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灯塔社办公室里,梁生宝主持了工作组走后的第一次社务管理委员会。有人主张农业社春节只放两天假,生宝坚待按乡俗,从阴历脸月二十三起让社员们准备自家过春节的事去,到正月初六再开始社里的农业和副业活路。社会主义是千年万辈子的事业.刚开头那能一步登天?他们还决定了春节以前社员们磨面和碾米使用牲口的办法,春节期间干部轮流替换饲养员的办法……等等。散会以后,高增福和杨大海到二队传达去了。梁生宝和冯有万来到冯有义院的一队饲养室。
两个人刚走进冯有义草棚院的街门,饲养员任老四哈哈大笑,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梁生宝说:
“主任!你看洋不洋嗷?今日来了个庄稼人,参观咱的饲养室,可细详哩,个个槽里抓起一把碎草细盯!我说:你盯那么细详做啥?莫非农业社喂牲口的草,也和你们单干庄稼人两样不成?……”
“那人说啥呢?”梁生宝问,感到很新鲜。
“那人给我一说,脸腾地红了。说咱农业社喂性口的草铡得比单干庄稼人都碎。”任老四很有气概地笑着,明显地表现出他荣任着汤河流域第一个农业社的第一任饲养员,是多么值得自豪的历史性事件!
梁生宝觉得不对:为什么朝个个槽里都伸手呢?庄稼人细盯一下农业社的碎草,也可以嘛,可是问他一下,为什么脸红呢?两种表现凑一块,叫人好不放心。
“哪个村的人?”梁生宝很重视这件事。
任老四张大口笑:“哈哈!这话你可把我问住了。自从咱社牲口合了槽,近处远处多少人来参观过?我忙得有工夫问人家都是哪个村的人吗?”
“特样的人应该注意一下。实在!”梁生宝很严肃地说,“你看见那个该是十成庄稼人吧?”
“就是喀!十成庄稼人!”汉大心粗的任老四大声保证,多少有点不耐烦。他提着白杨岔人赠送的草筛,进草房里去了。
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盯着主任盘问饲养员的生产队长,现在才惊讶地开了腔。
“啊呀!”有万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多心眼……”
“这不是多余的心眼!”梁生宝很认真地说,“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农业社有眼睛看不见的敌人……”
“这话我信!可是你在旁的事上,太缺少心眼。”
“我在啥事上缺少心眼?你提出来,我克服!”
“人家在俺屋里等着你呢!你到底有心思和人家见面不?”
“吃饭有人招呼哩!”有万不乐意地瓮声瓮气顶他。
生宝又说:“我要去开会。这事咱缓后再谈叙。”
“人家明早要回去!俺给人家倒是说你喜愿还是说不喜愿?”
“就说等过了年,从从容容……”
“年前不能结婚?”
“不能。过年以后不忙,叫我们来往来往。有些话我两个当面直接谈好些……”
“不相信俺的话?”
“你这是说的啥?我这么着急结婚,不叫人家笑话吗?……”
有万不高兴地离开了生宝,返回他草棚院去了。生宝跳过土场外边的水渠,从一条捷径路上向下堡村走去。
晚照给大地涂抹的那一点褐黄色,这时早已熄灭了。汤河两岸呈现出黄昏前的灰暗和寒冷。汤河北岸的下堡村,从瓦房和草棚屋升起的做晚饭的烟柱,现在在村庄上空汇集到一块,用肉眼看来,同平原南边终南山上雪盖的森林一般高了。
生宝向汤河上的独木桥走着,惋惜着热心帮助自己解决婚姻问题的有万想得太简单了。生宝相信他将来当面直接告诉刘淑良有这个问题,她会十分明白的。可惜他和她今天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希望她不要因为他没留下来吃饭而有不好的想法。
生宝心里很自然地想起:改霞倒是蛤蟆滩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要是生宝和改霞结婚,同时都当一个农业社的领导,也不需要顾虑远近的人有什么非议。但是改霞后来终于还是进了工厂,生宝至今对她摸不着深浅。当他从终南山里回来,改霞恨不得当时就要同他结婚。那好像是同谁赌气,绝不是正常、冷静的样子。改霞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呢?生宝连一点也不摸底。
生宝在路上回想起五月间那天黑夜的情景。当时改霞对他那么亲热,以至于他感到太突然了。他没有一点那么亲热的精神准备。噢!要不是当时互助组的人们全在冯有义草棚院等着他开会,改霞那晚上也许会把什么根根由由全告诉他。但他当时的全部住意力都在互助组的事上。他想:改霞既然这样,她往后会寻他谈的。没料到这个自负的闺女竟然再没有寻他,就到城市去进工厂了。
生宝现在向汤河走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他自己:
“我是不是该寻改霞谈呢?她思想有了疙瘩,全靠郭振山同志给她解。我是不是不该净等着她寻我呢?”
生宝走到一块三角形烂浆稻地边小路上的时候,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在心里头暗自检查他同改霞的关系。
“不能!”生宝毫不后悔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寻她改霞谈。她和我接近过,可她和郭振山同志更接近嘛。土改的时候,有人说我和改霞的闲话,郭振山同志批评过我嘛。改霞解除婚约以后,郭振山同志对她抓得更紧了。我梁生宝不能为了男女问题,叫郭振山同志说长道短。她改霞没主意,就拉倒算。我做得对着哩。”
“主任!主任!”生宝走到河岸的草路上听见有万在后边吼叫他。
“出了什么事呢?”生宝心里头一怔,返身站着等有万。
有万走到生宝跟前审问:“你这阵给我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拿推辞话应付我们?”
“我说的真心实话呀!”生宝诚恳地说,十分奇怪。
“你没说真话!你不喜愿就说不喜愿。淑良和俺是亲戚,咱俩相好,甭来这一套!”
“你怎么想起跑来问这话呢?”生宝还是其名其妙。
有万说:“俺金姐娃对我说,改霞写回来家信,说过年要回来看她妈。又说是她妈见你当了社主任,写信叫闺女回来和你……”
“胡拉乱扯!”生宝不高兴地说,“我连改霞过年要回来的一点味儿也没嗅见!”
“谁知道呢?谁知道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
“胡说白道!”生宝挺严肃地骂有万,“等我从乡上回来,今黑间就告诉你这事我想怎么办。你老是这么毛躁,咱办啥农业社呢?”
“那么,改霞过几天回来,你们会不会……”
“不会!”生宝断然肯定地说,“你也不想一想:人家已经到工厂了,正学着手艺哩,怎能返回来跟我种地呢?”
“哼哼!”有万见生宝的态度挺明确,现在他又在鼻孔冷笑改霞,“她拿啥和刘淑良比呢?只不过人长得秀气一点就是了。思想可不见其怎样!她这回穿上了灯心绒裤子红皮鞋回来,我连招呼也不招呼她。蛤蟆滩搁不下她!”
生宝朝着总是激烈的有万笑了笑,没说什么话,从河岸下了沙土和石子的河滩,去下堡乡党支部办公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