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黄昏的时候,太阳已淡淡地消失在宇宙之间,暮霭也已笼罩了整个的大地。仲林匆匆地踏进了中国医院的大门,走到传达处里一问,方知曾静有三天不曾到医院来服务了。仲林不由暗暗地奇怪,遂皱了眉尖,急急地又问道:
“请问曾小姐是为什么请假的?你可知道吗?”
“听说她府上有人病了,病得很厉害,所以她这几天分不开身到医院里来了。”
“哦!曾小姐府上的地址在哪里?请你告诉我好吗?”
“这个……我倒不详细,请你等一等,让我给你到里面去代为问一声吧!”
“谢谢你,哦!慢来慢来,你不用去问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对不起,再见。”
仲林在他开步向医务室内走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觉得自己真也糊涂得可怜。曾静既然已嫁给克俭为妻,那么她现在住的地方,当然也就是克俭的家里了,我还用得了请他再去麻烦吗?于是连忙叫他回来,一面含笑地说,一面向他点点头,匆匆地又向医院门外走出去了。
克俭家里地址,仲林是知道的,所以他出了医院,便即坐车前往。不多一会儿,车在徐家大门口停下,仲林付了车资,便伸手敲门。有个老妈子出来开门,她向仲林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请问你这位先生找哪一家呀?”
“这儿的少奶奶在家吗?”
“你贵姓?哪儿来的?找我家少奶奶有些什么事情?”
“我叫孔仲林,和你家少爷是同学。”
“哦!哦!你就是孔少爷吗?从前你也常来我们家玩的,想不到一忽儿已经五年了,快请里面来坐吧!孔少爷,你苍老得多了,记得你从前雪白的脸,像个小孩子似的。唉!可怜我家少爷已经死了,老爷也死了,这些你全都知道吗?”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得喊声又是狂响。原来仲林亲自率领弟兄们也向前冲锋过去了。曾静这就更加兴奋,全身每个细胞里都膨胀了热血,她把握机关枪的两手也就越发地生出气力来了。
曾静咬着银齿,杀得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哧的一声,有一颗流弹也不知从哪里飞来,射中在她的左臂上。一时只觉痛入骨髓,由不得呀了一声。站在旁边指挥的有义,一见她左臂上鲜血直流,知道她中了弹伤,遂急急把她拉开,说道:
“曾静,你快退后休息吧!我来,我来!”
曾静被他拉倒在地,一时也只好由他,遂把衣服用牙齿撕破,扯下一条子来,紧紧地扎了伤处。谁知这时嘘溜溜地一阵风声,另一挺机关枪旁的王营长,竟中了数颗枪弹,倒下地去。曾静见他满胸口都涌冒着鲜血,但还想跃身跳起,再去把握机关枪,向敌人扫射。但到底不能支撑,身子又倒了下去。曾静知道他为国尽了忠了,遂也顾不得左臂已受枪伤,连忙爬到另一挺机关枪旁去,用了她没有受伤的一条右臂,继续地向敌人“嗒嗒嗒嗒”地猛烈扫射不止。
这时忽然见敌人阵脚大乱,仲林等率领弟兄们奋勇冲杀,势如出洞猛虎一样。原来孔大将军在长白山闻听消息,便带领义勇军向敌人后面抄袭过来。所以鬼子前后受敌,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在这情形之下,鬼子兵便全部被咱们军队歼灭尽绝。
这一仗恶战,真是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堆山,草木凄悲,天地为愁。仲林不幸也受了微伤,躺在后方医院里休养。他已听到有义的报告,说鬼子兵一千二百名杀得一个不留,犬养大队长也已战死在乱军之中。夺获敌方大炮十二尊,步枪八百五十支。坦克车三十四辆,其中二十辆均已损坏。但我军弟兄们也死伤惨重,约在七八百名左右。仲林听了报告,又安慰又悲伤,悲伤的是弟兄们死伤得这样多,安慰的是鬼子已全部歼灭。正在含泪微笑的时候,忽见伯坚大哥拿了一封电报进来了,向仲林笑嘻嘻地说道:
“二弟,弟媳妇有信来了,她大概是来给你一些甜蜜的安慰吧!”
仲林一听安琪有电报到来,遂急急坐起身子,把电报接过,拆开信封,抽出信笺,细细地瞧道:
仲林良人如晤:
光阴真快,那天分手以来,转眼又有一个多月了。我在这里敬祝你身体健康,多杀鬼子,给我们同胞报仇!
记得分别前的夜里,我问你孩子养下后取什么名字?你说若是男孩子取名小仲,若女孩子则取名小琪。我记在心里,不敢有违。谁知你走后第五天的晚上,我忽然腹痛腰酸,竟真的到了分娩时候了。那时我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我真要做妈妈了。但惊的是我有些害怕,因为养孩子不是很危险吗?况且知心人又没在身旁,那我是多么地不安呢!这真是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我竟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都是白白胖胖,十分的可爱。仲哥,想不到你取下的两个名字,都可以用得着了。男的是小仲,女的是小琪,哈哈!你瞧到这里,不是也会拉开嘴笑起来了吗?不过这次生产,我是受了不少的痛苦。一则因为我是头一回养孩子。再则,小天使来了两个,那么产妇总免不了受些痛苦。只是现在瞧到了这两个白胖可爱的孩子,我的痛苦早已被甜蜜赶跑了。我的本意,原不预备雇用奶娘。但两个孩子一下地,我的奶水就不够分配,因此只好雇了一个奶娘。不过孩子的饮食起居,我还亲自照顾,所以这一点请你只管放心。
还有一件事,我要报告你,刻由哥哥回家来说,第二批军火亦已经由蒋先生购定舒齐,不久亦可运往东北。届时蒋先生会写信告诉,请你派员小心前去接取。
我本来早要写信相告,奈产后体颇孱弱,今日是小孩满月之期,才略有气力握管作书。
情长纸短,不尽欲言,唯望保重为要,是为至盼!专此,即颂
钧安!
妾安琪裣袵
十月二十日清晨
仲林瞧完了这一封来信,由不得眉飞色舞哈哈地大笑起来,遂把信笺交给伯坚,十分得意地说道:
“大哥,你瞧,今后你也有侄子侄女儿了。有义兄,你也跟大哥一块瞧瞧吧!”
有义还不知是怎么的一回事,遂连忙站到伯坚身后去,凑着头,两人一同把信笺瞧了一遍。一时也由不得含笑称贺,连说恭喜。不料就在这时,冯连长急急奔入,报告曾静伤势转剧,恐怕危在旦夕,请张参谋长速去设法相救。仲林一听这个报告,好像晴天中一个霹雳,顿时把心中的欢乐震惊得粉碎,由不得“啊”了一声,也不顾自己身子有伤,一跃而起,急急跟了冯连长来到曾静睡的病房。原来曾静左臂受了弹伤之后,在第二次又把握机枪扫射敌人的时候,胸部竟也中了一弹。有义原本早已知道的,他因为仲林也受伤在身,所以不敢告诉他。但此刻被冯连长道破,因此和伯坚也只好急急跟到曾静病房来了。这时曾静的病床边站立了两个军医,他们都在摇头叹息,似乎在伤感曾静已到不能救治的样子。仲林急急分开众人,来到病床旁边,含泪叫声曾静。曾静的明眸向仲林淡然地逗了一瞥,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仲林见她脸色惨白,胸口上尚有血水汩汩流出,一时心痛若割,遂哽咽着说道:
“曾静,我害了你,我悔不该带你到战场上来。”
“不!仲林,你这话说错了,我……我……已报了大仇!我……杀了许多的敌人,一排排、一队队的鬼子在我机关枪弹子下倒下死了,我多么兴奋!我……我……已赚了不少的性命啊!我已拿回了本钱。我现在虽然死了,但我也没有什么可惜呀!”
曾静气喘喘地回答,她断断续续的口吻,显然是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了。仲林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的眼泪再也忍熬不住地流下来了。伯坚、有义、冯连长等一班弟兄们也觉得十分凄凉,低头叹息。曾静却勇敢地又说道:
“弟兄们,不要伤心!不要流泪!我们有流不完的铁血,杀不完的头颅!我们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与我们敌人奋斗到底!大家瞧吧!天已亮了!光明已降临我们的头上了。”
大家回头向窗外一望,果然见天空在黑暗中呈现了鱼肚白的颜色。但就在这时候,曾静一缕热血忠魂,也就永远脱离这个破碎的山河了。仲林等方欲挥泪举哀,忽听炮声又隆隆而起。只见外面探子急急进来报告,说敌人大批援军到来,又在猛烈进攻了。仲林觉得自己已经有着第二代了,他格外没有什么留恋了,遂急急奔出了后方医院,马上回到前线,与有义、伯坚等带领了众弟兄向敌人再度地冲杀了。正是:
冲锋肉搏恐落后,
壮志杀敌不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