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别有怀抱今日始悉女英雄
胡莺愤愤地奔出了大中旅社,跳上车子,便匆匆地坐回家去了。胡太太还没有熟睡,歪在床上,很不高兴地唉声叹气。胡莺向她叫了一声妈,胡太太从床上坐起,问女儿在什么地方。胡莺不好意思告诉这些事实,遂胡乱地说了两句,母女相对默然了一会儿,胡太太又叹了一声,低低地说道:“莺儿,你爸爸现在跟日本人有了往来,这就叫我真没有了办法去管束他。我是一个不知事情的人,你在学校里读书,当然比我知道得多点,那么你爸爸的行动,到底有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呢?你倒说给我听听。”
“妈,你别的不知道,但日本人是我们的仇敌,这个你总该是明白的吧。现在我们被日本欺侮到这么地步,凡我同胞,没有一个不痛恨入骨,但我爸爸偏偏去认贼作父,反而杀害自己的同胞,你想,爸爸的行为,是否给予人家的同情呢?当然人家都想吃他的肉,饮他的血,才足以消去心头之恨。虽然在目前还可以肆无忌惮,横行不法,但一旦我国胜利有日,到那时候,不但他个人要被民众千刀万剐,就是我们家属,也恐怕难逃叛国之罪呢。所以我觉得身在这个家庭之中,实在耻见社会,叫我日夜不安哩。”
胡莺听母亲这样问,遂把一切的利害向她低低地诉说。胡太太听了,不免忧形于色地长叹了一口气,蹙了眉毛儿,低声说道:“那么我们终要想个办法挽救这个危险才好呢,否则,将来我国打了胜仗,你爸爸治罪是理该如此,我们为妻女的连累其中,岂不是太冤枉了吗?”
“我觉得母亲还是迁居故乡,从此终养天年,脱离繁华都市,索性和爸爸断绝往来,这倒也是一个良策,但母亲的意思不知怎么样?”
“这个我倒是很赞成,但你要继续求学,在上海不是没有人照顾你了吗?所以我就有点儿放心不下,照我的意思,这个年头儿还读什么劳什子的书呢,倒不如跟我一同回故乡去,那么我有了你陪伴身边,当然也十二分的安慰了。假使有好的对象,就给你招个女婿,明年生了外孙,我这一份家不是依旧很热闹吗?”
“妈,你这个问题谈得太早一点儿了,我还年轻,我当然还希望为国家去出一份儿力量。所以我的意思,你只管回乡,我在暑假年假时期内,当然可以回乡来陪伴你的。”
母女两人叹了一会儿,也没有一个确实的决定,还是考虑几天再做定夺,遂各自就寝。第二天胡莺在学校里遇见克文,克文不等胡莺开口说话,便先问道:“胡小姐,你和你爸爸可曾有过谈判吗?我想凭你那张会说话的嘴儿,你爸爸究竟是一个血肉构造成的人,大概他当然也会听从你的话吧?”
“不,李先生,我实在太惭愧了,因为我虽然苦口婆心地劝谏,但事实上并不发生什么效力,这倒并不是爸爸一味地不肯听从我的话,原因是爸爸身入其境,他是已经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所以我爸爸对于日本人在后面的威胁,比我在他后面劝告而感到害怕,所以他是身不由主地这样地干下去。唉,李先生,我母亲预备回乡了,假使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我当然有一种断然的手段去处置他,但不知李先生对于你姊姊到底有一种什么方法去对付呢?”
胡莺满面显出十二分痛苦的神情,她似乎已有最后一步大义灭亲的意思。不过她也向克文探问,对于朱燕究竟如何地处置。克文听她说得这样的决绝,遂微微地一笑,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告诉她说道:“胡小姐,你以为我姊姊真的是个丧失心肝的妖物吗?这是你完全地错了,不过事情在没有告诉你之前,那当然也是怪不了你的。现在我老实地对你说,朱燕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她……她……有了不得的抱负……胡小姐,我以为现在且不必多说,往后自然会知道的了。”
“李先生,我想你也不必吞吞吐吐,不要以为我是胡子高的女儿,对胡子高不免有了父女骨肉之情,其实不然,照胡子高这种行为,人人痛恨入骨,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我也不是无知无识之辈,所以你不要拿我当作汉奸的女儿来看待吧!”
“我知道你有忠勇之气概,所以我绝不会用轻视的目光来看待你。胡小姐,下午我预备去看望朱燕,你去不去?我们倒可以结伴而行。”
“也好,回头我们一同走吧。”
两人说毕,便匆匆各自走开。下午散课,胡莺和克文在外面吃了午饭,便坐车到三百十一号。司阍见了胡莺,这次好像见了晚娘一样,一面开门,一面鞠躬,口喊“胡小姐,主席刚回来,快请里面坐”。胡莺却睬也不睬他,自管和克文匆匆到了会客室。只见爸爸和朱燕两人还只有刚吃好饭,丫头小丽在收拾碗筷,他们见了胡莺和克文,都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胡莺给胡子高介绍道:“这是我爸爸,这位是我同学李克文先生。这位朱燕小姐,我倒不必介绍了,你们原是表姊弟。”
“哦,胡主席。”
“李先生,你原来是朱小姐的表弟吗?怎么一向没有听见朱小姐说起过呀?”
“奇怪了,难道我身上的亲戚朋友都要向主席做个详细报告吗?这样子我觉得主席对于工作上似乎也太显得劳苦一点儿了。”
朱燕包含了讽刺的成分,对他冷笑地说。胡子高碰了这一个钉子,也只有苦笑而已。朱燕这时向胡莺和克文望了一眼,微微地一笑,说道:“胡小姐和我表弟是同学,这倒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你们在感情上似乎相当的融洽吧。”
“也不见得什么融洽,因为我们还是初交,只不过彼此比较说得来一点儿罢了。”
胡莺听朱燕这样问,觉得在她的语气终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酸素作用,一时红晕了粉脸儿,低低地说。然而在这两句话里,显然是相当的矛盾。胡子高在旁边先急了起来,说道:“莺儿,我不是已经把你终身许配给小沈了吗?所以你今后的行动似乎应该要受一点儿拘束,不能太自由了,倒被外界说来,名誉上不大好听。”
“爸爸,你把头脑子弄得清楚一点儿,我虽然是你的女儿,但我是有知识有灵感的所谓人类,绝不是你身旁一件木然无知的东西,所以很对不起,我的终身大事,你是没有权力可以随便来支配我的。况且昨天晚上,我已领教过小沈这只狗的行为了。他想欺骗我上圈套,但我到底没有上他的当。至于名誉问题,我觉得爸爸的名誉也不见得比我女儿来得高明吧。”
胡莺听父亲对自己已还提起这一种话,一时气得涨红了脸,毫无情感作用地愤愤地向他讽刺。胡子高这就气得有点儿发抖,说了两个浑蛋,似乎正欲有个痛恨的表示,不料胡莺轻易地冷笑道:“爸爸,你是不是要把我治罪?我可以叫母亲来和你见个高低。你有本领等在此地,我们回头见吧。”
“慢来慢来,阿莺,我是为了爱护你才对你这么说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胡子高听了这话,他的魂灵就会吓得出窍似的,连忙伸手去把胡莺拉住了,用了极温缓的语气,向她低低地说。朱燕见他这一副着急的态度,也知道他的惧内程度已经是到了何种地步了,遂在旁边插嘴笑道:“胡主席,你倒不能够怪你令爱小姐要发脾气,因为你的思想太陈旧了,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婚姻是每个人的终身大事,当然有自主之权,岂可以做父母的强迫做主意呢?并不是我多管闲事,小沈这人外表虽然英俊,但举止浮漂,终不是一个殷实少年,所以我对于这种少年,也是很轻视的。胡小姐,你也不要生气,我觉得小沈这种人绝不是你的配偶,说不定我给介绍一个对象,才称了你的心哩!”
朱燕说到后面,语气转移到胡莺的身上去,同时向克文斜乜了一眼,这种意态显然是包含了无限神秘的成分。胡莺听了,忍不住飞上了一朵桃花的色彩,她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谢谢朱小姐的美意,不过在这一个年头儿,国破家亡,豺狼入室,自为国民之一,为祖国效劳还来不及,哪里再有心思谈儿女婚姻之事,这除非是寡廉鲜耻的人了。”
“阿莺,我老实警告你,你再要满口胡说八道,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胡子高在旁边听了女儿的话,不由恼羞成怒,向她瞪了一眼喝着。胡莺却并没有一点儿惧怕的意思,冷笑了一声,说道:“胡说八道,这倒是怪了,难道爸爸的耳朵和我们构造有些不同吗?好在这里还有朱小姐和李先生两位在,我倒要向两位请教一下,我这话到底有没有什么错处吗?”
“胡小姐,你到底是胡主席的女儿,所以你说话应该留一点儿情,不要太使你父亲生气,因为这对你父女之间似乎有点儿不孝。但胡主席也不必过分生气,你是父老之辈,当然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对不对?”
两人听了朱燕一番劝解之后,大家倒真的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胡莺又想到一件什么的,向胡子高正色地问道:“爸爸,昨天你不是到过日本司令部吗?对于抽壮丁这一件事,不知你可曾答应了没有?因为这是有关于全上海青年生命存亡的事,你若一答应,恐怕你的罪孽是无法再可解脱的了。所以我今天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这一点。”
“胡小姐对于这一点见解,确实相当有理。我也对主席讨论过许多时候,因为上海沦陷,没有人来管理,日本人当然是照顾不到,所以胡主席之所以出面视事,完全为了上海四百多万人民生计而牺牲的,那么日本人在过分非礼的要求之下,我们当然也不应该答应他们的。胡主席昨天也想到这一层,所以昨天和日本人的谈判没有结果。”
朱燕听胡莺这样问,遂不等胡子高回答,就先向她低低地告诉。不料这时,小丽匆匆走来,说日本司令部有电话打过来,叫主席马上就过去。胡子高听了这话,他全身似乎有点儿瑟瑟地发抖。但胡莺却又再三地向父亲叮嘱道:“爸爸,你此刻到司令部去,必定又是为了此事,所以你千万不能答应,你若一答应,你简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恶魔。你如何对得住你的良心?你如何对得住你的祖先?你如何对得住你的国家?爸爸,你要放一点儿勇气出来,虽然是刀斧架头,你不能答应这一件丧害天良的事情……”
“胡主席,你小姐的话是对的,所以你千万不能答应。”
朱燕在一旁,也这样附和地说。但胡子高却有点儿木然的样子,他脸上显出万分的痛苦,好像要流下眼泪的神情,悲哀地道:“你们不必说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利害关系呢?唉,你们哪里晓得我心中的苦楚?我实在不愿到司令部去谈判这一个问题,最好有人给我去做一个代表,我情愿向谁叩头。但事实上,日本鬼子偏偏要我亲自去谈判,唉,我此刻假使有地洞可以钻下去的话,我也愿意一辈子不再走出来了。”
“唉,想不到做一个堂堂的主席,却有这样的痛苦,我觉得胡主席当初就悔不该上台的。”
李克文在旁边听了良久,此刻才用感叹的口吻,摇摇头低声地说,当然,他在反面文章之下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但胡子高却并不作答,只有唉声叹气地呆呆地站着,不料司令部第二次催电又来了。在这情形之下,胡子高是只好硬了头皮,拖着沉重的步伐,好像犯人上法场去枪决一般地不愿意,跳上汽车之后,他却感到无限悲伤之意。
胡莺待父亲走后,便向朱燕紧紧地握了一阵手,用了抱歉的目光,向她粉脸儿上温和地逗了一瞥,微微地笑道:“朱小姐,在过去我以为你是一个附逆者,所以对你的态度不免过分激愤了一点儿,现在我方知道你是一个别有怀抱的奇女子,所以我此刻对你表示十二分的抱歉,还得请你特别地原谅才好。”
“胡小姐,你不要客气,我想不到一个汉奸家中会产生着一个像你那么清白爱国的好女儿,这真叫我也感到无限的敬意。”
朱燕和她握了一阵手,微笑着回答,胡莺的脸上却浮现了羞惭的红晕,摇了摇头似乎有一种感伤的口吻,低低地说道:“朱小姐,你别那么地说,我心中真感到有些难受。想我生不逢辰,会遇到这么一个丢脸的爸爸,你叫我怎么有脸见社会上的人士呢?”
“胡小姐,你不要难过,只要你是清白的,那有何必耻见社会呢?”
朱燕见她眼角旁涌上一颗晶莹莹的眼泪,一时心中十分感动,遂对她同情地安慰。胡莺点了点头,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她一瞥感激目光,拿了帕儿,轻轻地拭泪。朱燕叫两人到楼上去宽座一会儿,小丽倒上三杯香茗,朱燕望了克文一眼,忍不住微微地一笑,说道:“克文,你和胡小姐做了同学,好像在事先你并没有和我说起过。”
“是的,因为当初我并不知道胡小姐的爸爸就是胡子高。”
克文觉得朱燕这两句至少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因此两颊也由不得微微地一红,但他还竭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朱燕笑了一笑说道:“这倒也难怪你了,胡小姐你刚才说,险点儿上了小沈的圈套,这不知又是怎么的一回事?”
“我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把我强配给小沈?难道他把我当作赠品,使小沈可以更忠心于爸爸吗?”胡莺说毕,又把小沈无礼之一幕向两人告诉。
“这其中也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是怕小沈爱上了我,你爸爸就失了望。因为你爸爸对我追求得很厉害,可是他也许想不到这会是一场永远追求不到的梦。”
朱燕很坦白地向她低低地告诉。胡莺点了点头,但却又不了解地问道:“可是我有点儿不明白,难道小沈也有追求你的行为吗?”
“不错,小沈追求我还远在你爸爸之前,现在我明白小沈和你爸爸竟是站在一条阵线上的罪魁,所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我不得不使他们先自相残杀起来不可。但胡小姐会不会因父女之情而把我记恨在心呢?”
“不,我绝不会,爸爸这次到司令部去,我猜他受不住日本人的威胁和恐吓,他一定会答应这个抽壮丁的签字,我想为了救中国,救无数青年同胞,我们是应该把爸爸来做一个牺牲品。”
胡莺觉得朱燕胸有成竹,思想卓绝的伟大,遂表示非常同情的样子,点点头毅然地回答。朱燕情不自禁地和她握了一阵手,笑道:“胡小姐,你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时代女儿,我心里太敬爱你了。克文,你很幸运地会认识了这么一个好同学,所以我做姊姊的代你很欢喜。不过我关照你,你也得好好地爱护胡小姐才好,同时更希望你们能继续我的志愿,干一点儿爱国的工作。”
“姊姊,你放心。况且我本来是个队伍中人。”
克文听朱燕这样说,好像对自己绝对没有一点儿儿女私情的样子,因为她完全是一片真挚的友爱关系,使他心中更会感动得几乎要淌下泪来。三人谈了一会儿,朱燕催两人可以回去。不知怎么,克文心中大有依依不舍,和朱燕握手分别的时候,连他眼皮都有点儿红晕起来了。
斜阳已慢慢地偏西了,在人行道上反映了两个瘦长的影子。在黄昏的空气中,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长叹,胡莺回眸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李先生,为什么你长吁短叹的不高兴呢?”
“不,我并不是不高兴,我想不到朱燕姊姊对我的友爱竟会这么的纯洁,回想着当初她对我的情义,我除了无限敬意之外,多少感觉有点儿凄凉。”
“的确,朱小姐真是太伟大了,我在当初也以为她至少对你有点儿爱素作用,然而现在我方明白她完全没有这一种意思。”
“现在她叫我要好好儿地爱护你,但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我的爱护呢?”
“这问题倒并不是在我的身上,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使你有爱护的价值?”
“那不用说了,价值何止连城。”
“既然这么说,你何必还来问我?”
胡莺秋波斜逗给他一个娇嗔,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怨恨的成分。克文连忙紧紧地握了她一阵手,向她连连地告饶。胡莺见克文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这样亲热的态度,此刻这情景实在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不过推其原因,当初他自然是为了不能忘记旧情的缘故,所以对于这种笃实的青年,心中更有说不出的敬爱,因此娇嗔也由不得变成娇笑了。
第二天早晨,胡莺挟了书包正欲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忽然在大公医院里来了电话,说胡子高、朱燕、沈一定均已被人暗杀。胡莺得此消息,心中大吃一惊,遂连忙去找了克文,一同坐车赶到大公医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