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

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qaf中华典藏网

营长,高华吉少校,狞恶的面孔显得衰落而毫无光彩,垂着头,目光隐隐地流射着忿怒和暴戾,仿佛心里正怀下了一种异样的巨重的痛苦,如果这时候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也许要为了孤独而掉下眼泪。但是他找到了林青史。他鼓着那粗大的,起着脊棱的颈脖,雷一样的吼叫着:“唐桥方面为什么忽然又发出了地雷声,那又是爆破桥梁的么?”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是第四连的连长,他穿一副新的黄色军服,挂着短剑,年轻而漂亮,太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叫他的军帽的黑皮舌头的边和上衣的钮扣发出新鲜、洁净的闪光,垂下着两手,少女一样的胆怯而庄严,在高华吉的面前静穆地直站着。qaf中华典藏网

从这里刚才所听见的什么爆破桥梁的地雷声起,以至关于别的琐碎,纷杂,难以归类的突然事件的询问,高华吉的愤愤不平的气势似乎始终不可遏止。他又问了林青史家里的一些情形。qaf中华典藏网

“这里有四十块钱,都拿去吧!我接到你的家里从嘉定转来的电报,说你的父亲病重将死,叫你回去,……回去……我想……”qaf中华典藏网

他变得很和蔼的样子,情绪也似乎平静了些,擦一枝火柴吸起烟来了,嘴里发出的声音杂乱而模糊。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的直立不动的身子,在鲜明的太阳光下整个地发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直着鼻子,合着细小美丽的嘴唇,垂下着视线,长长的睫毛呈着金黄色,像一座石像一样的静穆。qaf中华典藏网

“电报……电报……”他用了庄重、良善的目光凝视着营长的凶恶而残暴的面孔,低声地这样说:“那是假的。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恐怕我要在火线上‘战死’,所以叫我回去,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qaf中华典藏网

“是的,我也这样想。那么,都拿去吧!把四十块钱都拿去吧!你的家里这时候会得到一点钱用,是适当的。”qaf中华典藏网

说着,把四十元的钞票放在林青史的手里,非常舒适地摆动着两手,脊背变得有点驼,跨着阔步向左边的小河流的岸边去了。他不断的回转头来,高举着的右手稍为弯曲着,上身向前面倾斜,伸长着脖子,背脊更驼些也不要紧,这样还了林青史的敬礼。qaf中华典藏网

×××师第一线的阵地近在两公里外,猛烈的炮火疲乏地发出力竭声嘶的音波。炮弹掠过了高空,把天幕撕裂着,正如撕裂着一张绸子。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的心里有点悲戚,他的洁净的面孔略呈绯红,黑色的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转动着,胆怯而稚弱,简直要对着那强暴的炮声羞辱自己的无能。他踏着葫芦草,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塍上走着,四边没有树林,让自己的身体在鲜丽的太阳光下完全显露。前面,第四连的兄弟们,像忙碌的蚂蚁似的在浅褐色的土壤上工作着,田圃上的向日葵一排排以纯净,坦然的笑脸对太阳作着礼拜。qaf中华典藏网

新的土壤喷着热的香气,还未完成的散兵壕在弟兄们迟钝而沉重的脚步下羞辱地发出烦腻的水影。散兵壕又狭又浅,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弟兄们疲困得像筐子里的赤虾。qaf中华典藏网

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样唱:“——我们这些蠢货,要拚命地开掘呵,今天我们把工作做好了,明天我们开到他妈的什么包家宅,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qaf中华典藏网

歌声没有节拍,好些地方完全像说白一样的进行着。别的人沉默起来了,想要发出强大的呼叫,但是神经过敏地感到了绝望和空虚而归于静寂。qaf中华典藏网

“有一天会到来的,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qaf中华典藏网

“不,话应该这样说,我们构筑的阵地,要让我们自己来守!”qaf中华典藏网

于是林青史和他们做了这么一个结论。qaf中华典藏网

“有一天会到来的,……”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在松而带有湿气的泥土上坐下来,把军帽子推到脑后去,黄色的裹腿松脱了,一条蛇似的胡乱地缠着,也不去管它。他不但疲困,而且简直是毫无把握的样子,松懈得要命。从营长的面前保留下来的端庄的体态像一件沉重的外衣似的从他的身上卸下来了,他仿佛坠入了更深的疲困和忧愁。qaf中华典藏网

他沉重地叹息着。qaf中华典藏网

一颗炮弹飞来了,落在左侧很近的河滨里,高高地溅起了满空的烂泥。相隔不到五秒钟,又飞来了第二颗,落在阵地的右端,炸死了三个列兵。qaf中华典藏网

这是一个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的莫名其妙的队伍,它常常接受了一个新的奇特的任务,这新的奇特的任务又常常中途从它的手里抛开,换上了更新,更奇特的……谁也不知道。qaf中华典藏网

特务长说是联络友军。连长在每一次的阵中讲话中也不曾提及。营长是那样的暴躁而忙乱,像一只断头的油虫,东撞西碰,自己就有点捣搅不清。qaf中华典藏网

十一月十八日从昆山到浏河,二十日从浏河到嘉定,二十二日从嘉定到大桥头,同日又从大桥头到广福。现在又从广福到包家宅来了。qaf中华典藏网

早上,天下着微雨,白色的雾气一阵阵从土壤里喷射出来,压着低空,竹叶子簌簌地低泣着,挂着白光闪烁的泪水。qaf中华典藏网

这里的阵地前面有一座独立家屋,它构成了射界里的两百米那么大的死角。凡是阵地前面的死角都把它消灭了吧!qaf中华典藏网

十五个列兵,由班长作着带领,携带着铁棍和斧子,唱着歌,排着行列,与其说是为了战斗的利益倒不如说是为了泄愤,在对那独立家屋施行威猛的袭击。qaf中华典藏网

他们发挥了强大的威力,像一下子要把整个天地的容颜都加以改变似的,用了最大的决心和兴趣在处理这个微小得近乎开玩笑的任务。六个列兵像最厉害的强盗似的爬到屋顶上去了,强暴地挥动着沉重的铁棍,屋顶的瓦片像强大的恶兽在磨动着牙齿似的响亮地叫鸣着,屋顶一角一角的很快地洞穿了,破坏了。年长月累地给紧封在屋子里的沉淀了的气体,人的气息和烟火混合的沉淀了的气体直冲上来,发出一种刺鼻的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弟兄们的凶暴的兽性继续发展着,他们快活了,这是战地上常有的快活的日子……酒呵,……火腿,……屋子里叫出了模糊的声音。屋顶上的人,阔达地大笑了。瓦片和碎裂的木片像暴风雨似的倒泻下来,在这样的场合,就是把屋子里的人压死了也是一种娱乐。另外,有八个列兵排成了整齐的一列,一、二、三,把那江南式的、单薄的、弱不胜风的墙壁的一幅推倒下去了,暴戾而奇怪的声音高涨得简直是一齐地在喝彩。失去了支持的屋顶摇摇欲倒,互相间的凌辱和唾骂也继之而起了,屋顶上的人和下面的人很快地构成了对峙的壁垒,为了执行破坏的工作而发生的兴趣迅急地在起着奇特的变化和转移。qaf中华典藏网

冒着碎片的暴风雨,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上等兵,他仿佛在夜里独断独行似的充分地发挥他为了和人群相隔绝而更加盛炽起来的狭窄、私有、独占的根性,张开着强大的臂膊,低着腰,像凶狠的狼似的在劫夺他丰饶的猎取物。新制的柑黄色的衣橱的抽屉被搬出来了,这里有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真美善书局发行的黑皮银字的《克鲁泡特金全集》、席勒的《强盗》、小托尔斯泰的《丹东之死》,还有象牙制的又小又精致的人体的骷髅标本,而最重要的还是酒和火腿。qaf中华典藏网

所有的人们都被吸引着来了,女人的袜子套在鼻尖上,书籍在空中飞舞,衣橱的抽屉成为向敌对者攻击的武器。qaf中华典藏网

学生出身的班长远远地站立在旁边,发晕了似的坠入了复杂、烦琐的想象中去了。他非常真挚地欢迎这一切新颖的景象的到临:对克鲁泡特金、席勒、小托尔斯泰和对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一样的尊重和注意。他非常怜悯地对那被残暴地围攻下来的上等兵作着这样的慰问。qaf中华典藏网

“还有别的么?你的酒呢?火腿呢?”qaf中华典藏网

在这样的场合,把酒喝,把火腿吃,不会比把它们放在脚底下踩踏,把瓶子敲碎,或者全都抛进河浜里去更有意义。……雨逐渐地加大了,未完成的散兵壕装上了水,从消灭死角的事继续下来的兴趣早已失掉了。弟兄们废弛地把铁锹和铲子都抛开了,躲在近边的竹林里,放纵地,有意地空过这个时机,因为雨的逐渐加大而使日本飞机不能活动的这个时机。严重的任务还是暂时地在另一处把它寄存着吧。……“动工!动工!”qaf中华典藏网

从南面来的敌人是一个颇为强大的队伍,黄色的,默默地闪动着的影子融化在黄昏的暗灰色的气体里面。在阵地上,像这样漂亮而整齐的敌人的队伍是很常见的,这个队伍像一条出穴的凶恶而美丽的蟒蛇,使所有惧怕它的和不惧怕它的人们都十分地被它所吸引。这一队敌人大概是从江桥方面来的。看来江桥是毫无声息的陷落了,而且谁也不能断定南翔是否还在中国军的手里。qaf中华典藏网

苏州河北岸的战斗也许全都结束了,失去了战斗力的中国军看来已经撤退完了,不然日本军不会这样骄傲,他们挺着胸,排着整齐的行列,战斗斥候也不放出半个,枪杆,刺刀,以及身上的军服看来都是簇新的,他们的体格看来都十分壮健,肩膀张得很阔,虽然有些矮得不成样子。他们这样舒舒服服的在阔路上走着,仿佛来的时候既然和战斗没有关系,如今走向那里去也绝对地不会遇到战斗,……黄色的行列在公路上行进,雪亮的刺刀在暮景中发射出暗白色的光焰。掩藏在小河边的十五个挺着枪尖,面对着近在二十米外的公路桥梁,这是预定了的,他们一定是从公路上过桥的。日本兵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骄纵的日本兵在这里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便是他们。qaf中华典藏网

十五个战斗兵依托着小河边的潮湿而发松的泥土,沉毅地发出了猛烈的排枪,枪声震撼了四周的原野,仿佛有一阵暴烈的狂风在这里吹过,空间里久久不歇地起着剧烈的骚动。这里相隔约有千分之一秒钟的静默,这是一个痛苦的令人颤抖的时间。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十五个,这最初把身躯投入战斗的勇士们,必须写完这个惨淡的课题:他们必须把自己从胆怯与柔弱中救出,一再的使自己的惶惑的灵魂得到坚定,从而站牢着脚跟,在胸腔里燃烧起炎热的战斗的烈火,用狮子一样的狞恶可怖的面目去注视当前的敌人,……水门汀的灰白色的桥梁像一只发怒的野兽似的抖动那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那上面发出了一重浓雾,那抖动的桥梁在倏忽之间完全模糊了自己的影子。排列在公路上的日本兵的整齐的队伍像一列美丽、奢侈的玩偶,他们在那神秘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丝毫不能使自己的队形有所变动,只听见一声声的狂叫的粗犷的声音,从那怪异的队伍中发出,而埋伏的中国军正也在这里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qaf中华典藏网

有二十七个中国军用猛烈的火力作着前导,从一个稀疏的树林里闪出了他们的蓝灰色的姿影,他们在战斗中完全舍绝了所有一切的掩蔽,一个个走过那青绿色的田圃,把自己的蓝灰色的影子完全显露。在那灰暗的晚色中可以清楚地瞧见。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跃进了,他们交出了一切,把一切都给予了战斗。猛烈的枪声震荡着耳鼓,震荡着四周的静默的原野,沉重地紧压着低空。地面上突然升起了一阵阵的厚厚的尘土,这尘土几乎要把低空里的一切全都掩蔽。qaf中华典藏网

有三个年少的中国军从村子的背面走上了村子与公路之间的高高的土墩,他们急激地放射了排枪,这暴烈的战斗场面叫他们如梦初醒似的发出了惊愕,他们用全身的力量去凝视当前的劲敌,却似乎还不能够把射击的目标把握得更准些。qaf中华典藏网

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跟随着夜阴的来临而模糊了光辉焕发的面目,他们对敌人的攻击有如雷电的迅急,而他们这时候所战取的却仅仅是从田圃到公路间的三十米的行程,……在村子西侧的一间小屋子的门口,林青史碰见了高峰和八个带匣子枪的战斗兵,……“上屋顶!……上屋顶!……”林青史厉声地这样叫,严峻的目光在高峰的惨淡的面孔上碰出了火焰。qaf中华典藏网

由两个兵士的肩膀作为扶梯,第一个兵士攀登上去了。于是第二个,第三个。qaf中华典藏网

高峰的受伤的左手剧烈地发出颤抖,他频频地向着林青史点头,一如恍然地有所领悟,对于自己身受的巨重的任务毫无异言。他是攀登上去的第四个,他的矫捷和机警使林青史暗暗地发出惊愕。……在狂噪的枪声中可以清楚地听见,高峰,那恢复了战斗力的勇敢的战士,用非常洪亮的声音这样叫:“上!上!还要高些,要爬上屋顶的脊梁!望得见么?敌人在哪里望得见么?放!猛烈的放!……”qaf中华典藏网

敌人的猛烈的火力集注在这屋顶的上面,机关枪的子弹依据着纵横交错的线在屋顶上往来驰骤,破碎的飞舞的瓦片发出巨兽一样的凶恶的叫鸣。qaf中华典藏网

在他的左边站立着的是一个瘦小的湖南人,他的军帽子低低地压着额头,一副沉郁的面孔总是过分的向上仰,他把身上背着的一枝日本的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搁在脚边,默默地对那黑面孔的兵士点了点头。qaf中华典藏网

队伍暂时地在这死的市镇里歇息下来,他们带来了胜利,带来了疲困和饥饿。他们散乱地在街上躺下了,疲困和饥饿给予了他们不能忍耐的严重的折磨,……细雨逐渐的加大了,兵士们有一半躺倒在烂泥上面,许多人失去了草鞋,失去了袜子。qaf中华典藏网

“饿得很呵!”qaf中华典藏网

“这里一点水也没有!”qaf中华典藏网

“同志们,我们得转回嘉定去,我们在这里兜圈子有什么用呢?”qaf中华典藏网

“不,嘉定太远了,到南翔去吧,到南翔去要近得多!”qaf中华典藏网

“喂,你们在日本兵的身上捡到酒么?”qaf中华典藏网

一提到这个,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了。qaf中华典藏网

“是呵,我捡到了一瓶威士忌。”qaf中华典藏网

“不要互相瞒骗吧!还有面包和火腿,……”qaf中华典藏网

于是有人在“面包”和“火腿”这香喷喷的名辞下本能地伸出了乞讨的手。qaf中华典藏网

“分点来吧!分点来吧!”qaf中华典藏网

“都吃下了……”qaf中华典藏网

“那么再不准叫饿了!”qaf中华典藏网

“同志们,一样的,吃了也是一样的,……”qaf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有两个兵士抬过了高峰的尸体。他在这次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在路上死去了。在他们的后面,有林青史,特务长,还有八个战斗兵,那光荣的牺牲者的同志和友人们,在背后跟随着。林青史挥着臂膊,他低声地这样叫:“同志们,都起来吧!立正吧!……要的,要立正的。……”qaf中华典藏网

兵士们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新的漂亮的武器抛掷在地上,松懈了的弹药带像蛇似的胡乱地在腰背上悬挂着,有的一只手拉着解脱了的绷腿。仿佛在峻险的山岭上爬行似的佝偻着身子。血的气味重重地压迫着他们,使他们不敢对那英勇的战士的尸体作仰视。qaf中华典藏网

于是人类进入了一个庄严而宁静的世界,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静默下来,赤裸裸地浸浴在一种凛肃的气氛里面,摒除了平日的偏私,邪欲,不可告人的意念,好像说:“同志,在你的身边,我们把自己交出了,看呵,就这样,赤裸裸地!”qaf中华典藏网

两个兵士稳定地,慢慢地走着,屏着气息,仿佛注意着已死的斗士的灵魂和他的遗骸的结合点,不要使他受了惊动,要和原来一样的保存他的一个意念,一个动作,一个姿势,……残酷的战争夺去了英勇的斗士的身躯。他是这么年轻,他默默地躺在那用竹椅做成的担架床上,血的头发,血的耳朵,血的鼻子,未死的战士们会永远熟悉他的相貌,永远熟悉他存于胸臆间的灵魂和意志。qaf中华典藏网

两边的兵士都低下头来,两个兵士越发变得迟钝起来,沉重的尸体在自造的担架床上剧烈地抖动着。然而一切都更加静默了,凛然地站立着的弟兄们仿佛一致的对他们的斗士的灵魂作着最亲挚的问讯。qaf中华典藏网

同志,安息吧!安息在我们的心中,只要你能够获得一点安慰,凡是你所需要的我们都无条件的交给你!在这残酷的战斗中我们要锻炼出钢般坚硬的肩背,用这肩背来荷载你以及所有的战死者们的骷髅!……猛烈的炮声震撼着上空,苏州河以北的地区始终不曾停止过战斗。可怕的变动又开始了。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带着震撼一切的威武掠过了上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施行了疯狂的爆炸,在溟朦的天色中可以清楚地望见,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的上空,像春天的燕子,非常活跃地在舞动那黑灰色的影子,巨量的炸弹的爆炸声和炮声混在一道,构成了一种巨大的惊人的音响,四周的田野间有无数的老百姓像打破了巢穴的蚂蚁似的在奔窜,……二十分钟之后,一切的情况都清楚地判明了。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非常静穆地喃喃的说:“如果奋勇地再干一次……怎么样呢?”qaf中华典藏网

弟兄们非常吃力地在听取着,一个个像神经麻木的老头子似的十分地不容易领悟,但是他们的态度是忠诚的,恳切的,对于林青史的话他们几乎用了整个的灵魂去接受。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于是下了急行进的命令,他告诉所有的弟兄们,现在唯一的目的是如何迅速地去接近正在和友军战斗中的敌人。qaf中华典藏网

如果中途遇到了空袭呢?qaf中华典藏网

如果中途遇到了敌人的截击呢?qaf中华典藏网

是的,这些都是可虑的。但是,还是迅速地行进吧!迅速地行进,……迅速地……因为在这里,队伍可以忍受任何巨重的意外的损害,却绝对地不能空过这战斗的时机!qaf中华典藏网

队伍成为散乱而不完整的连纵队,严重的疲困和饥饿继续折磨着每一个的灵魂和体力,他们迟钝地踏着沉重的步子,这行列有一个特征,就是,坚定,沉着,一点也不暴躁,然而这是危险的,要是再进一步,那就近乎松懈了,甚至要堕失了战斗的热炽的意图。qaf中华典藏网

意外地,队伍刚刚通过了一个村子,很快地就加入了战斗。他们是不会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停止和掩蔽在这里都绝对地成为不可能,敌人的广大的散兵群在两边藏着疯狂地袭击这个队伍,从四面发出的可怕的呐喊声企图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是他们只是来一个彻底的不理会。他们的路线是要像一把刀似的直入敌人的阵地的脏腑,这个路线决不为了其他的突发事件而改变分毫……他们于是造成了一个战斗的险境,并且把自己骗入于这个战斗的险境里面,敌人的四方八面的攻击使他们陷进了绝望的重围。从最初起,战斗就走上了肉搏的阶段,他们一个个挨近着身子,清楚地目击着彼此所遭受的运命,……在一幅长满着扁柏的坟地上,五个中国军占据了一个优良的据点,他们步枪发射了非常单薄的火力,却非常准确地使每一颗子弹都能够击倒一个敌人。有三架机关枪在一座高拱的桥梁上以十五米的短距离对准那坟地射击,扁柏的扁叶子纷纷地断成了碎片,象蝗虫似的在空中作着飞舞,但是一瞬的时间过后,三架机关枪立即暗然地停止了呼吸,这里有三个中国军在对那桥梁施行威猛的逆袭,他们所用的是手榴弹,三架机关枪唱出的颤动的调子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突然中断,桥梁上的八个日本兵有五个倒下了,继着是用白刃战来完结了其余三个的可悲的运命。从这里向南望,近在二十米外,从西到东,流着一条很小的小河流,灯心草和水莲的焦红色的残躯掩盖了流水,小河流的彼岸是一列新建的白墙壁的小屋子,有一排左右的中国军沿着那白墙壁的脚下作着跃进,另外,在那一列小屋子的背面。又有一排的中国军,用一幅棉田作着掩护,向着同一的方向在寻觅他们的对手。他们的样子看来大概都差不多,弯着腰,曲着两股,上身过分地突向前面,没有绷得很紧的弹药带和干粮袋,在凹陷着的肚皮下剧烈地作着抖动,疲困和饥饿又阻挠着他们的行进,有的身上带了两杆枪,还有别的战利品,那么在这样的行程中他们只好显得更加没有把握,简直随时随地都有被击倒下来,或者像一块大石块似的晕朦地撞进河浜里去的可能,……于是战士们的眼前映出了一幅巨大的,美丽而庄严的画景,在一个洞着水池的岸边长起来的竹林下,散乱地摆列着七尊敌人的被炸毁了的重炮,这是一个惊人的耀眼的发现,跃进的中国军不能不呆住了。这里只有一堆堆横陈着的敌军的死尸,能够留存了性命的敌军都逃去了,能够坚定地继续作战的炮兵一个也没有,中国军非常惊愕地否认这个突发的意外的情景,他们几乎要停歇下来,向来所有败走的敌军退还这个偶然的胜利。qaf中华典藏网

这次和敌人正面作战的是×××师三十六团。当战斗结束之后,林青史带回了他们残存的队伍,下午七点钟光景,在陆家池找到了三十六团的团部。qaf中华典藏网

三十六团的团长,一个高大,壮健的云南人,他对林青史这样说:“你们这一次打得好极了,但是你知道么,这一次的胜利对于我们整个阵线可以说毫无意义,我们要撤退了,我们是一个掩护撤退的队伍,任务是无论在胜利或失败的局面下都必须把它完成的,……”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请求他帮助他们三日的粮食,但一点也没有得到答应。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从三十六团的团部回来后不到十分钟,三十六团开始撤退了。但是在撤退之前,他们还有附带必须要干的一件事,就是迫使林青史的队伍立即缴械。一个营长这样转达了他们的团长的意见,林青史质问他为什么要缴械的理由,他说是“你们的来历不明”。就这样,三十六团的弟兄们开枪了。他们用了五个连的雄厚的兵力来参与这个富于娱乐性的战斗。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决定给他们来一个猛烈的逆袭。但是不好,他们的队伍太疲劳了,他们在这次战斗中剩下来的只有五十多人,他们再也不能担任这个最后一击的任务。于是像一簇灿烂辉煌的篝火的熄灭,英勇的第四连就在这个阴黧的晚上宣告完全解体了,而可惜的是,他们不失败于日本军猛烈的炮火下,却消灭于自己的友军的手里。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林青史,那漂亮而稚弱的少年军官,在这一次伟大的战斗中是这样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qaf中华典藏网

但是他并没有完结了他的性命,他竟能够从那险恶的处境中安然逃出,他像一只骆驼,必须负载着这巨重的担子走尽了他的壮烈而痛楚的路程。他独自一个人在黑夜中摸索,好几次猛扑在积满着污泥的罅地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这里是饥饿、疲困和寒冷。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一只被击伤的狗似的躺倒在一条潮湿的泥泞的公路边。他听见有一队中国军在公路边开过,而在这个中国军的队伍中,他发现了一个熟人所发出的声音。他是第三营——和林青史同一团的第三营营部的特务长,他知道林青史的直属营部的所在地。qaf中华典藏网

细雨还在下着,炮声疏落而辽远。过度的喜悦使林青史恢复了体力,他非常激动地对他的朋友述说了数日来在火线上苦斗的情形。特务长,那和蔼的中年人深深地被感动了。qaf中华典藏网

“中国的新军人果然在旧的队伍中产生了!”他这样赞叹着。qaf中华典藏网

但是他又告诉林青史,营长高华吉已经对上峰呈报了林青史的罪状,林青史如果回到他们的营部,恐怕要被处决,为了保持林青史的宝贵的战斗历史,为了保持抗日的有生力量,他劝林青史对那严峻的军法实行逃遁。qaf中华典藏网

林青史在数日来的战斗中有着慷慨激昂的精神生活,以至忘记了自己行动上的错误,听了他的朋友的报告之后,知道自己犯了极大的罪过。他完全转变了一个人,数日来的英勇的战绩完全地被否定了,除了谴责自己之外,他再没有新的认识可以叫他从一个死的囚徒的地位获救。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运命的危险,但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他决不逃遁,他坚决地回到营部去,在营长的面前告了罪。qaf中华典藏网

自然,营长是不会饶恕他的。一见面就立即把他枪决了,而林青史对这严峻的刑罚却一点也不为自己辩护。qaf中华典藏网

一九三八,四,十二,建德qaf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