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

话说黄文汉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迎着问道:“你交字给她,她看了说些什么?”黄文汉且不答话,将外套脱了,从怀中抽出那个信封来,往苏仲武面前一掷道:“还有她来看你的字?她去见阎王只隔一层纸了!”苏仲武大惊失色道:“她的病又厉害了吗?”黄文汉道:“只差死了。我也没进房去看,圆子不教我进去。说她从我们出来之后,受了她母亲几句话,急得她一阵肚子痛,登时小产了。此刻还在那里发血昏,院长说非常危险。她母亲一气一个死,现在也躺在床上,咬牙切齿的,也不知她恨哪个?”苏仲武连连跌脚道:“那一定是恨我了。但是我也不怕她恨,我去看看,她要打她要骂,都由她。

可怜她和我如胶似漆的几十天,于今被我害得她这样。就是她母亲架着把刀在那里,我也得去看看。“说着眼眶儿又红了。

黄文汉道:“去是自然要去,就是我也不能因春子恨就不去。

不过此刻去,有院长在房里,听了不像样。我们再等一会同去就是。“苏仲武点头道:”她若万一有差错,我也决不一个人活在世上。“黄文汉道:”呆子!你不必这般着急。她小产了倒是她的幸事。带着肚子回到爱知县去,算是什么?死生有命,不该死的,决不会是这样死。就是死了,莫说她还不是你正式妻室,便是你正式妻室,也只听说丈夫死了老婆殉节,从没有听说老婆死了丈夫殉义的。你把这‘死’字看得太容易了。你父母养你,送你到日本来读书,是教你这么死的吗?“

苏仲武叹道:“我也知道是这般想,但是计利害太清楚了。

照你说来,人生除了病死,就没有可死的事了?我此刻的心理觉得死了快活。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干净。她若果真死了,我就不自杀,你看我可能活得长久?我自从和她做一块儿住,我的性情举动,完全变了一个人。时常想起我平生所遇的女子,实在也不少,没一个能牵我的心的。我和她们混的时候,不过觉着有这们么回事罢了。惟有她,一见面就牢牢的钉在心上似的,一时也丢不掉。直到于今,没时没刻我这心不是在她影子里颠倒。同住的时候,我就是有事,要出外访个朋友,总是上午挨下午,下午推夜间,夜间更不愿意出外。第二日实在不能再挨,才匆匆忙忙的跑一趟,在人家喝一杯茶的时候都很少。

我从来并不欢喜说话,和女人更是没得话说。只和她,不知是哪里来的话,那么多,夜间直说到两三点钟。一边说,一边朦跳着答不上话来才罢。我也时常对她说:“我们太亲密了,恐怕不祥,世界上没有这般圆满的事。‘她说,她并不觉着十分亲密,她还有亲密的心事,没有用尽似的。她是这样说,我登时也觉得待她的心还不十分满足。忽然生出一种极奇怪的心理来,极希望她待我不好,我每天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对她的心思。后来愈想愈奇,希望她瞎了一只眼睛,或烂掉一只鼻子,人人见了害怕,我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爱她是真心,不是贪她的颜色。哪晓得还不到两个月,这些事都成了我伤心的陈迹。你看我以后触物伤情,这凄凉的日月如何过法?我于今二十多岁的人,以后的光阴长得很,有了这种影子在脑筋里面,以后还有鼓得起兴的日子吗?”

黄文汉听了,也觉凄然,叹息说道:“你精神上受的痛苦,不待说是受得很深。但是此刻正在锋头上,还不能为准。你年内回家去一趟,享享家人团聚之乐,每日和亲戚故旧来往,也可扯淡许多心事。明年二三月再来日本,包管你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苏仲武只管摇头道:“这影子我毕生也不能忘掉。我于今设想将来,就是有个玉天仙来和我要好,我有了梅子的影子在脑筋里,我也不得动心。”黄文汉道:“果能是这样,倒是你不可及处,我老黄是做不到。我为人生来只有见面情的,在一块的时候,混得如火一般热,都能做得到。分手后,我脑子里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只要不再见面,我总能不再想念她,一见面就坏了。圆子对我实不错,她也知道我的性格,不肯和我离开。”苏仲武道:“你将来带她回中国去么?”黄文汉道:“到那时再说。我暑假的时候就打算回去的,因结识了她,你又要我替你办梅子的事,就耽搁下来了。此刻回去,横竖没有可干的事,说不定还要受‘乱党’两个字的嫌疑。在这里有一名公费供养着,一年再贴补几个进去,也就足够敷衍的了。圆子也十分可怜,她父亲在日,谁能说她不是官家小姐?及至遇人不淑,不得已牺牲她千金之体,来营皮肉生涯。遇了我,她欢喜得如危舟遇岸。我若丢了她,她便是举目无亲,不能不重理旧业,就也是一桩惨事了。若带她回中国去罢,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那一点祖遗的田地,有父母、妻室、儿女,不能不靠它供养。想抽一点出来供给我,是不行的。我归国不可一日无事,于今是这样的政府,我犯着在他们这班忘八龟子手下去讨饭吃吗?前日郭子兰毕业归国,我还很替他踌躇。他若是公费,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等等时机。”苏仲武道:“你将来万不可丢圆子,带回去是你一个很好的内助。模样固是不错,就是门第也不辱没你。”

黄文汉笑道:“和我讲什么门第?我又不是忘八龟子出身,和人讲什么门第?我的怪脾气,越是圆子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我越看得她重。”苏仲武笑道:“你这话却未免矫枉过正了。”黄文汉摇头道:“不然,越是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的人,阅历得人多,她只要真心嫁这个人,决不会给绿帽子你戴。

像中国于今这班做官的人家小姐,旧式家庭的,还知道略顾些面子,姘姘马夫小子罢了。新式家庭的,简直可以毫无忌惮,和野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握手、接吻,说是行西洋的礼节。自家男人翻着眼睛看了,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即如杨议长的女儿,近来哪一夜不穿着西洋装,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锦辉馆帝国剧场吊膀子?吊上了就到旅馆里去睡,一点也不客气。“苏仲武道:”她家里就没人说话吗?“黄文汉笑道:”她家里谁有说话的资格?四十岁以内的,谁不曾上过旅馆?杨小姐在北京的时候,和杨议长的姨太太在中央公园吊膀子,被杨议长的令弟杨督军看见了,如此长短的对议长说。议长听了,登时气冲牛斗,亲自出马到中央公园拿奸。拿了回来,将姨太太痛打了一顿,拘禁起来。小姐不服打,议长更怒不可遏,说:“这种贱东西,要她做什么?‘立刻驱逐出来,不许再回家。

杨小姐就趁此在外面追欢取乐。还是她令叔杨监军看不过意,设法收了回来。这都是我湖北的出色人物。正应了湖北一句俗话:“乌龟化龙,不得脱壳。‘杨议长也就是这壳脱不掉,你去讲门第呢,杨家的门第还不算高吗?还有广东蔡次长的妹子,生得如花似玉,嫁得四川姓毛的。她嫌丈夫不中用,不许丈夫进房。每日装饰得玉天仙一般,在上海逗得,那些青年子弟颠颠倒倒。她一出来,和狗婆子走草一样,后面总跟着一大堆油头滑脑的东西。她便择肥而噬,也是一点忌惮也没有。她家的门第还不高吗?于今中国的官僚,像杨、蔡两家的,一百家之中,敢说一句,有九十八家是不干不净的。这两家必是正太太上了年纪,没有小姐,没有姨太太。不过其中有掩饰得周密的,外人不知道罢了。你想想,他们男子做官,尽干的是冤枉事,弄的是冤枉钱,不拿姨太太、小姐来报答这些人,还有天理吗?”说得苏仲武大笑起来。黄文汉笑道:“我只说说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就扯淡了你许多心事,难怪那些人专一寻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开心。你将来归国去了,少不得做官的帽子又要染绿几顶。”

苏仲武听了,又触动了心事,低头半晌说道:“我们此刻可去病院了,你看四点多钟了。”黄文汉看壁上的钟,果是四点一刻,即起身推开窗子一看,不禁叫了声:“哎呀!雪下尺来深了。”窗户一开,苏仲武觉得寒冷,起身看了看雪,正手掌般大一块一块的只下。连忙教黄文汉推关窗户,换了洋服,从箱子里拿出貂皮外套来披上。又罩上雨衣,戴了暖帽,加上围襟。在箱子里寻皮手套,寻了一气寻不着。黄文汉等得不耐烦了,说道:“哪里就会冷死了?你们阔人真麻烦,我不带手套,也还是热烘烘的手。”苏仲武知道黄文汉的脾气,欢喜说牢骚话,便关了箱子道:“不寻了,不寻了,就光着手去罢!”黄文汉转身就往外走,套上靴子,站在门外等。苏仲武穿了靴子出来,二人冒雪向顺天堂来。

走到病室门口,黄文汉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看护妇开门出来,黄文汉悄悄的问:“病人怎样了?”看护妇点点头道:“此刻宁贴了许多,大约不妨事了。”黄文汉举着拇指头对看护妇轻轻的道:“这个人睡着没有!”看护妇笑着摇头。苏仲武急于要见梅子,在背后推黄文汉进去。黄文汉进房就闻得一种血腥气。只见春子坐在梅子床边,梅子仰面睡在床上,面如白纸一般,比吐血的时候还难看。圆子靠着梅子的床柱坐了,低头想什么似的。见黄文汉同苏仲武进来,忙起身接外套,示意教二人不要高声惊醒梅子。黄、苏二人就春子的床边坐下。

春子望了二人一眼,掉过脸去不做声,面上表现一种极不欢迎的样子。苏仲武忍不住,轻轻走到梅子床边,低头看梅子一脑青丝,乱堆在枕上,脸上也蓬蓬的覆了几根,眼眶消瘦得陷落下去,合不拢来。虽然睡着,那眼皮仍张开一线,看见瞳人在里面动,一望就知道是有痛苦,睡不安稳的样子。嘴唇枯白得和脸色一样;不是还有一丝气息,谁也要说是已经去世的人了。

苏仲武心酸难禁,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十分想放声痛哭一场。

又怕惊动了她,反为不好,揩了泪极力的忍住。可煞作怪,梅子合上眼,半日不曾开,苏仲武只在旁边站了一分多钟,梅子好像知道似的,慢慢的将眼睛睁开,转过脸朝苏仲武望着,将头摇了一摇,含着一泡眼泪,发出极微细的声音说道:“你好生保重罢,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我常用的东西,在你那里不少,你都留着做纪念罢!这房里脏得很,不要在这里久坐,回去罢!以后也不必来了。我大约也挨不了几日,我实在舍不得就是这样死。生成了是这样的,没有法子。”梅子说时,自己也把不住流泪。圆子、春子、苏仲武更是呜咽得转不过气来。

连黄文汉、看护妇都流泪不止。苏仲武强止住啼哭,说道:“你只管安心调养,院长已说了不妨事。你万一有个不好,我的罪更重了。我一条命为你死了,不算什么,母亲后半世没了你,如何过活?你的病完全是急出来的。你只想想你这身子,关系多大?”梅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去罢!”说时,尽力从被卧里伸出手来,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忙道:“我的手冷,莫侵了你不好。”梅子不依,苏仲武只得呵了呵,握了梅子的手。

梅子紧紧捏了一把,抽咽起来。春子急得在旁边跌脚。梅子将手一松道:“你去罢!”说完,将手缩入被卧里,掉过脸,仍仰面合眼睡着。

苏仲武此时如失了魂魄,站在床边不知道转动。圆子低声向黄文汉道:“你还是送他回去,以后不必来看也好,她这病是不能再加症候了。”黄文汉点头。圆子拿外套替黄文汉披上。

看护妇拿外套给苏仲武披,推了几下,苏仲武的魂灵才入壳,也不做声。披上外套,拿起围襟,泪眼婆娑的开了房门就往外走。黄文汉跟出来,追上去替他揩了眼泪。问他:“还是家去,还是上馆子去吃点东西?”苏仲武也不答话,径往家中走。黄文汉跟在后面,也觉很伤感。苏仲武走到家中,将衣服脱下来,也不折叠,一件件往房角上撂。从柜里扯出铺盖来,胡乱铺了,纳倒头睡着,掩面痛哭起来。黄文汉知道劝慰无效,一时心中也没话可劝,连外套坐在铺旁,望着他哭。苏仲武越哭越伤心,哭一会又停住嘴,拖着黄文汉说梅子如何好,如何好,说到伤心之处又哭。黄文汉心想:我在这里,他有人诉说,自然越说越伤心。我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哭一会,必然哭倦起来,或者会睡着。我此刻正肚子饿了,且去吃点东西,再来看他,岂不甚好?想罢,也劝了苏仲武几句,说去吃点东西再来,苏仲武也不挽留。

黄文汉去了,苏仲武又哭了一会,果然哭倦了,矇眬睡去。

仿佛梅子乱发蓬松的从外面走来,望着他笑。梦中的苏仲武倒忘记梅子病了。问她:“为什么头也不梳,这样乱蓬蓬的就在外面走?”梅子笑答道:“你还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仲武在梦中正自疑讶,梅子忽然不见了。仿佛又到了日光,在那旅馆池子里看见梅子,靠着廊檐柱子站着,在那里掠鬓。

苏仲武想走拢去,一提脚便踏入池子里面。“扑冬”一声,全身跌下去了。急得喊了声“哎哟”!惊醒转末。看外套洋服,撂了一房,一个冷侵侵的电灯,发出白光来,连房子都像浸在水里。揉了揉眼睛,叹道:“这样凄凉的景况,我如何过得来?

她的病,医生虽说不妨事,我看那情形,是万无生理。纵然如天之福,留得一条性命,她已经有了人家,也不是我的人了。

并且她和我那样的情分,也不见得肯嫁旁人,十九要忧伤死了。

总之,她不嫁旁人就是死。两个消息,我听了都不能堪。我想我以后没有她,决没再有她这样的人来嫁我,填补我这缺恨,我还有什么幸福在后面可以希望吗?倒不如趁这时候死了。她得了我的死信,就不死也要急死,我和她两人在阴世,还怕不得见面吗?这世不能做夫妇,来世是一定可以团圆的。“苏仲武这般一想,果是死的好。但是当如何个死法?跳火车罢,觉得太惨。用刀自杀罢,又怕手软,杀不死反要进医院医伤。服砒霜罢,药店里没有医生的证书,必不肯卖。想来想去,要死容易,寻死的法子实在没有。坐起来又想了一想,喜道:”有了,我记得前回新闻上载了段故事,说一个日本人因伤寒服安知必林散,服得太多,中毒死了。这样看来,安知必林散里面必含有毒质,我何不买些来?若怕毒性发得不快,再喝上几杯酒,一定不要一点钟就完了事。“

想罢,心中异常高兴。跳起来连忙穿衣服,披外套,戴暖帽,围领襟,出房穿靴子。此时外面的雪已住了。电光、雪光,照耀得如银世界一般,煞是好看。苏仲武要寻死的人,也无心玩景,三步作两步的跑到猿乐町一家药店里,买了十包安知必林散。又到春日馆料理店内买了一瓶牛庄高粱酒,提回家中。

将安知必林散一包一包打开,和做一块儿,足足有一酒杯。拿起来想往口里倒,一想:我既要情死,何能不留一封绝命书,使人家知道我是为什么事自杀的呢?并且家中父母俱全,受了一场养育之恩,也不能不将我自杀的原由说出来,使两个老人家知道我这死,是出于万不得已,不是那些不孝子孙,轻生不顾父母的可比。苏仲武想着不错,便仍将安知必林散放在桌上,坐下来,揭开墨盒盖,拿了几张信纸,吮了笔,正要写,忽又想:绝命书就用这样普通墨写了,不觉哀痛,必得用血书才好。

我横竖要死了,留着这些血在这里有什么用?等我咬破指头,取半杯把血出来,再写不迟。这笔也不能用……遂又起身寻了一枝新笔,拿了一个小茶杯来盛血。从容坐下来,想右手咬痛了不好写字,咬左手罢。将左手就电灯下,反复看了一看,点点头道:“小指头,小指头,我还没有自杀,请你先与我脱离关系,借你一点血来表明我的心迹。”说着,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闭着眼睛,用力一咬。

不知咬下来怎样,且俟下章再写。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

srA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