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五幢屋子照旧沉浸在深黑色的寥寂中,一丝光、一丝声息都没有。歇夫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具孩子们玩弄的橡皮弹弓,扣上了一颗不知什么东西,觑准了第五幢屋子的楼窗,一弹子打了过去,他的目力很好,当的一声,那弹子分明打中了那屋子的落地长窗的玻璃,可是,对方的窗子里,一点反响都没有。

黄令德在黑暗里愕然望着他,刚要说话,可是歇夫第二弹连着又向那边打了过去,这一弹打得比前更重,听声音,几乎把那落地长窗的玻璃也击碎了!

奇怪,对方依旧寂然。

歇夫默默地回进屋子,黄令德跟着进来,顺手掩上了阳台的门。歇夫在一张安乐椅里悄然坐下来,烧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露出了沉思的样子。黄令德说:“这里备有巴西咖啡,很够刺激的,歇夫,要不要为您煮一杯?”

“不必。”歇夫摆摆头。

他吐着烟圈,思索了一会儿,他把烟蒂抛在地下,踹熄了。站起来说:“来,令德,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北冰洋!”

在这个红领带集团中所收容的小撒旦们,大都有些小聪明。黄令德当然知道对方所说的北冰洋是指什么地方,于是不作一声,跟着就走。

临走,歇夫从他的外科医生的黑色皮包内,取出了一圈细而坚韧的绳,交在黄令德的手内,他自己又取出了几件外科医生的必要用具,揣进衣袋,却把皮包留在小楼上。

他们悄然走出小楼,悄然锁上了门。好在钱锦清回来,他是有他自己的钥匙的。

走出门外,踏上了寥寂的路面,这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条Milky Way,现在,这美丽的银河并不美丽,周围黑得可怕。歇夫向那五幢屋子巡视了一遭,他向黄令德轻轻地说:“你在这里等一等。”

说完,他独自向屋子里的后方兜绕了过去。约摸过了五分钟,他又从黑暗里钻出来,站在黄令德的身旁说:“据我看,这第五幢的屋子,里面可能没有一个人。”

“那不会吧。”黄令德在黑暗中说。

“那么,”歇夫咕噜着说:“我们不妨小心点,别打扰了人家的好梦,一个人的睡眠是要紧的。”

“我们预备怎么样?”黄令德问。

“上楼!”歇夫简单地回答。

说完,他从黄令德手里,接过了那圈细而坚韧的绳,把它抖开。这绳的一端,系有一个特制的钢钩,说得清楚些,这是一种特地为做贼而预备的绳。歇夫把这绳子拉出一小段,把这钩子挥了几挥,然后,身子略向后退,他从黑暗中觑准了阳台上的一根柱子,一松手,连钩带绳飞掷上去,绳子在柱子上绕了一圈,这钢钩在绳子的本身上自动扣住了,这是一种夜间职业者的小小技巧。

他把悬挂下来的绳子用力拉了拉,觉得已经可以支持一个人的体重,于是回过头来,悠闲地说:“每个人都该练习练习绳技,至少,在遇到某种危险的时候,那很有些用处哩。现在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黄令德想起了方才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他有点迟疑,但是对方立刻说:“好吧,先看我的。”

说完,他双手拉着绳,身子一耸,两腿一蜷,像个结网的蜘蛛似的,双手交替,缘绳而上,一下,二下,三下,他已攀缘着这绳子而跨过了绿色的栏杆。

他站立在这狭窄的阳台上,向星光之下的黄令德在招手。他的态度真悠闲。

一会儿,第二只小蜘蛛也照样缘绳而上,这小蜘蛛在越过那绿色的栏杆时略略有点喘息,这大概是修养不够的缘故。

歇夫收起了绳,依旧理成一圈,交在黄令德的手里。黄令德在黑暗中担心而喘息地问:“歇夫,你以为这窗子里真的没有人?”

“我以为如此。”歇夫的语声,镇静而自然,他并不曾过于压低他的音调,却像在茶室里任意谈话一样。

这时,他已从他漂亮的西装衣袋里,取出了他的外科医生的用具,用悠闲的手法撬那长窗,眨眨眼,玻璃已被划碎,窗闩已被拨开,他的技术简直跟贪官们的捞钱,交际花的飞眼风,一样娴熟而可爱!

他把那两扇落地长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挨进身子去,伸手揭开了白色的窗帘。

一面他在悠然地吹着口哨。

黄令德携带着一颗跳跃的心,蹑足跟踪而进。

那位红领带的贼绅士,从他无所不备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具小型的手电筒,把雪亮的光圈,向这屋子里四面照射过去。

至少,在这片瞬之中,黄令德的一颗心,更增加了惴惴不安,他在想:万一屋子里有人,那将怎么样?但是,歇夫料想得不错,光圈中,照见过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歇夫把电筒向四下照了一周,他回头吩咐黄令德说:“把窗子关好,拉上了窗帘。”

黄令德默然照办。

歇夫用电筒找到了电灯的开关器。大模大样扭亮了灯。

这间卧室,铺陈着一套廉价的西式器具,东西凌乱得可观。五斗橱上摊放着绒线球,编结针,报纸,赌博的筹码,散乱的纸牌,与吃剩的面包,等等。那张床,被褥乱成一堆,大概已有好多天没有整理。夜灯几上,横七竖八,乱堆着许多书。看来,住在这间卧室里的一对男女,知识水准有着很大的距离。因为,在那些书籍中,有最低级的连环图画,也有很着名的文学书本。再看屋子里的灰尘,可以知道这屋子的主人,生活得懒惰,不洁,与毫无规律。而且是穷得可怜!

黄令德凝视着壁间的一张照片,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单人照片,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美得有些诱人。他在想,这可能就是钱锦清嘴里所描绘的那颗Vega吧?他嘴里咕噜着说:“这样美的一个人,为什么把屋子弄得如此不整洁?”

“只要外观漂亮就行!”歇夫在旁插口说,“这是都市女子的特征啊!”

说时,他重新走近了那落地长窗,在长窗的右方,安放着一座妆台。歇夫站在那里,看着这妆台与长窗间的角度,再看看下垂与室中央的那盏电灯,他向黄令德说:“你知道方才那片黑影所以会出现于窗上的理由吗?”

黄令德摇摇头。

“这理由是明显的。”歇夫说,“一个舞台演员在登场之前,他是需要照照镜子的,你说是不是?”

黄令德还是不懂。

歇夫走向那张小方桌之前。拉开一张椅子,面对着卧室的门,坐了下来。一面,他指指对方一张椅子,让黄令德也坐下。

黄令德在拉开椅子的时候有点迟疑。夜已这样深,四周是这样的沉寂,环境与他是这样的陌生。这里有一种异样的空气,使他的神经,感到刺促不宁。他弄不懂,这屋子里为什么没有人?万一主人突然回转这屋子,那将怎么办?而且,他想起了方才映在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多少有点不安。

但是他看看歇夫的脸,他的脸上,却满布着悠闲与镇静,这镇静却是一种可靠的保障。于是他也坐下来。

歇夫燃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仰面喷着烟圈,悠闲地问:“钱锦清为什么不在家?”

“他老早就出去了。”

“有什么事情?”

“大概他又接到了他GF的一封信,灵魂先飞出去,以后,身子也跟着出去了。”黄令德笑笑说。

“一个有深度忧郁感的人,就不宜结交GF。”歇夫微微摇头。“我弄不懂为什么青年人老爱玩火?”

“因为青年人的本身就是火。”

“照你这样说,你也不能例外吗?”

黄令德微笑不语,心里在说:“老家伙,想想你自己吧,难道你能例外吗?”

歇夫猛抽了几口烟,思索了一下而后问:“你方才说,在那片黑影出现之后,并没有看到这屋子里有人外出,是不是?”

黄令德点点头。

“据我猜想,你所看见的那片黑影,他是从后门里溜出去的,所以你看不见。”歇夫喃喃地这样说,一面他吩咐,“现在你把电灯关起来。”

黄令德依照命令关了灯,重新摸索到原位子上坐下来。

整个屋子重新装进了一个不透气的黑布袋子里。

黑暗中,只有歇夫烟头的星火,一闪一烁,像秋季的阴郁的夜晚,长空只有那颗唯一的金星在闪耀。黄令德从这一星的火光里,望望对面那张沉着的脸,他忍不住问:“歇夫,我们坐在这里预备怎么样?”

“等那白熊回来。”

“那白熊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白熊就是白熊呀。”

“我们等它回来做什么?”黄令德问不出所以然,他只能变换了问题的路线。

“等它回来吗?”对方的火星一闪,一个玩笑的声音在黑暗里说:“我们在这社会上曾遇到过许多人,大半都是人面兽心;现在,我们等待着一只兽,可能这只兽,倒是兽面人心。我们等它回来,不妨跟它谈谈。”

黄令德想,谈谈,谈些什么?谈北极的风景吗?谈冰淇淋的制法吗?想的时候他问:“歇夫,现在什么时候了?”

“一点三十五分。”歇夫弯了弯臂膀,看看他的夜光表。

“我们将在这里,等待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们不至于猎取天鹅(西谚以徒劳往返为猎天鹅。)吧?”

“大概不会。”

歇夫回答得很简单,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于是黄令德也不再开口。黑暗中,歇夫的纸烟,一支连上一支,烟头上的火星,一闪而又一闪,闪烁的火光中,映出他的脸,像一座青铜的雕像,肌肉丝毫不动。他是一个狎习黑暗的人,假使黑暗是水,而他就是一条鱼。可是黄令德却不能像他一样的镇静。他觉得,这屋子里的黑色的空气,呼吸进肺部,好像铅块一样的沉重!

他不知道他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已经枯坐了多么久。

他屡次想要站起来,逃出这个深染黑色的牢笼。

有一次,他轻轻咳嗽一声,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对方的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轻轻碰着他,轻轻警戒他说:“不要响!听!”

窗外有一只狗在拼命地狂吠。这凄厉的吠声,攻破了深夜的幽静,使人毛发悚然!

天,似乎已在起风,路边的树叶在簌簌作响。那落地长窗的玻璃,因为已被划破了一块,白窗帘似乎在黑夜里轻轻飘曳,微风拂过脸上,有一种冰冷的感觉!

他用心地听,除了风声,犬吠,他没有听到其他什么可异的声音。

但是,他知道歇夫的听觉是特别灵敏的,说得夸张些,有时候,他简直会听到一里路外的蚊子叫。他这样警戒着他,他一定已经听到了什么东西了。

于是他再凝神地细听。

不错,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在楼下的后门口,好像有一个人,轻轻开了后门,轻轻走了进来,而又轻轻关了门。接着,他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柔软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走上楼来,那楼梯的木板,咯吱咯吱在发响!

黄令德绝对不是迷信怪异的人,但是,在这一刹那间,大概是由于心理上所引起的幻觉吧?他听出这软而沉重的脚声,并不像是人类的脚声,于是,他立刻想起了博物院中灌木丛边所留下的跖形的脚印。

他的肺叶禁不住又煽动起来!

他轻轻地伸手,碰碰歇夫搁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歇夫默然不发一声,但是他把他的纸烟弄熄了。

这时,那脚声已经上了楼,好像停下在这卧室的门外。

只听那锁孔中,有柄钥匙在塞进来,门球在旋转。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

zjY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