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孝姑自缢 大理相救

诗曰:

世间时运强不来,谁知今日有此灾。

意欲一命归阴去,父女相逢不忍怀。

话说孙小继见众位老爹去了,他才趴出来,说:“我魂都不得了!”有两位厨子听见了,说:“此是新闻,儿子招娘,我们倒未曾听见过,这不是个畜牲事么?”骂了一声,走到厨下,把刀一拿,他开了大门走了。奶奶随即叫小继:“把门拴了。我们此刻来点了香烟,把毡条拿了来。”奶奶望大爷说:“你先来磕个和合头。我代你说句吉利话,我同你同偕到老,百年和合,夫唱妇随,百子千孙。”奶奶又叫:“大爷,我同你拜天地。”又拿毡条到祖先面前拜过,又拜家神、土地。大爷说:“奶奶,不用拜菩萨吧,至菩萨看见我们做的事不在礼,不依起来,不如歇了吧。”奶奶叫大爷把锞子烧了,又拜了一拜,奶奶叫声:“老爹,你见谅些!我今日有良心,烧张纸你,你放安稳些,我逢时遇节还烧个包子;你若要不安稳作闹,我把你牌位拿把刀劈碎,朝毛屎里一丢。”奶奶叫:“小继,到房里来,我们吃个交杯盏。”大爷说:“奶奶,不用吃罢。今日是断头酒,不是交杯酒,歇歇罢。”

再讲有一位烧火的厨子在那块打睡,醒了站起来,看见同伙的都去了,菜都还在块,他不知是何道理。站起来擦擦眼,到了外面,看见新娘子不丑,叫声:“奶奶,恭喜奶奶七子八婿,五男二女,百子千孙,万代富贵。”此刻奶奶欢喜无穷,今日一天也没有一个人说句好话。奶奶此刻买了一个脱市,他又卖了个脱市。奶奶见这位师父和气,赏了银子,两碗菜,还有棒儿香。奶奶叫他:“回去罢,改一天来收家伙。”奶奶令大爷收拾灯火,于是二人进房,拴上房门安歇。

再讲孝姑娘见晚娘做下没廉耻事,在房中骂了声:“该死的贼呀!你不念往日恩德如山,反恩将仇报!”放声大哭。奶奶在房听见,说:“骚拇,你阴毒我,我们已坐过富贵了,已三更,诸事不忌惮了!”奶奶叫:“大爷,你不要拦我,我起去打他个半死!”奶奶靸了鞋子,取了一个红棒头,开了房门,走到对过房中。把门一推,直奔床前,把被一揭,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棒捶打了数十下,打得姑娘哭哭啼啼,周身青肿。

奶奶复又卡住姑娘嗓子,意思不要他哭,可惨连气都呻不出。

大爷见强氏打姑娘,打了不则声,有些发毛起来,连衣服都不穿,连而三的到了对过房来,见姑娘被奶奶卡了连气都不能呻,眼睛朝上错,在块翻白眼。奶奶见大爷来,未曾穿衣裳,冻得浑身冰冷的,奶奶才把姑娘丢下,同大爷进房,代大爷把身温暖。

再讲姑娘悄悄起来奔厨房来,意欲自荆取了汗巾一条,叫一声:“爹爹与亲娘呀!我在世活着已无人照管,被继母如此揉挫挨打,倒不如死了罢。千休万休,不如死休。”把汗巾打了一个圈儿,正要朝里伸,不期从锅堂里一阵阴风刮了出来,见一位老翁,头戴吏员巾,身穿一件葛布大衫,颈下三股麻绳头有大头钵还大些,鼻内七孔流血,低低哭声,叫了一声:“亲儿呀!你小小年纪,如何寻此短见?为父的海大冤仇要你报!后来清官到任,自有应验。”孙老爹吩咐姑娘说:“我儿,我要去了!”一阵阴风仍归井内。孝姑娘见老爹去了,走到锅堂里面一摸,摸了一手锅烟灰。姑娘叹息,疑思半会回房,低低声音叫了一声:“小继呀,我没时来便罢,若有时来,替爹爹报仇泄恨!”大爷听见,“奶奶,你不要开心了!孝妹妹那边说要替爹爹报仇!”奶奶说:“不妨!有我,你放心。”

再讲次日,十一位老爹内有一位汤老爹,气得过不得,要约众人与小继评理。众人说:“我等今日亦有事,留这个畜生吧,我等何必与他为冤作对,做甚么事?”汤老爹见众人不肯行,他亦自己回来。看见媳妇抱着孙子,叫了一声:“你老人家修修孙子罢!”老爹见媳妇与他说叫修修孙子,也就把小继评理付之度外。

再讲小继见外人评论又在情理,他已不敢到司房里去,天天躲在家内。那一天,奶奶说:“你到外头走走!”“奶奶,我如今没脸见人。”奶奶说:“怎么不能见人的?难道男人家不娶亲的,女人家不嫁的?这都是古之常理,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奶奶总是一派忘其纲常,不知耻辱之话,逼着大爷,数次催他出去走走。大爷被逼不过,只得出来。到了街上,看见了一众娃娃喊了一声:“你们来看呀!儿子招娘的就是他!”

众娃子以为新闻,拴着他到了那一头。大爷此刻脸上真正无趣,一走走到了太平园门口,意欲数几十文买盘肝肠躲娃子,不意开店看见,“我这肝肠不卖畜生吃,你去吧!”大爷无趣,走米店内,要看看米色,不防外面有一位老爹大喝一声:“该死的畜生!饿死的这个畜生,快些去吧!若走迟了,叫人打你孤拐!”小继垂头丧气,一直家来,不言不语。从此之后,足不出户,坐了十几天。

那一天闷急了,到了街上,有一个人看见了孙大爷,把他邀到了一个僻静面馆说:“大爷,我如今手中拮据,要同大爷借几两银子用用。”大爷此刻无奈,应说:“九五扣,三分钱。”

当时立券,次日交银。

再说小继回来,看奶奶梳妆。奶奶一天三样梳妆:早起巧梳妆,中上慢梳妆,晚上懒梳妆。到了次日,奶奶吃了中饭,到了房中匀匀脸,搽搽粉。小继此刻不在家,他奔门首,瞧瞧来来往往的人滔滔不断,他吸了一根烟袋,一者他守着大爷,二者站站门子开开心。

正看之时,那远远来了一位卖花的婆子,年纪五旬限外,花花白头发,挽了一个鬏,他身上穿了一件元色衫子,古铜色裙子,手中拎了一个花提盒走了过去。强氏看见,喊了一声:“张妈妈!”他那娇滴滴的声音,尖甜脆美。张妈听见:“一位奶奶,原来是你。奶奶呀,我老拙无能了!”张妈妈叫了声:“奶奶,你家姓甚么?”“我家姓孙。”

“老爹可在家么?”

“我家老爹去世了。”

“得何病症?”

“是疯病。”

“几时死的?”

“六月初三日不在的。”妈妈看见奶奶周身艳服,说:“奶奶,难道改了节么?”他心内说,六月死丈夫,如今倒改了节了!妈妈说:“改节的好,守节的不好。我家老伴儿去了,丢下我来,我到半夜三更想起那件事儿,连席子都抓破了。”

奶奶说:“我是做嫁招夫,很好!”“喜欢做嫁招夫?”“我单欢喜做嫁招夫!”奶奶说:“进来,我有要紧的话与你商量。”

妈妈到姑娘面前叫了一声,奶奶说:“不用叫他!他如今变了。”把妈妈邀到房中,将上若下都告诉他。叫了一声:“妈妈,你代我家孝子做一个媒。”妈妈说:“做那一等人家,奶奶?”“孝子如今变了,与我成了仇了!”奶奶出去,取了四个黑漆盘子,装了四样东西进来,不过一般栗子云片糕,一盘枣子,一盘老豆,老豆腐干子。倒了茶,摆在桌上,叫妈妈坐坐吃茶。奶奶此刻又取出银子,五两一个大锭。“妈妈,我把这银子送与你,买你的心。”妈妈说:“奶奶,你还是买我老妈子一半好心,一半坏心?”“我买你一半好心,一半坏心!”

奶奶说:“你不过代姑娘做媒。”

“我就有一位汪翰林家,大爷、太太、姑娘、公子,去年把我带到徽州去游黄山,我连黄山脚下都玩到了。我同他们回来,他家太太说,我家公子,有位先生代他算命,说快进学了,又快中举了,又快中进士了,又快点翰林了,又快做官了。

奶奶,此家可以相宜么?”奶奶说:“妈妈,我本当把孝子一定把个有钱的人家,热热闹闹。他如今冷了我的心了,你代我寻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行凶撒泼无赖之徒。”“奶奶呀!世上四只脚蛤蟆多,三只脚的蟾也不少。”

“妈妈,我也不论他疤麻、破绽、瘸腿、瞎眼。我一不要人出众,二不要衣服鲜明,三不要行财下礼,四不要有钱有势,五不要来往上门,六不要择选门第,七不要家中兴旺,八不要下役陈行,九要打降扛丧,十要酗酒撒泼。”张妈妈听了有气了,奈因银子白滑滑的回不过,只得答应。他把那四盘茶食一包,拾了提盒去了。到了门首,奶奶说:“过两天来讨信。”

于是一直到了街上。张妈妈慢吞吞走到门首,自己说:“寻钱不费力,费力不寻钱。今日晚了,我妈妈说了多少鬼话,大锭骗到腰里了。”

正走之间,只见吊桥上来了一位,口里喊着:“九月重阳十月朝,光棍腿上起皮硝。”头戴一顶开花帽,身穿一件破棉袄。手提着青竹梢,脚踏着乱稻草。吃得醉熏,跄跄踉踉走到张妈妈面前。他喊了一声:“张妈妈,今日没局了,鸭子找不着了。今找到你了,打一斤烧酒我喝喝吧!”张妈妈叫一声:“五老爹,我今日也不曾发利市,你饶我罢!”五爷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今日要烧酒喝。”五爷拦阻不放张妈妈走,可惜此刻,妈妈连眼泪都急下来。叫一声:“五老爹,我腰内没有带钱,五老爹同我家去,打酒与你喝吧!”五爷跟着张妈妈,转弯抹角到了门首。取了钥匙,把门开了。先把提盒一放,走到房中把银子收好,然后出来叫:“五老爹,看看门,我去打酒去!”不好,去了他把我香炉烛台偷去,我没处去拴他。

也罢!我央邻居:“大小夥,你去罢!”妈妈喊了声。王奶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小夥,你家干妈妈喊你!”不期两位小大爷在街上,用芦柴裹了锡箔子在块唱戏玩,你呛咙对呛咙,耐鼻子、眉毛、眼睛、耳朵、嘴。他听见他妈妈喊他,他二人家来。洗了手,到张妈妈家说:“干妈妈打酒?”于是老人家数钱与大小夥打酒,回来代皮五爷说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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