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仲林当时被曾静拉住,而且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同时连曾静的姓名也报告了出来,他这才又惊又喜地回过身子,望着她淡白的粉脸怔怔地愕住了。曾静见他仍旧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一时盈盈欲泪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仲林,你……你……难道连曾静都会不认识了吗?虽然我们之间已隔别了五年,但我的人样到底没有什么大改变,倒是你虽然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皮肤黑了,人也苍老了,但……我始终认得你,你就是孔仲林先生。”
曾静说到先生两字,芳心一阵子悲酸,那明眸里的热泪,再也忍熬不住扑簌簌地落下了粉颊。仲林听她这样说,方才完全相信她确确实实就是自己旧时的心上人,因此伸手把她紧紧地握了一阵手,急急地问道:
“你……没有死吗?你……你原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唉!难道你就当我死了不成?”
仲林这两句话,是更加触痛了她的芳心,因此她几乎要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了。仲林虽然情感已淡漠了许多,不过见了她雨打梨花般的脸,一时也不免辛酸起来,遂皱了眉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九一八事变发生,报纸上不是登载你们全家都殉难了吗?我还以为你是死了,所以我整整地为你伤心了几个月。”
“我爸爸确实是为国流了血,我妈也尽节自尽了,那时我因为在外面请医生,所以没有死在炮火之中,但我在半路上也受了流弹的伤。”
“那么你这几年来如何地过活呢?你既然没有遭难,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呢?”
曾静听他提起写信两个字,真所谓痛到心头,一时泪若泉涌,秋波哀怨地逗了他那么一瞥,凄凉地说道:
“九一八以后,我写给你的信件,我也算不清楚一共有多少封,但……仿佛石沉大海,竟得不到你一个字的回音。我起初以为邮局不通的缘故,后来日子久了,一切恢复常态,而仍旧得不到你的回信,我知道你是……变……了,我只好悲痛欲绝地死了这一条心。”
“唉!那叫我……真是难以辩白的了。”
仲林听她说自己变了心,同时又见她嘤嘤地泣个不停,一时觉得虽有百口,也难以表白自己的委屈。他叹了一声,眼泪也几乎夺眶而出了。曾静连忙问道:
“难道你是因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不给我回信的吗?”
“这事情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我们到中国医院里草地上去坐一会儿吧!”
曾静听了,觉得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可以谈话,于是眸珠一转,想出这个主意来回答。仲林点头说好,一面跟她步入医院,一面低低问道:
“你刚才不是从医院里出来的吗?是不是在瞧朋友?”
“琪妹,你一定感到太寂寞,所以买个洋囡囡来做伴吗?”
“不是,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一些也不会感到寂寞。”
安琪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逗了他一个娇嗔,赧赧然地回答。仲林拉了她身子,一同在枕儿上睡下了,笑着又道:
“那你为什么把洋囡囡一块儿睡在床上呢?”
“哎!这有道理的!”
“是什么道理呀?”
“因为……因为……”
仲林见她粉脸红晕得更加美丽了,支支吾吾地却是说不出口来的样子,这种羞人答答的意态真是妩媚到了极点,一时又猜疑又奇怪,遂急急地追问她因为什么。安琪把嘴凑到仲林耳边,悄悄地说道:
“因为我腹内已有了一个小仲林。”
“啊!真的吗?”
这消息真是把仲林欢喜得笑出声音来,他一面急急地问,一面伸手摸到她的腹部上去,果然,高高地隆起着。一时又笑着问道:
“琪妹,有几个月了?”
“瞧你,真是一个糊涂的爸爸,你什么时候到东北去的?怎么还来问我呢?”
“哦!哦!是的,因为我第一次做爸爸,所以我有些乐糊涂了。让我算一算,是去年十二月里和你分手的吧?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啊呀!这么算来,你就在这个月里要分娩了呀!”
仲林一月二月地念下去,还把手指一个一个地屈着,当他念到九月的时候,便益发眉飞色舞地高兴起来,笑嘻嘻地问她。安琪酒窝儿一掀,也娇羞地笑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频频地点了下头,说道:
“可不是?因为我的睡相不大好,恐怕将来孩子养下了后,不惯睡在我的身旁。假使一不小心,明儿孩子被我踢到床底下去了,或是挤痛了,那不是很麻烦吗?为了这样,所以我预先把洋囡囡睡在我的身边,给我留心地先练习起来。起初半个月,我糊糊涂涂地把洋囡囡的手脚老是压坏了。但这半个月来,我小心得多了,连我转个身子都会想到旁边洋囡囡哩!”
安琪絮絮地说着,她完全还带有些孩子的成分。仲林心里有趣极了,搂着她颈项,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原来你是在练习着怎么样地做妈妈?嗯!这办法倒是挺有道理的。”
“是吗?你现在明白我的道理了。”
安琪一撩眼皮,玫瑰花朵般的粉脸上,那笑涡儿却没有平复的时候了。仲林越想越好笑,越想越有趣,觉得慈母的爱,在孩子没有落地之前就伟大地显露出来了。这就吻着她粉颊,说道:
“你自己还像一个小孩子呢!做妈妈确实有些困难,我想你还是用奶娘吧!”
“嗯!不!我不赞成把自己孩子给别人家去抚养,冷冷热热,奶娘哪会像自己一样的照顾着孩子呢!我嫂嫂那个孩子,前儿被奶娘不小心地不知给他吃了什么东西,肚子泻了,险些没了性命。现在我的侄子,也是嫂嫂自己领养了。”
仲林听她这样说,方才知道她是经验上所得的教训,一时觉得她现在完全变成个贤妻良母的典型了。遂笑着点头,一面又问道:
“那么你现在是闲在家时休养了?”
“不!我仍旧在国风中学做教授,我想孩子在没有下地之前,我总该替教育界尽一天的责任!”
“已经是分娩的一个月了,我劝你还是请人去代课一个月吧!万一在学校里教书的时候肚子痛起来,那可怎么办?况且凸了肚子去上课,学生见了不会笑你吗?”
“笑我倒不怕,反正我肚子里有的不是私生子。只是万一在学校里肚子痛的时候,倒有些麻烦。所以明后天,我原预备请个同学给我代课去。”
夫妇二人喁喁唧唧地谈个不了,直到钟鸣六下,东方已微微地发白,大家这才沉沉地睡熟了。等仲林醒来,早已日上三竿,但安琪已经不在床上了。仲林一瞧手表,已经十点零五分,于是急忙起身。刚披上衣服,安琪笑盈盈走进来,说浴间里已给你预备好了热水,快去洗脸洗澡吧!仲林点头说声费心,他便走到浴室内去了。
安琪给他备好了旧时穿的西服换身,但仲林只换了里面的衬衫小裤,外面仍旧穿着油光光的老棉袄子,他说他现在已穿不惯这些西服了。安琪没有办法,也只好由他去。吃午饭的时候,启棠父子俩特地赶回家中来吃饭。仲林一面向岳父请安,一面告诉他这次回北平来的目的,并且要求启棠,希望他老人家也能捐一些款子来救济他们的弟兄。启棠本是一嗜钱如命的守财奴,他听了仲林的话,表面上虽然表示赞成,但心里却非常不情愿。倒是守仁被仲林的热血所感动,他很诚恳地答应帮助仲林,说一定能够完成仲林这次到北平来的目的。
午后,启棠、守仁回到财政厅去办公。仲林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吸烟卷。月华向安琪努努嘴,望着仲林,说道:
“姑爷,你不要灰心,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你放心吧,我想你的目的一定会达到的。”
“嫂嫂这话不错,我爸爸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起初问他要钱是肉痛的,到后来就什么都答应了。”
“我倒并不是为了你的爸爸一个人不大愿意捐款而感到烦恼。只怕整个北平的富豪们,对于这些爱国的事情,都会漠不关心的吧!”
仲林听她们姑嫂俩这样地安慰自己,遂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无限愤慨地回答。月华、安琪遂向他又安慰了一番。仲林忽然想到了似的,问安琪说道:
“你今天没上学校里去吗?”
“早晨打电话给我同学张翠英女士,请她给我代课,她答应了,刚才我已陪她到学校去过了。哦!我竟忘记了一件事情,学校里同学们听说你从东北回来,他们都要瞻仰你这位民族英雄,所以大家要请你明天早晨到学校里去演说,你答应吗?”
安琪这两句话,倒把仲林又说得兴奋起来了,遂含了笑容,连说可以可以,我一定去演说。心中暗想:这倒是一个好机会,至少对于我的募捐能发生一些帮助。晚上守仁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他也很欢喜,说他有个朋友是报馆记者,我打电话给他,叫他明天早晨到国风中学来听你的演讲。同时你们可以认识认识,假使他也同情你的话,他一定会帮助你,在报上给你发表谈话,还可以请报馆代收捐款,这不是很好吗?仲林听了,忙问这位记者贵姓大名?是在什么报馆任职?守仁说他名叫蒋大为,是《新生日报》的记者,在新闻界里也相当走红的。仲林认为这是自己需要跟他联络的,于是马上请守仁陪他去拜访蒋大为。守仁自然没有拒绝他,两人坐了汽车,便到新生日报去了。
这晚仲林由新生日报回家,他把颓伤的神情早已化为乌有了。原来蒋大为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他原籍本是东北,虽然早年迁居北平,这次并没有遭到鬼子的残杀。但是他对于故乡的沦亡,也表示十分痛愤,过去在报上也曾大声呼吁,要夺回我们的东北。现在见了仲林这位民族英雄,他深表敬佩,决心以全力帮助仲林完成他这次到北平的使命。你想,仲林如何不要欣喜得雀跃起来呢?
第二天早晨,安琪伴着仲林匆匆来到国风中学。校长徐洁明亲自招待,表示十分欢迎。不多一会儿,蒋大为也匆匆赶到,由仲林给徐校长和安琪介绍了一会儿,大家寒暄了几句。这时钟声已敲,全校学生早已整整齐齐地在大礼堂上排了队伍。当下由徐校长陪伴仲林到讲坛上,向学生们介绍了。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掌声,仿佛雷声似的狂响起来。众学生见仲林身穿破棉袄,面目黝黑,但精神奕奕,确有些威武逼人的样子。大家心中早已存了一份敬意,所以拍过了一阵手之后,早又鸦雀无声,差不多连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出来了。仲林向同学们点了点头,然后洪亮地说道:
“诸位青年的同学们!今天兄弟能够在这儿跟大家说几句话,真觉得非常的荣幸和高兴!大家当然知道我们东北四省沦陷在敌人的手里整整已有五个年头了,在这悠久五年的日子中,我们可以想象到四省的同胞,在敌人铁蹄之下是过着哪一种痛苦的生活。不用说的,当然是泪血混合成的地狱生活。东北的同胞绝不是甘心受辱在敌人的铁蹄之下,所以一班铁血青年都纷纷起来抵抗,于是伟大的义勇军,也就蜂拥而起。然而义勇军绝不是光着两个肉做的拳头,也可以和敌人的炮火奋斗的!所以他们需要的,就是唯一宝贵的枪弹。兄弟这次到东北半年多的日子,天天在冰天雪地中和义勇军一块儿跟敌人拼命,我们是偷袭了敌人的枪械,再去杀我们的敌人!这种苦心,我在没有告诉诸位之前,也许大家是不会知道的。当然啰!这因为中国是个贫穷的国家,然而贫穷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装富。只有不肖的子弟,才看不起穷的家庭。也只有不肖的黄帝子孙,才看不起穷的中国。我相信中国虽然是穷的,但有一部分的人民确实是富豪的。他们手里有许多的黄金美钞,他们的财富,可以远胜中国整个的财政。但是他们看不起祖国,他们不信任祖国,他们竟把财产完全存到外国银行里去。在他们以为中国亡了,这对他们好像是无关痛痒的,因为他们可以到外国去做寓公,甚至于加入了外国籍去做那中国血统的外国人!我以为这完全是国民缺乏民族思想、国家观念的最大因素。我拿范围小一些来说,比方说东北沦亡了五年,在东北四省以外的同胞,除了少数人感到痛愤之外,我相信有许多同胞还是漠不关心。在他们以为只要敌人不打到北平,不打到南京,那么在北平在南京的同胞们依旧可以平平安安歌舞升平地活下去。他们并没有想到敌人的野心是漫无止境的,你们不去争斗夺回东北,那么敌人一定会得寸进尺地来吞没整个的中国。这和人身上生了一个疮一样,若不早日地割治,那溃烂的地方必定渐渐地扩展。所以我不得不大声疾呼,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应该拿出力量来,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我相信中国一定有挽救,一定有新的建立。兄弟这次由东北回北平来的使命,就是向整个北平市的同胞募捐一些钱,去购买我们义勇军第二生命的枪弹,以期达到我们夺回东北的目的!诸位同学们,大都是热血青年,你们当然明白这不但是在救东北,而且也是救北平,救你们自己,唇亡齿寒,这不是一定的道理吗?最后,兄弟希望大家能够给我表示同情,并给予我们伟大的帮助!则兄弟代表东北数千万的老百姓向你们致敬!”
仲林慷慨激昂地演说了这一大篇的话,最后,还向大家立正敬礼,于是国风中学千个同学便也鞠躬还礼,并狂呼:我们要救东北,我们要夺回东北!其中有几十个东北籍的同学,他们都感动得放声大哭起来。
仲林当由徐校长接待到会客室休息,蒋大为把仲林演说的话早已全部录下,并且说明天就把它在报上刊登出来。这时安琪向大为感动地说道:
“蒋先生,请你明天在报上再登一个消息,就是把我所有的首饰和私蓄共约十余万,悉数作为捐款。这些款子饰物,我下午立刻拿到报馆来,请你蒋先生代收。”
“好极了,好极了,孔太太以身作则,给我们整个北平市的同胞来做一个模范。我想孔先生这次来平的使命,必定是成功的!”
蒋大为满面堆笑地回答,他表示十二分的敬佩。这时外面忽然走进十二个同学来,他们说是全体同学的代表,愿意在半个月之内,他们去奔波效劳,募捐成二百万元之巨金,献给东北义勇军去购买第二生命的枪弹。仲林听了这话,不由感激涕零,除了个别地和他们一一握手之外,又深深地鞠躬表示道谢。
第二天,北平市的各大小报上就登载了三则新闻:第一则是孔仲林将军在国风中学慷慨演说的经过情形,第二则是孔夫人谢安琪女士拿饰物作为捐款,第三则是国风中学全体学生实行募捐,为国出力。这三则新闻登出之后,北平市的同胞们,都大为感动,纷纷自动捐款者,日必数十起之多。有人力车夫黄大毛者,甚至把他一日苦力所得酬劳,悉数充捐,其爱国精神,令人堪佩。在这样情形之下,谢启棠如何还有推诿的余地?因此也只好肉痛地捐出了十万元钱。仲林自然万分兴奋,觉得中国民心不死,一定大有救星。因为自己到北平一转眼已有一星期了,他记挂着东北的弟兄们,所以无心再在北平留恋,把购买枪弹的事情,完全托付谢守仁和蒋大为两人办理,他预备次日一清早,便动身回东北去了。
这天晚上,仲林、安琪夫妇俩呆呆地坐在房中,相对出神。仲林见安琪的粉脸大有凄凉神色,遂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说道:
“我来不及等你养下孩子就要回东北去了,这些还得请你原谅我才好!”
“为了国,可以忘了家,这是大丈夫应该有的壮志,我绝不怨恨你的。”
安琪眼眶子里虽然是贮满了晶莹莹的热泪,但她口里还是鼓励着他回答。仲林觉得安琪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他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遂拥抱了她身子,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说道:
“谢谢你这样的深明大义,你真是我的好太太!”
“……”
安琪没有回答,粉颊上已有些润湿了。
“琪妹,不要伤心,这次我能够完成使命,这多半是你的力量,我觉得你是伟大的女性!”
“我不伤心,我很高兴……”
仲林拿手指去抹她颊上的泪水,向她赞颂地说。安琪挂着眼泪媚笑起来,但她话声终有些哽咽的成分,接着又天真地问道:
“仲哥,我这肚子里的小天使,不知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反正我心里都很欢喜。”
仲林用了温情的语气,低低地安慰她。安琪点点头,秋波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脸,表示感激他的意思,接着又笑道:
“生下男孩子给他取什么名字?生下女孩又给她取什么名字?你先取两个留着吧!”
“我想生下的是男孩子,就叫他小仲,假使是女孩子,那你就叫她小琪,不是很好吗?”
“好!我希望生下的是一个小仲。”
安琪赧赧然地说,她娇媚地一笑,这神情真是美丽得令人可爱。仲林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挽了她脖子,在她小嘴儿上甜蜜地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