应付。东北张少帅正密切注意情势的发展,对中原的战局谨守中立。西南的桂系军阀则摆好了阵势,可能会出兵进占汉口。我每天看报纸,替我娘担心,湖南平江位在桂军来袭的主要通道上。他们随时会发动攻势。
这些军阀还没打够吗?老百姓早就受够了!可是我更为中共的分裂而难过。我们以解放为名烧杀破坏,已经够糟了;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争领导权和个人面子有什么道理。两年前我和李丽华参加“马克斯主义研习团”的时候,一切显得好单纯。需要拯救的是“中国”,需要解放的是“人民”,需要对抗的是“压迫者”。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复杂呢?当我们开始搞唯物辩证法的时候,事情的面貌完全改观,各种路线纷纷出笼,我们自己也被列为左派和右派。有时候我迷迷糊糊的,一觉醒来根本说出自己身在何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不是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龄?但愿如此。至少这两年我见了不少世面。如果我对“马克斯主义研习团”的朋友们说:杜先生不是黑社会暴徒,是非官方的市长,胡琼芳不是娼妇,是解放妇女的救星,她操纵男人,只是想弥补身为女性的无力感,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可以自由自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有人在身边告诉我该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可是我自觉像一片离根的海草,虽不是在水面上漂浮,却也没能在水底栖身,晃晃荡荡,很不实在。
我找遍方圆数哩,硬是找不到我要的线索,不过我看见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东西。福州路上有几家商店卖一种国外进口的绘图铅笔,表面呈六角形,漆成水绿色,上面有浅绿的小脉纹。这种商品常常跟维纳斯像一起出现。维纳斯为什么没有手臂,长袍又为什么要褪到腰部呢?看了这尊雕像,总觉得她只要向前走一步,身上仅存的衣裳就会掉下来似的。
雕像名叫“爱神维纳斯”。爱是什么?这个谜语恐怕用唯物辩证法都答不出来。我以前认为,爱是个人对某种美丽、不平凡的东西所怀的特殊感觉。对男子而言,人世间最大的吸引力,无过女色。有人也许会抱怨:世间女子风华各异,天生丽质的人并不多。不过男人的眼光也并非一成不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以前我把李丽华看成理想的标准。她像一件超级瓷器,白哲精致,让爱慕者神魂颠倒,可是后来我发觉不上釉的器皿也可能有一种朴素之美。我一向喜欢娇小玲珑的女孩。不过,我后来才发现,像胡琼芳刚健婀娜,又淘气的吸引人家对地自己的注意,也另有风味。杜先生看上她不是没有理由的。上海的女性有各种不同的典型,现在天气转热,她们纷纷穿上短袖的花棉布和绸布衣裳,连无袖旗袍部出笼了。
最迷人的当然还是她们脸上的表情,有的令人联想到朝霞、有的使人想到暮霭、有的表现著一座虹桥般的对称与均衡、有的则像细柳样的软韧,也真是各有各的色彩与布局。有时造物又偏在如此美妙的颜面上加重点,把一个好弯曲的蛾眉引伸到耳根边去,或是把另一个的樱唇逼近下颚,那样挑战性的吸引力看来更令人情怀荡漾,我的一颗心己像一池春水,被落叶激起了阵阵涟漪,不由自主。好像月夜航行于扬子江,看到闪烁的波光逐下游而去,这时候真想摆脱此身,临风舆这些飘曳著的节奏同趋大海。
可是最近那种幽情似乎被另一种感觉推翻了。
我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第二次来上海途中,我在船舱里闲得无聊,就向茶房租了两本不正当的书消遣。书上用一种与众不同的角度描写女人:女人像食物,有甜、有酸、有咸、有辣,可以当主食,可以当点心,可以当冷食,也可以熟吃。爱女人就得抓她们,揉她们,咀嚼她们的风味,进入她们的身体,检视她们的每一个毛孔和秘穴,事后再告诉她们,她们香汗淋漓之中个别间的甜酸苦辣、个中滋味。长沙的朋友们跟我说的事书上都有,而且写得更粗。你们看到这段描写,可能会生气。我却看得津津有味,掌心出了好多汗,指尖兴奋得发抖。下船后,我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女在静安寺路“皇宫旅社”门前碎步走去搭轿车,不禁把她幻想成不正当书辖的女主角,表面看来端庄娴雅,骨子里却是风骚又孟浪。可见坏书对我有不良的影响。
上海刺激人欲的东西很多。有一种牌子的古龙水刊出广告,暗示女人搽了就会成为男性追逐的对象。旅行社宣称他们有许多迷人的女导游待雇。大戏院正上演“百花汇艳闻”。有个美国女明星在报纸上露面,以“千人拜倒石榴裙下,敢爱敢恨”为号召。
我住在闳家,很少看到男主人。闳先生在博物馆路的一家洋行当会计,每天早出晚归;想拼出一点功劳,多领些年终奖金。他不在家,浴室通常由我和四个女人共用。“大姊”戴副眼镜,不化桩,很讨厌男人。她可能没结遇婚,也可能是弃妇,在学校辖教书,从来不跟男人打交道。我们在街上碰面,总是假装没看见对方。“二姊”是复旦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她有个男朋友;但是两人只能在下午出去约会几个钟头,次数还不能太多。“小妹”名叫丽莲,梳个马尾巴,在我面前显得天真烂漫。跟其他女孩在一起的时候,可就不同了。我们若在街道两侧的人行道上遥遥相遇,她会把手放在女友的耳朵上,跟她们说些悄悄话,于是大家都朝我这边看,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她们姐妹或者闳太太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我自己坐马桶,脑子辖总会浮出那奉禁书描绘的女体奥妙。有一次我看见水中漂浮的卫生纸带有血丝,显然刚刚才扔进马桶,未及冲走。我因此洞悉了前面那位女士的新陈代谢周期。女人胸部隆起,臀骨变宽,身体的分泌改变,等待著未知的伴侣来抒解她子宫充血的压力,同时世给予对方更大的解脱和刺激,那是什么样的況味呢?浴室辖到处是化品和发夹。我在这种环境下比早年在长沙更容易想入非非,何况现在我脑海中有不少插图,能使想像更为生动。
为了摆脱种种绮思,我宁可在街上闲逛。每次走近福州路上那家摆有雕像的铺子,我就会格外谨慎——起先我想不通为什么。后来一想,我是怕再撞到上次那个手抱很多盒子的男人。我不想吵架,也不想被人叫做白痴。那家店附近有一家书局,橱窗辖挂著全身的大镜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走到镜子前面,就好像照了X光一样:总觉得心中的一切念头都被收到镜里了。
有一次,我特意绕道,走汉口路附近的一条小街,信步踏进一家西式酒吧,想喝杯啤酒。结果碰到一件很特殊的事。有一位中国少女身穿绸布旗袍,跟一个外地水手用洋泾滨英语交谈,由另一个白人从旁协助。我如果没听错的话,交谈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少女:你这儿,喜欢我。你走,就忘了。
通译:她说你在这边的时候,爱她。你一回船上,就会把什么事都忘得精光。
水手:说来也是真话。好精明,聪明的骚货。这妮子能看透人的心思。不过现在我好迷她的凤眼和高高的颧骨。告诉她:我喜欢她,甘愿花十块大洋。
通译(对少女说):他喜欢你,愿付十块大洋。
酒吧里有很多女人和水手,音乐声很大。酒保正专心洗杯子,没理我,我只好快步走出那个地方。
五月底,我还是接触不到杜先生,也没做好他的资料档案。有一天,我在汇河路上看见王彬开著别克车往西走,胡琼芳搭另一辆车往东开,两个人只相隔几百码,我实在想不通他们这样是什么意思。我猜他们俩都没看见我。杜先生的照片曾上报不只一回。一位法国将军访问上海,他曾在接待会上露面;联合慈善会的募款活动他也参加了。我看了照片,想不出他怎么能不带保镖,单枪匹马赴会。不过他就是请我吃饭的杜先生没错:招风耳,眼睛很灵活。他曾经跟我那么接近,如今却是咫尺天涯。命运真会捉弄人啊!
我充满挫折感和疲惫感,只能自求解脱。我到药房买了一包橡皮保险套,看说明书看了好几遍。我怕得花柳病,可是另一种恐惧更强。我在夜校认识一位姓高的学生,他的英文名字叫布鲁斯——上海人大抵有个英文名字。布鲁斯不像我在长沙的同学那么淘气,但他有时候相当野。
有一天他问我:“你说你快满二十岁了,还没碰过女人?”
我说:“对。有什么法子吗?”
“我来想想看。不过我告诉你:男人如果到二十岁还没碰过女人,他那话儿很快就会失灵的!”
我不懂器官放著不用怎么会变成废物,但我心襄很害怕。我自尊心强,想自己去弄个清楚。于是我关起门来试验,把保险套戴上又脱下,打算待会儿实地应用。我先喝些啤酒——不是在水平和吧女充斥的酒吧,而是到隔两条街的一家中国店铺去喝的。我预料自己走到福州路的时候,会有流莺来搭讪。我计画拒绝头两个,稍微挑一下,然后找个顺眼的,带她上旅馆。
“嘿,少爷,跟我来!”福州路的流莺开始拉客了。头一两个我没搭理,第三、四个我也拒绝了……直到第十八位和第十九位,我仍然推掉不要。这时候我已走过好长一段路,我知道橡皮保险套用不著了。那些女人都是可怜虫,实在引不起我的爱欲。她们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味儿,有两三个长得还不错。可是在昏黄的街灯下,大多数流莺睑上露出饥饿、困苦、饱受蹂躏的表情,我对性爱的胃口完全消失了。我的想像力太差,无法将她们幻想夜“米罗的维纳斯”或者光泽诱人的陶像。要我搂著一个残花畋柳,鼻子贴著鼻子,让她的心脏顶著我的肋骨跳动,我实在受不了。改天再说吧。
“五卅惨案”五周年没出什么乱子。现在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北方的战局上,湖南方面,桂系军阀曾出兵占领长沙,不久蒋家军反攻,侵略者又被赶回广西去了。
六月初,我到徐家汇的南洋公学去了一趟,这是我首度踏进“南洋”的校园。我发现新生入学考试订在八月四日到六日,也就是星期一到星期三。我交了报名费,拿到一本新的大学概况手册,然后浏览了室内游泳池和图书馆。最近苦寻不著的重要线索,居然在期刊室找到了。信不信由你,报纸和通俗杂志只字不提上海黑社会,学术刊物的文章反而提了一点。内容并未提名道姓,只是把它当做社会问题来探讨。有一本社会学刊物登了一篇文章,说纳妾制度在现代中国逐渐式微;被当做玩物、跟丈夫事业完全脱节的女眷,在迅速变迁的世界上不再有任何地位。孙中山已跟元配离婚,蒋介石已跟元配离婚,连毛泽东都跟元配离婚了。这些领袖宁可娶年纪较轻、能陪丈夫应酬的新派伴侣。那篇文章又说,帮派领袖的处境比较棘手。他们的元配被徒弟们尊为师娘,不能说换就换。姨太太偷人,则有损他们的面子。举一位跟外国人来往密切的黑社会头头为例,他的四姨太不贞,他就把她关在屋辖,另外收了一个有夫之妇做姘头。我一眼就看出文中所指的是杜先生。我想不通编辑怎么敢登。王彬一口咬定没有人敢公然诽谤“青帮”和“杜大耳”,可见偶尔也有例外。也许学术刊物不登广告,所以不怕威逼吧,我特意背下出版单位的地址,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篇谈“青帮”的文章登在上海方志上。文中指出,十六铺位于上海城内和法租界之间,滨临水湄,是###会的摇篮。黑社会人物靠鸦片买卖和赌博业起家。大人物往上爬,小人物仍然靠世袭制度掌握那个地区。斜桥也是黑社会的基地。那边本来有一条溪,上面有一座斜斜的桥,水边两岸很陡,附近的少年常协助黄包车夫上坡;乘客高兴的话,会赏几文钱给他们,后来来了个恶棍,把顽童组织起来,规定乘客非赏钱不可,这帮人的组织日渐扩张,势力也愈来愈大。不久,全区的面貌完全改观。清溪填平了,桥拆了,斜桥地区布满店铺和公寓建筑。可是帮派并未被剿平,反而愈来愈复杂。他们不再向人车收过路费;改向附近商店和路边摊收保护费。这篇文章使我想起四月在法国餐馆听来的“大騃”和“矮子”枪战的故事。
这些情报成为我调查的重点,我以后再详细说明。现在我要打个岔,说两段对我个人相当重要的插曲。对了,离开徐家汇之前,我瞥了一眼南洋公学的乡间,看来“南洋”和“东亚同文书院”是市区边缘的最后两个尖点,再过去是铁道,铁道另一边就是农田,我简直不相信市区就到此为止了。我回到住处,随口跟闳太太提起,没想列竟给她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
青年会夜校的布鲁斯,中文名字叫做高甫溪,他听说我访问流莺扫兴而归,对我另有指示。他自己人生经验很丰富,坚信有少数女人对男人的胃口奇大,对钱的胃口也不小。这种人惹不得。另外有些女孩子感情很脆弱,容易闹悲剧,怪男人毁了她们的一生,也不好惹。聂明萱不属于这两类。她不是职业的——高甫溪的意思是说,她并不定时陪伴男人。她在新亚当店员,在家还替工厂纤丝袜,但不反对偶尔接个男宾,第二天他说一切已安排妥当,叫我去找她,还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但他提醒道:“放轻松,赵克明,但愿这次对你有好处。你要学着放轻松点!”
我到达聂明萱的公寓。有个女孩子来开门,年约二十五、六岁。她并不漂亮,但是长相干干净净的,似乎有一股内敛的光泽等著人去发掘。聂明萱还有一项优点:身材苗条,大约比我矮三寸左右。
真是紧张又兴奋的一刻。我年纪轻,长得不坏,特地穿上讲究的服装前来。我从小过著清苦的生活,对很多事存著幻想,还差三个月才满二十岁。此刻站在她的门阶上,准备付出自己的童贞,加上小高替我讲好的一笔酬金,向她索求一夜的温存。心想自己若是女人,又不是处女,应该会觉得受宠若惊,兴奋得要命才对。可惜聂明萱并不这么想。
“你是赵——?”她站在门口。从门缝中我看出她正在干活儿。桌缘钳著一架手摇式织袜机,桌上摆著彩色的线和一把剪刀。
我尽量装出镇定的口吻,“我叫赵克明,高甫溪介绍我来的。”可是她不让我进去,仍旧挡在门口。
我表明了身分,来访的用意相当明显,她没拒绝我:只表示现在不合适,“这么早不行!”她看看手表。九点过几分。我以为她会请我进去喝一杯薄荷凉茶之类的。我以为两人该坐下来,先认识认识。她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我望著她的橄榄睑说:“你看什么时间比较方便?”
她又看看表,才肯定地说:“你十一点半再回来。”
于是我转身离开,心想浪漫夜还没开始,我必须耐心等待令人兴奋的一刻。也许我的一夜新娘怕太早会惊动邻居吧。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她没往公寓两端瞧,只回头看织袜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喜悦甚至惊讶的表情。她对手表和桌上的剪刀、毛线、缝衣机比门口的客人更关心。我的头发、眼睛、肤色、身高或衣著并未吸引她的注意。我自我安慰说:她可能对访客有些害怕,敲门的说不定是勒索的流氓或便衣警察呢。
我一直在城内绕圈子,暗想这个时刻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年轻人像我这样出来寻欢,而我这一道寻欢不知是否算得上罗曼蒂克?
十一点三十五分,我回到聂明萱的公寓。她的织袜棱已经撤走,床上的蚊帐也挂好了。她自己穿著内衣裤露面。当她甩甩头发,伸手到背后解胸罩的时候,我心中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她把内衣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然后关上灯。两个人站在黑暗中,我真希望她要求来个热烈的拥抱。可是她的臀部己贴在床上,问我说:“你喜欢睡辖面还是外面?”原来客人有权挑位置。我说,“随便都可以,”然后加上一句:“辖面也好。”聂明萱缩起赤裸裸的身体,让我爬过去。两人并肩仰躺著,我把手放在她胸部。她没有反应,也没有抗议,我僵在那儿。指尖的热情很快就消失了。
“怎么啦?”她问道。
我完全照本宣科。我说:“我以为好好替你按按摩,你会喜欢。”这是从船上那本有插图的淫书上看来的。
她用不屑的口吻说:“噢,那个啊,有些女人喜欢。她们长得胖,胸脯大。我不一样。”
真希望我的一夜新娘是个胖妞。跟前这位小姐长得这么瘦,个性又这么难缠,什么花样都不能来,只能直接进行,一两分钟就结束了。又过了不到五分钟,我此生头一次共眠的对象聂明萱已呼呼大睡,连衣服都没有穿。我躺在蚊帐辖,忍受初夏郁闷的湿气。两具肉体活像猪肉和羊肉似的。我翻身对著木头墙板,听见暗处的蚊子嗡嗡乱飞。聂明萱的邻居没受到惊扰?下半夜附近还有人在练京戏:“一马离了西凉界……”
男人失去童贞没什么好惋惜的,名节不会受损,身心也不会受伤害,我这回连歉疚都不必,我的身子刚离开聂明萱,她已经打起鼾来了。不过我一直睡不著,凌晨才昏昏睡去。我梦见李丽华;她生前我从未由她联想到情欲,梦中自然也是如此。过不久,我好像迷迷糊糊对福州路的流莺说:“改天吧。”早上醒来,我觉得有些为难。高甫溪的意思我不太懂,夜度资到匠是十块钱,还是该另外加一点呢?我身上只有一张十元的钞票和一点零钱。后来我想一想,没什么额外的服务嘛。于是我把钞票放在桌上原先装织袜机的地方。聂明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我们都没有兴趣吻别或拥别。我走前,她说:“听好,别在十一点以前来。下回你只要敲敲门就行了。三短一长,我就知道是你。如果太忙,我会敲门回应。”我点头同意,暗想她敲门回应大概表示屋里已经有别的男人了吧。
我累得要命,可是第一班火车由江湾抵达我们那一站以后,我又逛了半个钟头,才回住的地方。我已经跟闳家的人说,我要在江湾的朋友家过夜。
“江湾好不好玩,赵克明?”闳太太一开门就问我。
“棒极了,挺好玩的。”我说出事先讲好的答案。
“你一脸倦容。”
“我跟朋友玩牌。大家好久没见面了嘛。我们熬到很晚才睡。”我的手插在裤袋里,紧抓着那两包没用过的橡皮保险套。
“除了玩牌,还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们到同济大学看了一眼。不过所有的标帜都用德文。英文被赶出校园了。”我想这方面她大概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看你还是考南洋公学好些。我若是你,我会回房睡一觉。下回不要熬到这么晚。”
“好,闳太太。”我说著舒了一大口气。
过了几天我才发觉,我去找聂明萱,确实失落了不少东西,至少李丽华的珍贵回忆已一去不复返。余生我大概不可能再有纯纯的爱了。完美的梦境和肉欲的现实,我选择了后者,而这种事是要钱的。用唯物辩证法来分析,一切离不开财务问题。社会阶级是什么?就是钱嘛。
夜校课程结束了,我用不著向高甫溪报告聂明萱和我的一夜姻缘,其实也没什么刺激的事情值得报告。星期六到了。那天晚上法国公园有一场露天音乐会,闳家拿到四张票。闳先生和“大姊”不想参加。他们请我陪闳太太和两个女儿去,我欣然答应。
公园辖有好几百个人,有些人在草地上铺毯子,用热水瓶带饮料来喝。节目开始前,丽莲要她妈妈买冰淇淋,她支支吾吾,我就自告奋勇到小吃摊买了四个“爱斯基摩派”回来请客。丽莲硬要跟我去。我们绕著公园边走,避开拥挤的人群,转过一个灌木林的时候,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毯子上,女孩子两腿微曲侧坐,丽莲刚好认识她。“嗨,茱莉亚!”丽莲过去打招呼。她跟我介绍说,对方姓万,英文名字叫茱莉亚;又跟对方说我是她家的房客。茱莉亚也介绍了身边的男伴。赵朴站起来。他在万家的身分跟我差不多,也是租用“亭子间”的房客。丽莲和茱莉亚的妹妹欣西雅是同班同学,而且一起学钢琴。有时候丽莲下午会到辣斐德路的万家去玩一两个钟头。欣西雅也来过闳家一两次。
真巧,两家的“亭子间”都租给姓赵的房客。不过中国有三百多个姓氏,人口却有四亿五千万,而“赵”是常见的大姓之一,所以不算太离奇。丽莲看我和赵朴握手,高兴得要命。她说:“喔,赵先生,久仰久仰。你们俩说这句话可以说一整天,我们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哪个是哪个。”
赵朴和颜悦色说:“小妹,有道理。他该叫我赵仆,我叫他赵克明。我们是双胞胎。你高兴了吧?”我向他咧嘴一笑,接著提醒丽莲赶快去买冰淇淋棒,免得节目开始买不成。
小妹回到母亲和姊姊身边宣布:“我们看见欣西雅的姊姊和她的男朋友。”她二姊斐依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妹妹别声张,然后伸手接过冰淇淋棒。没想到我们看到的恋爱镜头日后竟演变成一场悲剧,而且还影响了我的人生。
听音乐会对我而言是一种教育,我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读节目表,才了解演奏的曲目。乐队相当好玩。伸缩喇叭手使尽胸腔辖的力气,把音符吐出来,宛如吐出肺腑之言,与人进行一场对话。反之,女横笛手悠哉游哉奏出优美的曲调,余音袅绕。最引人入胜的是声乐。一位穿黑色长袍,胸口戴个大别针的外国女士独唱了好几首歌。她的嗓音教人想起潺潺的溪水,和煦的春风,一望无际的黄菜花田……唱到高亢的地方,她皱起眉头,紧紧拧绸布手巾。这一刻观众看到的不是表演的人,而是她的艺术表现。草地、清溪、篱笆、小桥、远山……一一在动人的旋律中浮现,教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我分享这种美的感觉,烦恼顿时消失了。过去这个礼拜我自作自受,辜负了闳家对我的信任,做出丑陋的事;心情乱纷纷,简直无颜面对闳家,如今听到一波连一波的高音曲,种种积郁一扫而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