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劫后春申满目显畸形

九十春光匆匆地过去了,差不多已到了仲夏的季节。这天是上海市最热闹的日子,原来是上海市市政府十周年纪念,所以军政学工商各界,无不兴高采烈,以表庆祝。到了晚上,便在马路上行提灯会,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真是盛极一时,热闹非凡。哪知道第二天晚报上忽然登载着华北战事爆发,卢沟桥中日军激战已达四次的消息。这好像是晴天中一个霹雳,那睡梦中的人们个个为之惊醒。SWM中华典藏网

自从华北战事不宣而战之后,日军的野心早已企图到上海。因此虹口那边的日本司令部内,每天有无数辆卡车搬运子弹,情形甚为忙碌。一时谣言纷纷传说不一。虹口居民因为吃过一·二八的苦头,所以都慌张起来,预备搬家逃难。我国当局自知力量不足,本来还一味地和日本妥协,得能渡过难关,准备充足以后,再与日本见个高低。SWM中华典藏网

然而现在见日本已经迫不及待,步步逼近,当然也不能不予打击者以打击,做自卫的抵抗。故而市府也迁移到枫林桥,我国当局调任张治中将军为前敌总司令,松江一带,已有我军二十余万。一到八月十二那天,京沪线客车早已断绝,形势愈显严重,闸北居民早已十室九空,各店都已打烊。北火车站已有我国保安大队和警察大队驻防。沿路只见你提箱,我背包,扶老携幼,个个都形色慌张,虽然天空中炎日高悬,但谁都显出凄凉的意味。SWM中华典藏网

果然,到了八月十三的早晨,吴淞口外已可以听见清晰的炮声。至十时二十五分,北四川路一带,交通完全断绝,在虬江路上海大戏院门前,中日军已开始接触。在苏州河以南的居民,早已听到猛烈的枪炮之声。下午一点左右,日本飞机出动,轰炸沿铁路之我军阵线。到了二时,南京方面,我国飞机亦大队到来,分两路进攻,一路与日机相抗,一路到黄浦江轰炸日本兵舰。为了轰炸日本之出云主力舰,我国飞行员将机身与炸弹同时冲下,其英勇抗日的精神,使全沪各国领事所惊奇。日机本来目中无人,任意肆虐,经我国空军奋力抵抗,受了致命打击,因此惨无人道,即轰炸我国非军事区域闸北虹口两区,繁华之地便成焦土矣。在区内未逃出之我国同胞,受日军任意杀戮者不知万千。经过三月抗战,日军增援六次,仍不能进逼寸土。预言二十四小时占领上海,真是大言不惭。后因金山卫登陆,我军首尾不能相接,只好忍痛西撤。但尚有八百孤军,盘踞四行仓库,愿与国土共存亡。故沪战一役,一个攻,一个守,虽然我军终于不支而退,但到底是虽败犹荣,而日本终究是虽胜不武。自从我军撤退上海,于是上海又不听见炮火的声音。虽然上海已变成了孤岛,但孤岛上畸形的发展会像战前一般更加的繁荣起来。SWM中华典藏网

在八百壮士与日军作誓死战的时候,为了上海居民的安全,经英美领事的相劝,并征求中国最高当局的许可,只好含了悲痛的泪,由英美驻沪军队做友谊之护,从此孤军们便在胶州路公园内过那无聊的生活。其中有一个孤军名叫李克文,他不愿作为类如俘虏式的罪犯,所以他未经英美军护送到租界之前,便即偷偷地脱逃,从此流落在上海,目睹上海以后这一切的怪现状了。SWM中华典藏网

李克文是广东中山县人,今年还只有二十四岁,他是黄埔军官学校毕业生。平日志向远大,战事爆发,父母俱遭灾死难。现在他流亡上海,凭着他刻苦耐劳之精神,初以擦皮鞋为生,后以卖报度日。岁月悠悠,就这样苦苦地度过了一年。日军进占租界,伪组织相继而起,其时沪西七十六号最出风头。上海一班爱国志士、热血分子,遭彼等惨杀者不知其数。李克文心中忧愤异常,决心与走狗们作对,他便考入一家舞厅里做侍者去了。因为他知道在这灯红酒绿中最容易发现这一班走狗的足迹。SWM中华典藏网

米高美是上海都市中最富丽堂皇的一个舞宫,里面的设备最为完美,而且舞女也个个长得是婀娜多姿,十分艳丽。这是一个寒冬的夜里,外面天气是非常的酷冷,西北风刮得很紧,好像已经是在飘飞着雪花了。但舞厅里是没有冬的气息,暖烘烘的水汀,香喷喷的粉腿,红润润的樱口,悠扬扬的乐曲,一切还像春天里一般包含了无限的温情。SWM中华典藏网

那边座桌旁坐了一个穿中服的男子,大概有四十多岁的光景。他的人中上留了一小撮的短须,手中拿了一支雪茄烟。在霓虹灯光下,闪烁在他手指上显然是一只挺大的钻戒。对于这一种人,李克文表示很注意,因为在这严重的国难之环境下,他们神气活现地在这灯红酒绿中享受着歌舞升平的奢华生活,这不是发国难财的奸商,便是鱼肉老百姓的三点水。所以李克文站在他的旁边,忍不住向他暗暗地望了两眼。不料他却向克文招了招手。克文是舞厅里一个侍者,他当然不得不走了过去,低低地问道:“先生,你有什么吩咐?”SWM中华典藏网

“给我叫朱蓓蓓来坐台子。”SWM中华典藏网

“对不起,我因为是昨天刚进这里来做侍者,不知道朱蓓蓓是哪一个,我去给你叫舞女大班来好不好?”SWM中华典藏网

“不用不用,我指给你看,那边当中第三只椅子上坐的姑娘,不是穿着一件黑底蓝红小花点子的旗袍吗?她就是朱蓓蓓。”SWM中华典藏网

那个男子听克文要去叫舞女大班,觉得这是不需要有这一层麻烦,遂一面告诉他,一面把手向那边指了过去。克文随了他手指点的地方望了过去,果然这第三只椅子上坐着是他说的那么一个姑娘。于是点了点头,便走到那姑娘的旁边去,低低叫道:“朱蓓蓓,有客人叫你坐台子。”SWM中华典藏网

“哦,在哪里?是哪一个客人?”SWM中华典藏网

朱蓓蓓回头向他望了一眼,觉得这一个侍者的脸儿好像有点儿陌生,遂向他呆了一呆,接着又微笑着问。克文把手向那边一指,他先走了过来。蓓蓓这就站起身,跟了他走到那男子桌旁来。那男子早已含笑起迎,请她坐下,问她喝什么茶,蓓蓓说淡茶好了,克文便到厨房泡茶去了。朱蓓蓓以为有人叫自己坐台子,那么当然是熟客人,可是料不到却并不相识的。因为是陌生的缘故,那就觉得无话可应酬。但蓓蓓很灵敏地找到了一个机会,是那男子的雪茄烟熄了火,于是她划了一根火柴,给他燃着了。那男子见蓓蓓的交际功夫不差,心中更加欢喜,连忙含了笑容说了一句劳你驾。朱蓓蓓这才开心笑道:“没有关系,你这位先生贵姓大名?我还没有请教。”SWM中华典藏网

“我叫胡子高,朱小姐很忙吧?”SWM中华典藏网

“不见得,胡先生,我们还是初见,有什么言语得罪,请你不要见责才好。”SWM中华典藏网

“哪里哪里,朱小姐,我觉得你真是一个时代的女性,叫人又可爱又可敬,和普通一般舞女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你从前一定是个女学生。”SWM中华典藏网

胡子高连说两句哪里,他又竭力地拿一种形容的词句去捧她,接着他取出一只烟盒子来,打开盖子,递过最高贵三炮台的名烟来请蓓蓓抽吸。蓓蓓见他自己吸雪茄,袋内还备了烟卷,遂含笑取了一根来吸,因为他一味地高捧,于是也谦虚着说道:“你说得我太好了,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胡先生,我真觉得奇怪,因为我并没有和你认识,你怎么会叫我来坐台子?莫非有什么人给你介绍的吗?”SWM中华典藏网

“正是,我完全是慕名而来的,因为我听友人说起,这里有个朱蓓蓓小姐,可说是舞国中的一颗彗星,不但容貌好,性情好,而且才学更好,我今日特地专诚拜谒,果然名不虚传,诚可谓一代佳人也。”SWM中华典藏网

胡子高称赞到后面,好像是五体投地的神气。蓓蓓用她最优美的姿态,吸了烟又喷去了烟。尤其在喷烟的时候,撮起了樱桃般小的红红嘴儿,叫色眯眯的胡子高看在眼睛里真有点儿想入非非起来了。但蓓蓓又逗给他一个媚眼,嫣然地一笑,说道:“胡先生,有了你这三个好字,我真会有点儿坐不下去了。一个伴舞的女子,除了稍有几分姿色,对于学问这两个字那就根本谈不到的了。”SWM中华典藏网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比方说,为了这次战争,闸北虹口两区,受灾遭殃的人民,真不在少数。有的都是很好的人家,可是顷刻之间,马上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单说这里舞女群中,说不定有几个是为了战争的影响而没有办法来做舞女的。朱小姐,你府上一向住在什么地方的?”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正欲有所回答,克文把一杯淡茶已送了上来。他见两人好像已经很熟悉了的神气,就觉得欢场中的女子,那种应酬功夫真是与众不同的了。蓓蓓握了茶杯暖着手,接着低低地说道:“胡先生,你的猜想是很不错,我确实也是受了战争的影响,从前我住在宝山路永吉里的,可是被这次炮火的洗击,我家是早已化为灰尘的了。”SWM中华典藏网

“朱小姐,你不要伤感,这次遭劫的人民也不是你一个人,所以这也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事情。那么你府上的父母兄弟都安全吗?不知现在住在什么地方?”SWM中华典藏网

胡子高见她说到末了,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大有伤感的样子,于是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安慰。蓓蓓听他这样问,眼皮也红润了,她摇了摇头,似乎欲下泪的神气说道:“我的爸爸和弟弟妹妹都被日本兵残杀了,现在我和一个年老的妈住着一间很简陋的屋子,对不起得很,恕我不能宣布我住的地址。”SWM中华典藏网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们初交的关系?”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向他微微地一笑,却并不加以回答。胡子高见不便追问,知道这一半是因为我俩之间还没有交情的缘故,而一半当然是她怕这屋子见不了客人,遂沉吟了一会儿,表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朱小姐,我很同情你的身世,所以将来我一定要改造你的环境,但是不知道你愿意我来帮助你吗?只要你喜欢,我一定可以尽最大的力量。”SWM中华典藏网

“承蒙你一见如故,热心仗义,这我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当然是喜欢也来不及的了。”SWM中华典藏网

胡子高对于蓓蓓这两句回答的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遂很得意地站起,挽了蓓蓓的手臂到舞池里去了。李克文眼望着他们去欢舞了,可是心中却在暗想,朱蓓蓓称呼他胡先生,那当然是姓胡的了。这个人似乎使我有注意他以后行动的必要,假使果然是丧失心肝的走狗,那我就绝不肯轻易地放松他的了。不过要探听他的身世,最好是从朱蓓蓓那一方面着手。可惜她是一个红舞女,我是一个起码的侍者,她当然不会肯来理睬我的。克文心中虽然这样想,不过他的希望还是在他心眼儿上存在着。不多一会儿,两人舞毕回座,胡子高又向她问道:“朱小姐,你战前到底在什么学校里念书的?”SWM中华典藏网

“在光华大学里念过书,可是没有毕业。”SWM中华典藏网

“啊,嗬,原来你真的还是一个女学生,我失敬失敬得很。那么朱小姐今年青春多少?”SWM中华典藏网

“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要人老珠黄不值钱了。”SWM中华典藏网

朱蓓蓓会是一个大学生,这不但胡子高有点儿不相信,就是克文在旁边听了,也有点儿将信将疑起来。不过听了她说出年龄来,胡子高和李克文各自心中也许有点儿相信。普通一班舞女,对待舞客报告年纪,今年十八岁,明年也许会只有十七岁,总而言之,舞厅里舞女二十岁不会出关。然而朱蓓蓓就显见得特别,她并不隐瞒地告诉了二十五岁,胡子高听了,向她又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道:“可是你生得很嫩面,至多也不过二十岁好看。你倒不要说人老珠黄不值钱,照我的眼光猜测着,再过上十年,你也不会苍老到什么地方去。不过照你大学的程度而说,来做一个供人搂抱生涯的舞女,这未免是太可惜了一点儿。所以我的意思,最好给你在什么机关里做一个女秘书,那似乎比较适合你的身份。”SWM中华典藏网

“我虽然也有这一个意思,但没有人介绍,所以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胡先生,我还没有请问你是做什么贵业的?照你的气派看来,也许是一个银行家。假使被我猜中了的话,那么我想在银行里做一个秘书的职位,一定是很有希望的了,对不对?”SWM中华典藏网

朱蓓蓓很随口地问起胡子高的贵业来,她说话的表情至少还包含了一点儿使人感到娇媚可爱的成分。李克文听到这里,他也开始特别地注意起来。但胡子高并不肯有明显的表示,他笑了一笑,说道:“虽然我不是开银行的,但和银行也许有点儿关系。朱小姐,你既然是一个大学生,我终不肯给你永远地屈居为舞女,所以明天有机会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留心介绍的。”SWM中华典藏网

“胡先生,事情成功了,我一定向你叩头,现在先向你道谢。”SWM中华典藏网

“慢慢儿,支票还没有兑现,你不要谢得那么快,成功不成功这还是一个问题。”SWM中华典藏网

“成功不成功没有问题,我有了这一声谢谢之后,你当然更会把这一件事情放在心上的。”SWM中华典藏网

“朱小姐,你倒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那么我受了你这一声谢,倒不能不格外给你留心了。”SWM中华典藏网

胡子高色眯眯地紧握了她的手,忍不住笑嘻嘻地说。就在这个当儿,舞女大班小陆走过来,很抱歉地向胡子高赔不是,原因是要朱小姐转台子。舞厅里原有这个规矩,胡子高虽然很不愿意,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朱蓓蓓已含笑站起,说了一声我回头就过来,她便姗姗地去远了。胡子高暗想: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那么我当然还是多费一点儿时日的好。想定主意,遂对克文招手。克文走过去,子高便付了茶账,又给了外赏,另外取出五十元钱来买舞票一本,叫克文转交给朱蓓蓓,他自己便匆匆地走了。SWM中华典藏网

李克文买了舞票,匆匆走到蓓蓓另一张座桌旁去。只见蓓蓓身旁坐的却是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小伙子,不过蓓蓓应酬的功夫确实老少无欺,一视同仁地表示十分的亲热。克文把一本舞票放在桌子上低低地说道:“朱小姐,这舞票是一个客人给你的。”SWM中华典藏网

“嗯,是哪一个客人?”SWM中华典藏网

朱蓓蓓似乎有点儿明知故问的,一面把舞票拿来看一看,一面向克文望了一眼。克文虽然觉得她这问是多余的事,但也不得不回答道:“就是刚才穿中装留短须的那一个男子,是他叫我拿给你的。”SWM中华典藏网

“他买多少舞票?”SWM中华典藏网

克文说着,自管地走开了。这里那个西装小伙子,便伸手把那本舞票拿过来,一面看,一面问。蓓蓓见他看了五十元舞票,好像表示有点儿惊奇,在惊奇之中而且还包含了惭愧的样子。因为那少年平日买的不过三十元,当然此刻在给他知道了有比自己更阔绰的舞客在追求蓓蓓,他少不得会局促不安起来。蓓蓓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转了转乌圆的眸珠说道:“这个老甲鱼真是曲死,我和他还只有今天第一次见面,他就买这许多舞票,叫他募点难民捐,恐怕打开他的头,他也不肯捐出来吧。上海地方,用在女人家身上的钱,虽几千几万,也不喊可惜冤枉,所以说起来真叫人感到心痛。”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你这些话,大概是因为你受过大学的教育程度,所以才有这些奇突的论调。其实没有这些瘟生曲死来送钱给你们,你们平常穿的旗袍、高跟皮鞋从哪里来呢?所以这种老曲死,在你本身而说,应该像韩信点将那么的多多益善。不过照我看来,老甲鱼对你确实不怀好意,所以你倒不能不防。”SWM中华典藏网

那少年听了她这些话,自然有点儿惊奇,遂忍不住笑起来说。但说到后面,至少是关怀着蓓蓓不要上了老甲鱼当的意思。蓓蓓点了点头,向他斜乜了一眼,笑道:“小沈,你给我放一百二十四个的心吧!我终不见得像你这种小白脸儿不爱,竟会爱到这种老曲死的身上去。哎哎,小沈,你说你爸爸在上海不是很有点儿地位吗?那么这次维持会中一定也凑上一脚吧?”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你不要胡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现在舞厅里蓝布衣党可不少散布着,被他们听见了,把我们真的当作汉奸看待,这……还当了得吗?”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说着话,把纤手搭到小沈的肩胛上去,表示那一种妩媚的样子。小沈被她几乎弄得有些混淘淘,心里是不住地忐忑着。可是听到她后面这两句话一时由不得急了起来,向四下望了一眼,急急地辩白。蓓蓓喔唷了一声,逗给他一眼娇嗔笑道:“我可不是蓝布衫党,你何必急得这个样子呢?小沈,我听说日本人进了租界之后,沪西就有什么七十六号组织起来,加入到里面工作的都是些年轻小伙子,那么你干吗不去加入呢?”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你今天为什么老是挖苦我?我可不是无知无识的青年,我总算也是一个大学里念书的孔门之人,难道我会这样丧失心肝不知廉耻地去加入吗?”SWM中华典藏网

小沈却一本正经的态度,对她竭力地否认。他向两旁又连连地张望,至少还有点儿表示惊慌的意思。蓓蓓忍不住哧哧地一笑,把他膝踝上一拍,说道:“看你这人倒生得又高又大,谁知道胆子还不及我家一只耗子呢。要知道这个年头儿做人,最要紧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是什么世界,在什么世界里应该做些应时的事情,我可惜没有人介绍,否则倒也想加入七十六号去做点工作。”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我劝你这些事情,还是少谈为妙。你们做舞女的人,谈些舞厅里的趣事解个闷儿,也就是了。”SWM中华典藏网

“小沈,你这话叫人听了有点儿不服气,我们做舞女的难道就不是人吗?”SWM中华典藏网

“不是不是,我倒并没有这个意思,请你不要误会我吧!”SWM中华典藏网

小沈见她薄怒娇嗔的神情,这就连忙说了两个不是。就在这个当儿,舞女大班又来请蓓蓓转台子,蓓蓓向小沈含笑点点头说道:“我去一会儿就过来,你来得及等我吗?”SWM中华典藏网

“不,我就要回家了,你等一会儿走,我把舞票买了给你带走。”SWM中华典藏网

“为什么?这样性急?你是不是生了我的气?”SWM中华典藏网

“蓓蓓,你这人真会多心的,我好好儿怎么会生你的气?因为我还有点儿事情,所以本来也要早走一步的,仆欧!”SWM中华典藏网

小沈说到这里,又叫了一声仆欧,侍者走到桌边,他就付了茶资,因为他不甘示弱的缘故,所以也买了五十元舞票,然后站起身子,把皮匣藏入衣袋内,预备要走的样子。蓓蓓握住了他的手,用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意态,偎过娇躯去,妩媚地问道:“小沈,那么你几时再来白相?”SWM中华典藏网

“等我一件公事办好之后,一定会来望你的,少则三天,多则五天。”SWM中华典藏网

“五天太久长了,最好三天,能够明天再来望我,那当然是我所更欢迎的事。”SWM中华典藏网

“明天来也说不定,其实我这人的行动,连自己也不能预算。好了好了,蓓蓓,人家等得你急了,再会吧!”SWM中华典藏网

小沈被她柔媚的功夫真有点儿迷恋得受不了了,他伸手在蓓蓓身子上揩了一下子油,便笑了一笑,匆匆地奔出舞厅外面去了。蓓蓓望着他后影消失了后方才转身走到那个叫自己转台子的客人那里去了。舞厅打烊是十二点钟,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李克文见蓓蓓和一个中年戴金丝边眼镜的舞客一同走到外面去。克文心中暗想,这个蓓蓓所以会这样的红,大概她平日的身体是并不十分清白的吧!因为是寒冬的季节,况且外面落着好大的雪,所以舞厅里舞客大都在十一时三刻全散去了。克文于是披上了那件蓝布的破袍子,戴上了那顶旧呢帽,也匆匆地回家了。SWM中华典藏网

一脚跨出舞厅大门的时候,那一阵尖锐的朔风,吹刮在脸上,身子不免抖了两抖。舞厅外面停了许多人力车,篷上都堆积了厚厚的白雪,从这一点子猜想,显然天空中的雪是落得那么的大。人力车夫似乎也看得出谁有资格坐得起车子,谁没有资格坐车子。他们都不向克文去兜生意。克文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便冒雪向马路上走了。SWM中华典藏网

克文是住在爱文义路圣德坊三十八号个石库门里,虽然这是两幢两下的房子,但克文住的不是客堂楼,也不是厢房,而且连一个亭子间都没有资格住。那么他住的是什么地方呢?原来是一个二层阁。这阁楼的面积大概有六尺转方那么的大,里面不用铺床,只要把身子钻进去一倒下,那就变成了一张很安全的床了。这时候二房东有了一幢两楼两底的房子,胜过养了四五个儿子,因为上海除了中心区之外,虹口闸门北都遭了炮火的毁灭,一班同胞都迁居租界,因此造成寸金之地,那班抽大烟的黑心二房东,也就趁火打劫大发其国难财了。所以克文住的这一座房子里不论客堂、晒台、灶披间,凡是有一方之地可容身的都可以生产租给人家居住,因此统计起来,大概住了三十多份人家,好像变成了一家小客栈。你想,二房东就是丈夫儿子都死光的话,她也绝不会忧愁吃苦这两个字了。SWM中华典藏网

爱文义路是很长的,圣德坊已经是相近在静安寺了,所以那边一条马路是非常的冷静,尤其在深更半夜落大雪的冬天里。所以此刻马路上的行人很少,克文回顾左右,简直除了自己一个人,却找不出第二个人影子来。就在这时,忽然见一辆三轮车从后面驶行过来,那车夫的两手好像有点儿麻木的样子,所以扶着车龙头有点儿弯来弯去,就可知道是哪一份样儿的吃力。克文心中这就有一个感触,坐在车子内的人是多么的舒服,他们怎能知道踏车的人多么的苦恼!不料正在叹息,却在横马路里奔窜出两个大汉来,他们拦阻了三轮车前进,拔出手枪来,意欲行劫的神气。克文是个军人出身的,他一望而知这柄手枪是木头做的,虽然他也同情这是穷人的末路,不过为了地方上的治安,当然不希望有这种无赖来作恶横行。所以他激动了侠义心肠,便匆匆地奔了上去,大喝道:“你们这些不法之徒,胆敢半路拦车抢劫吗?”SWM中华典藏网

“他妈的,你这小子不识时务,胆敢来管大爷的闲事,你难道活得不耐烦了吗?”SWM中华典藏网

两个匪徒明知自己这木头做的手枪是失却了效用,但另一个在怀内,拔出一把雪雪亮的利刃来,向克文威胁。在他的本意,倒也并不希望真的事情闹成了扩大,他只希望克文见了小刀便会不管闲事地逃跑了。可是他们遇见的是个顶头货,克文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不管闲事倒罢了,要管闲事非管一个到底不可。他在枪林弹雨中肉搏的时候,对于敌寇的刺刀,可说是司空见惯,根本不足为奇。现在对于他们这一柄小刀,如何会放在心上?这就冷不防地就是在他身上兜胸一拳,来一个先落手为强。那匪徒受打,站脚不住,竟仰天跌倒。另一个匪徒想不到他有这一种蛮力,因为手中没有武器,料想不是对手,所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打定主意,便向后飞步而逃,克文并不追赶,他伸手把倒在地下的那个一把抓起,好像老鹰拖小鸡般的神气。那匪徒这就合上了双手,苦苦地哀求,克文很怜悯他们的环境,当然也是为了敌寇的侵略,使他们为了不能生活故铤而走险。于是放了他身子,喝声快滚,那匪徒便抱头鼠窜而去。克文望着雪地上掉落下的一把小刀,便伸手拾起,交给车夫说道:“你拿去放在家里用吧!可是切不能学他们的样子。”SWM中华典藏网

“不会不会,先生,你不要开玩笑,我们是规规矩矩的赤脚人,家中还有老老少少六七个人要靠我一个人吃饭呢,我能这样的糊涂吗?先生,谢谢你,你真是勇敢!”SWM中华典藏网

车夫一面伸手接了小刀,一面急急地辩白,同时他又满面含了笑容,向他连连地道谢。克文本是抱了见义勇为的原则,所以倒也并不希望车夫中人的叩谢,便欲回身走开。可是这时候车内有个女子的声音很感激地说道:“你这位先生真了不得,假使没有你奋勇相救的话,至少我皮匣子内的一切要全部损失。所以我表示十分感激。”SWM中华典藏网

“一个单身女子在这样深的时候马路上行走,本来是太危险了啊!你……你是朱蓓蓓小姐吗?”SWM中华典藏网

克文听车内人向自己道谢,便只好又回过头来回答。可是车内人已把车幔拉下了,露出她整个的面目来。由于克文戴了一顶呢帽,朱蓓蓓固然瞧不清楚他的脸蛋儿,以为自己并不认识他,于是问道:“先生,你贵姓?你怎么知道我叫朱蓓蓓呀?”SWM中华典藏网

“那是你朱小姐贵人多忘,我是米高美里做侍者的,今天晚上不是还来叫你去坐一个姓胡客人的台子吗?”SWM中华典藏网

“哦,对了对了,倒并不是我健忘,实在因为我和你在过去并没有见过面的缘故。你不要生气,请告诉我你的贵姓大名,今天承蒙相救,真叫我十分感激。”朱蓓蓓再三地又说了一声感激。SWM中华典藏网

“不要客气,我名叫李克文,其实我还是新进去的侍者,这也怪不了你并不相识。朱小姐,时候不早,我不多耽搁你,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克文要表示自己没有别的作用,所以他回身又要走的样子。SWM中华典藏网

“不,李先生,你府上在哪里?看天空落着好大的雪,你就不妨跳上车子来,算我把车子送你回家,而实际还是请你给我做一个临时保镖,免得一路过去再发生这种意外的不幸。”SWM中华典藏网

朱蓓蓓一面笑盈盈地说,一面把身子略为坐过一旁,三轮车本来可以容纳两个人,而且自己这圣德坊确实就在前面不远,于是说了一声谢谢,他便真的把身子跳上三轮车来了。SWM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