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用情千古 独天长地久
梅珠突然听沈宝奎告诉,说秉章在昨天晚上从舞台上跌下来病倒的消息,这好比是一枚尖锐的利剑,刺穿了她心胸一样的疼痛,顿时灰白了粉脸儿,啊呀了一声,急急地问道:“沈先生,你……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别的事情可以开玩笑,这事情不是儿戏的,我如何能红口白舌地咒念人?王小姐若不相信,你不妨问问后台这许多人呀,看我说谎了没有。”沈宝奎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指手画脚的也急急地辩白,表示千真万真的意思。
梅珠心中一急,一阵头晕眼花,身子几乎摇摇欲倒地跌下地去,她把两手扶住了石柱,定了定神,方才又问他说道:“沈先生,那么秉章此刻在什么地方啊?”
“此刻在广福医院里,早晨老板差人去探望过他,据医院里的人说,他患的是慢性脑膜炎,恐怕有些危险……”沈保奎继续地又把更凶险的消息告诉了她。
梅珠这回急得眼泪夺眶流了下来,拉住了宝奎的手,涨红了脸儿问道:“沈先生,你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关系呢?”
“那我可不知道了……”沈宝奎知道他们是一同进班子的师兄妹,因为他见梅珠泪下如雨的样子,他心里也有些难过,遂接下去又道,“吉人天相,大概是不要紧的吧!”
“我此刻马上去见他!”梅珠好像失魂落魄的样子,放下了宝奎,转身向外就走。沈宝奎连忙赶上去拉住了她,哎哎地响了两声,说道:“不行,不行,去不得,去不得!”
“为什么?”
“这脑膜炎要传染人的,听说医院里看护小姐都不大肯进病房呢!”
“不会的,我不怕,就是传染给了我,使他病体不是可以减轻得多了吗?”梅珠摇了摇头,她一面说,一面甩脱了宝奎拉着自己的手,便三脚两步地奔出后台去了。
沈宝奎听了梅珠这两句至性流露真情真意的话,他这副小丑的脸儿再也笑不出来了。望着她消失的身儿,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梅珠奔出了新舞台的大门,急急坐车赶到广福医院,在传达处问明了秉章睡的病房号后,遂匆匆地入内。推进病房,只见秉章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十分的凄凉。梅珠猛可地扑到床沿旁去,伸手抱住了秉章的臂膀,哭出来叫道:“秉哥!你……”只叫了一声,以下的话就被哭声哽咽住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秉章见梅珠忽然到来,他似乎感到十二分的焦急,很慌张地推开了梅珠,说道:“梅珠,你不能到这儿来,你快给我走出病房去,这病是要传染人的呀!”
“不,不,我不怕!”梅珠赖在病床边不肯走,她还伸手去摸秉章的脸颊,流着痛苦的眼泪,说道,“秉哥,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梅珠,你别说痴话了,你害了我什么哪?”秉章见她泪人儿似的模样,他心头也酸楚极了,眼泪忍不住滚湿了脸颊。
“秉哥,前天你要不是没有一夜不睡的话,你绝不会从舞台上跌下来,只恨我没有坚决地劝你休息,那还不是我害了你吗?”梅珠的话声抖动得那么的厉害,她是显出这样悲痛欲绝的样子。
“梅珠,我并不是因为跌伤了才生病的呀!我是患了脑膜炎,这病和你根本没有一点儿关系,你为什么要拉扯在一起呢?”秉章竭力撇开来回答,一面又用了央求的口吻,急急地说道:“梅珠,我的好妹妹,你听我的话,你快些走出这间病房去吧!要如传染给了你,这叫我心中不是更加重了一层不安吗?”
梅珠却一味地不肯离开床边,她流着泪说道:“不会传染的,我知道你急什么哪!秉哥,医生怎么说呢?要紧不要紧?有没有救星呢?”
“医生已经给我注射了几枚脑膜炎特效的针剂,他说我神情比昨夜进院的时候好得多了。妹妹,你放心回去吧!我大概是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我已经逃过了最危险的关头了。”秉章推着梅珠的身子,他一面安慰着她,一面却再三地催促梅珠回去。
梅珠听了,似乎略为放心了一点儿,伸手擦了一下眼皮,点点头说道:“谢天谢地,秉哥假使能够早点儿好起来,我情愿分去你一半的病。”
“傻孩子!世界上哪有代替生病的事情,有你这两句话,也就是了。”秉章听她这样说,倒也不禁为之开颜一笑,但接着又认真地说道,“梅珠,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说不定明天就能起床了。”秉章后面这句话有点儿哄骗的意思。
“既然你快要好了,怎么还会传染呢?我不相信你这些传染的话。好哥哥,你就不要老是催我回去了!”梅珠说这两句话也包含一点儿央求的成分。
秉章正色地说道:“梅珠!我觉得你太没有意思了,难道你一定要在这儿作无谓的牺牲吗?”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那算得了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吗?”梅珠却淡淡地一笑,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芳心里好像得到了深深安慰的样子。
秉章对于她这几句话,心里也是感动得无可形容,觉得梅珠和自己真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了。他想伸手来抱她,表示亲热的意思,但他脑海里立刻有了一个感觉,这就慌忙地别转脸儿去,故意显出很生气的样子,说道:“梅珠,我不希望听你说的这几句话。”
“秉哥,你恨我吗?”梅珠见他声色俱厉的神气,她心头有些凄凉的意味,含了眼泪,颤抖地问。
“是的,我恨你,我不要看见你,你给我出去!”秉章绷住了脸儿,他并不否认地回答,伸手向外指了指,完全显出讨厌她的态度。
梅珠想不到他一忽儿竟变了这样凶蛮的态度,她惊骇得呆呆地愕住了,心中暗想:难道他病了之后连性情都改变了吗?一时感到无限的悲痛。不过她还原谅他是因为在病中的缘故,所以竭力压制悲哀的发展,连满眶子里的眼泪都不敢流下来,低低地问道:“秉哥,你既然是讨厌我,那么我就走了。”
“你走好了,我又没有拉住你!”秉章冷冷地回答,他连望都不望梅珠一眼。
梅珠这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她拖着懒洋洋的步伐,垂了头,一步移一步地向病房外走。秉章偷偷地瞟眼过去,望着她颓伤的后影,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梅珠在走出病房门口的时候,她把一脚又缩了回来,别转脸儿,似乎还有一点儿依恋之情,向秉章望了过去。秉章慌忙转了一个身,表示不理睬的意思。梅珠这时心中的痛苦,好像刀在割一般的难受,她很快地步出门槛,掩着粉脸儿闷声地哭起来了。梅珠在房门外哭的声音,播送到秉章的耳鼓里,他也忍不住扪住了嘴儿哭了。
第二天早晨,秉章经医生诊视之后,医生向他笑嘻嘻地说道:“你比昨天又好得多了,真是恭喜你。”
“医生,我还会传染人吗?”秉章很欢喜地问,他的脸上含了一丝笑意。
“这倒难说,最好不跟旁人见面才好。”医生很简单地回答,他悄悄地又退出病房外去了。秉章知道自己的生命已没有了危险,他是暗暗地庆幸。正在这个时候,忽然病房外悄悄地推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儿童来,他手里提了一篓天津雅梨。秉章认识他是戏院里卖糖果的根发,这就奇怪地问道:“根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望我呀?”
“哦,哦!是老板差我来望您的,这一篓鸭梨,给您吃着解闷儿的。吴先生,你今天好一点儿了吗?”根发支支吾吾地哦了两声,方才低低地回答。他把那篓鸭梨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一面又轻声地问。
“谢谢你,我已好得多了,不过医生关照过了,这病恐怕还要传染人的,所以你还是快些回去吧!”秉章一面向他告诉,一面是催他离开病房的意思。
“吴先生,那么我们再见,再见吧!”
“根发,你给我代为谢谢老板吧!”
根发连说了两声晓得,头也不回地一溜烟似的奔出病房外去了。秉章知道他是因为听了自己说的这病要传染人的一句话,才这样急匆匆地逃跑的,于是觉得根发的怕死,而想起梅珠的再三不肯离开病房,那当然是更衬梅珠的情深如海、义薄如云了,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阵子感动,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
又过了一天,根发拿着牛肉汁、鸡肉汁等滋补身体的东西,到医院来探望秉章,秉章问他是谁叫他拿来的,根发一面回答是老板叫他送来的,一面放了这些东西,转身就走。如此接连一星期,差不多天天有东西让根发送到医院里来给秉章,秉章见老板这样好对待自己,心头自然感激零泣。这天上午,秉章倚卧在病床上想心事,忽然门外推门走进一个人来。回头去看,正是戏院老板章明邦,于是连忙拱手,表示相迎的意思,叫道:“章老板,你待我太好了,今天还劳你玉趾亲临,前来探望于我,这真叫我感到心头,没齿不忘哩!”秉章说话的神情是非常的真挚。
章明邦含笑摇摇头,他在老远地就站住了,说道:“你别客气,医院里住了快近十天了,不知你能起床了吗?”
“医生说,至少再住三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出院之后,马上可以上戏的。”秉章自己也明白对老板有些歉意,遂先这么地安慰他说。
明邦也很关怀地说道:“你假使没有十分复原,你就不妨多休养几天吧!因为你干的是武生戏,若不休养得完全好了,几个跟斗,就叫你受不了。”
秉章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的意思,说道:“章老板,你请坐一会儿吧!”明邦吸了一口烟,说道:“你好多了,我很放心,不坐了,再见吧!”
“章老板,谢谢你每天还送东西给我。”秉章眼望着他跨步走出房外去,遂又这么地提着道谢。
明邦已经是跨出病房了,听秉章这样说,遂又一脚回了进来,似乎很不了解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我说你待我太好了,每天差根发送东西给我吃,我不是要向你道谢吗?”秉章一本正经的态度,向他低低地告诉。
明邦倒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当时便摇着头说道:“你弄错了,我并没有叫根发天天送什么东西来呀!”
“那就奇怪了,是根发亲口对我这么说的。”秉章蹙了眉毛儿,他心中也开始狐疑起来,觉得这事情显然有些蹊跷。
“也许是你听错了吧!根发要再来的时候,你就不妨详细地问问他。我走了,再见吧!”明邦这回说完了话,他便真的跨出病房去了。
秉章待明邦走后,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心中不免暗暗地猜测了一会儿,觉得这事情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根发自己花了钱来买给我吃的吗?这当然是绝对不会的,那么这指使的究竟是什么人呢?秉章只管细细地猜想,但根发提了一个竹篮子,却匆匆地又走进来了。他把竹篮子里盛着的一碗红烧童子鸡取出,放在病床边的桌子上,望了秉章一眼,笑嘻嘻地说道:“吴先生,我又送东西来了。你这两天气色更好了,睡了几天医院,连皮肤都白胖得多了。你胃口好,只管把那只鸡统统吃完,我明天又会送来的。”根发一面望着他说,一面提了竹篮子,回身要想走了!
这回子秉章连忙把他叫住了,说道:“根发,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你问我什么话?”根发站停了步回答。
“这每天到底是谁叫你把这些东西送来的呀?”秉章望着他还带着孩童气的脸儿,语气是特别的温和。
“是章老板叫我送给你吃的呀!”根发支吾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
“你这话可是真的?”秉章听他还是指说章老板,遂向他态度显得严肃了一点儿。
“是……是的,怎么啦?难道你不相信吗?”根发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他心头别别地乱跳,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口吃的成分。
“我当然相信的,不过年纪轻轻的人呢,是不应该说谎的,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可曾说过谎吗?”秉章向他俏皮地问。
“我没有说过谎。”根发脸都涨得通红了,他的神情简直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可是,说了谎后再欺骗人呢,这是更不应该的事情,说不定老天爷会惩罚人的。”秉章一本正经地去哄他说出实情来。
根发听了这些话,急得快要哭起来的样子,终于说道:“这不是我自己要瞒骗你,是人家关照我这样说的。”
“谁关照你这样说?你只管告诉我。那又不是一件犯法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因为这个人待我太好了,你若不从实告诉我,叫我内心不是太不安了吗?”秉章很委婉地解释,是充满了相当的理由。
根发觉得这话很对,那又不是一件犯法的事,为什么要瞒着他呢?于是笑了一笑,说道:“吴先生这话有道理,其实我也很奇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竟要向我这样关照呢。”
“你指点的是他到底是谁呢?”秉章很纳闷地追问。
“吴先生,我告诉你了吧!是王梅珠小姐叫我这么天天送上这儿来的。”根发下了一个决心似的,方才向他老实地说出来。
“啊!是她?”秉章听到了王梅珠三字,他忍不住啊了一声叫起来,含了满面的笑容,表示无限惊喜的意思。
但根发的脸上却相反地浮上了失望的神态,叹了一口气,十分难过似的低低地说道:“吴先生,我虽然是告诉了你,但我这几天来就白辛苦了。”
“根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却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了。”秉章对于他这两句话,一时倒弄得目定口呆,望着他急急地追问。
根发红着脸儿,说道:“因为……因为……王梅珠小姐关照过我,说我不泄露是谁叫我送来的,她便送我十元钱。否则,这十元钱就不给了。你想,现在我老实地告诉了你,那我不是拿不到王小姐的赏给了吗?”
“哦!原来是为了这些问题吗?那没有关系,她不赏给你,我可以赏给你呀!根发,真的,这几天累忙了你,叫你天天走一趟,我也很感谢你。本来我早预备给你一点儿赏,因为你站不了一分钟的时间,就匆匆走了,因此连我想赏给你钱的机会都没有了。根发,你过来,这里十元钱,我赏给你买东西吃,别客气,只管拿去吧!”秉章哦了一声,方才明白地笑出声音来了。他一面说,一面在枕下取出十元钱来,叫根发去拿。
根发此刻那张小脸儿上立刻又浮现出欣喜的笑意来,但他还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经秉章再三地叫他拿去,他才走上一步,向他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鞠躬礼,然后伸手取了,还连声地道谢,一面提了竹篮子,一面便兴匆匆地回去了。
根发急急地回到梅珠的家里,梅珠见他好像特别高兴的样子,遂向他低低地问道:“根发,吴先生今天的情形更好了吗?”
“白也白了,胖也胖了,大概就可以出院了。”根发笑嘻嘻地回答。
“这真是谢天谢地了。”梅珠的笑窝儿也深深地掀了起来。
“王小姐,我走了。”根发放下竹篮子,他觉得没有事情,转身向院子外走出去。
“慢点儿,根发!”梅珠却连忙把他叫住了。
“什么事你还叫我?”根发怀了鬼胎地回过身子来,他暗暗地有些担心。
“你为我奔走了十多天,我很感激你,我赏你的话,我不失信用,这里十元钱,你拿去吧!”
梅珠走上几步,把手在袋内取出钱来交给他。
根发把钱接过了之后,却红了脸儿,立刻又递还过去,低低地说道:“王小姐,我不能拿你这十元钱……”
“这是为什么?”梅珠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奇怪地问。
“因为……因为……我违背你的吩咐了……”根发的脸儿益发涨红起来。
“怎么?你……”梅珠的粉脸儿,浮现了一阵惊骇的波纹。
“是的,我老实告诉了吴先生,我说是王小姐叫我送东西来的。”根发的语气几乎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可是,你为什么要老实地告诉他呢?”梅珠的粉脸儿慢慢地平静起来,她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这当然是因为吴先生问我的缘故。”
“你可以瞒骗他到底呀!”
“他追问得很紧,而且看他样子,好像已经知道我是骗了他似的。他又对我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是不应该说谎的,说了谎再否认,这更对不住良心。我被他这样一说,我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我没有勇气再瞒骗他了,所以我只好从实地向他告诉了。”根发絮絮地说这所以告诉他的原因,表示也是为了逼不得已的办法。
梅珠听他这样诉说,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表示很同情他的意思,遂低低地问道:“那么,他知道是我叫你送去的,他脸上可有生气的表情吗?”
“没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他还很高兴地赏我十元钱哩!”根发见梅珠并无责骂的意思,遂很欢喜地连连摇头回答。
“真的吗?他也赏你十元钱?”梅珠认为秉章赏他钱,就是感谢自己的意思,她心里感到十二分的安慰。
根发点头道:“因为他说我告诉了他实话之后,在你那里要得不到赏钱,所以他愿意补给我。”
“嗯!那么我既然也赏给你钱,你为什么又不愿拿呢?”梅珠这时把几天来的愁苦忘了,望着他微微地笑。
“我若拿了你的钱,那我不是欺骗了你吗?因为年纪轻轻的人,是不该说谎的,我听了吴先生的话,我心里很感动,所以我不敢拿你的赏钱。”根发很天真地说。他到底还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根发,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我很欢喜你。现在我愿意把这十元钱也赏给你,你拿去吧!”梅珠含笑点头,她把钞票一定要塞到根发的手里。
根发这才伸手拿了,鞠躬道谢,欢天喜地地匆匆走了。梅珠望着他跳跳蹦蹦地走出了院子,消失了他的身儿,她脸上含了笑意,心眼儿上是滋长了甜蜜的感觉。
又是第二天早晨了,梅珠梳妆完毕,她捧了一束鲜花,匆匆地到医院里去探望秉章。当她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只见秉章倚坐在床上,低头看着一本书,好像对于自己轻步入室,却没有发觉到似的。直待梅珠挨到了床边,他才抬头发现了,一时显出热诚的微笑,放下书本,一把拉住了梅珠的手,急急叫道:“梅珠,我们好久不见了!”
“快近十天了吧?秉哥,您全好了?”
梅珠一面放下手中捧着的鲜花,一面在床沿旁边坐了下来,含了妩媚的娇笑,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在这目光中至少是包含了三分哀怨七分欣慰的成分。她温情地叫了一声秉哥,这意态是显得十分的楚楚可怜。秉章握着她的纤手,望着她的娇靥,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的悲酸,泪水会夺眶流了下来。梅珠被他一淌泪,因此久熬住的热泪,也扑簌簌地滚落了两颊。
两人相对泣了一会儿,连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梅珠把绢帕取出,亲自去揩拭秉章颊上的泪水,低低地说道:“秉哥,你病体复原了,我们应该是多么的欢喜才是,你怎么反而伤心起来了?”
“不!我没有伤心……梅珠,你……恨我吗?我给你受了这样不明不白的委屈!我知道你在这几天心中一定是很难过的,所以你的脸儿清瘦了许多,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秉章也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十分歉仄的神情,低低地说,在这些话中是完全包含了赔罪的意思。
“秉哥,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一个人在病中是很容易发脾气的,我不但并不恨你,而且还非常地同情你……”梅珠摇摇头,她挂着眼泪,微微地笑。
秉章叹了一口气,说道:“梅珠,你以为我在病中果然容易发脾气吗?不!我性情纵然是那一份样儿的暴躁,也终不至于如此不知好歹地来欺辱你,使你难过,使你受委屈,那我还能算是一个有心肝的人了吗?现在我告诉你,那天我所以向你这么的大发脾气,在我心头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这几句话听到梅珠的耳朵里,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暗自想道:秉哥这话是打哪儿说起呢?她口中虽然没有问,但她脸部上的表情是完全怔怔地愕住了。
秉章知道她是不明白自己这些话的意思,于是又低低地说道:“梅珠,你觉得我这些话说得奇怪吗?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为了什么缘故。因为我患的病是要传染人的,我几次三番好好儿地劝你离开病房,可是你却听若不闻似的一定要陪伴在我的床边,假使我把这病传染给了你,使你也病倒了,而且还有生命危险的可能性。万一不幸的话,岂不是害你也做了无谓的牺牲吗?我心中在这么一急之下,终于被我急出一个主意来了。所以立刻板起面孔,表示有痛恨你的意思,使你无颜再在我面前站下去。果然,我这计划是成功的,你流了眼泪,真的凄凉地走了,在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而且我还听到你哭泣的声音。唉!梅珠,天下的女子,痴情的莫过于你,怎么叫我不会感激涕零呢?所以当时你的心中固然是悲伤,但我的心中又何尝不痛苦呢?梅珠,你现在总可以明白我这一番苦心了吧?”
“哦!秉哥……”梅珠听了秉章这一番话,她的心中方才恍然大悟。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形容她内心的感激,她觉得自己这几天来的忧愁和难过,实在是多余的事,情不自禁地扑到秉章的怀抱,叫了一声秉哥,她却是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秉章抱住了她的娇躯,泪水也涔涔而下,低低地说道:“梅珠,事情既然明白了,你还哭什么哪!你千万不要伤心啊!既然这几天来我是害你那么的忧郁不欢,但是你现在应该原谅我啊!”
“不,秉哥!我没有伤心,我这哭是感动过分的缘故,我觉得您待我实在是太多情了。”梅珠这才用手背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这举动还包含了一点儿小女儿的天真成分。
秉章按着她的肩胛,偎着她的粉脸儿,说道:“梅珠,你为了我,连自己生命都置之度外了,你自己这么痴情不说,你还说我多情呢!”
“秉哥,我说你当初应该好好儿劝我走呀!为什么偏要显出痛恨我的样子?叫我……”梅珠说到这里,她又欲盈盈泪下的样子。
“我不是劝过你吗?你不肯走,那叫我又有什么办法?”秉章望着她哀怨的神情,倒忍不住又破涕哭起来,接着又说道,“并且……那时候我也希望你能够恨我……”
“那是为什么呢?”梅珠有些不大明白。
“你恨我了,你不是可以忘记我了吗?”秉章低声地说。
“但你为什么要我忘记你呢?”梅珠依然有些莫名其妙。
“我要你忘记我,使你可以减少心头的痛苦!”秉章回答道,还是包含了那么神秘的意思。
“你这话我有些听不懂。”梅珠有些目定口呆的样子。
“因为我这病太危险了,万一不幸死了,那你一定会痛苦得有些痴然,现在我要你痛恨我,那么我就是死了,你也会不当作怎么一回事了。”秉章方才向她解释得十分明白。
梅珠听了,这才恍然明白,但她又垂下泪来,叹息道:“唉!你自己在病得这样危险的时候,还代我想得那么的周到,你还能说不多情吗?”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你不但并没有一点儿怨恨我的意思,而且还叫根发天天送东西来给我吃。我当初心中就觉得有些奇怪,老板待我绝不会有这样的情义。第一,我不是红角儿;第二,他也绝不会想得这样周到。昨天要不是老板亲自来看望我一次的话,这件事到此刻还不会被拆穿呢!”秉章絮絮地说,他脸上含了欣慰的笑。
梅珠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却默然不答,慢慢地又垂下粉脸儿来。秉章却把手去抬她的下巴,笑道:“梅珠,你真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知己!”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句话才好。”梅珠的粉脸儿像玫瑰花朵儿似的娇红起来,她的态度是分外的柔顺。
“不!我决不会忘记这一句话,直到我呼吸延迟到最后一秒钟为止。”秉章紧紧地抱住她,表示无限的诚恳。
“我不许你说这些话!”梅珠纤手按住他的嘴,神情有些娇嗔。
“那么你要我怎样地说呢?”秉章鼻子管故意嗅了几下,他不免荡漾了一下,有些贼秃嘻嘻的表情。
梅珠的手心似乎有些感觉到了,连忙很快地缩了回去,白了他一眼,笑起来道:“我要你说,永永远远地不忘记我!”
“也好,我就永永远远地不忘记你。”秉章得意地笑起来,接着又问道,“那么你呢?你也该说一句我听听呀!”
“我不但永永远远不忘记你,而且我生生死死都是属于你的。只要你不会得新忘旧地抛弃我,我一辈子不离开你的身旁。”梅珠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故意把身子紧紧地偎住了他。但她到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觉得这话到底太失了一个姑娘的身份,因此她又不免赧赧然起来了。
“我怎么会抛弃你?除非我眼睛闭、两脚直的时候,那叫我就没有办法的了。”秉章把嘴儿凑到她的颊边,心里一感动,他的话声也有些颤抖。
“嗯!你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可打你!”梅珠撒娇的表情,伸手一扬,做个要打他的姿势,噘了小嘴儿说。
“哦!我以后不再说了,你饶我这一遭儿吧!”秉章低低地求她宽恕。
“不行,非罚不可!”梅珠故意和他缠绕着玩。
“怎么样罚呢?”秉章觉得她天真得可爱。
“罚你装三声狗叫……”梅珠转了转乌圆的眼睛,她把舌尖儿一伸,却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
“怎么?天气还没有热,你的舌头就伸到口外来了。”秉章见她这样顽皮的神情,遂也笑嘻嘻地打趣她。
梅珠停止了笑,啊了一声,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好啊!你没有装狗叫,倒反而说我是狗了。我不依,嗯!我不依!”
“那么你如何叫我装狗叫呢?我是狗,你当然也是狗。要不然,我们怎么能……”秉章却哈哈地笑出声音来,但梅珠不等他说下去,就急急地说道:“好了好了,我们大家都不是狗,我讨你便宜,你占我便宜,结果,大家都不便宜,这又有何苦?”梅珠自动地表示和解的意思。
秉章想了一想,笑道:“不过你既然要罚我,我想罚总要罚一罚的,否则,我似乎太便宜一点儿了。”
“你这话才是公理,因为我不过是叫你装狗叫,这‘装’字的意思,就表明你不是真的是狗。可是,你说我伸了舌头,天还没有热,这就明明说我是狗了。所以照情理上说,你是应该罚一罚的。”梅珠认为自己有些吃亏,遂点头回答,表示赞成的意思。
“罚要罚得有些意思,装狗叫,那就太没有意思了,也亏你想得出来。”秉章望着她粉脸儿又微微地笑。
“那么罚你给我打三记手心,你看好吗?”梅珠完全还有些孩子的成分。
“我想打手心,还是罚我给你嗅一个嘴有意思,你喜欢吗?”秉章顽皮地凑个嘴去,哧的一声笑了。
“啐!我不要,你又想占我便宜是不是?”梅珠的粉脸儿更美艳了,她恨恨地啐了他一口,逗给他一个白眼。
“梅珠,你不是说你的一切都属于我了吗?怎么连这些便宜都舍不得让我占一点儿呢?”秉章方才平静了脸色,温情蜜意地问。
梅珠被他问住了,一时垂了粉脸儿,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秉章见她不作答,遂又逼问一句,说道:“梅珠,你没有真心地爱我吗?”
“不!你说这话,叫我心中不是感到难受?”梅珠有些悲哀的样子。
“那么,你干吗不答应我?”秉章很想达到温存的目的。
“回头要如被看护小姐撞见了,那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吗?”梅珠已经表示允许的意思,不过,她还有一点儿顾虑。
“不要紧,你可以把病房的门关上了。”秉章解决了她所顾虑的事。梅珠呆住了一会儿,她终于拗不过他的要求,站起身子,去关上了病房的门。但是她老远地站住了,却不好意思再走近床边去。秉章却乐得扬着眉毛儿,招手笑道:“梅珠,你过来呀!”
“慢些,你忙什么?”梅珠的粉脸儿红得更妩媚好看了,她有些娇羞欲绝的意态,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
“嗯!你还刁难我,我跳下床来了。”秉章掀了掀被儿,表示等不及的神气,梅珠恐怕他还没有完全,遂连连摇手,说道:“别跳下来,别跳下来!”随了她这两句话,她的身子已走到床边去。秉章伸手把她一拉,梅珠站脚不住,身子就倒向床上去,奇巧被秉章抱在怀内,这就低下头去,在她殷红的两片小嘴唇上紧紧地吻住了。
男女间的情爱,经过的波折愈多,他们的情爱也愈深厚起来。秉章和梅珠同事一师学艺三年之久,彼此的心苗里面,已经是滋长了情芽爱叶。不过那时候年纪还小,虽然各有深情,却没有机会表达出来。现在被晴珍一死,又经秉章一病,这才显露了两人互相的爱是真挚至性到了极点,在秉章固然是爱到心头,而梅珠也是感入骨髓,因此把两人的心儿也就紧紧地连系在一处了。
光阴匆匆地过去,雨雪纷飞中带走了残冬的影子,转眼之间,又是一年了。梅珠和秉章在互相切磋研究、努力学习之下,他们的艺术,是日新月异地进步起来。京剧这一门艺术,不但是有目共赏,而且还需要有耳同聆。比方说南方的麒派,它就擅长在做功表情方面。对于歌声,那就不足取了。但是两者之间只要擅长其一,已经可以名闻海上,使这班顾曲周郎,都知道有这个麒麟童的艺人了。假使像梅兰芳的做表歌声俱佳,这就无怪要到海外去跑跑了,所以一个艺人的成名,绝不是偶然的机会,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这当然是其中最大的因素。
最近在后辈之中,王梅珠和吴秉章是慢慢地蹿红起来的,这不是因为有人捧才发红的,当然,这是因为他们努力下苦功的成就。艺人一成了名,就会引起外界的注意,所以远在千里外的上海中华大戏院老板周子坚就特地赶到北平来相邀秉章和梅珠,愿出重金代价,聘请他们到上海去唱两个月的戏。当时梅珠认为上海人地生疏,而自己从未出过远门,所以委决不下,说需要考虑一下再做定夺。她当然是想和秉章去商量的,秉章见梅珠到来,便笑着说道:“是不是为了周子坚请你到上海去唱戏的事来和我商量吗?”
“是呀!您的意思怎么样呢?”梅珠点头回答,望着他脸儿出神。
“我也有些难以委决,因为上海人大都是爱噱头的,听说什么《大劈棺》《新纺棉花》就可以卖好多日子的满座,但有骨子的好戏,倒反而不受欢迎,因此我担忧自己的戏路会不配上海人的胃口。万一坍台回来,那倒不如不去上海好了。”秉章所考虑的也有相当道理。
“可不是嘛。但周子坚老远地来请我们,我们若拒绝了人家,实在也很不好意思。”梅珠所为难的,一半还是为了情面关系。
“而且周子坚又说,没有到过上海去唱戏的艺人,不能算为名角,对于这一句话,我听了实在有些受不了。”秉章少年气盛,却又是为了好胜,而下不了这个面子。
梅珠听了,瞟了他一眼,笑道:“那么你的意思,就预备去尝试一下子吗?”
“我想碰碰我们的命运,假使我们真的会坍了台回来,我就一辈子不唱戏了。”秉章的意思,他想顺便到上海去游历一番,也可以多长一点儿见识。
“既然您有意思到上海去一次,那么我们明天就答应他吧!”梅珠是完全迎合秉章的心理,才说这两句话。因为秉章到上海去了,自己一个人留在北平当然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她又叮嘱似的说道:“秉哥,听说上海人心比任何地方的人险诈一点儿,所以我们到了上海,倒要格外小心一点儿才好。”
“那当然,你放心好了。有我在你的身边,谁也不敢来欺侮你的。”秉章点点头,向她这么地安慰。两人既然商量已定,于是决心地应周子坚之邀请,乘车到上海来了。
周子坚在上海很有些脚路,所以到了上海之后,就请新闻界吃饭,并介绍秉章和梅珠两人与各记者相见。于是第二天各报上,把秉章、梅珠两人就大捧而特捧起来。第一天登台,中华大戏院上上下下就挤得水泄不通。客满牌子,早已高高地悬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