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两位表哥

爸从青岛回到天津不久,我的两位冯姓表哥也来了。爸请他们一起吃晚饭。家人都很高兴,因为有将近两年没见他们了。lBy中华典藏网

妈在厨房忙开了,她知道两位表哥口味高,得让他们吃好、喝好。lBy中华典藏网

“张妈,洗酒杯了吗?老爷可不许酒里掺水,一滴都不成。”lBy中华典藏网

“记着哪,”张妈说,“我看这酒不够喝的,莲花白还剩一点儿,双溪陈酿也只半瓶,大表少爷又那么能喝,还得再打一坛子陈酿和虎骨酒。”lBy中华典藏网

妈让张妈从地窖里拿一坛子陈酿,她说虎骨酒冬天喝好,这会儿都打春了。虎骨酒由黄榅桲和几种草药酿成,能舒筋活血,强身健体。lBy中华典藏网

张妈拿了两大坛陈酿。酒坛用竹网包着,上面有两个竹提手,拎起来像个大篮子。坛口封了几层纸,上面糊着一层厚厚的泥。据说这种泥是精心调合的,专用来封酒,可使酒香不跑。lBy中华典藏网

双溪陈酿有股特殊的香味,介于水果香与花香之间。我爱看他们先洗了手,然后小心地揭去封泥,刚一拿开盖子,屋里便溢满一股沁人的奇妙酒香。每当我嗅闻着山上浓郁的野花香和阳光送来各种植物的馨香时,总不禁联想起这种奇特的香味。lBy中华典藏网

“我先尝尝,”妈接过一小杯酒。我见她的嘴唇红润好看,知道酒一定很香。妈把杯子递给我,说:“你着急了是不是?去摘些“笑兰'的嫩花苞,撒在上面,等明儿早晨,就会香味扑鼻。若放在枕头底下,准保你梦着酒仙。”lBy中华典藏网

妈说话常能丰富我们的想象。lBy中华典藏网

妈耐心地看张妈把坛子里的酒倒进瓶子。这种酒瓶多由白镴或白银制成。中国黄酒用大米酿造,味似葡萄酒,喝前先放在热水里温一会儿。它常用来佐餐,能喝酒的人一顿饭就能喝上五六十杯。lBy中华典藏网

两位表哥是大妈的侄子,都很有才华。我们在北京住时,他们常来。大表哥康贤比二表哥康光年长两三岁。他当过驻欧洲几个国家的总领事,通晓数国语言,回国时才三十五岁。虽然他常穿中山装,可他留的胡子和油亮的分头总让我们觉得他是个洋人。而且,他还爱拄着根文明棍,说话时横在手里,好像随时要打谁,有时令人讨厌。他进屋便脱了帽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这倒使我们有机会戴着它玩。不过,我有点替他的秃头顶感到难过。lBy中华典藏网

康光当时只有三十岁。他个子比康贤矮些,讲话很快,与论敌争辩,言辞犀利,诙谐睿智。他虽然年纪尚轻,可资历不浅,在北京上层社会很有地位。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而后因与国民党领袖孙中山相交甚厚,曾作为清朝末代皇帝的特使到南方与革命党人谈判。后来任中国银行董事长,他是签名印在中国银行票据上的第一人。而且,他还和著名京剧演员梅兰芳配过戏。两位表哥天资聪颖,学知渊博,深得亲朋好友的敬重。lBy中华典藏网

康光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已经功成名遂,但待人谦逊,从不倨傲。对孩子总是亲切和蔼,每次来我家,都问我们晚上去不去看戏,如果去,他便去买票。lBy中华典藏网

两位表哥到的那天晚上,爸还没回来。妈在客厅里招待他俩,她已盼了好久。他们把妈看成是自己的姨妈,因为他们知道,妈同大妈是好友,而且抚养妈的潘家与他们冯家是亲戚。妈有什么问题决定不下来,都要问他们。她常对我们说:“这事得等你们表哥来了再定,他们见过大世面。”lBy中华典藏网

“表妹,来跟我们说说话,”两位表哥热情招呼我们,“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了。”lBy中华典藏网

“你们俩都坐我边上,”康贤表哥说,“都三年了,我记得上次见你时,你还梳着两条小辫,像个小娃娃。时间过得真快,现在都成大姑娘了。我听说,你还是个学生运动的头头。我是老了,从欧洲回到北京那天,去看姨妈,你在摇篮里睡得正香呢。”lBy中华典藏网

“你们男人还那么怕老?”妈问。lBy中华典藏网

“西方人不爱说出自己的年龄,”康贤说,“如果跟中国人似的,头一次见面,问一位英国或法国小姐多大了,非露怯不可。即便是个男人,第一次见面就问岁数,人家也不高兴。”lBy中华典藏网

“西方人可真有意思,”妈叹了口气,“那他们也一定觉 得我们可爱,是不是?”lBy中华典藏网

“听说你们都在为学生运动出力,”康光转向妈,说,姨妈,真该祝贺您,眼下要想超过别人,除了学习,还得干点实事。竞争比我们年轻时重要多了,男女都一样。”lBy中华典藏网

“梅表妹,听说你想上洛克菲勒医学院,这主意不错,”康贤打断话头说,“我前天去东城,看到了富丽堂皇的北京协和医院,翠绿的琉璃瓦,大理石的柱子和台阶,门窗漆得鲜艳猩红,华美壮观。我要是年轻十岁,变着法儿也得进去享享福。你想,从外面看,辉煌如皇宫,里面都是现代化的设备,热澡、冷浴、空调、电气炉子,中餐、西餐,随你吃。”lBy中华典藏网

我和梅听得入了迷。妈一直在想孩子的入学问题。lBy中华典藏网

“看不出你这么喜欢协和医院,”康光开玩笑说,“干脆你假装生病,我把你送进去享清福。”lBy中华典藏网

“只怕你嫂子不干,”康贤打趣说,“你没听说,那儿的护 士都很漂亮,她们全是大家闺秀,风韵迷人,思想开放,会讲外语,正是我们要寻找的姑娘。”lBy中华典藏网

“你对协和医院这么了解,好像跟那儿呆过。你不怕我们把你说的告诉太太?”妈说。lBy中华典藏网

“我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去过一两次,是看一位病友,只能呆一刻钟,就这些。”lBy中华典藏网

我们都笑了。这时,爸进来了。lBy中华典藏网

“什么事这么开心?”爸把帽子和外衣交给妈说。“接着说,我就爱跟家里听你们说笑话,整个下午跟那帮诗人在一起,无聊透了。”lBy中华典藏网

爸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他从以前天津德国租界的家具店买来的。他想躺着舒舒服服地听我们聊天。lBy中华典藏网

“哪来的那些无聊的诗人?是银行家还是军阀?”康光问。lBy中华典藏网

“都有。他们以前只想赚钱,钱赚多了,就来买名誉。他们觉得写诗不错,可以扬名,还以为写诗同赚钱一样有天分。”lBy中华典藏网

“我敢说那些人的诗乏味之极,真庆幸回家能摆脱那帮所谓的诗人。”康贤说。lBy中华典藏网

“够扫兴的,瞧这一包都是他们的诗。”爸说。lBy中华典藏网

“姑夫,我要是你,就把这包扔到火炉里。”康光叹了口气。lBy中华典藏网

“九姐去年跟三妈去了上海,上了个特别时髦的学校。那个学校还教英语、法语,每年都培养出一大批时髦小姐,能歌善舞,有的还弹得一手好钢琴。”lBy中华典藏网

“这种学校是专为时髦女孩开的,”表哥说,“重复你的话,对国家一点用没有,对九妹也没好处。”他转向妈说:“我看让梅表妹去学医,她将来准是个好医生。”lBy中华典藏网

康光的判断十年之后得到证实。九姐成了交际花,与丈夫、孩子一起生活,并不幸福。梅成了著名医生,同一位知名科学家结婚。我真为她骄傲。lBy中华典藏网

康贤回北京前,又来看我们。那是个下雪的星期天,除了爸,我们都在家。花园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硕大的假山石看去好似北极的一个小岛。家里的两条蒙古黑犬那天可着劲儿地撒欢,在花园里蹿上跳下,雪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狗爪印。我爱看狗在一起戏闹,更爱看它们撕咬。客厅里飘散着梅花、水仙和菊花的香气。猫咪躺在俄式大火炉旁,沉沉地打着鼾。妈正在竹绷子上绣着花,绣针穿过绷子的声音正好与猫的鼾声合拍。这种静谧的和谐,常使我想起北京。lBy中华典藏网

突然,我们听到火车驶过。我们家离车站只有二里地。妈放下绷子,叹了口气:“我就是受不了这汽笛声。”lBy中华典藏网

“那干吗不回北京?”康贤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说。他先进了爸的书房,爸不在。“她们该在北京上学,你和姑父也都没必要住这儿,尤其是姑父,成天跟那帮军阀费唾沫,能受得了。他们现在正想拉他入伙,对他没好处。我劝劝他跟你们一起回北京。”lBy中华典藏网

“就怕小六从南方回来不让他走,她儿子跟这儿上学。”妈说。lBy中华典藏网

“我看姑父对那孩子根本不上心,不爱搭理他。那孩子太笨,考试两次不及格了。让他们娘俩呆在天津,甭管他们。”lBy中华典藏网

听康贤这么说,我特别高兴。但看出,他对爸感到惋惜。lBy中华典藏网

爸回来以后,康贤跟他谈了好长时间。爸听得很专心,并说来年(那年是1929年)回北京。他让康贤在我们回去前跟北京找一处小点的房宅。lBy中华典藏网

我和梅姐听到爸的决定高兴坏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俩跑到花园,跟那两条大狗可着假山石上下追着玩。花园里装上了电灯,照得通明。小树、山石、花坛和西式台阶、阳台上,披着一层白雪,银装素裹,晶莹皎洁,真是迷人。我以前竟从未注意过。lBy中华典藏网

“住在北京,能去西山看雪景了。”我说。“下雪天,我们去长城吧。”梅姐说。lBy中华典藏网

“看那无垠的山峦披着白雪,天放晴了,还能看到野鹿奔逐跳跃。白鹤、金鹰从紫禁城飞到郊外。”lBy中华典藏网

“春天来时,御花园里有美丽的孔雀伴行漫步。”“怎么会呢?”我问。lBy中华典藏网

“你不知道御花园已经开放了?”lBy中华典藏网

我在脑子里编织了一幅美丽的地毯,上面有辉煌的宫殿,富丽的园林,到处是鲜花、孔雀、白鹤、金鹰。金鱼在荷塘戏水,牡丹花色彩艳丽,雍容华贵,芳香怡人。在戏院、茶馆、寺庙和各种市集,都能见到一张张亲切和蔼的笑脸。环绕京城北部的西山、长城,给人一种安全感。这是春天的画卷。我多想拥有四季。能回到北京,是多么幸运啊!lBy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