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县委会议室是个三间大的统房,坐北朝南,在冬季和春季晴朗的日子里,从早到晚,阳光照得满房子通亮。房子里四璧石灰墙洁白。东西墙的上端是两排国际和国内共产主义领袖的巨幅像,南北墙都有大窗子。砖铺的脚地上,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方形会议桌,四周围全是木椅,现在坐着本县的十个农业社主任、县委农村工作部长、县政府农林局长和会议的主持人杨国华自己。四壁靠墙,木椅和茶几间隔摆着,各农业社的驻社干部和县上有关部门被指定参加这个会的一些同志坐满了一圈。在这次三级干部会和互助合作代表会期间,每天早晨和晚间,各区和县级各部门的领导同志在这会议室向县委书记陶宽同志汇报情况和研究问题。大会进入小组讨论互助合作的实际问题以后,每天上午和下午,杨国华就在这会议室召集全县的农业社主任开小会,讨论农业社的经营管理。
农业社的事情,对于这次参加两个大会的几千人,目前还处在神秘阶段。杨国华知道:小组讨论分了十几摊子,人们最注意这个会议室。他听各区的汇报说,参加三级干部会的区乡干部巳经感觉到一场震天动地的革命风暴即将到来了,心情有点像进行过战斗动员。参加互助合作代表会的互助组长们则更是跃跃欲试,恨不得散会回去就办农业社。杨国华在这个小会一开始,就把汇报会上听到的这个情况,告诉了农业社主任们和驻社干部们。
“我们现在是这两支队伍的尖兵。”他笑着对大家说,“我们要用火里不怕烧,水里不怕沉的精神,走出这条路!”
所有的社主任和驻社干部都表现出严肃、认真、动脑筋思考的态度。杨国华对这个尖兵班子是满意的。在他的右手旁边,在会议桌的北边最先一个位子上,坐着社主任里头的老大哥、五一社主任王宗济。到底试办过一年农业社了,现在已经是大王村联社的主任,你看他操劳过度的消瘦脸色显得特别沉着、老练。在会议桌的南边最末一个位子上,坐着社主任里头的小兄弟、灯塔社主任梁生宝。小伙子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和他们四十岁上下的社主任们一样能干。你看他那双眼睛闪闪发出诚实和智慧的光芒。尽管这时正在隔壁办公室看文件的陶宽同志始终对试办灯塔社有怀疑,对梁生宝这个人也有保留;但杨国华相信他有培养前途,从心眼里喜欢这个终南山下的青年人。听说梁生宝到城里的这几天,碰巧遇见了也是南山根儿来的一个女青年,解决了婚姻问题,杨国华更加高兴地多看了梁生宝几眼。
会议的头一天上午,杨国华讲了建社工作的总结报告。全县共有三百六十二户、二千一百三十五人入了农业社。入社的土地有二千八百五十三亩半,牲口有一百六十九头,大部分是老弱牛驴,大车只有十四辆,其中三辆是胶轮的,十一辆还是古老的铁轮车呢。杨国华翻着写好的稿子,找出这几个用红铅笔划出的数目字,向大家说明这批农业社的特点:穷、户多、人多、劳力也多;但是土地少、牲口少、车辆更少。他分析了这三多三少的原因,说这回入社的农户绝大多数是土地改革以后才翻身的雇农和贫农,少数是生活和生产有困难的中农。他说土地多、牲口强、有车辆的富裕中农只有十几户,出于各种动机和不得已的原因入了社,指出灯塔社的粱生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杨国华向大家说明这些情况,但他一点也不为这个优虑;反而因为从总的情况归纳中发现了真理。他兴致勃勃,断然地把“贫穷”说成是党的基本群众给农业社带来的最宝贵的“精神投资”。他相信社员们在几年里头就会用劳动创造出比少数富裕中农更多的物质财富。于是他用一个上午大部分时间细谈农业社的政治思想工作、财务管理、劳动组织、冬季生产中表现出来些什么优越性和目前需要解决哪些问题。
从头一天下午起,各农业社主任就开始介绍经营管理的经验了。窦堡区五一联社主任王宗济介绍他村四个小社怎样组织男、女、老、弱劳力,怎样安排农业、副业、修渠、植树,克服窝工浪费和盲乱现象。王渡区的前进社主任叶正兴介绍他社怎样按照做活的数量和质量评工,克服了平均主义;怎样发给社员们工票,三天或五天记一次分,减少了会计的麻烦。九寨区的光明社主任何守业介绍他社怎样发挥妇女的劳动积极性,把一百多亩冬小麦地锄草的任务交给了她们,顶替出男劳动力打井、整地、修渠……等等。社主任们一个接着一个勇跃地发言,既讲合作社的优越性,又讲社员们的劳动热情。一个个社主任都非常带劲地谈叙各自社里最突出的事例,真好比八仙过海,各显身手。这种热烈的气象反过来又给杨国华很大的鼓舞。
“不能在汇报会上讲吗?”陶书记问,把呢制帽挂在衣架上。
“需要研究一下,作个决定。”
“那好嘛。我们抓紧谈。”陶书记穿一身蓝咔叽布棉衣的高大身子,在矮茶几另一边的沙发里坐下来了。
王亚梅进侧门到卧室里取了点什么东西,出来打了个招呼,就回她自己工作的青年团县委去了。杨国华把报纸放回报架上以后,就坐下来开始翻他的笔记本子。
因为时间的关系,农业社主任会议的一般情况,杨国华就不在这里谈了。他只把社主任们谈到耕畜问题的内容归纳起来,比较系统地说明由于初次办社,社员们绝大多数是贫雇农,而一般贫雇农,就是土改后养得起牲口的,多半也是老、弱、残、次。这种情况使这回试办的农业社都喊叫畜力很弱、很不足。他又引用了社主任们所谈的具体事例说明:有些老弱牲口在小农户手里倒也罢了,牵到农业社的大糟上以后,经营管理既棘手,使役又不顶用……
“所以社主任们都想把最弱的一部分牲口卖掉,另买一些强壮的牲口。这样做对农业社是有利的。”杨国华十分自信地汇报着,闪闪的目光不时地看着陶书记戴着近视眼镜的脸。
“很好嘛!这有什么问题呢?”陶书记很赞成地笑着,划根火柴点着了纸烟,然后又笑着,显得很容易谈拢。
杨国华高兴地说“有问题,老陶。要卖的这部分牲口价值很低。还有些贫雇农入社时既没牲口带,又交不起耕畜投资……”
“噢,矛盾在这里!”陶书记仰了仰头,“资金不够?……”
“就是的!”杨国华赶紧说,立刻提出他要和老陶商量的事情,“社主任们要求给他们也放一点耕畜贷款,帮助新建立的农业社克服这方面的困难。我征求了农村工作部和农业局的意见,他们都同意。要是你也同意,明天开会的时候,我就答应他们。”他说着,注意观察着老陶面部表情的变化。笑容果然不见了。
陶书记原来还很用心听着,现在那因胃病而显得不大健康的面容,出现了怀疑的神情。杨国华说完以后,看着老陶吸了两口纸烟,又用左手扶着他有胡楂的下巴可颏了。
一看见他熟悉的这个考虑问题的姿态,杨国华就知道不出他预料——这里是不容易通过的。
等待了一阵以后,陶书记似乎考虑好了,转过脸说:
“老杨,这个问题是怎么谈起来的呢?你说的这些,主要是灯塔社的情况吧?”他不等回答,接着又很认真地说,“灯塔社的情况可是很特殊的。全县没有几个村子像始蟆滩那样贫雇农集中……”
杨国华失望地看着陶书记令人沮丧的态度。他奇怪:老陶认为蛤蟆滩没有办社条件,怎么这样敏感?刚一提到要求贷款,他立刻就想到灯塔社了。杨国华暗自在心里头惋惜:一个县的总领导人,这样严重的革命斗争,既不亲自下去走走,甚至于自己院子里开会,也不来听听,只靠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听汇报“掌握全面”。他脑子里有个什么成见,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啊!
“这个要求不是灯塔社提出来的!”杨国华相信自己正确,丝毫也不急不躁地说,“恰恰相反,是五一社先提出的。当然,其他各社都有这个要求。”他翻着笔记本子,把王宗济、何守业、叶正兴和杨天福等人说了些什么话,原原本本都念给陶书记听,只不提最后他和粱生宝的那几句对话。
陶书记不自然地笑笑,然后很严肃地,但是很诚恳地说:
“老杨,不能给农业社放耕畜贷款呀!这种贷款放给什么人呢?文件里说得清清楚楚:首先是土改以后需要牲口而买不起的翻身户;其次是死了牲口当下买不起的一般农户。文件里根本没有提到农业社嘛。这是第一……”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有一些贫苦农户,单干的时候养不起牲口;入了互助组,不需要户户都养牲口;现在到了农业社里,养不起牲口和牲口太弱的农户集中到一块了。政府不帮助他们,谁帮助他们呢?这是个新情况,老陶。发出耕畜贷款指示的那阵儿,全国还没试办农业杜哩。”
陶书记忍住笑听着,充分表现出领导者的风度,很有涵养地说:
“你不要急嘛。听我说完,你再想想看。第二,有关互助合作的文件不是明明白白说吗?农业社要不依靠国家贷款,要依靠它自己的力量。老杨,这就是组织起来的优越性嘛。要是我们把扶助个别困难户的耕畜贷款拿来给了农业社,这就违反了上级指示的精神。所以我说:办社一定要有很好的互助组基础,就是说,互助组增产了,自然就有可能给农业社投资了……”
杨国华不服气,他争辩说:“可是我们也要看到:互助组增产是很有限度的。互助组解决不了所有贫雇农入社的投资问题。大王村是我们全县的互助组重点吧?为什么还有许多贫雇农给社里交不起投资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考虑吗?”他雄辩地说着,看见老陶近视眼镜后面似乎徽徽地皱了皱眉头。他不在乎。
“值得考虑。”陶书记很委婉地说,“不过是不是也从我们的工作上考虑考虑……”
“工作上怎样呢?”杨国华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敏感地问。
“说起来是老生常谈……”
“什么?你敞开说吧!我不红脸。”
杨国华直率地笑着。老陶转眼看了看他的面容,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坦白地说:
“你在实际工作里很注意依靠贫农,这是对的。可是你注意团结中农,是不是够呢?譬如说,有些贫农,我看可以说服他们暂时留在互助组里,等到他们给农业社交得起投资的时候再入社,不行吗?有些中农暂时还观望、等待,我看做些工作是能够争取他们入社的。他们的牲口和农具可以加强农业社的物质力量嘛!你说,这样贫农和中农团结起来发展农业社,不是更符合天下农民一家人的精神吗?”
杨国华听了这些话,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这明明不是要中农帮助贫农吗?他想起去年春天在黄堡区委王佐民的房子里他和梁生宝的谈话。这个县的领导人住在城里苦心钻研党的方针和政策,钻来钻去,竞完全失掉了对现实的敏感性,变得这么迟钝、生硬,还不如一个在实际斗争中的农村党员主动、灵活哩!
“只因为没牲口农具,迫切要求入社的贫农,要他们甭入社;不愿入社的中农,反而拉们入社。工作不能照这样做吧?天下农民一家人是民主革命时期的口号,现在我们闹的是社会主义革命啊。”杨国华很为难地说,语气坚决,但态度很和气。
正说着,县委秘书在门外请两个书记去听汇报。原来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参加汇报会的同志们陆续到了隔壁的会议室。现在,两人不约而同地看手表:开会的时间已经过五分钟。
陶书记从沙发里站起来,说“这个,咱两个辫论不清楚。让事实做结论好不好?贷款,一定要按党的政策办事。实际问题,你们再研究一下,看怎么解决。”
“好吧……”杨国华也站起来,不好再说什么了。
陶书记从他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取了笔记本。两个书记一起到隔壁的会议室去听汇报的时候,杨国华发愁地看看走在前头的老陶的背影,想起了刚才王亚梅那么热情,而老陶却被文件摞起的一堵墙把他和群众隔开了。
………
次日上午的农业社主任会议上,杨国华按照陶书记的意思,向大家说明了为什么不能给农业杜放耕畜贷款。社主任们和驻社干部们听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大家又研究了一阵,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这笔贷款虽然用在农业社买牲口上,但可以算在那些交不起投资的贫雇农社员私人名下,将来从贷款户的收人分配中逐年扣下来,按条例分期归还国家。这办法好!杨国华听了非常欣赏。这样的贷款方式既扶植了贫困户,又支持了农业社,和国家的贷款政策也不矛盾嘛!谁还有啥话说哩!杨国华受到集体智慧的启发,重新快活起来;不过他还不贸然答应这样做,还是说等县上研究以后再定。
就在这天晌午休会以后,杨国华回到他的办公室里,想着:他是不是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抓紧去同陶书记商盈呢?快把这件事定下来,好研究农业社经营管理的其他问题。他正想着,突然陶书记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办公室里,惊慌不安地告诉他:
“糟了!糟了!黄堡区上来电话说灯塔社出了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