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挥泪托孤伤心劝夫婿
曹阿五一看这封帖,暗挑大拇指,向侯德、张阿春说道:“好,你们哥两个没白辛苦这趟,姓金的够朋友,有人味,不枉在扬州城里叫字号,这还叫人平平气,也叫兴隆机房看看老文记机房还有人,不是那么好惹的,你们哥两个歇息去吧!”曹阿五跟着吩咐人,把老文记机房的牌匾摘了,打发人把东家的名帖送到兴隆机房,这里静候东家奇门剑金文锦到来。
可是在这一天的工夫,杜建的伤势越来越重,受重伤的工人,又有两名身死,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厉害,老文记机房把牌匾也摘了。这两家是扬州城内有数的买卖,经营着机房做得很大的生意,本城中交际的主儿很多,凡是干门市卖绸缎、批发走外庄的,没有不跟这两家有连手事的,这两家一出这么厉害的事,立时传遍了扬州城。两下里全出了人命,并且更知道这两家的东家全不是好惹的,没有一个省油灯,这般人就想着出来给这两家和解这件事,连机房的客人和所有本城绸缎业露头露脸的人,要求老文记机房先把牌匾挂上,事情早晚有个完,买卖还得继续地做。老文记柜上没有主事人,所来的这般人只好和曹阿五说了。可是曹阿五对这一班了事人说:“众位辛辛苦苦耽误你们正事,来给我们两家和解,我们承情不尽,不过现在事情已闹到这样,我们老文记好几条人命,全撂在这,按理说只要有好朋友出头,不论多少条人命,也应当立时算完,现在对不起大家,东家还没出来,我们一个做事的,实不敢主张这种事,你们众位这番好意,我们承情,等候我们东家出来,这场事一定有个交代,现在我们先谢谢吧!”这般了事人见奇门剑金文锦没在,也不好再和曹阿五要求。
兴隆机房那边也是一样,那边的东家金刀武南兴倒是在那,他答话更省事:“这场事了也好,不了也好,事情已经弄到这样,我们何尝不愿意有好朋友出头?不过现在老文记的东家金文锦已经下帖给我们,三日内他要亲自前来办理,这场事,我们焉能不接他这个茬儿?现在对不住大家,一切事只好和老文记的东家见了面,我们也就有了结果了,那时定要请大家给我们两造帮忙。”兴隆机房是这么交代下来的,了事的人只好回去。可是这般人哪肯就这么罢手?本来出头了事,又是人又是钱,任劳任怨,他们大家聚在一处,商量定了,索性不去再找他们,暗中可派了人,时时打听着老文记东家是否已然到了柜上,那时只要他一来,大家不管他们愿意了不愿意了,只有硬出头管他们这场事了,这先按下这里不提。
奇门剑金文锦打发侯德、张阿春走了之后,他这一着急,险些把病势反复了。雌雄镖谭雪蓉看着好生担心,知道他的性情,这场事到了这种地步,只要一叫他知道了,谁也没法子拦阻他。谭雪蓉百般劝慰,叫他要保重身体,无论如何一两天内绝不能出去,可是奇门剑金文锦哪会听谭雪蓉的话,他是一语不发,索性下了地,自己在屋中来回地踱着,默默地盘自这件事,任凭谭雪蓉说什么,他是不答一言,实在地嫌麻烦,厉声呵斥,不叫谭雪蓉多管,他是暗作主张。这金文锦性情本急,遇到这种事,当时不能跟着出去,已经是强忍着一切,他哪肯叫别人一旁多说少道?可是雌雄镖谭雪蓉对于他这种情形,看在眼内,越发地担心。在他疾怒之下,不敢过甚地和他多说,可是这几天的工夫,这奇门剑金文锦只有望着房顶子直瞪眼地躺在床上盘算他的事,并且谭雪蓉从一旁冷眼看他,知道他不怀好意,因为他眼光不住地向墙上挂的那柄青钢剑看了又看,腮边挂起微笑来,可是他这种笑竟含着一片杀机,谭雪蓉越发心惊。
在晚间,奇门剑金文锦虽然是满脸怒容,可是他的精神上十分兴奋。谭雪蓉知道他的病已经是好了,这是略微放心的事,不过更是担心他写给兴隆机房的帖:“已经发出去,那么他必是说什么办什么。这场病刚刚好了,出去和兴隆机房一闹事,试想还有好么?”在晚饭后,他的情形略略缓和之下,慢慢地试着和金文锦说:“兴隆机房的事名帖你既已发出,我们无论如何是得去了的,可是你把气平下去,仔细地想一想,你此去和他们怎样了结这档子事?据说兴隆机房领班赵大鹏,依仗着身上有些功夫,蛮横不讲理,他的东家金刀武南兴虽然挂着负责人的招牌,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你这次出头找他们,你倒是打算怎么下手办?我虽是女流,你可知道我也是武师之女,多少也能担当一点,何妨把你的心意和我说一说,我也好大小给你拿个主张。”
奇门剑金文锦抬头看了看谭雪蓉,冷笑一声,沉吟了半晌,才说:“你问我怎么料理这档子事么?你自己既知道是名武师之女、虎牙山集善山庄谭家出来的姑奶奶,哪会含糊得了!不过你这么问我,我有点不服气你,这点小事以金须叟谭子善的女儿应该不用问别人,就得知道这档事应该怎么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有什么说的?兴隆机房动了我的人,赔偿人命,弄出他的人来给我抵偿、顶灵驾丧、出殡,一步不能差,养赡死者的家属、赔偿我老文记的损失,顺情顺理,没有一点说的。差一样是绝没有完,我的事不好办么?不是这样,那怨不得我金文锦的头不好剃,我要走第二一条路,那可走着瞧了。我金文锦叫他赶碌下了,我离开扬州城,叫他兴隆机房在这里独霸这一行,你想我这种办法很讲理吧!”
奇门剑金文锦说这种话时,谭雪蓉几乎不敢看他的脸色,明知道他这场事非要弄得两败俱伤不可:“你这么要求人家,他们要真是老实人,还不会有这种事了。金刀武南兴是很有名的人物,他焉能受你这种要挟?他那边要是怕事就没有这场事了。”自己的丈夫对于他的性情是素深知,自己心如刀扎,只得硬着头皮,赔着笑脸,说道:“什么事也不可过走极端,依我看,你们这场事何妨先在桌子面上说一下子。你们这两家字号在扬州城全是很有名望的,两家的东家又全是地方上出头露面的人,机房的工人们可以动不动地就聚众群殴、打架生事,你们这做东家的,哪能那么办?凡事总是须要三思,免劳后悔。虽说是我们死伤了人命,可是兴隆机房可没讨了十分好去,你一个当东家的,出头办这种事,难道街面上就没有人出来给你两家了结么?好在闹事时你们两家的东家全未在场,这时尽有话可讲。我劝你还是把怒火压下去,能够善了了,还是多存一分厚道,你不看在别的,难道不看在小蝶身上么?”谭雪蓉说了这话,几乎落下泪来,其实奇门剑金文锦一趟还没出去,谭雪蓉可是对于这场事心里似乎有一种预兆似的,只惦着他一出头就要有不祥之事临头,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只是恨不得劝解得他不亲自出去管这种事,可是哪办得到呢?
这时奇门剑金文锦竟自一瞪眼向谭雪蓉道:“妇人家懂得什么?最好你不用管我的事,你这集善山庄的姑奶奶,真有些丢人,我岳父谭子善那样英雄,怎么你这个女儿竟这么懦弱无能、胆小怕事?我金文锦要像你这样,早被人挤得离开扬州城了,我还能活到今日?我这心里够烦闷的,你不要来扰乱我,去,躲开我身边。”雌雄镖谭雪蓉被他申叱着,虽然是万分悲痛,脸上还不敢带出神色来,只得赔着笑脸向金文锦道:“你不用提我娘家的事,我爹爹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再说他们也没把我这个姑奶奶放在心上,真要是拿我这女儿当一回事,这点小事他们就该出头办理,还用得着你着急么?可是我娘家爹爹那种性情,好像是六亲不认,自己亲女儿,他何尝有一点儿关心,你叫我说什么呢?虽然我是女流,我绝不是一点世事不懂的人,利害二字,比你看得重些就是了。你没有三兄四弟,只是你这一个人支掌着全家的门户,你又没有多少儿女,只有小蝶儿这个孩子,他年岁尚小。寻仇报复的事,我也是练武的人,有什么不明白?只要一招惹上,恐怕再摆脱就不容易了。事要三思,免劳后悔。我有家中这种情形,你只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们母子二个人怎么过下去?”说到这,雌雄镖谭雪蓉流下泪来,自己还赶紧地用衣袖沾了沾。
奇门剑金文锦这人,你说他冷酷无情,可是他平时对于这位夫人又是多情多义,对于小蝶更是爱如拱璧。可是不知他怎么心情起了变化,听了雪蓉的话,不但不念她关心着自己的安危,舍不得夫妻的恩爱,反起了厌恶之心,带着不满意的神色叱喝道:“丧气!我还没死你哭什么?大丈夫总是大丈夫,女流总是女流,要照你这关前顾后,把一百年的事全虑到了,那么人家把唾沫咳在脸上,只好自己去擦了。用不着替我瞎操心,漫说我还不至于就毁在他们手内,金刀武南兴纵然有些名望,我金文锦还没把他看在眼内。这件事用不着你替我多虑,好好地照管家事,看着小蝶儿,外边的事自有我担当。天色不早,去看看小蝶儿睡得可好?”雌雄镖谭雪蓉低头无语,走出屋来。
孩子是在连房的西间,有一个娘姨照顾,因为他已经十三岁,不过因为就是他这么一个孩子,养得娇惯一些。可是这奇门剑金文锦有一样特长的地方,他知道教育子女是一件重要的事。自己是武林世家,儿子不能叫他一点武功不会,何况夫人谭雪蓉也是很好的一身本领,这孩子从五六岁就用上功夫,奇门剑金文锦和夫人谭雪蓉全是武林正宗,内家的传授,自己这个儿子从一下手操练他。
步步走的是正规,别看四五年的工夫,小蝶儿没学出多少能为来,可是他的根基扎得好。他这种幼小的功夫,走一步进一步,武学上他渐渐地会能领悟诀要,尤其是金文锦,对小蝶儿平日怎样淘气,他绝不申叱他一句,可是对于他念书、练武功,有一点不听说的地方,他是绝无宽恕。这孩子也聪明,心性灵,体格好,谭雪蓉更把他看作性命,何况她生了这个男孩后,再也不生养了。
此时谭雪蓉慢吞吞走到下间,到屋中一看,小蝶儿和娘姨全睡觉了。茶几上油灯拨得很小的光焰,谭雪蓉轻轻把灯拨亮了,炭盆的火早已熄灭,屋中觉得很冷。小蝶儿睡得反倒脸红红的,肩头露出被外,谭雪蓉把被子给他盖好,自己坐到床边上,想到丈夫金文锦的情形,怎么想他只要一出去,定有一场想不到的大祸。看了看爱子,更是伤心,虽有一些家业,倘若这场事弄坏了,后顾茫茫,母子将来怎样过活?还有最叫自己为难的事,父亲金须叟谭子善,隐迹虎牙山集善山庄,他虽说是洗手江湖,但是子母金梭的威名,在江湖道上还没有消灭,父亲虽然是明面上显着像已经出家修行一样,什么事不再过问,可是自己是他的女儿,哪会不知道他的性情?他那好名好胜的心,不减当年。自己受父亲亲传,虽然在江湖上没闯荡过,可是雌雄镖谭雪蓉六个字,武林中也算有我这么一个人,如今丈夫遇见这场事,没有大凶大险,少受挫折,还可以挽救,倘若是他真遇到意外,自己在父亲面前,就不好交代,准要责备自己,对于丈夫的事不肯尽心,坐视不救。其实父亲对于这门婚姻,他的性情竟是这样,哪又知道呢?至亲莫过父子,至近莫过夫妻,我和他这样恩爱的情形,我全说不进话去,我想出头去办,他这种脾气,哪肯容自己的妻子出头?连话不敢多说,还说什么呢?谭雪蓉是肠回九转,手抚着爱子的身上,更是痛切伤心。
娘姨一翻身醒了,见主母坐在床边,她忙地踅身坐起,说道:“主母,你怎么还没安歇,坐在这里不冷么?”谭雪蓉低声说道:“小些声音,大爷还没睡呢。”娘姨见主母一脸的泪痕自己十分惊异,遂问道:“大爷的病不是好了么?主母还难过什么?”谭雪蓉叹息了一声,向娘姨低声说道:“病是好了,只是眼前的事比病还厉害,眼看着就要家败人亡,妻离子散!”娘姨惊问道:“主母你这是什么话?好好的一家人,何至于就那样呢?”
谭雪蓉说道:“你哪里知道,眼前这场事,大概是脱不过了。”遂把机房出事的情形简单地说与娘姨听,可是谭雪蓉和娘姨这么搭讪说话,是另有一种心意。她向娘姨说道:“这种事你不大明白,真要是闹以不可开交的地步,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好跟着染一水了。可是我看你忠诚老实,蝶儿在你手里六七年的工夫,你照顾他,和我这做娘的不差什么,这是我最喜爱你的地方。可是我在这扬州城内,没有什么亲故,他们金家也就是他这一支,再没有别的宗族,我娘家住在什么地方,你还知道不清楚吧?”娘姨答道:“主母不是湖北人么?”谭雪蓉点头道:“不错,你还听得出来,我嫁到扬州,竭力学着本地人的说话,但是乡音总不能去掉。我娘家住在湖北荆南道,虎牙山回云岭集善山庄。”娘姨答道:“不错,这些个名字,我全听蝶儿说过,他常常和我说:跟主母到湖北去,他年岁太小,外祖父家中,全不甚记得了,说是不久跟主母看望外祖父去,他倒说过,集善山庄是他外祖父住的地方,那里比这扬州城好得多呢!”谭雪蓉点点头道:“不错,那里风景很好,我今夜和你说的话,只作闲谈,将来或许就用上,那就全在你了。”
娘姨听了,不明白谭雪蓉是什么意思,瞠目不知所对。谭雪蓉说道:“我们现在这场事,只要翻腾起来,不是我这个妇人心窄,事情在那摆着,兴隆机房东家金刀武南兴,在扬州城不是好惹的主儿。该着我们的家运顶这儿,铁腿常阿桂闹起这场事来,他自己把命送掉,把东家也算害了。咱们大爷的情形,你也看得出来,他那种脾气,一切不肯迁就,遇上事没有前思后想,不和别人商量,独断独行,绝没有退缩。你想两下里全是这种好脸面、重名气、要名不要命的主儿,现在两家又全有人命在那摆着,哪还会有好儿?连我将来全不敢保了,我若不是武林世家的女儿,我可以置身事外,是福是祸,任凭命运的安排,可是我既担这名武师之女,我哪能再顾一切,他有了危险,刀山油锅,我也得跟着闯了。我没有多少儿女,金家也就这一条后,这是叫我最不能放心的事,死不瞑目,现在我想求你。”
娘姨忙答道:“主母,你这是什么话?我来到你家,蒙你夫妇另眼看待,没拿我当下人使唤,尤其是小哥儿和我特别地有缘,所以任凭我家中有什么事,我绝不能忍心放下小哥儿一走。主母你有什么事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的,我是不管祸福,定能照着主母的意思去办。”
谭雪蓉点点头,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说道:“他明天大概就往机房里去,我们的事是没有远限了,近在眼前,我说的家败人亡、妻离子散,绝不是过分的话,事情摆在眼前,临到他真有了什么意外,我是子母金梭谭子善的女儿,丈夫的仇我不能不报,可是我准行不准行,没有把握,不过我绝不惜命,绝不怕死。倘若我也毁在人家手内,你把蝶儿带着,把他送到湖北虎牙山集善山庄,交给他外祖父、外祖母,至于他们给女儿报仇不报仇,我不管了,任凭他们吧,你只要把这孩子给我保全住了,我谭雪蓉纵死在九泉下,不忘你的好处,来生变牛马,我要报恩。”
娘姨听她说到这,竟也哭起来。谭雪蓉此时急忙把心神收敛,把泪痕擦了擦,推了推娘姨的肩头,说道:“你不要难过,事情也许不至于那样,我不得不这么早早地预备一下,你不要哭,别叫他听见。”娘姨说道:“你不可以好好地劝劝他么?席头子盖的事,全有个了结,怎么遇到咱们手里的事,就至于这样非弄到一败涂地不可呢?”
谭雪蓉道:“这些话不用讲了,我但分有法子可想,我还乐意落到这一步么?”娘姨是一个很老实的人,看到了这种情形,听到她这篇伤心话,她的泪反止不着,伸手把谭雪蓉的手握着,“哟”了声道:“主母你身上太冷了,我给你找一件衣裳去。”谭雪蓉点了点头,娘姨跟着说:“主母你不用尽往死路上想,大爷的脾气不好,可是也没做过恶事,主母你待人宽厚,哪会遭了祸事?但愿能够逢凶化吉,我情愿少活几年,你们这家子别散了,万一应了主母的话,你只管放心,我和蝶儿算是一条命,漫说湖北还不怎么远,就是天边上,只要我有这口气在,我也要把他送了去,你放心好了。”
谭雪蓉刚要答话,听得金文锦连咳嗽两声。谭雪蓉慌忙站起,向娘姨说道:“我明天打点起一个包裹,万一应验了我的话,你可想着把他带着,我的全家性命,全在那里了。”说完这话,不再等娘姨答言,随手又给小蝶儿扯了扯身上的被褥,匆匆走出屋来,来到东间,自己把精神提起,把脸上的泪痕全去掉了,轻着脚步,来到床前。
见金文锦睁着眼躺在床上,看着屋顶。谭雪蓉看得心里腾腾地跳,恐怕自己所说的话,全被丈夫听见,提心吊胆来到床前,低声向金文锦问道:“怎么你还没睡呢?”金文锦被他夫人这一招呼,才回过头看了看谭雪蓉,不答她的话,却反问:“这么冷的夜里,你怎么竟自不睡?”谭雪蓉听了他的话锋,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没被他听见,微笑着说:“我倒不觉甚冷,蝶儿白天跑得累了,睡觉很不安静,我看了半晌。”
金文锦向雪蓉说道:“你看看炭盆上的红茶还热不热?给我倒半盏来。”雪蓉答道:“炭盆煨得很好,茶还烫着呢。”赶紧给倒了半盏茶。金文锦喝下去后,向谭雪蓉道:“我方才想起一件事,你已经好几年没到娘家去了,你不想去么?”谭雪蓉一听他这话,突如其来,眼珠一转,已明白金文锦的心意。谭雪蓉立刻有点抑制不住地伤心,脸上立刻惨然地向金文锦道:“娘家我不想去,一者路太远,二来我爹爹这几年的性情,对人越发地冷酷,我那继母娘,更是说不进话去,这种娘家我住个什么劲?不是我这做女儿的出嫁以后,就把娘家忘了,他们这种情形,我还怎样地想他们?倒是蝶儿总想着去,他不过是小孩子的心性,贪恋那里风景好,山庄地方大,我想就是去,也是等明年,春暖花开了,路上走着也方便,带着蝶儿住个三五个月,这种腊月天气已近,我怎么还去住娘家呢?”
金文锦听了,摇了摇头,向谭雪蓉道:“我不是这种意思,你听我说,现在我和兴隆机房事情跟着起来,弄好弄坏,说实在的,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过我这人做事,就是不办含糊事,我非得和他们见出起落来,反正老文记和兴隆这两个字号,在扬州城内从此不能并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可是对于我本身,我是没有把这条性命摆在心上,好在你也是武林中的出身,虽是女流,也不至于过分地怕事,我只是最担心的是蝶儿一人。今夜我和你说彻底的话,无论如何,我这身家性命全不要了,我要保全这个孩子,给我金氏门中留后,我也好对得起祖先。现在我想最好的办法,是你母子赶奔虎牙山,我岳父岳母无论怎样冷酷无情,多少也有些骨血的关系,何况我岳父十年前,纵横江湖,做了多少慷慨救人、拔刀相助的事。他如今年岁老了,虽然性情改变,但是亲外孙子,他不会推出门来不管。我此时叫你去,我深知道你夫妻情重,不会放心我的,你可以赶紧回来,这是两全之道,我想了半天,和你商量商量,咱们就这么办吧!”
谭雪蓉听他说这篇话时,银牙紧咬,强忍着悲哀。听到他最后的话,泪珠业已滚下来,向金文锦说道:“你的心是好心,办法也不错,论眼前的情形,也应该这么办。不过你忘了,你和兴隆机房定约,就在眼前,我们母子,这时怎么走?你叫我们这时离开家里,我们没有这么狠的心肠,你还忘了,从这里到湖北,我就是来回是以赶,得相隔多少日子?这件事情请你原谅我,不能依你,这时你叫我往湖北去,我是绝不能从命,就是你叫我出这扬州城,我至死不能离开,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另有安排,只求苍天默佑,事情能够顺情顺理地料理完了,那是我母子之福,万一……”谭雪蓉说到这,顿一顿,声音发颤了,跟着说道:“万一事情不可收拾,你放心,蝶儿身上,绝无妨碍,我也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必要把他交他外祖父手中,叫他在谭氏门中学些本领,将来好叫他办理他应该办的事。至于我本身,原不要你管,我自有我的办法,现在我任什么也不敢说,事情是任凭你去办,我不敢多管,不敢多言,将来到了我的头上时,我谭雪蓉对得起你,对得起子母金梭谭子善。”说到这,实在忍不住吞声饮泣起来。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奇门剑金文锦虽说是秉性个别,他的面前难讲话。可是夫妻子女之情,他也是一样,何况谭雪蓉自从嫁到他家,对于他多少年的工夫,夫妻从无反目。今日遇到这种事,深夜中说到这最惨痛的事,谭雪蓉更把自己的心意表白出来。奇门剑金文锦也不禁一阵伤感,眼角流出泪水,这就是俗语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只为未到伤心处”。遇到了伤心极度的时候,也一样会落泪的,金文锦长吁了一口气,叹息说道:“我对不住你们了,走不走由你吧!”说到这,把谭雪蓉的手握着,带着凄惨的声音说道:“你不用难过,不用伤心,我自觉着,或者我还能应付得了这场事。好吧,我看在你母子的面子上,得放手时且放手,能容人处且容人,只要金刀武南兴那边叫我抬得起头来,我绝不赶尽杀绝,能完就完。”说到这,谭雪蓉点点头答道:“你能这样想,那才是真疼我们母子呢!”
此时,这奇门剑金文锦好似被他这位夫人感动得性情柔和了许多。有好多的地方,是平时谭雪蓉不敢说的,现在试着说试着问,居然没把他惹恼,谭雪蓉心里极安慰,可又怀疑:“他的性情,怎会变得这么快起来?”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旁,把被子盖上了下身,凄然问道:“你一定是明天去找他们了,我不知你是怎样个去法,可以告诉我么?”
金文锦此时仍然躺在枕上,似乎心中还在盘算着什么事,听到雌雄镖谭雪蓉这么问着,遂把头微摆了摆,慢慢答道:“这还能定怎样去法,我只凭这个人,说的是理,他们讲好的,就千事了万事休。真要是叫我金文锦喘不过气来,我倒不找别人,赵大鹏虽是罪魁祸首,我倒得朝着干机房的金刀武南兴说话,事情不从兴隆机房东家身上了断,我不认头。告诉你放心的吧,兴隆机房领班的赵大鹏,还不值我姓金的和他拼,我金文锦要闹事我得闹个值,我和武南兴就着这场事,把我们两下里过节儿清算一下,倒也是件痛快事!”
雌雄镖谭雪蓉听到丈夫金文锦的话,知道他方才那种迁就的话,不过是因为妻子的情义,聊为安慰之辞,事实上未必能够那么对人家肯让步。事已至此,知道他这种性情,越是明着劝他,越不容易挽回他一片杀机,自己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蝶儿的将来,不得不竭力地动以柔情,从旁的事上感动他,叫他念到爱子娇妻的将来。这一来这夫妻是彻夜未眠。雌雄镖谭雪蓉软语温存地来尽力地打动他,不要狠心割舍了一切。
金文锦倒也默默无言,无形中算是接受谭雪蓉的要求。夫妻只在天快亮时朦胧地睡了一会,金文锦已自先起来,谭雪蓉被惊得踅身坐起,这时娘姨也才起来,蝶儿还在睡着。不过今日这宅中人,全似各怀着心事,全是精神颓丧的情形,金文锦是历来不在后面梳洗,不过这几天他在病中,却是天天娘姨们伺候着,此时娘姨照样地把盥洗所用的全给预备好了,可是金文锦看到雌雄镖谭雪蓉竟自眼泪在眼圈里含着,奇门剑金文锦皱了皱眉头,向娘姨说了声,“你不用忙合我,收拾屋子吧,大奶奶这几天因为我的病太累了,你不要叫她再操作了,蝶儿夜间睡得好么?我在这里梳洗,就要把蝶儿闹醒了,我还是到前面去吧。”说着不待她们答话,就匆匆走出屋去。
谭雪蓉赶着说:“你在这不是一样么?怎么连帽子全不戴,头疼刚好啊!”奇门剑金文锦扭头说道:“我还怕冷么?我这就进来。”说着已大踏步走出屋去。
谭雪蓉站在上房屋门口,愣柯柯地看着金文锦的后影,不由得泪像断线珍珠地落下来。娘姨赶忙把谭雪蓉拉进屋来,把风门关上,向谭雪蓉道:“大奶奶,你可别这样,大爷那个脾气,他今天病好,头一天出去,你这么哭哭啼啼地叫大爷看见,岂不要找个不痛快?到如今没有办法,听天由命,你只哭会子有什么用?”谭雪蓉赶紧把泪拭了拭,向娘姨道:“我何尝不知道这样要招他不快,只是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一看到他心里就难过,这可怎么好?”
娘姨冷笑道:“大奶奶你这可真是差事了,不是我这做下人的在你面前放肆,大奶奶,你既是名武师家里出来的姑奶奶,可得能担当事才对,若是尽自这么遇事只会啼哭,练了一身本事有什么用呢?大爷的事,你自己好好拿个主意,别听他们,他不叫你管,你就看着祸患临头么?你也得自己打算打算,到了时候,你不会暗中替他出点力么?”谭雪蓉听了娘姨的话,虽是她的主意不甚高明,但是自己只会坐在家中哭会子有什么用?不由也暗打主张。这时,蝶儿醒了,娘姨赶紧去看他。那金文锦也从前面进来,梳洗得干干净净,进得屋中,更换了衣服,向谭雪蓉说了声:“你不用担心,我先到柜上看看,还不一定地到兴隆机房去,好好照料家事……”说到这,蝶儿却从连房跑过来,扑到金文锦身上说道:“阿爸,你到机房我也跟去呢!”金文锦伸手把蝶儿抱起,自己只说了半句:“我有事,改天带……”可是底下的话竟没说出来,把蝶儿放在地上,一阵狂笑,把蝶儿往雪蓉的怀中一送,含糊地说了句,匆匆走出屋去。谭雪蓉此时看到丈夫的情形,再也忍不住,把蝶儿搂在怀中,痛哭起来。金文锦何尝不听见,咬着牙走出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