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失志靡他黄花心可剖 言归于好碎月影难圆
花奴一听寄萍被汽车碾伤,心中吃了一惊,暗想:云哥所以不高兴,莫非是为了萍妹的伤吗?也许自己的事他不会晓得吧?这时花奴倒略安心了一半,便坐车急急到广仁医院去,问了看护寄萍的病房在哪里,只见寄萍躺在床上,闭眼养神。花奴叫了一声萍妹,寄萍一见花奴,乐得扬着眉儿向花奴招手笑道:“月姐,你快来在这儿坐,我是时时记挂着你。我的伤是不是云哥告诉你的?”
花奴在床边坐下,抚着她的手儿,摇头道:“不是,妹妹怎么会受伤呢?”
寄萍叹道:“我再也想不到社会上各处全是黑暗呀!月姐,说起来也叫人痛心。”说着,便把过去的事又向花奴诉说一遍。花奴听了这些话,心中无限伤心,想不到我们两人都是命薄如纸,一样被人施虐,正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可怜虫。世界上的女子,难道个个都是找不到一条光明的道路吗?花奴想到这里,一股辛酸直冲鼻端,那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下来。
寄萍见花奴伤心,也眼皮儿一红,紧紧握着花奴的手,坚决地道:“姐姐,我们不用伤心,我们是社会上被重重压迫的可怜者,但我们是否该屈服在这恶势力的环境下呢?不,绝不!我们要活,我们须起来反抗!”
花奴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深深地被感动了。她想:环境太恶劣了,魔鬼一步一步地进迫着、引诱着,虽然我有坚强的意志,但日后到底要被情感冲动啊。这是多么危险的时机,昨夜我回到家里,检点皮夹,忽然多了一千多元的钞票,这当然是士民干的勾当。我本想把它没收,因为这是拿的瘟生钱呀。现在听了萍妹的话,我觉得太不应该了,因为这是魔鬼引诱的第一步手续。我绝不愿接受它,明天准定退还了他。
花奴连连摇撼寄萍的手道:“萍妹,你这话不错,我们同是地球上的人类,为什么女子要被人做神秘的看待呢?我们要平等,我们要自由,实在非起来奋斗不可!”
花奴只是哭着,寄萍给她哭得辛酸十分,也滚滚掉下泪来,一面劝道:“月姐,你哭也没有用,日后云哥总会想回来的。你身体要紧,你若病倒了,不但使老伯母心中难受,将来云哥心中不是也更悲痛吗?”
黄老太垂泪道:“萍小姐的话不错,月儿你该想明白些才是。”
花奴叹道:“我恨社会太万恶,我恨人心太奸险。但我有坚决的意志,我绝不会入人家的圈套。萍妹,你云哥并没有错,但我只怪他不来和我面说,就这样一走了事。他心中当然是万分悲痛,要知我心中更惨痛啊!”
寄萍哭道:“姐姐放心静养,我恨云哥太鲁莽,他要变成不情不义的人了。姐姐的心,难道他还不明了吗?”
花奴听此,更痛哭不停。寄萍亦淌泪不已。
从此以后,两人相对哭泣。寄萍伤愈,而花奴病日增。寄萍服侍病榻,殷殷安慰,花奴抱着寄萍脸哭道:“只有妹妹知我心呢。”寄萍听了,亦陪着哭泣。
光阴匆匆,不觉已有三月。花奴病体未见痊愈,且每咳嗽中带有血块。黄老太见她脸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心中忧愁十分。虽有寄萍相劝,但劝到后来,自己也哭起来,所以大家天天过着眼泪生活。潘士民亦来瞧过,被花奴大骂一顿,因此红着脸绝迹不敢再来。
这天北风正紧,寄萍匆匆从外面进来,向花奴笑叫道:“月姐月姐,你快不要伤心了,我给你打听得云哥的去处了。”
花奴不信道:“你骗我。”
寄萍拉着她手道:“真的并没骗你。姐姐,今天我在路上碰见李琴生老伯,他问我云哥有否常给我写信。我说云哥从戎去了,信一封也没有来过。琴生老伯说,他并没有从戎去,是在南洋某某厂中担任化学工程师。我当时很奇怪,云哥为什么要骗我?后来李老伯告诉我,云哥本来是要从戎去,是被李老伯阻住的,南洋厂中,也是李老伯介绍去的。姐姐,你想,云哥这人真太浑蛋了,三个月中竟连一封信都不来,害得我们日日记挂。姐姐,现在你再不要自伤身子,让我写信去痛骂他一顿,叫他即速回来,你瞧好吗?”
花奴听了,真感激得又哭起来道:“妹妹这样爱我,正是没齿不忘。但今生恐怕不能报答,只好待来生吧。”
寄萍心酸淌泪道:“姐姐何苦又说此话?只要静养,病体自然会好。”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儿,当夜寄萍立作一书,寄给拜云,一面笑向花奴道:“姐姐的怨气我已尽替你发泄了。云哥若不来回信,真个不是人了。”
花奴含泪感谢,过了一星期后,拜云果然从南洋打来一电报,寄萍忙读给花奴听道:
上海江寄萍表妹鉴:函悉。月妹含冤,云已知罪。请先代我道歉,容云到沪后再行负荆。陶拜云叩电
花奴听见电报,瘦削脸上挂了一丝笑容。寄萍觉得这笑是三个月不见了,因也很高兴地和她谈笑解闷。花奴心中也十分安慰,这时对镜照着,瞧了自己的脸颊瘦得不成样儿,心中又觉伤心。想云哥瞧我如此模样,心中不知会不喜欢吗?因此花奴药水也大口地喝,饭也加多地吃,可怜这时花奴心中想活想做人,但内部的机件已全坏了。
这是接到电报后的第三天,花奴从早晨到下午,只是喘着气。黄老太见她眼睛已失了神,知道爱女不久将脱离这个世界,心中好似刀割,背着花奴暗暗啜泣。花奴也自知病已入骨,不能救治,因拉着寄萍垂泪道:“萍妹,我这病是不会好了,恐怕再也等不住云哥来见一面。好在云哥已明白了我的心,我虽死亦无遗憾。”
寄萍哭道:“姐姐何苦说这话呢?”
花奴道:“萍妹,你不用伤心。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早死迟死是一样的。现在我要求你两件事,就是我死后,你且慢给我入殓。我生不能和云哥见面,遗体该和他见见。还有我年老的妈妈,可怜她已到风烛残年,再叫她受此刺激,真令我酸楚。妹妹如真心爱姐姐的话,我的妈总要你照管的。”说到此,把自己手指上一只钻戒取下,套入寄萍指上,又道,“姐姐并无别的东西,留下这件小东西,给妹妹做个纪念品吧,也不枉我们姐妹俩亲热一场。”
寄萍到此只得哭着安慰她道:“姐姐,你只管放心,你的妈就是我的妈……”说到这里,喉间早已咽住,捧着花奴的手啜泣不止。
花奴微叹道:“妹妹,云哥是个可怜的,你总要和他好好地劝慰。我希望你俩白头偕老……”说到此,微微一笑。
寄萍泪似泉涌,黄老太已哭不成声,叫道:“月儿呀,你真忍心丢下我去吗?”
花奴泪下如雨道:“妈妈,这也没有办法呀,好在萍妹和你的月儿是一样的。”说时,气喘更急,眼皮下垂。
正在这时,忽见房外奔进一少年,似疯狂般地跑近床边,见花奴闭眼,失声哭道:“啊呀,月妹,你竟等不住我回来了吗?”
花奴听此声音,似尚有知觉,勉强地睁开了眼,望着他挣出一句话来道:“云哥,我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拜云大哭道:“月妹,我害了你!我害了你!早知有今日,我为什么要给你……倒不是给你一辈子卖花好吗?”
花奴两眼睁着,并不垂下,拜云满颊流泪道:“月妹,你始终是我的,你始终是我的。”
花奴听了这话,方始合上眼皮,可是在眼角边却涌上一滴晶莹的泪水。拜云猛可伏下去,将她身子抱着,痛哭不已。黄老太、寄萍也号哭不停。花奴一缕芳魂,从此却已永远离别了人世。
黄老太哭倒地上,寄萍向她跪下道:“妈妈,妈妈,姐姐既已死去,你老人家身子更要保重啊!”一面又劝拜云。
拜云抚尸痛哭许久,只得停止,料理她的后事,把她葬在上海公墓。寄萍扶黄老太回家,拜云怕老太太伤心过度,嘱寄萍伴着她,不用同去。这里待下葬舒齐,墓前立碑一块,上书“故未婚妻黄女士墓,服夫陶拜云题”。
匆匆过了三日,拜云、寄萍备了花圈,又往墓前吊祭。路上遇见鲍寒村,他告诉拜云,说季玉新婚不到三月,已患夹阴伤寒症死了。拜云心中稍觉解去气愤。两人在墓前痴立多时,寄萍已呜咽哭泣。拜云叫道:“月妹,月妹,季玉罪魁已死,你魂而有知,定当安慰九泉。”
时已黄昏,一轮皓月悬挂天空,拜云凝视明月,见月中隐约站有卖花女郎,酷肖花奴。四野寂寂,杳无人声。在夜风中吹送过来好像有阵阵清脆卖花的声音,在拜云耳际中旋绕,久久不散。
拜云叹道:“这是一个梦啊,还是碎去月儿的影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