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与征鸟 六
剪票的开始一看到彬便起惊跳,连忙向彬点头陪礼。
——咄!!
彬凶呸一声。
——请进请进!
剪票的越是滑稽的逢迎。
彬挽玥冲进,即跳跳地上楼去。
从剧场出来,彬雇了一顶马车,和玥回到自己底寓所。在剧场中因彬要匆匆登台没有叙完的话,在马车中又继续谈笑着……
车到家时还没有十一点钟,玥奇妙的神色望着彬丰华的闺房。
——姐姐,你还发冷吗?
——不。
玥摇了摇头,更奇妙的样子好象自己走进了迷宫。
——还是很难过么,姐姐?……吃了药可好些?
——很好,很好了……
玥分了沉迷的心,对彬随便招呼一下。彬去试玥额上的热。
——哎呀!还有热哟!……快睡吧,再吃一包药,明早
我就替你去请医生。
彬说着忙铺床。
——不要紧的,你不要忙!
——你不是很饿了吗?你吃鸡蛋吧?
玥经她一问,觉得肚里真饿极了,向彬表示愿吃。聪明的彬,不等玥说出来,便去拿起鸡蛋。
——好,我就叫老妈子去煮。
彬驰下楼去,玥妙感的尽看彬房里的陈设,从窗前红绿玻璃装饰的白化妆台看起,左右每边一架大跳舞镜,右方衣柜,沙发,锦被铺着的白床和床前玲珑的小台,左方摇椅,写字台和衣架,中央圆桌,椅子四张,都慢慢地看过一遍,一切都雪白,一切都美丽,俨然西洋名女伶的房间。她越看越迷,越看越不解,以为彬是暂住谁家空着的新房。她复落眼到化妆台上,一瞥杂多的化妆品,再投睛于几张相片中的一张,她刚惊得魂飞的样子去拿时,恰好彬上来了,她不得不掉过来望着彬。
——这房子就是你租的么?
——是。
彬把玥钳制手中象一个囚徒,执意地要发现玥这个秘密。玥很愤慨,热泪从她底眼眶快要流到她咀嚼悲伤的嘴唇上来。
她俩许久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拖长浓厚的沉默。玥突然反手从化妆台拿起相片又尽看,久待坠下的眼泪滴滴滴地流下来,她把相片抱在胸上,神经错乱,仿佛坠入了千丈幽谷里粉碎了她的五体一般。
彬似惊若妒的夺了相片。
——姐姐,原来他……?
——他的确是……
——他的确是什么人?
——他的确是韶舫。
——什么少房!他是吴诗茀!
彬很强硬的肯定自己的对,虽然她心中不无疑惑这事的可惊。而且她看见玥内心出发的沉痛,一阵热爱的闪光,一阵刺心的痛楚,越是弄得莫名其妙。
——你不要辩!也许他有两个名字。
——姐姐,你不要发痴!也许人象人哟。
——人象人!象得没有这末真。
——人象人的例多得很,姐姐,你不要唐突吧!我想造
物主绝不会造成一根甜蜜的糖果,给我们两个人争吃。哈哈哈!
彬大笑,恰是十足的娇小的恶魔。玥但烦闷,烦闷,显出十二分的消沉。
——你给我去看!看了不很明白吗?
玥和彬斗扭起来。
——我把信你看好吧?啊,你不要兴奋!
彬没法子只得从枕下取出几封信给玥。玥底眼睛一落到信上,惊得全身发震。
——啊,是他了!是他了!他就是吴韶舫!!
——吓?……
玥的震颤增加了强度,悲,呆,嘴上堆着说不出的沉痛。
彬也受了玥底吸力,象有无形的吸盘把她吸在玥面前,灵魂也重受了痛击。
二人都显出受了恶魔的翻弄的悲痛,然而被这可爱的恶魔翻弄了更是怎样地伤心啊?……两个可怜的少女底刺伤了的哀灵,不由得不紧紧地抱成一起了,泪水飞奔的交流着。
她们在悔恨么?不,她们绝不会悔恨的!她们既执着生,爱生,她们就承受这个生的受难。而且,好象谁都在增加热力进行着爱他。
姊妹的爱力都对韶舫浓厚,韶舫做了她们姊妹两个心上的爱苗,他是她们两人的生命!!
这出剧将怎演下去啊?
——你很爱他?
——是,我从十几打不相干的爱人中间,独独选出他来了。我为他发生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爱情。
彬说这话是多末悦意的神色!简直遍身的骨头都轻软了。
——我在广州也和他发生过爱情,那是此生没有第二回的艳事。
——糟了!这怎么办呢?
刚性的彬,也变了痴态,哭到玥底怀中。玥一时昏了,和彬哭了起来。但她突然转念,在转念未决之际,她还私私地叹道:“啊,我怎么舍得割弃这狂爱呢?!”
飞去的时间替她定妥了办法,玥两眼放出牺牲的闪光,牺牲的精神征服了她爱恋的一切。
——那很好,我把他让给你,只是你此后要专心爱他!
……再不要水性杨花,游戏人间了!
——啊,姐姐!……
彬感激玥的洒落,跪在玥的膝前尽亲。待流出最后的眼泪一滴,满脸是桃花幸运的艳容。
几分钟后,彬忙化了妆,立在全身镜前照看,觉得自己底盛装,艳容,真是天上的仙姑;而玥半旧的布衣还染上泥迹,相形几有主婢之别。
——姐姐,你要换衣服吧?
她从柜里拿出许多衣服给玥。
——你换了衣服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来睡,明早我带你去找工作。
玥温柔的向彬,沉默锁住的嘴唇慢慢地启了。
——你切不要告诉韶舫说我来了!关于我的事你总不要对他提!
牺牲的精神与爱的诚心握手了。
一礼拜后,彬和吴诗弗畅游了回来,是暗云弥漫的黄昏时候,他们将在招商码头分别了。
“他明天就要出发,只有最宝贵的今晚了!要如何和他过这宝贵的今晚呢?”
这事刺着彬底心头非常难过,到头彬想出了法子——她决定今晚和吴诗茀在赛慧家里过夜。
吴诗茀和赛颖本是好朋友,前一个半月当赛颖去前方的时候,他把老母和少妹托吴诗弗照顾,而赛慧便成了彬和吴诗茀的至交。赛母更慈祥可亲,看待他们如同自己的儿女。
黄包车停在江汉关前,彬决计跳下来和吴商量,她力阻吴过江。立刻他们回车到后层马路赛公馆。赛母一见青春快活的吴诗茀来,喜溢意外,仿佛是看到了战场回来的爱儿——颖。
酒酣谈罢,赛母命慧预备吴诗弗睡在赛颖的房间,而彬睡在隔壁赛慧的房间,慧和她母亲睡到西厢去。
睡时,赛母陪着刚醒的吴,而慧招呼醉中的彬去睡。
——这里凉茶,柠檬水都有,糖果子在盒子里面,你醒来了可以随便吃。我要陪姆妈去睡了,她老人家神经衰弱,好几晚没有睡了。
——唔,唔……
慧替彬盖上薄被出去了好久,彬也没有动静。大风吹着柔曼的窗帘哒哒地尽敲窗棂。房中玉盆裁着的几盆兰花,只对醉美人底香肌招摇。
——呢!……
梦中的呼哼。叮吟珰嗅的声音,是彬爬起来喝水。
她懒洋洋的,不胜窗外的风吹的弱态,喝了水仍然迷迷的睡下。
大风仍旧在狂呼,娇兰狂喜的在肆舞,彬骤然觉得有人去抱她,转眼瞧着是吴诗弗拿了自家底绒毡去替她盖上。
这是彬久等候的啊,然而他那淡淡的情调,非老辣的彬所能满意的。
“投在他怀里?拥抱?不不!我彬今夜要试试我对于男子的手段看!”
她听他偎近她底左颊、右额和跳跳的胸膛,她默默的吸取他底挚爱,温柔,承受他青春的爱眸,肉感的抚慰。但无言不动地假寐。
“唉!终似踏不进爱之殿堂,拥抱不到美人在血肉的里面!反而仿佛下了禁欲的地狱,如何压制得住我的心,爱,欲,青春呀,我!……”
他收了手这样沉思,叹息着淋洒他饿了的青春的眼泪。今夕来时他抱着黄金般灿烂的希望,这时倒弄得死别生离的情感。他明知彬是假装的睡,彬对他不变!
“唉!横陈在我眼前的,不是暖温温娇滴滴的美人么?你销魂的体态:又肥,又嫩,又粉红!你诱人的鲜妍:美曲线的身体,缠着淡红的薄衣;蓬松放光的黑发,掩盖敏感的迷人的眼眉!……啊,伴你梦醉中的甜蜜,胜过一切憧憬的美丽!……我要享乐哟,享乐,享乐在你的醉迷中……
他越想越难抑制,男性的把彬抱了起来,在昏昏的灯光里,想饱尝一顿热狂的爱。
假睡的彬,这时张开朦胧的媚眼,故意装痴迷;软软弱弱的对他表示生命的神秘。
不得了!这时吴诗弗的心房,要被爱潮冲破了!他睁着强爱的眼睛,恨不得把彬一口吞下去。
彬若恐惧跳了下来,遑遑急急去躲避。
——不要怕,我是爱你哟。
他炯炯的眼光反映着灯光,亮彻了彬底肺腑。彬象十年孀门的孀妇,饿了色情的风,漫浓浓地反出,但她守着沉寂,一若有无限伤心描在她底眉头。
吴底爱力确是健康之健康,他很想轰轰烈烈干一番看,表现他不为怜爱而妥协的精神。他又以勇敢的亲热向彬去求爱——绝顶的爱。
经了他无量的爱力的表演,彬浪漫的心花,早是狂舞在他热爱的狂涛中,欢乐醉心极了。她虽制住制住,高视阔步地在戏吴,而两心相投相溶,便不觉渐渐地纵恣放浪起来。尤其是她的一动明眸,一表娇笑,吴诗弗便如沉溺到美人底骨髓里去了一般。
他活泼,他欢笑,他象疯了般的赶彬,急于要拿住彬痛吻,甚至于和她熔化生命。
奇怪的是彬的诱惑,象天女捉弄痴情和尚一般。不但她底身体指头,不使吴诗弗接触,连她柔软的寝衣,散散的发丝,都不许吴挨一挨……
——我们既然这末相爱了,这是机会呀。
——啐?
她对他暴动,视若他底话含有万恶的意味。
吴诗弗冷了下来,握紧拳头似待爆发。彬以为他是对自己骄淫风逸的态度起了抗愤,她在忧心着今晚的快乐将结束了。
“要打倒她!打倒这挑发情而不容情的遂发的女性!”
他确是变了反抗的面孔,深恨。
彬有点怕了。
但他努力地执着干下去,他又想决计变为更强的举动,来试征服这残酷的女子。
——你常常是很爱我的,你靠爱我才使你底生活不枯燥,快乐,享受你爱享的青春。又为什么你要这样残酷的待我的?
———………
彬要说说不出来,但呆看战慄着、内心充满了依依的恋情的吴。
她优美的喉嗓轻唱了两声,在吴象饮了甜香的美酒。他华华的爱眼巧瞧了她一瞧,跑到临风慧舞的兰花前去摘了一枝香兰边嗅边笑向彬来,想献她又娇羞。这时他变了态度;勇敢变成了柔情,强爱变成了羞涩,对彬突进的爱力变成了献媚的风光……他依依的倚彬膝前许久后,待爱的醇酒熏入了二人深心的殿堂,电流在交流彼此底心血弄到魂魄调和而温暖时,才轻轻的将一枝兰花插在彬底胸上。
沉默,沉默到高潮,调和到尽致。
“我底手段成功了!”
彬以不接触爱人反能挑发爱人底情感发展到极点 的手段、目的,都达到了,她心里快乐极了,私私地在叹道。
她俩在无言中享受了不少的非文字语言所能表现的爱乐。
——请你坐开些!
——你是这样神圣不可侵犯么?
彬爱娇的将兰花放在唇鼻间,娇滴滴倒下床上睡去。
——请你去睡吧!
——我要陪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