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卢明昌有一大堆工作做不完。三天以内,他必须督促乡长和文书把全乡的缺粮户和粮食统销供应的数字,分头下村核实完毕。在这个时间里,支书自己要和郭家河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二次话,和马家堡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三次话。如果有时间,王家桥有两个共产党员不团结,那个村的互助组整顿得不能令人浦意,卢明昌多么想亲自深人了解一番。看看能不能及早改变那里的形势……他做梦也想不到郭振山就在这个时候又玩弄起两面派手腕来了。好家伙!口头上同意区委对蛤蟆滩互助合作的安排,暗地里竟然指使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一帮群众鸣锣击鼓到区上去申请办社!轰炸机简直是往活人眼里伸拳头哩!卢明昌哪怕摆下所有其他的工作,也要尽先和这个自高自大的郭振山碰一碰!你还了得!把党的决议当什么看待!……
在支部办公室里,乡长樊富泰向卢明昌建议:
“干脆!明昌,你甭到蛤蟆滩找他谈了!”
“那么我到哪里去和他谈?’’卢明昌不明白地问。
“干脆!打发人把振山老大叫过河来。咱们在支委会上狠狠斗他一顿!给他点颜色看!啥共产党员!上天呀!”
卢明昌把乡长说话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对乡长严厉的脸上射出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感到非常失望。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急躁!”卢明昌不客气地说。
“你对振山老大太软弱了!”乡长更加生气地直言,“你就是不敢和他面对面斗争!他就欺你这一点!明昌!”
卢明昌听了,重新把再一次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去,心里想:“噢!怪不得老百姓有人背后把你叫樊简单哩!你总是把有毛病的同志当敌人整……”支书把旱烟锅伸进烟口袋里头去,心烦意乱地拧着、拧着。外面,风刮得窗户纸直响,好不叫人烦躁。
“头一个条件——常年互助组的基础,俺们承认自己是差。可二一个条件——领导骨干,俺们郭主任比不上梁生宝?还是加喜比不上高增福?和灯塔社一个行政村,俺不会照葫芦画瓢吗?难道梁生宝是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吗?”
“啊呀!”卢明昌眼盯着孙水嘴放肆的样子,心里头想,“啊呀!小伙子,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哪!灯塔社吸收郭振山参加建社委员会,是为了团结他,并不是离了他不行哪!”
“那么王书记说的第三个条件呢?”卢明昌硬憋住气问。
“第三个条件,更不在话下!群众都自愿喀!看见上下河沿办社,眼都像红枣一样!”
卢明昌笑问:“是群众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了自愿吗?怎么加喜刚才说是你一鼓动,大伙心一热,就到区上申请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两个先把话说一致嘛!”
“算哩!算哩!”总是畅快的杨加喜咧开大嘴巴笑着,“算哩说了!志明年轻气盛,慌慌!我不应当跟着他跑到区上去。卢支书,俺们听王书记的话。俺们先办他一年联组,秋收后建社。志明,你再甭性急哩!俗话说,一铁锹挖一眼井,没水干着急。卢支书,你说怪不怪噢?还没一句不灵验的俗话哩!呵呵……”
卢明昌不愿嬉皮笑脸地把话岔开去。他坚持问:
“王书记答应你们秋后办社了吗?”
“没,”杨加喜郑重地说,“王书记劝我们秋后入灯塔社。说全蛤蟆滩团结紧,学窦堡区大王村的样儿,创造模范村。……”
“大伙的意见怎样呢?”
“嘻嘻,大伙现时……”
“大伙说:那得灯塔社办好!”孙水嘴不客气地说,“办不好,俺们为啥要入它?俺官渠岸不会自己另办吗?模范模范,谁给吃饭?”
嗬呀!郭振山的这个“得力助手”,仗着郭振山的办事能力,在支部书记面前这样趾高气扬?卢明昌觉得可笑,盯了他一眼,然后笑问两个村干部:
“你们看灯塔社办好办不好?”
孙志明不吭声。杨加喜含蓄地笑说:
“现时看不来。看工作组走后怎样呢……卢支书,到上屋里喝水吧!”
“不哩!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振山谈。你们这牛的问题,我和振山商量以后再决定。”
卢支书在杨加喜街门口,离开了两个显然不敬重他的村千部。他在转向郭振山家的路上,心中感慨地想起樊乡长,一个人自言自语说:
“樊简单!你简单?事情可不简单哪!这个革命可和土改有些不同。‘朝山的不是全为了敬神!’杨加喜是活周渝。他着见蛤蟆滩贫农互助合作的声势浩大,要比旁的村早合作化。他在全下堡乡,也是最会看大势的人。他心思:眼看非走这条路不结,与其将来跟上梁生宝和高增福走,不如赶紧把郭振山抬起来吧!我捉摸:他杨加喜准是这心眼。这人在官渠岸群众里头有人跟。孙水嘴没人跟。请愿的事是水嘴鼓动起来的。要是杨加喜不赞成,群众没人去。我敢肯定!就是这!看他轰炸机给我怎么说呀!……”
卢明昌离郭振山的草拥院还有一段路,就听见那土围墙里头传出来震动很大的响声。有一声像劈柴,有一声可像打铁,有一声又像搞什么重东西。到底是干什么呢?这样大的风,快要下雪了。党支书走进支部委员的院子里。嘿呀!兄弟两人在对付那样大一盘树根!振山老大虎头虎脑,两手捉着一把砍进树根的长柄斧头。振海老二使劲抡着撅头,用撅头背捣斧头背。两兄弟都把棉袄脱下放在稻草垛上。这样冷的天,他们只穿着白布衫做活。这情景立刻把卢明昌惹笑了:官渠岸什么事也没!
“啊呀,你两个这样过日子啦?啊?天变了,当心着凉!”卢明昌走到他们跟前诚恳地说
弟兄俩停住了劈树根。振山老大站直起来,向支部书记笑着。满脸汗珠的振海老二向支书打了招呼,进屋里去了。
郭振山笑说:“我算见你要过来。我今日就连黄堡的集都没上,在家里专等你来!”
“你的脑筋真好使唤!”卢明昌抱怨说,“是这,你为啥不到乡上寻我呢?我忙得连鞋也穿不住,你闲得劈树根哩!”
卢明昌说着,努力观察郭振山大脸盘的表情变化。想不到郭振山猛地勃然大怒,大眼珠在鼓眼包里瞪得拳头大。
“我办下啥错事要到乡上去投案?啊?”郭振山大声轰炸。
卢明昌吃了一惊。原来事情竟然和原先枯计的完全不同吗?
“噢?他们到区上请愿,你也不知道吗?”
“怎不知道?我的魂灵知道嘛!”这回占了理的郭振山在支部书记面前,毫无顾忌说着反话。“我估量你和富泰在乡上说我来。早起打了三个喷嚏。吃了早饭,右眼皮跳,耳朵也热乎乎的。我心思:‘哎!叫他们说去!这回有灯塔社干部证明哩。’牛吆回来,他们到区上去,我一直帮助灯塔社划分自留地。你看,不是我的魂灵知道吗?明昌?”
卢明昌看见轰炸机愤怒的大眼珠子,出现了一种新的眼神——相当嘲笑支书的表情。卢明昌根本不计较这个。他知道郭振山眼神变化无穷。他看见过郭振山不稳定的眼睛愤怒、轻视、得意、流泪和求饶。所有这些表现都只有表面的意义,而不能改变他的本性。
卢明昌不在乎地笑说:“甭轰炸我了。振山!谁也没准备冤屈你嘛。出了事情不能问一下情况吗,这么娇性?”
郭振山的大眼珠子又换了眼神——和解的表情。
卢明昌进一步说:“你不知道事情,我信哩。可是同志老哥,我要给你建个议:甭坐了人家的投底轿!”
“你啥意思?明说!”
“你看孙志明和杨加喜好像要抬你……”
“啊呀!”郭振山大脑袋一拐,“明昌!你把我看得还没三尺高嘛。你简直把我看成饼子哩嘛。我就那么容易上人的轿吗?”
卢明昌想起他土改时净得好地,笑了笑说:“好同志老哥!只要你有这党性,最好!你要亲自下手搞哩。甭叫人家把官渠崖联组领到二路上去了。”
“放心,郭振山在党,也不是一年了!”
“好,振山!今日是阳历一月十七号,阴天,刮风,咱俩在你院里说下这话。咱到冬后再看。咱这阵先说到三头牛,你准备怎办吧!”
“早定规了。”
“怎定规的?”
“官渠岸三个互助组,一组一头。牛按原价,一头给一户人包养上,以后原价归社。牛坏了包赔,牛好了有奖赏。”
“好办法!草料和喂牛户的劳动报酬呢?”
“牛工钱也用不了。明昌,你从前是个庄稼人来嘛!夏忙和秋忙,一头牛犁地、套车,要做下多少工哩嘛。用不了的,大伙评议,给喂牛户提几成奖,其余的添到牛价里头,归公伙。”
“好办法!这样公共牛私人养,责任心强。”卢明昌说着,心里想:轰炸机可真个有一套办法。……
谈了一些其他的工作以后,卢明昌在阴云密布的平原上回下堡村了。他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思量着官渠岸给他的印象,感慨地想:
“梁生宝!你的担子可不轻啊!你要卖大力气给党挑啊!多少人拿不同眼光盯你,大伙都在等着看你这台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