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饭店
[1946年,43岁的陆小曼应赵清阁之约,写了小说《皇家饭店》。该小说发表于赵清阁主编的《无题集——中国现代女作家小说散文选》(1947年晨光图书公司出版),书中齐集当时名噪一时的女作家,如凌叔华、苏雪林、白薇等。赵清阁评价该小说“描写细腻,技巧新颖,读之令人恍入其境,且富有戏剧意味”。]
婉贞坐在床边上眼看床上睡着发烧的二宝发愣,小脸烧得像红苹果似的,闭着眼喘气,痰的声音直在喉管里转,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样子。这情形分明是睡梦中还在痛苦,婉贞急得手足无措,心里不知道想些甚么好,因为要想的实在太多了。
婉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毕业出校,就同一个同学叫张立生的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子,等二宝在腹内的时候,中日就开了战。立生因为不能丢开她们跟着机关往内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从此她们的生活就不安静起来了。二宝出世,他已经忍辱到伪机关做了一个小职员而维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单靠薪水的收入,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婉贞也只好亲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琐事。立生的母亲帮她烧好两顿饭,所以苦虽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顺的过着日子。
今年二宝已经三岁了,可是自从断奶以后,就一直闹病,冬天生了几个月的寒热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为了这孩子,他们借了许多债。最近已经是处于绝境了,立生每天看着孩子咳得气喘汗流的,心里比刀子割着还难受。薪水早支过了头,眼瞧孩子非得打针不可,西医贵得怕人,针药还不容易买。所以婉贞决定自己再出去做点工作,贴补贴补。无奈,托人寻事也寻不着。前天她忽然看见报上登着皇家饭店招请女职员的广告,便很高兴。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觉得去做这一类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贞是坚决要去试一下,求人不如求己,为了生活,怕甚么亲友的批评!于是她就立刻拿了报去应试。
皇家饭店是一个最贵族化的族馆,附有跳舞厅,去的外宾特别多,中国人只是些显宦富商而已。舞厅的女子休憩室内需要一位精通英语专管室内售卖化妆品与饰物的女职员。
婉贞去应试的结果,因为学识很好,经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贞第一晚去工作之后,实在感到这一类事情是不适合她的个性的,她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她平生没有见过的;在短短的几个钟头以内,她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到夜里十二点敲过,她回到家里,已经精神恍惚,心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立生看到她那样子,便劝她不要再去了,婉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犹豫。可是今天看见二宝的病仍不见好;西医昨天开的药方,又没有办法去买,孩子烧得两颊飞红,连气都难透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坐视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继续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经理先生先借一点薪水回来,如果不去,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所以她一边向着孩子看,一边悄悄的下了决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渐渐黑暗,她站起来摸一摸孩子头上的温度,热得连手都放不上。她心里一阵发酸,几乎连眼泪都流下来,皱一皱眉,摇一摇头,立起身来就走到梳妆台边,拿起木梳将头发随便梳了两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旧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说:
“妈,你们吃饭别等我,我现在决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来,明儿一天亮就去替二宝买药!回头立生您同他说一声罢!”
婉贞没有等到妈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门口跳上一部黄包车,价钱也顾不得讲,就叫他赶快拉到大马路皇家饭店。在车上,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直往外冒!她压抑不住一时的情感!她也说不清心里是如何的酸,她已经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宝的小脸儿,烧得像苹果似的红,闭着眼,软弱地呼吸,这充分表示着孩子已经有点支持不了的样子!因此,她不顾一切,找钱去治好二宝的病,她对甚么工作都愿去做。至于昨晚夫妻间所讲的话,她完全不在心里,现在她只怕去晚了,经理先生会生气,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着车夫说:
“快一点好不好,我有要紧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么?您还急甚么!”车夫也有点奇怪,他想这位太太大约不认识路,或是不认识字,眼前就是“皇家饭店”的霓红灯在那里灿烂的发着光彩呢!
婉贞跳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跑,现在她想起昨晚临走时,经理曾特别叫她明天要早来,因为礼拜六是他们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满的。她想起这话,怕要受经理的责备,急得心跳!果然,走进二门就看见经理先生已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乱骂人了,看见她走进来,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说:
“快点,王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经来了不少,小红她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快些上去罢。”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贞已经上了楼梯,等她走进休憩室,小红老远就叫起来了。
“王小姐,您可来了,经理正着急哩,叫我们预备好!我们等你把粉、口红都拿出来,我们才好去摆起来呢,你为甚么来的这么晚呢?”
婉贞也没有空去回答小红的话,急忙走到玻璃柜面前开了玻璃门,拿出一切应用的东西,交给小红同小兰,叫她们每一个梳妆台前的盒子内都放一点粉,同时再教导她们等一忽儿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的接待她们。
小红与小兰也都是初中毕业的学生,英语也可以说几句,因为打仗,生活困难,家里没有人,只好弃学出外做事。婉贞虽然只有昨晚才认识她们,可是非常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尤其是小红,生得又秀丽又聪明,说一口北京话。昨晚上一见面就追随着婉贞的左右,婉贞答应以后拿她当妹妹似的教导。所以婉贞今天给了她东西之后,看见她接着高高兴兴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头微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连自己的烦恼都一时忘记了。婉贞将她自己应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闲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对屋子的周围看了一眼,几台梳妆台的玻璃镜子照耀着屋子里淡黄的粉墙上,放出一种雅洁的光彩,显得更是堂皇富丽。这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内室小红与小兰的互相嬉笑外,空气显得很闷。于是婉贞又想起来她的病着的二宝了。她现在脑子里只希望早点有客人来,快点让这长夜过去,她好问经理借了薪水去买药,别的事情都不在心上了,她想这个时候立生一定已经回家了,他会当心二宝的。她记得昨夜刚坐在这把椅子上时,她感到兴奋,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见所闻的都是她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像刘老老〔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切都感兴趣。她简直有一点开始喜欢她的职业了,这种庞大美丽的屋子,当然比家里那黑沉沉毫无光线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后来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情绪又不同了,她觉得这次她所体验的,却是她偶然在小说里看到而认为决不会有的事实,甚而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带着一颗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及至同立生一讲,来回的细细商酌一下,认为这样干下去太危险了,才决定第二天不再来履行职务了。谁知道今天她又会来坐到这张椅子上。现在她一想到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候门外一阵嬉笑的声音,接着四五个女人推开了门,连说带笑的闯了进来,乱嘈嘈的都往里间走,只有一个瘦长的少妇还没有走进去,就改了主意,一个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步走向梳妆台,在镜子面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丰满的面庞,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个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轻轻的将面前几根乱发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顾右盼的端详一会儿,低头开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几分颜色,同时口里悠悠然的轻轻哼着“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里间又走出来一位穿了紫红色长袍的女人,年纪要比这位少妇大五六岁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于社会经验的女子,没有开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个人都对她发生好感。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洁白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她一见这位少妇在那儿哼皮黄,就立刻带着笑容走到她的身边,很亲热的站在她背后,将手往她肩上一抱,看着镜子里的脸庞说:
“可了不得!已经够美的了,还要添颜色做甚么,你没有见乔奇吃饭的时候两个眼睛都直了么?连朱先生给他斟酒他都没有看见。你再化妆他就迷死了!快给我省省罢!”
“别着急,老太太那面我会去说的,等一会儿,跳完了我一定亲自送你回去,到伯母面前去告罪,她一定不会怪你的,”王太太在那儿一面梳一面说,同时还耍飞眼给张太太,叫她快点去买一个别针来,她这儿只要有一个别针一别就好了,张太太立刻明白了王太太的意思,走到婉贞柜子边上,叫婉贞拿一个头上的别针,再拿一支口红,一个金丝做成的手提包。一面问多少钱,一面从包里拿出一大卷钞票,一张张的慢慢数着。
婉贞虽然手里顺着她说的一样样的搬给她,可是心中一阵阵的怒气压不住的往上直冲,恨不能立刻离开这群魔鬼,她看透了她们的用意,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昨天那位王太太十分殷勤的同她讲话,一定要请她今天去她家吃饭,要给她交一个朋友。她昨天还以为她是真的诚意来交朋友呢!现在她才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大约她们也有所利用她的地方。心里愈想愈气,连张太太同她说话她都一句没听见,心里只想如何能将她们这一群鬼打死,救出那位天真的小姑娘才好。这时候她只听得面前站着的张太太拼命的在那儿叫她:
“唷!你这位小姐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呀!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呢?怎么我同你连说了几遍,你一句也没有听见呀?”张太太软迷迷的笑着对婉贞看,好像立刻希望得她一个满意答复。
婉贞想要痛痛快快的骂她几句,可是又不知如何说法,只得将自己的气往下压。在礼貌上她是不得不客客气气的回答她,因为这是她职位上应当做的事情,可是再叫她低声下气的去敷衍是再也办不到的了。她的声调已经变得自己都强制不了,又慢又冷的说:
“好罢!你拿定了甚么,我来算多少钱好了。”
张太太也莫名其妙的,只好很快的将别针等交给婉贞算好了钱,包也不包拿了就走。她只感到婉贞有点不对,可是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想还是知趣一点少说话罢!婉贞呢?这时候的心一直缠在那位小姑娘身上,她要知道到底是否被她们强拉着走了,这时候她再往前看,只看见那位王太太已经很得意的将头发给她梳好了。当然是比原来的样子好看得多,可是那小姑娘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低着头愁眉苦脸的沉思着,王太太在旁边叽叽咕咕讲了许多赞美的话,她一句也好像没有听见,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满脸带着哀求的样子,又急又恨的说:
“王太太!请你不要再白费时间了,你看这时候已经十点多,快十一点了,我再不回去母亲一定要大怒,您别看我已经是长得很大的人了,可是我母亲有时候还要(像)小孩子一样的责打我呢!我们的家教是很严的,又是很顽固的,我父亲在上海的时候,哥哥读到大学还要招打呢!我女孩子家更不能乱来,这次若不是为了父亲在内地,家用不能寄来,我母亲决不会让我出去做事情的,事前她已经再三的说过,叫我不要到外边来交朋友,如果不听她的话,她会立刻不让我在外面工作的。所以您还是让我回去!您的好意我一定心领,等过几天我同母亲讲好了,再出来陪你玩,不然连下次都要没有机会出来的。”
胖太太听着她这一段话,心里似有所动,静默了一分钟,深思一刻,立刻脸上又变了,像下了决心一定不肯放松这个机会,急忙拉着她的手,像一个慈母骗孩子似的,放低了声调,用最和暖的口气,又带着哀求的样子说:
“得了!我的好小姐,你别再给我为难了,就算你赏我一次面子,我已经在别人面前说下了大话,别人请不到的我一定请得到,你这么一来不是叫我难为情么?”说到此地,再将声音放低着好像很郑重似的——“况且等一忽儿部长还亲自来跳舞呢!给他知道了你摆这么大架子,不大好,说不定一生气,就许给你记一个大过,或者来一个撤职,那多没有意思呀!你陪他坐一忽儿又不损失甚么,他一高兴立刻给你加薪,升级都不成问题。你想想看,别人想亲近他还没有机会呢,你有这样好的机会还要推三推四的,简直成了傻子了。”她连说带诱的一大串,说得那个小姑娘也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十分意动。
这时候那张太太也走到了她们面前,并在那儿拿手里买的东西给她们看,王太太立刻就拿别针抢过去往她头上带〔戴〕。一个不要带〔戴〕,一个一定要,三个人又笑又闹的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边忽然又冲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是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叫骂,后边一个穿了旗袍的比较年轻一点的满脸带着又急又窘的样子,在后面紧紧的追着她。这时候一屋子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两个人的身上。婉贞本来是已经头晕脑涨〔胀〕,自己觉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恨不能即刻逃出这间恼人的屋子,到一个没有人影的地方去清静一下。可是这时候给她两人进来后,她也忘记了一切,只有张大两只眼睛急急的看着她们到底又是闹的甚么把戏?只听得那先进来的女人,坐在近着婉贞的桌子边上那镜台的椅子上,用木梳打着桌子发出很响的声音,带着又气又急的声音对着坐在她左边椅子上少女说:
“好!多好!这是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多有礼貌!多讲交情!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做出这种下流不要脸的事!看他还有甚么脸来见我!真正岂有此理,你叫我还说甚么?”说完了还气得拿木梳拼命用力气向自己的头上乱梳,看样子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梳自己的头发,简直气糊涂了。那边上的女人,听完她的话,脸上显得十分不安,也急得连话都吱吱唔唔的讲不清楚——
“你先慢点生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遭得你生这么大气,我却还不明白,大家都老朋友了,能原谅就原谅一点罢。”
“你倒说的轻松!反正不在你的身上,若是你做了我一定也要气的发晕。”
“到底你是发现了甚么怪事呢?”
“你听着,我告诉你!刚才不是在我家里吃完了饭大家预备到这儿来么?我们大家不是都在客厅里吃香烟穿大衣吗?是我叫亨利上楼去锁了房门,叫佣人带了小倍倍早点睡,我们今晚上回家晚。等他走了不多一忽儿,曼丽也跟着上楼去。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疑心,以为她是上WC去的,谁知道我们讲了许多时候闲话,她们还不下来。你同小张他们正说得热闹呢,也没有留心,我是已经奇怪了,所以就不声不响轻轻的走上楼去。在楼梯上我已经听得两个人轻微的笑声,我就更轻轻的一步步的走到房门口,轻轻的推一下,还好,没有锁上,他们大约也没有听见。等我走进一看,好,真美丽的一个镜头,两个人互相抱着很热烈的接吻呢!你说我应该怎办!你说。”这时候她一连串说完了,还紧逼着旁边那个女人说,好像是她做错了事情似的,那个女人倒有点儿不知道说甚么好!也许是事情使她太惊奇,只好轻声的说:
“唔!那难怪你生气。”低声的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当时真气得要哭出来了,只好一声不响回头就下楼,她们也立刻跟了下来。大家都在门口等着上车呢,我只好直气到现在。”
“我说呢!我现在才明白,怪不得你在车子里一声也不响,谁也不理呢!原来是如此。”她虽然是低声冷静的回答她的话,可是她的脸色也立刻变了腔,眼睛看着鼻子,好像正在想着十分难解决的事情,对面讲的话也有点爱听不听的样子。
“你看你!怎么不响了?你给我出个主意呀!你看我等一会儿应该怎样对付她,还是对大家说呢,还是不响,我简直没有了办法了,同你商量你又阴阳怪气的真不够朋友!”
“你也不要太着急,大家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不要闹得太没趣,慢慢的再商量办法。反正曼丽也知道给你看破她还不好意思再同你亲热了,只要你对你自己的老爷稍微警戒警戒,料他以后也不会再做,闹出来大家没有意思,你说对么?”
这一位听了对方几句很冷静的话以后倒也气消了一半,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了,眼睛看着对方的脸静默了几分钟,慢慢的站了起来,低声的说:
“好罢!我听你的话。不错,闹起来也没有多大好处,只要我以后认识了她就是。那我就托你等一会儿,她若是进来,你说她几句,叫她知道知道,就是我不响,问问她自己好意思么!我是不预备再同她讲话了。”说完了就往外边走去,那一个是一只手托着脸,眼睛看着还有一只手里的香烟,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声也不响,这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非常之静。婉贞,自从她俩〔两〕个进来之后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们的身子,心里逼着一口气,听出了神,这时候才算把气松了,抬眼一看屋子里的人也都走完了,只有静坐着的那一位——她也好像没有觉得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婉贞也看着她不知道想甚么好。忽然里屋子的小兰匆匆忙忙的跑到婉贞面前,好像又有甚么大事发生了似的说:
“快点!你的电话,大约是家里来寻你,说是有要紧事情叫你无论多忙也要去听一听,你快去罢!”她说完了就即刻要来拉婉贞去,婉贞可给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体都麻木了似的,好像是才从一个恶〔噩〕梦里惊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可是听说是家里,她才想起一切,想起还有二宝病着呢!这时候来电话不要出了甚么事——她不敢再想,她怕得连着出冷汗,心里跳得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小兰也不管她说甚么,只急急的拉着她就往里跑,只拿起电话筒她亦说了一声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听得立生的声音在说:
“你是婉贞么?你怎么样了,问经理支着薪水没有?二宝现在已经热得不认识人了,一定要快去买了针药来打才能退热,不然恐怕要来不及了。你知道么?哙!你为甚么不说话呀!”
婉贞听着立生的急叫声,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心里一阵阵的痛,脑子里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应该做甚么好。老实说她自从进来之后,脑子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二宝那烧得像红苹果的小脸儿,她又何尝不想立刻能拿到钱呢!可是她……
“哙!哙!你说话呀!到底你甚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一点把药带回来?你为甚么不开口呀?真急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在半个钟头以内一定回来。”勉强的逼出来这一句话,说完不等回答就把电话筒挂上了,她自己也飘飘荡荡的站也站不直了,好像要摔倒似的,吓得小兰立刻上前扶着她走到外间去。婉贞由她扶着像做梦似的向前走着,可是心里简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时候她需要安静,静静的让她的脑子清一清,可是事实不允许她如此做。等她还没有走到自己座位面前,已经听得又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同刚才坐在镜台边静想的一个在那儿吵架,声音非常之大,一句句的钻进婉贞的耳朵里,不由她不听。那一个坐着的女人这时候脸色变得很苍白的,瞪着大眼对立在面前的女人厉声的说:
“我告诉你,叫你醒醒不要做梦!亨利老早就是我的人,他没有同莉莉结婚之前就是爱我的,因为我不能嫁他,他才娶的莉莉。我可不能让你们有任何关系,你快给我丢手,不然我决不饶你,你当心点!”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反而抬起了头大声的狂笑——笑得十分的自然而狡猾,又慢又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真可笑!说这种话不怕人笑,亨利不是你的丈夫,你无权管,我爱谁恨谁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劳你多讲。”
婉贞这时候自己的心里已经乱得没有法子解脱,再听着这些无聊话更使得她的心要爆炸似的,一口气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简直像要发疯了。她看一看自己的周围,灯光辉煌,色彩美丽,当然比自己的家要舒服得多。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个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空气压不住她内心的爆火,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烧,心里跳得眼前金星乱转,一个人像要快被逼死。面前那两个人的吵架声,愈来愈往她耳朵里钻,她不要听——她脑子里再也放不进任何事情了。可是坐在近边,那声音不知不觉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来,她恨不能立刻高声的叫她们走出来,或是骂她们一顿,她简直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对她们张了口正想骂出来,可是一时又开不出口,急得脸红气喘,坐立不安。这时候她不能再忍一分钟,非立刻离开此地不成,不然她可能就发了疯,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只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重得快把她压死了,非走不可。想到走——她就不能等有别的转变,立刻不顾一切的一直往门外冲,走过舞池她也好像没有看见,音乐在她身边转,她也没有听见,只是直着眼睛,好像边儿上没有第二个人,急匆匆只顾向前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显然的她已经失却了控制力。走到二门,可巧经理先生站在那儿招应客人。看见她那样子,以为里面出了甚么意外的事情,他立刻紧张的迎着问她:
“哙——婉贞小姐!您为甚么这么急冲冲的,有甚么事情么?”
婉贞根本就没有留心到他,他所讲的话也没有听见,毫无表情的一直往前走,经理先生在后面紧跟着叫,也是没有用。
她一口气走出了大门,到了外边草地上,四外的霓红灯照得草地上也暗暗的发出光亮。因为这间房子四外的空地相当大,到了夏天就把空地改为舞池,所以有的地方种着许多的小树同花木,环境很觉清静。婉贞一口气跑到左边的一片草地旁边,随便的坐到石椅上,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下。晚风吹入她的脑子也使她清醒了一点,在这个时候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开始记起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她一定要决定一下应当怎么做才对。这时候她好像听得立生在电话里的声音——那种又急又怨的声调,真使她听得心都要碎了,她明知此刻二宝是多么需要医药来救他的小命儿,金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小脸儿烧得绯红的小二宝正在她眼前转动,她又何尝不爱这个小儿子呢!她一阵阵的心酸,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罢!她一个人站在椅子边上,走两步,又退两步,想来想去,她是应该尽她母亲的责任的,她决不能让二宝不治而死的,她还是顾了小的罢,于是她又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到大门边,想进去问经理先生预支点薪水,打电话叫立生来拿了去买药,快点给二宝吃。可是到了大门口,她已经听见里面音乐声——在那儿抑扬的响着!这时候二宝的小脸忽然消失了,只有刚才那些女人的脸一张一张的显现在她的眼前,她又回想起在屋子里的一切,她又迷糊起来了,她走到门口想进去,可是自己的腿再也抬不起来了,她已经感到她的呼吸不能像在外边那样的舒畅。她又感到气急,这种非兰非香的浓味儿,她简直是受不了,她回身再往草地上走——她想——想到今儿晚上,短短的两三个钟头内所见所闻的一切,再起头想一遍,实在是太复杂,太离奇了。不要说亲自听见,看见,就是在她所看过的小说书里,也没有看到过这许多事情——难道说这就是现在的社会的真相么?她真是不明白,如果每晚要叫她这样,叫她如何忍受呢?难道说叫她也同她们这些人去同流合污么?
昨晚回家她已经通宵不能安睡,她感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她过惯的是一种有秩序又清静的生活,一切是朴实的简单的,现在忽然叫她重新去做另外的一种人,哪能不叫她心烦意乱呢?所以经夫妻俩〔两〕人商量之后预备放弃这个职业,情愿穷一点,等以后有机会再等别的事情做罢。今天下午她看了二宝烧得那样厉害,而家里又没有钱去买药,便一时情感作用,预备牺牲自己,再来试一下,至多为了二宝做一个月,晚上就可借薪水回来了。可是现在她决定不再容忍这一类的生活,因为就算救转了二宝的生命,至少她自己的精神是摧残了,也许前途都被毁灭了。她愈想愈害怕,她怕她自己到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改变了本性,况且生死是命,二宝的病,也许不至于那样严重,就是拿了钱买好了药,医不好也说不定,就是死了——也是命——否则以后也会再生一个孩子的——她一想到此地她的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下去,立刻觉得心神一松。她透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天上一看,碧蓝色的天空,满布着金黄色的星,显得夜色特别幽静,四围的空气非常甜美。这时候她心里甚么杂念都没有,只觉得同这夜色一样清静无边,她心中很快乐——她愿意以后再也不希望出来做甚么事情,因为不管做甚么每天往外跑,至少衣服要多做几件,皮鞋要多买几双,也许结算下来,自己的薪水还不够自己用呢!不要说帮助家用了。
这时候她倒一身轻松了许多,也不愁,也不急,想明白了。她站起来很快的就一直往大门外边走去,连头也不回顾一下身后满布着霓红灯的舞场。一直走出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坐在上面,很悠闲的迎着晚风往家门走去,神情完全和刚来时不一样,她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天下十分幸运的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