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爱河多风波 变幻莫测
中华大戏院里上上下下都客满了,人头济济,好像人山人海,真是热闹得了不得,但后台的化装室内也非常的热闹,角儿们对了镜子,有的化装,有的说笑,嘻嘻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今夜的戏码,是秉章先来的《独木关》,梅珠的《苏三起解》,然后是两人合演的《林冲夜奔》。开场的几句,都是三牌的角儿先上演了,这时在另一间的化装室内,只有秉章和梅珠两个人,这儿不但比外面那间要清静得多,而且布置也要考究得多,室内的电灯是十分的明亮,在灯光之下,见到秉章、梅珠两人各自坐在镜柜前化着装。秉章的大衣司务名叫朱荣生,梅珠那个大衣司务名叫小玲弟。小玲弟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她也生得头脸清白、手脚干净,在戏院里服侍梅珠穿戏装,晚上陪梅珠回寓休息,她是梅珠一个忠实的好伴侣。荣生跟秉章也有一年了,他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年纪了。不过对待秉章,也非常的忠实,而且处处地方,都显出关怀的样子。这次到上海来,也是秉章和梅珠要求把他们一同带来的。
这时荣生从外面进来,他满脸含笑的,显出十分欢喜的样子,说道:“了不得,了不得,上上下下都满了,连站立一个人的地位都没有了。”
“真的吗?”秉章回过头去,也含笑低问,接着又说道,“上海人是都爱新鲜的,因为我们还是初来上海,所以免不得轰动了一番,只怕时间上不能维持久长,这就糟糕的了。”
“我想维持两个月的日子,大概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吧!”荣生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而一方面也是安慰他的意思,接着向梅珠望了一眼,笑问道,“梅小姐,你说我这话可不是?”
“只要我们努力一点儿,自然会得到舆论界好评,因为上海地方比不得北平,消息最灵通,一有错处,只怕攻击的人就太多了,所以我们非脚踏实地地工作不可。”梅珠回答这几句话也有相当的作用,原来今天他们第一日登台,早晨就有不少的花篮送来。这花篮一半是送秉章的,一半是送梅珠的。送梅珠的具名都是男子,而送秉章的却相反地都是女子的芳名。不过最有趣的,这些人在秉章、梅珠根本是毫不相识的,因此梅珠感到上海地方确实是太富有神秘性了,换句话说,也确实太富有危险性了。她倒不担心自己,而忧愁的却是秉章。因为秉章是个年轻美貌的男子,怕他热情关不住的时候,会中了外界引诱的圈套。所以她趁此机会,向荣生这么回答。不过她俏眼儿却对秉章脉脉地瞟,显然,这话还是对秉章而说的。
秉章向她点点头,笑道:“当然啰!我们吃这一项饭的人,最好紧是守在自己的岗位,不能疏忽,不能懈怠,而且更不能荒唐。否则,身败名裂,几年苦功,也就白费的了。”秉章的意思,就是这些我都很明白,你可以不必为我担忧的表示。
梅珠当然很安慰,微微地一笑,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时,周子坚口衔雪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他见了两人,便忙说道:“吴先生,王小姐,辛苦,辛苦!可不是?你们原不必担忧,现在果然一鸣惊人,真了不得哩!”
“周老板,你现在且慢慢儿地跟我说这两句话,因为今天还是第一日,要在两个月以后,你跟我这么地说,我们才可说真的成功了。”秉章还是很谦虚地回答,而事实上就是叫他不要太兴奋的意思。
周子坚忙道:“这是你客气的话,我绝对相信,凭两位高超的艺术,不要说两个月,就是在上海长演两年,恐怕也不会卖座清淡哩!”
“周老板,你这两句话太夸张了。”梅珠也插嘴回答,“一个人的希望不能太浓厚,因为理想不能成事实的时候,相反地会增加你失望的痛苦,所以我们的心中是只有抱着怕失败的担忧,并没有自以为有一定成功的把握。即使能够演两年如一日那么盛况,我们也认为这是我们的一种侥幸而已。”
“王小姐,你这两句话太不错了,不过,我以为越是肯谦虚的艺人,他是一定越会成功的。因为骄者必败,这是一定的道理。”周子坚连连点头,竭力奉承地说,表示无限钦佩的意思。
“王小姐,外面有位姓白的先生来拜访你。”忽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说。这是舞台管理蒋伯连,他是个五十多的年纪了,头顶光秃秃的,说话的时候,常把手会去抚摸他的秃头。
蒋伯连这一句话,不但梅珠听了奇怪,就是秉章和子坚也同时感到惊异起来。因为他手里还拿了一张名片,子坚就先接过来看。当他看了名片之后,才哦了一声笑起来。一面把名片又交到梅珠手里,一面说道:“梅珠小姐,你认识这位白先生吗?他和我倒是好朋友哩!”
梅珠听了暗暗稀罕,连忙接过名片来看,见写的是“上海企业公司经理白彬仁”等几个字样,一时凝眸含颦地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三个名字很熟悉,不过一时之间,却有些想不起来。忽然哦哦了两声,她想到了似的,笑道:“啊呀!十年不见了,他怎么还会来找我?”
“梅珠,你说的是谁呀?”秉章听了,有些怀疑地问。
“你瞧,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爸爸死后,两年之中,全靠他时时来照顾我们的。后来不知怎的,他却不再上我家来了,原来他是在上海了。”梅珠把名片叫小玲弟递过去给秉章看,一面絮絮地告诉。
蒋伯连见她果然认识的,遂出外去请他了。不多一会儿,白彬仁含笑进内。周子坚先迎上去说道:“老白!怎样?你不先来找我啊?”
“我到经理室找过你,你没有在,我只好到后台来了。”彬仁口里虽然向子坚回答,但他的眼睛却向梅珠身上望了过来。
“白大叔,你好啊!”梅珠对于彬仁强占母亲身子这一回事,她是并不知道,所以她对白彬仁始终是存了感激之心,此刻不等彬仁招呼,便先含笑站起身子,亲热地唤叫。
“梅珠!不,你长得这么高大了,我不该像过去那么地叫你名字,我应该向你叫声王小姐了。”彬仁方才离了子坚身旁,迎了上去,向梅珠全身打量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说。
“白大叔,你是我的长辈,叫我名字,那是应该的事情,你别客气吧!”梅珠一面说,一面又向秉章介绍道,“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吴秉章先生,他是我的师兄,这位白彬仁先生,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是我的大叔,你们见见吧!”
“吴先生是当今的红角儿,久仰久仰!”彬仁听了,抢步上前,很热诚的表情,和秉章紧紧地握手。
“不敢不敢,一切还请大叔多多地指教才好。”秉章也站起身子来,很谦虚地回答。
梅珠向小玲弟说道:“你倒杯茶来吧!白大叔,请你坐会儿。”
“好的好的,吴先生和王小姐只管化装吧,不要因为我而打扰你们正经的事情。”彬仁一面坐下,一面也笑着说。
于是秉章和梅珠又各自化装,这里小玲弟倒上茶来,周子坚取了一支烟卷,递到彬仁的手里,说道:“白老兄,你近来那家企业公司愈办愈发达了,真是了不起,听说你最近在静安寺路又买下了几幢洋房,这消息想来很准确吧!”
“是谁告诉你的?”彬仁含笑点头,一面又低低地问。
“小报上时常有捧你的文章,我怎么会没有见到?”周子坚喷了一口雪茄烟,微微地笑。
“可是你近来也不得了,开戏馆的就比开什么银行公司还好得多,瞧今天日夜两场的票价,其数就太客观了。老实说,要如天天这样的生意,哼!银行哪里有像你现款那么的充足。”彬仁也恭维他说。
“说起来,我们还不是全靠红角儿来挑挑吗?比方说,吴先生、王小姐,他们长途跋涉地老远地到上海来应了我的请求,这真是天大的面子,在我说,真所谓是我的衣食父母一样了。”子坚趁此机会,向秉章、梅珠两人竭力地拍马屁。
“周老板,你太客气了,叫我们听了,那可有些不好意思。”梅珠回头瞟了他们一眼,笑盈盈地插嘴说。
“那是实在的事情,倒并不是我过甚其词。白老兄,你说是吗?”子坚说着,又向彬仁一本正经地问。彬仁笑着点头,却并不回答什么。大家静默了一会儿,四周空气又归至沉寂,不过前台的锣鼓声很响亮地播送进来,显然这一场《大闹嘉兴府》的武戏,正在演得那一份儿的热闹,彬仁呆呆地望着梅珠的粉脸儿,心中暗想,这孩子十多年不见,竟长得天仙化人般的美丽,那真是太可爱了。忽然想起了她的母亲,一时不免旧情冲动,觉得自己太没有良心,把她玩弄了两年,就一走了事,说起来自己的良心问题当然很不安,于是情不自禁地问道:“王小姐,你妈这次跟你一同到上海来吗?”
“唉!我妈已经……死了……”这句话触痛了梅珠的芳心,她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话声是包含了凄惋的成分。
彬仁的脸色也有些转变成惨淡了,他至少有些痛苦的样子,啊了一声叫起来,急急地问道:“什么?她死了?死了有多少年了?”
“还不到两年,唉!妈太苦了,我没有给妈享受过一点儿福,这是我终身的遗恨。”梅珠说到这里,她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
彬仁默然了,他心头也滋长了悲哀的滋味,低低地说道:“这一半也是我的罪恶,因为我没有继续地尽照顾你们的义务,所以我很对不起你们。”
“这是哪儿话呢?你不过是我爸爸的朋友而已,我觉得过去两年中你能常常来照顾我们,这已经是你的义气了。”梅珠低低地回答。
他们谈着过去的事情,因为这不是快乐的回忆,所以室内的空气也就相当的凄凉,周子坚于是插嘴笑道:“老白,你也不用难过,好在王小姐如今已成名了,假使你老兄能够再把她好好儿地一捧,那当然更加地发红起来。过去你自认为没有尽足义务,现在不是还可以把义务补尽下去吗?”
“周老兄,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现在和王小姐既然又遇见在一块儿,我当然需要好好儿补报她一下不可。”彬仁听了,方才又表示很欢喜的样子回答。
梅珠不好意思回答什么,只微微地一笑。就在这时,蒋伯连进来关照说《大闹嘉兴府》快成尾声了,下来是《独木关》,请吴艺员早些预备。秉章听了,点头说晓得,他已化装完毕,荣生取了薛礼的戏装,服侍秉章穿上。不多一会儿,秉章结束停当,遂向彬仁一点头,他便出后台去了。只听外面彩声如雷,周子坚乐得什么似的,把大拇指一竖,向彬仁笑道:“老白,你听,苗头足吗?”
“你的眼光不错,特地到北平去聘请这两位红角儿,你的钞票又可以赚足的了。”彬仁见他得意扬眉的神气,遂笑嘻嘻凑趣地说。子坚笑道:“托托王小姐的福!”
梅珠瞅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这时外面账房间有事情来找周老板,子坚遂向彬仁说道:“你们谈一会儿吧!”说着,便走出去了。
彬仁望着梅珠,又含笑问道:“你几岁学唱戏的?”梅珠说道:“十五岁那年学唱戏的,妈栽培我的本意,是我们娘儿俩将来不会受冻饿之苦,但哪儿知道我才学会了戏,妈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这是命中注定如此,你也不要伤心了。好在你已成了名,将来的前途,还大有光明哩!”彬仁用了温情的口吻,低低地安慰她。
梅珠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抬头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白大叔,你府上住哪儿?我想婶娘一定是早娶了。”
“娶了一个,但……也死了……”彬仁一篇鬼话地回答,他还装出有些难过的样子。
“那么可曾留下了孩子没有?”梅珠代为伤感地问。
“没有……”彬仁的神情十二分的凄凉。
“那你为什么不再娶一个呢?”梅珠心中有些猜疑的意思。
“我天天忙着商业上的事情,把结婚也就忘记了。而且找对象也很困难,所以迟迟地我就没有再娶。现在我住在华龙路四百五十号的一幢小洋房里,王小姐,你住在什么地方呢?”彬仁一面告诉她,一面还低低地问她。
“我们是老板给我们临时租下的白雪公寓十六号房间,我就和她住在一起。”梅珠说时,伸手指了指小玲弟。
“在公寓里住着怕大不舒服,王小姐,我的意思,你们不妨住到我的洋房里去,那边有会客厅,有书房,有餐厅,有卧室。六月里,浴室风扇都齐备,十二月里,也有水汀设备,所以比住在公寓里总要好得多了。”彬仁十二分诚意的样子,低低地说。
梅珠微微地摇了一下头,说道:“谢谢大叔的美意,不过我们在上海只唱两个月的戏,两个月后就要回北平去的,所以我想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虽然眼前说是唱两个月的戏,但卖座成绩只要有七成的把握,我想周老板一定会和你继续订合同的。”彬仁另有见解地回答。
“那么也到了这时候再说吧!”梅珠是一贯作风地谢绝他。
“王小姐,明天我想请你吃中饭,你有工夫吗?”彬仁转变方针,用另一种手腕去博她的欢心。
“对不起!这两天戏院才开锣,一切应酬我都谢绝不去,这个还请大叔原谅吧!”梅珠回答的话,又是使彬仁十二分的失望。
彬仁倒是愣住了一会儿,但他点点头,索性显出大方的态度,说道:“是的,等你空一点儿的时候,我再请你吃饭吧!”说到这里,他已站起身子来,接着又道,“我不打扰你了,那么我们再见。”
“再见!大叔,你不妨到前台去瞧瞧戏,明儿再给我严格的批评,那我倒是挺欢喜的。”梅珠一面站起,表示相送的意思,一面又低低地说。
“批评可不敢,我一定得去欣赏欣赏你的艺术哩!”彬仁哈哈地笑着,遂走出后台去了。
彬仁走后,梅珠继续化装,小玲弟把戏服取出,侍候她穿上了。《独木关》下来,就是《苏三起解》,梅珠一出舞台,早已彩声四起,下面千万道的目光全都注视在她的身上。因为梅珠不但扮相好,而且嗓子甜,转腔圆润,令人感到如嚼橄榄,觉回味无穷,所以次日报上剧艺栏内,博得不少好评,誉之为小梅兰芳。
第二天下午,梅珠和秉章在戏院里同时得到十多封观众的来信,两人在互相交换地拆阅之下,大家几乎都不禁哑声笑了出来。梅珠说道:“我真奇怪着,社会上有这班吃饱饭没事干的空闲人,陌陌生生的会写这些信来,那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秉哥,这封信写得最动人,而且还寄上一页小照,是个风流艳丽的少妇,据我猜想,一定是人家的姨太太之流。秉哥,你细细地看吧!准会心跳的呢!”
梅珠说着,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还把信递了过去、秉章被她说得两颊微微地发红,伸手抢来,哧的一声,撕得粉碎了。梅珠急道:“秉哥,您这算什么意思?里面还有一张小照哩!”
“管他什么小照不小照?这些不知廉耻的女人的笔迹,就不值得我的一看。梅珠,我们不是大家说好的吗?外面写给我们的信,我们自己不许看自己的信,只能交换着看,所以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地说呀!你这十多封信中也有几封写得恶形恶状、肉麻有趣的,您要不要看一看呢?”秉章一本正经的样子,恨恨地说。说到后面,他也笑了起来,把外界写给梅珠的信,拣一封递给梅珠去看。
梅珠学着他的样儿,也把信接过,恨恨地撕得粉碎,她绯红了两颊,秋波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嗔道:“你说我不该这么地说,难道你就该向我这么说了吗?我不依,我不依……”
秉章听她一面说话,一面却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这就感到她的可爱,遂拉了她的纤手,低低地央求道:“好妹妹!是我错了,您千万不要生气吧!我的意思,以后我们彼此接到外界的信件,连互相交换都不必看了,就拿根火柴来把它烧了,你看这办法可好吗?”
“这办法我非常地赞成,现在我们立刻实行起来吧!”梅珠方才回嗔作喜地说。她把二十多封的信,丢在痰盂缸内,划根火柴,就统统地烧了。
光阴匆匆,不觉过了十天,在这十天之中,被他们两人烧了的信件,少说也有一百多封。他们所以这样地做,连看都不愿意看,也无非表示他们两人爱情的深厚并巩固,就是外界的种种引诱,绝不能动摇他们两人的心底的意思。其实他们这办法果然是再好也没有,因为这样子确实省却了许多的麻烦和纠纷。
这天晚上,散了戏后,梅珠和秉章一同步出了戏院的门口,他们照例是在街上散了一会儿步的,然后再各自分手回公寓,原来梅珠和小玲弟住在白雪公寓,而秉章和荣生却是住在周子坚的公馆里。这晚梅珠因为有些头痛,所以向秉章低低地说:“秉哥,我今夜要早些回去了,因为我有些头晕,所以不要再在马路上散步了。”
“既然您有些头晕,您应该早些回去休息才是,那么您干吗不早些对我说?可以不用叫小玲弟先一个人回去。现在我送您回去怎么样?”秉章很关切的样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
“我一个人也会回去,秉哥不用送了,这几天您都是演着做功的戏,真也够辛苦了,所以您也该早些回去休养才好。”梅珠显出柔情绵绵的神态,很正经地回答。
秉章于是给她讨好了街车,看着梅珠被街车拉远去了,方才回到周子坚的公馆去。梅珠回到白雪公寓,一脚跨进会客厅,只见小玲弟和一个西服男子在说话,定睛一看,原来是彬仁,这就惊讶地招呼道:“啊!白大叔,您刚才不是在戏院里听戏吗?怎么深更半夜又到这儿来了?”
彬仁见了梅珠,连忙站起身子,笑道:“王小姐,您不要见怪,我是特地来送给您一样东西的。因为刚才后台人太多了,我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交给您,所以送到您府上来了。”
“哦!白大叔,是什么东西呀?”梅珠平静了脸色,低低地问。
“是……王小姐,您瞧吧!”彬仁说了半天,没有说出来。结果,伸手在袋内取出一只青绒的小盒子。打开了盖儿,呈现在梅珠眼前的,原来是枚耀人眼目挺大的钻戒。
梅珠呀了一声,红了脸儿,笑道:“是一枚钻戒?这……是珍贵的饰物,您真预备送给我吗?”
“东西已在您的眼前了,这难道还有不真的吗?王小姐,我想一个红角儿,在舞台上唱戏的时候,是少不了这些饰物在手指上点缀的,因为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看在观众的眼里,会更显得您的身份的高贵,一班剧迷者当然更会疯狂地拥护你了。王小姐,我这话可不是?请您收下了吧!”彬仁絮絮地说,表示很有道理的样子。
梅珠含了媚眼的笑容,她心中当然十分的欢喜。不过她忽然又想起一个正在努力上进的女子,是不应该爱好虚荣的。所以她把欢喜的笑容又收起了,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低低说道:“白大叔,承蒙您送给我这样名贵的礼物,我表示十分的感谢。不过,一个艺人只要在艺术上得到真正的成功,又何必一定要这些饰物来点缀呢?假使因有了这钻戒而更会发红的话,那么首饰公司里的女儿,不立刻成个海上的红艺人了吗?”梅珠说到后面这两句话的时候,至少有些讽刺他的成分,这就掩着嘴儿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
彬仁被她说得两颊有些发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忙说道:“王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您戴了这枚钻戒,无非更娇美、更漂亮一点儿罢了。”
“不过,我无缘无故的怎么能接受您名贵的礼物?所以我只有表示心领谢谢,还是请大叔带回去吧!”梅珠很委婉地推拒着。
彬仁微微地一笑,说道:“您这话不对,我做大叔的送您一枚钻戒,难到一定还要有什么缘故吗?老实说,您大叔膝下没有一男半女,不是占您便宜的话,我今日见到了您,就想把您当作女儿一般地爱护,您难道不希望有我这么一个长辈来爱护您、照顾您吗?”
梅珠听他这样一说,芳心倒是微微地一动,暗想:既然他以为尊长的态度来爱护我,这也无所谓啰!于是微笑了一下,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大叔,你一定要送给我,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在这里向你谢谢了。”
彬仁见她一面说,一面向自己还鞠了一个躬,这就很欢喜地把钻戒取出,挨近了一步,拉了她的手,给她亲自戴上了,笑道:“这一点点小礼物,还用得了谢吗?梅珠,我就呼你一声名字,大叔以后把您当作女儿般地看待,好好儿还要送你一点儿东西哩!”彬仁是计远思长地存了一种希望,这希望在他脑海里织成了一个粉红色的梦。
梅珠不好意思地逗了他一瞥媚眼,低低地说道:“那可不敢当吧!”说着,伸手看了一下表,便呀了一声,又说道,“大叔,本当请你多坐一会儿,但时候快近一点钟了,恐怕大叔回去,路上诸多不便,所以我不和你客气了,改天我想请大叔吃饭吧!”梅珠这两句话显然是大有下逐客令的意思,彬仁当然不能厚了面皮再待下去,遂伸手拿过呢帽戴上了,笑道:“改天我请你吃饭好了,梅珠,那么你也早点休息吧!我们明儿见。”彬仁一面说,一面方才跨步出房。梅珠送他到了门口,遂回身进内。
第二天在戏院里,秉章发现梅珠手指上戴了一枚挺大的钻戒,当时虽然没有说什么,不过心中暗暗地猜疑了一会儿,觉得梅珠昨夜推托头痛要早一点儿回家,现在想来,其中显然儿有些蹊跷。莫非她昨夜和人有约会,所以不肯和我在街上踱步了吗?秉章心里这样想着,他当然非常的不快乐。直到晚上散步,秉章方才对梅珠说道:“我想和你到金谷咖啡室去吃点儿夜点心,不知你肯赏光吗?”
“秉哥,你为什么说得那么客气呢?你要我去,我还有什么不答应吗?”梅珠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忍不住娇媚地一笑。于是两人吩咐荣生和小玲弟先回去,他们坐了一辆车,到金谷咖啡室,拣了一个座桌坐下。先向侍者要了两杯咖啡、一盆西点。秉章把铜匙只管在杯子里淘着,神情黯然,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梅珠遂忍不住开口问道:“秉哥,我见你今天神情很忧郁,难道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很奇怪,……你似乎有些变了。”秉章望了她一眼,直截地说。
“啊?!我变了?你这是什么话?”梅珠的芳心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她的粉脸儿上浮现了无限的惊骇。
秉章点点头,很沉痛的样子,说道:“梅珠,昨晚你和我分手之后,到底和谁去约会的?虽然我是无权来过问你,但你似乎也不应该来骗我。”
“秉哥,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梅珠受了这委屈,她几乎要落下泪来的样子,说道,“我昨夜根本没有和什么人去约会呀!你不信,你可以问小玲弟我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那我以为可以不必问,因为我已经有了相当的证据,这证据比问小玲弟可以更切实一点儿。”秉章冷笑了一声回答,他的态度还是相当的严肃。
“你说吧!你得到了什么证据?你说出来,我就是死了也甘心。”梅珠低低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她一阵子悲酸,眼角旁已展现了晶莹的一颗泪珠。
“我问你,你手指上这枚钻戒是什么人送给你的?这还不是证据吗?我想这不至于在今天早晨你自己去买来的吧!”秉章还是含了讥笑的口吻,冷冷地说。
“哦!是为了这个吗?那我本来老早想告诉你,因为上戏时间没有机会,所以忘记说了。这钻戒是白彬仁大叔送给我的,我曾经拒绝过他,但是他说得很诚恳,因为他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把我当作侄女儿似的看待,因为他本来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呀!”梅珠听了,方知是为了这一枚钻戒而引起了他心中的误会,于是哦了一声,连忙絮絮地解释。
秉章听了,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气,遂忙又问道:“白彬仁他在什么时候送给你的?为什么我却没有瞧见啊?”
“昨夜我回到家里,不料白大叔就先等在我家,他说戏院里人多,不好意思送给我,所以特地送到我家里来的。这些都是实在的话,你可以问小玲弟的。”梅珠低低地回答,神情有些难过。
“既然他以长辈的资格送给你东西,那也不用鬼鬼祟祟,所以这事情我总觉得有些不大相信。况且世界上没有这么的好人,他若没有存着歪心眼儿,随便什么东道我都请。”秉章揭穿着彬仁的假面具,他恨恨地咬着牙齿,十分恳切地说。
“那么依你猜想,他是有目的啰!”梅珠低低地问。
“当然有着目的,你难道没有听见过社会新闻吗?许许多多的过房爷,把过房女儿身子占了,这是一种阴谋呀!知识浅薄的女子,慢慢儿地如何不要上圈套呢?”秉章还是愤愤的态度回答。
“秉哥,你不要生气,我明天可以把钻戒还给他,因为这枚钻戒足以破坏我们的爱情,我又何必要戴它呢?”梅珠表示认错了说。
“不过,你舍得放弃吗?”秉章是包含了讽刺的意思。
“你说这话……太使我伤心了……”梅珠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梅珠,我……说错了,你原谅我吧!”秉章见她海棠着雨般的娇靥,倍觉楚楚可怜,一时心中也不忍起来,遂用了温情的口吻,向她低低地赔罪。
梅珠没有回答什么,她是只管扑簌簌地流眼泪。秉章心里很难受,只好向她又说了许多的好话,方才把梅珠回过笑脸来。两人喝完了咖啡,时候快近一点钟了。梅珠说道:“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好的,我送你回去怎么样?太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秉章付了账单,一路和梅珠挽手出外,站在金谷咖啡室门口,低低地说。
“我想不用了,你送我回去,你自己再回到寓所不是要更晚了吗?那我也不放心哪!”梅珠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眼,是显出那一份儿多情的样子。
“既然这么说,我给你讨街车吧!”秉章一面说,一面向站在街旁的人力车招手。
“秉哥,这枚钻戒我明天当着你的面还给白大叔,请你再不要多心我,我敢对你发誓,我生生死死是你的人。”梅珠在将要跳上人力车去的时候,她紧紧地握住了秉章的手,又向他再三表明自己的心迹。
“我知道,梅珠,你是一个天真的姑娘,我并不是多心你,我怕你容易上人家的当罢了!”秉章很感动的神情,望着她低低回答。
“秉哥,你放心,我虽然年纪轻,但我有坚决的主意,我决不会轻易地上了人家的当。我希望你也不要被外界引诱,而改变了你的初衷才好。”梅珠话声有些颤抖,不知怎么的她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凄凉。
“梅珠,你放心吧!我也决不会变心的!”秉章真挚地向她安慰,梅珠方才得到了一种希望似的笑了。两人在依恋不舍之下,秉章眼看她跳上车子去远了,方欲再讨街车,预备自己回去,不料金谷咖啡室内走出一个花信年华的艳妇来,她把纤纤玉手搭到秉章的肩胛上,笑盈盈地招呼道:“吴先生,真是难得极了,想不到我们在这里会遇见了。”
秉章听有人这样地招呼,他心里自然十分的奇怪,连忙回头去看。原来还是一个风流艳丽的少妇,因为是并不认识她,所以心头别别地一跳,他涨红了脸儿,倒不禁呆呆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