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一计莫筹群丑奈何天
邬振雄自从做了镇维持会的主席之后,满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地度着快乐逍遥的日子,想不到维持会成立不久,便发生了小丘山脚下杀死两个日兵并劫去两犯的一件事情。这件案子,在山村队长方面认为是十二分的严重,假使不水落石出地破案捉获凶手的话,以后对于日兵的安全问题,显然是大有关系。所以他们认为这完全是维持会的责任,换句话说,也就是邬振雄的责任。因此邬振雄就负有调查该事件发生后侦缉凶犯的天职,假使迟迟未获,说不定有撤职查办的危险。为了这样,振雄这几天的焦急,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真所谓有点儿废寝忘食的了。
镇上的花三爷,上次竭力怂恿振雄出面组织维持会,他的目的,可以使他在镇上开设的几间铺子不受损失。振雄虽然胸有成竹,但他还假痴假呆地说需考虑,直待事情接洽舒齐,他方才要求花三爷担任维持会的委员。花三爷当下一口答应下来,一面可以照常营业,一面还可以显点儿威风,所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谁知道现在是上了圈套,案子发生,山村队长督促维持会严加侦缉,振雄在无法可想的时候,自然要请委员们来共商大事。花三爷因此硬硬头皮,也只好到邬主席家中来共议大计了。当下振雄皱皱眉头,显然有点儿困难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花三爷,事情实在叫人有点儿头痛,小丘山脚下杀死了两个日本兵,这真有点儿鬼不知神不觉的,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是本地人杀的吧,我想这绝对没有这么的胆量,况且也没有这么大的本领。假使说是外面来的游击队吧,可是案子发生了已有半个月,为什么竟一点儿鬼影子也调查不出来呢?唉!这几天山村队长时时派人来讨取凶手,你想,这……叫我到哪里去逮捕好呢?”
花三爷见振雄说到后面,把两手摊了一摊,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气。因为振雄都没有办法,这叫自己还有什么法子呢?因此头额上暴露了青筋,冒出了汗水,呆呆地却是不发一语。倒是耀宗这个小子,他却毫不以为然的态度,抱着死人也不关的宗旨,说道:
“爸爸,其实我们不必操这一份心思,山村队长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抽壮丁也好,挨家查也好,就是多捕几个嫌疑犯杀死也好,我就不相信这里会有什么游击队出来,一定是本地人干的。爸爸不要以为本地人个个都是好东西,说不定有人听了上燕这家伙的话,所以存心捣乱起来了。”
“耀宗,你这孩子说话总是东扯西拉的,就算你和江上燕冤家对头,但现在他的人不在这里,还说那些空话干什么呢?你看花三爷还没有开口,倒叫你拉拉扯扯地说了一大篇,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的!”
振雄听他说得莫名其妙、问不对题的神气,一时真有些生气,遂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喝阻他开口,一面又变换了一张面孔,向花三爷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花三爷,你不要老是不开口呀,这事情究竟该怎么办?你也快些想个好主意出来。你是委员之一,当然你也应该负一部分的责任,不要单叫我们爷两个为难是不是?其实山村队长一翻脸皮,你恐怕也逃不了罪名呀!所以在这患难之中,我们是应该和衷共济来想一个完善的办法。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雄老爷的话当然极有道理,我也并不是不肯出主意,因为我实在也想不出一个解决这件案子的办法来。假使果真是本地人杀的,队长要抽壮丁挨户搜抄的办法倒也不妨实行一下,因为乡下人胆子小,心中一吓,说不定会露出一点儿马脚来。只要把凶犯枪毙,杀一儆百,日后自然可以保得住太平。就是只怕外路人杀的,那就未免太委屈了老百姓。”
花三爷方才抬起头来,皱了眉毛,有些很为难的样子回答。在他的心中,倒着实还存了一点儿爱护民众的意思。耀宗却冷笑了一声,他发出兽性的狂态来,说道:
“不,花爷叔,我就主张非严办不可。因为这班民众太不成话了,在这个时候谁不想拍拍日本人的马屁才好?不料还去暗杀他们,这不是成了害群之马了吗?我看这班乡下人怕硬不怕软,先抓了几个嫌疑犯来枪毙了,管他冤枉不冤枉,杀了几个给大家看看,那么他们以后自然也会服服帖帖起来了。案子出了半个多月,现在还是一无头绪,我以为倒怨不得队长要发火,就是我觉得这个维持会办事的能力也太薄弱一点儿了。”
“耀宗,你说话总是不肯思前想后的,年纪轻轻,火气不能太大,我在地方上管过几十年的事情,难道还是你聪敏吗?乡下人虽然愚笨,但也不大好惹的,狗急跳墙,人心一反,可不得了。所以我的意思,就最好是两面敷衍,得能够双方面都不得罪,那么我们的地位自然也不会发生摇动了。就说是本地方有不法之徒,也只好暗中查访,切不可打草惊蛇。”
振雄是一贯地抱着火烛小心的态度,其实他完全是一种老奸巨猾的作风。花三爷点了点头,他认为很不错的神气,说道:
“我也是这个主意,如果队长一定不肯放松,明天我们就跟队长去商量,叫他们最好再宽限几天,等到没法侦查的时候,再准定挨家地抽查壮丁也不迟。”
“花爷叔这办法也好,我们就决定这样子吧。明天我到山村队长那儿去一次,他对我的印象倒很不错,大概一定肯答应的。我一定要把这件案子打听一个水落石出不可,假使这一点点小事情办不好,还谈什么大事情呢?”
耀宗拍拍胸部,他那种表情总是显出头重脚轻的样子。正在这个时候,忽见马老二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他笑嘻嘻地叫道:
“主席,好了好了,陈七爷回来了。”
“什么?陈七爷全家回来了吗?在哪里?在哪里?”
振雄一听陈七爷回来了,他似乎也感到一些惊喜的样子,忍不住急急地问。马老二活像一条狗的模样,颠了颠屁股,说道:
“真的,他们全都回家来了,船停在他家的后门,但是对面的皇军老爷不许他们上岸,一定要检查什物,恐怕有违禁品。”
“要检查,那不成什么问题,花爷叔,我和你一同去担保一声好了。说起来,你是委员,我是委员兼秘书长,难道这一点儿小面子都不卖吗?”
“好的,好的,花三爷,辛苦你跟耀宗去跑一趟,陈七爷回来了,那是顶好了,便可以多一个人商量了。耀宗,你最好请陈爷叔先到这里来一次。”
“嗯,我知道了。花爷叔,我们走吧。”
耀宗点头答应,遂和花三爷一同告别走了。这里马老二向振雄一鞠躬,也悄悄地退了出去。振雄待大家走后,便向左边的套房门口走了两步,探首叫道:
“珠凤,珠凤!”
但里面并没有人答应。振雄皱了眉头,又连喊了两声柳五儿,不多一会儿,柳五儿从里面应声出来,向他问道:
“老爷,你叫我有什么吩咐吗?”
“凤小姐在房里没有?叫她为什么没有声响?”
“哦,凤小姐刚出去不多一会儿,说不定马上就回来的。”
“这个年头,虽说我是做了镇上的主席,但有什么理由可说女孩儿家老喜欢在外面跑?要如遇到了喝醉了酒的东洋兵,这就懊悔也来不及了。”
振雄说出了这几句话,他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了一种空虚的悲哀,觉得自己的地位难免是有一种傀儡的典型,因此他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邬寿从外面进来,振雄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住了说道:
“邬寿,刚才马老二来说,陈七爷全家都回来了,回头就要到这里来,你快到书房里去打扫打扫,把烟灯点上了,多打几个烟泡子。”
“哦,我知道了。”
“慢着,把玻璃橱内那一缸烟拿出来,让七爷尝尝东洋货的味道,他一定也会说比云土好。”
邬寿答应,便走进里面去了。振雄在桌子上拿起茶杯来,凑在嘴上喝了一口,就在这时,珠凤在院子外匆匆地里来。柳五儿瞧见了先说道:
“老爷,凤小姐不是回来了吗?所以我说你是用不到担心的。”
振雄回头去看,珠凤已到了面前,她向振雄低低地叫了声爸爸。振雄沉着脸,很严肃的样子,说道:
“珠凤,你又到哪里去的?”
“我……我在街上买些东西。”
“咳!你骗我,我猜得到,你又是到江老太家里去的,并不是我不许你去,因为这个年头,女孩子家一个人在路上行走多危险的。况且镇上离张村有十多里路程,你想,要如半路上窜出几个东洋兵来,那时候叫爹不应,喊娘不理,我看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不是什么全都完了吗?”
振雄虽然是沉着脸色,大有教训的神气,不过在这几句话中,多少还包含了一点儿爱护她的成分。珠凤微微地一笑,说道:
“不会的,东洋兵究竟也讲道理的,他不会随随便便向人家实行非礼。”
“唉!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李大娘的事情,你难道不晓得吗?”
“可是我比不得李大娘,爸爸是维持会的主席,哥哥是委员,我难道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吗?”
“珠凤,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些风色也瞧不出来?我这个主席无非是对中国自己同胞而说的,假使对日本人而言,什么屁主席?还不是和平头百姓一式一样吗?这鬼子多凶恶的,他叫我做主席,却给我上了圈套,出了乱子要我负责。他妈的!我也不曾带着十万二十万的兵,要我到什么地方去捕捉凶手呢?这几天又逼得我那么紧,我简直急得要上吊。唉!今天才领教鬼子兵的厉害!”
振雄到此在女儿面前也忍不住说出一片真心的话来,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大有悔之莫及的神气。珠凤冷笑了一声,很俏皮地说道:
“这是叫作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悔已迟。爸爸,你要早听了女儿的劝告,你哪里有今天的烦恼呢?”
“不过事到如此,已经是骑虎难下,所以这件案子,查不出也得查。唉!珠凤,对于小丘山脚下杀死两个日本兵的事,你在外面不知道可曾听到一些什么消息吗?”
振雄听女儿的口吻,好像还有点儿死人也勿关的样子,一时不免有些怨恨,遂对她低低地刺探,心中暗想:也许她有些知道的。但珠凤摇摇头说道:
“我不知道,一些消息也没有。”
“我晓得,你一点儿也不会关心的。你哥哥为人虽然浮躁一点儿,但遇到什么困难的事,大家总还有个商量的地步,这就叫作‘休戚相关’。你看我的胡须都已花白了,还能有多少日子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即使不能与我分忧,也应该少给我为你们操心才是。小丘山的案子,乡下人嘴里总有说起,你就不能帮着我向他们打听打听?”
振雄说毕,大有无限感伤之意。珠凤想起父亲爱女儿的深情确实是天无其高的,照理,为人儿女当然应该要代父母分忧,可是在我的环境之下,这和别的情形大不相同,我为了国家,我为了民族,我怎么能顾虑到家庭之私呢?所以她的情感始终被理智克服着,转了转乌圆眸珠,说道:
“听倒听见人家说起,可是跟我们一样,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干的事。其实真有人知道的话,也不肯在外面乱说,早已悄悄地前来报告了。你想,这一万元的重赏,谁不希望领呢?就是我……可惜却不知道。”
“咳!你也还想领赏,真是说的孩子话,我这一份家产,你至少一半,难道还不够你一辈子花吗?哎哎哎,珠凤,江老太的儿子到底有消息了没有?”
振雄见女儿说到末了,似乎还有一种很失望的样子,一时倒不由笑了起来,但说到这里,却又转变了话锋,问出了这两句话。珠凤觉得父亲这话对自己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诱惑的成分,遂依旧显出淡漠的神情,摇摇头说道:
“消息一些没有,江老太心中也很想念他。”
“难道连一封家信都没有?现在邮政不是已经通了吗?”
“通是通了,但上燕没有信来,江老太又不好问邮局去要的。”
珠凤说得倒是相当幽默,站在旁边的柳五儿也忍不住好笑起来。振雄回头瞪了她一眼,柳五儿很识趣地便把身子缩进到房中去了。振雄向珠凤望了一会儿,捻了自己一下子胡须,点了点头,似乎有所深思的样子,说道:
“我想上燕和你的感情并不坏,在你那里说不定有一点儿信息的吧?”
“爸爸,你这话说得奇怪了,他自己家里也没有信札,我们不过是学校里的同事,怎么他倒会给我信件呢?再说他给我信,也不能算是犯法的事,我何必要瞒着你呢?”
珠凤听父亲这句话显然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一时粉脸倒不禁浮现了一层桃花的色彩,那颗芳心也忍不住别别地一跳,不过她立刻又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表示非常正义的样子。振雄被女儿这么一说,心中自然也感到很不好意思,遂改变了口吻,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现在一班学堂里出来的年轻人,真是越弄越不懂规矩了。好端端地把自己母亲丢在家里,失了儿子应该侍奉的天职。自己一跑出去,连一封家信都没有,说起来真叫为人父母的感到心灰啊。”
“不过我知道他所以抛掉了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他有什么苦衷?在家里也不见得会饿死呀。”
“倒并不是在饿死不饿死的问题上。因为一个人都有国家,分开来说,就是有国有家,不过国在前家在后,那么为了国,也只好忘了家,这还不是他出于万不得已的苦衷吗?”
珠凤说得那么严肃,显然是理直气壮的神气。振雄也不知为什么,听了这些话,他的两颊不期然会罩了一层猪肝色,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爱国固然是人人要爱,不过也得看情形而说。比方说这里的环境吧,我们已没有了国家的保障,假使不随机应变的话,那么难道白白地牺牲性命吗?古人有句话,叫作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所以我们第一要紧保身子,眼前低头,将来机会一到,自可扬眉吐气。昨天我碰到山村队长,他颇有在镇上创办教育事业,使中国儿童不至于受到失学的痛苦,我心中暗想:山村队长说得有理,他确实和我们中国有亲善的诚意,当下我十分地赞成。不过对于校长问题,我想来想去,只有江上燕最适宜,第一,他是熟手,第二,他会东洋话,假使你有办法叫他回来的话,那么你们一同在学校里又可以朝夕与共,岂不是很好吗?”
珠凤觉得父亲始终相信自己和上燕是有信件往来的,所以他一再地用话来套自己,觉得父亲的刁滑倒也名不虚传。不过自己也不是一个毫无主张的女子,总不会轻易地中了他的圈套,所以始终镇静了态度,摇头说道:
“爸爸的意思很好,不过所可惜的就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嗯,我想你可以对江老太探听探听,也许她会告诉你吧?”
珠凤正欲回答一句,忽见马老二一路喊进来道:
“陈七爷来了,陈七爷来了!”
“来了吗?快迎接。”
振雄一面说,一面已迎了出去。这里珠凤却暗自冷笑了一声,自管回进卧房里去了。陈七爷是个四十多岁的年纪,瘦长的身子,平顶头,穿着一件哔叽骆驼绒的袍子,两只眼睛很小,眉毛很浓,一望而知是个很精明的商人。他见了振雄,便一路拱手进来,笑道:
“雄老爷,这地方全亏你们几位维持,要不然我们真是有家归不得了。”
“哪里哪里,陈七爷,我们都是自己人,你何必这么客套着?这几个月来,唉,真是一言难尽!我们目前不过是跑龙套打打开场,一切章程还得都等待你来定哪!快请坐,快请坐!”
振雄仿佛是得到了生力军援助一般地欢喜,他是竭力地向七爷奉承。这里马老二早已端上四杯香茗,放在茶几上面。振雄、七爷、三爷、耀宗便坐了一个四角形。振雄这时又感叹地道:
“唉!想不到我们今日还有碰头的一天。记得几个月之前,你们逃难出去的时候,满镇的飞机炸弹,谁都以为这邬镇总要化为平地了。幸赖上苍保佑,才保牢了这大好的家园。”
“可不是?当初的来势实在太凶,不过我倒没有逃的意思,都是家中女人吵得我没有了主意。早晓得镇上依然太太平平,我们就悔不该逃难了。用去了盘费倒也不要说了,一路上所受的惊吓,假使胆小朋友,真会受不了。唉!现在细细地回想起来,真好比做了一场噩梦。”
陈七爷表示这次逃难倒并不是自己胆小的意思。凭他这两句话,显然他还肉麻这所损失的一笔浩大的旅费。花三爷微微地一笑,说道:
“譬如出处去旅行一次,到底给你跑了不少的码头,也开开眼界。我倒认为很有益,而且也很值得的。”
“啊!老兄,算了,算了,这眼界我宁可不要开。假使去旅行,花了钱,那是惬惬意意。现在逃难可比不了旅行,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耳边的炮声没有断绝过,这次能够回来,实在是九死一生中逃命的。”
陈七爷连连摇手,哭丧着脸,表示和旅行那是大不相同的意思。耀宗在旁边插嘴道:
“陈爷叔,不是我放马后炮,当初我原本劝你们不必逃难,可是你们偏不听我的话。我听镇上有好几户人家,因逃难反而送了命哩。”
“宗少爷,不要提起这些话了,越想心里越冤枉。那时候只怪我听了女人的话,她怕得要死,平日我很有主见,可是在炮声之中我也糊糊涂涂起来了。唉,真冤枉!”
“但是仍旧能够平平安安回来,总算还是不幸中之大幸。所以损失一点儿钱财,老兄倒也不必去肉麻它了。”
振雄听他兀是叫着冤枉,遂向他低低地譬解。花三爷望了他一眼,说道:
“七爷,你在外面去了也不过半年时间,人就老相了不少,脸色也黑得多了,可见中途上也很辛苦的了。”
“唉,只要能得活命,辛苦算得了什么呢?唉唉,我们这里地方怎么样了?还算太平了吗?”
陈七爷说到后面,向他们又低低地探问。振雄喝了一口茶,把手拈着他花白的胡须,有些尴尬的面孔,说道:
“太平也算很太平了。”
“嗯,完全太平了,你不见镇上各商店都已照常做生意了吗?”
耀宗听父亲只说了一句,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于是接口代他说了下去。花三爷却皱了眉头,他不愿隐瞒地摇头叹道:
“虽然说已经是太平了,不过我们中国人就太不识相,在这个时候,还要老虎口去捋须。你不知道,半个月前,不知怎么的在小丘山脚下竟打死了两个日本兵,所以……所以……他们不肯罢休的,非要捉到了凶手不可!”
“啊?这可是真的吗?唉,真岂有此理!所以我说中国人就弄不好。比方说,苏州一带,乡下也很不太平,时常和日本兵捣蛋,这些都是叫作游击队的。”
陈七爷表示很震惊的样子,他觉得中国人简直是朽木不可雕的意思,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振雄“哦”了一声,说道:
“对了,照你这么说来,可见游击队到处都有,小丘山脚下的事情,除了游击队会干,谁有这么大的胆量呢?”
“不见得吧,我就不相信有什么游击队,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瞧见过。”
耀宗始终表示不相信的样子回答。陈七爷“唉”了一声,手指了他一指,说道:
“你以为游击队是怎么样的军队?他们不穿军服,不带洋枪,白天里和平头百姓一样,谁也认不出他们是军队。可是一到黑夜里,那就不得了,就大显神通了。这次有上海开南京的一班军用车,据说将近望亭的时候,就中了地雷,铁路炸断,火车翻身,日本兵死伤不少,游击队还跟日军噼噼啪啪地打了半个钟点。你想,游击队就有些鬼不知神不觉的,假使给你可以瞧到的话,也不称为是游击队了。”
“哦?真的吗?”
“怎么不真?我们火车在昆山足足等了五个钟头,铁路才修好的。”
花三爷听得出神地问。陈七爷显出很认真的神气,表示这消息是并没有一点儿含糊的意思。振雄有些局促不安的态度,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说来,真有游击队了。”
“听说政府现在就用这一个办法,地方被日本兵占了,军队都分散了,躲在四处乡下当游击队,使日本军队也不能安安心心地在中国土地上等下去。”
陈七爷把知道的消息向大家告诉了。耀宗已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他带了讽刺的口吻,冷笑了一声,说道:
“这真是笑话,正式军队都吃了败仗,游击队还中什么屁用?我说中国人做出来的事情总是那么丢脸皮!”
“其实还是和日本讲和拉倒,地方好给的就割给一点儿,反正中国地方大,送他们几省也算不了什么稀奇,譬如牯牛身上拔去了一根毛。现在只知道打打打,一直打下去,就苦杀了一班老百姓。”
花三爷说的那番话很有劲,显然他认为是有相当的道理。这时陈七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感叹地道:
“我说一班年轻的人真是糊涂,好好的在家里不住,偏到外面去东奔西走,可是结果也弄不出一点儿什么名目来。我在汉口的时候,那天曾经遇见江上燕,他穿了军装,剃了光头,已经是当了兵了。”
陈七爷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齐巧珠凤走到套房来听壁脚,一听他们讲起江上燕,便躲在门缝里凝神细聆。只听哥哥第一个先生气的样子,冷笑了一阵,说道:
“这家伙我知道干不出好事情来,他妈的!一个小小的兵,恐怕早已变成炮灰了吧!”
“不,他倒也做得不小,好像是个上尉的编号。”
“唉,我想不到他真会去当兵,我说他实在犯不着,他在当初要如不走的话,在这里恐怕起码也是一个委员。再说还可以担任校长,这生活也未必会不舒服的。可怜他母亲为了他没有信息,已急得生病。假使给她知道儿子已变炮灰的话,江老太急得马上就会咽气呢!”
振雄好像已肯定江上燕是死定了的样子,他这几句话代他表示有点儿惋惜的意思。陈七爷摇摇头,说道:
“江上燕并没有死,我离开汉口的时候,还和他见过一次面的。”
“你不是说他已经当了兵吗?难道不开赴前线去吗?”
耀宗听他说没有死,有些奇怪地问。陈七爷“唉”了一声,说道:
“这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穿了便服,是一套半新旧的西装,他对我说,当兵太苦了,他又改行做生意了,说不定也要回家来看看他的母亲。我见他这人的行动有些神秘,捉摸不定,倒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嗯,只可惜……如果他真的回家来了,我们一定要领他走上正路,拉到我们维持会来做些工作。他若入了会,就大有用处,第一嘴会讲,第二乡下人都肯听他的话,第三又说得一口好流利的东洋话。上次山村队长要开学校,教孩子认东洋字,他来了岂不是好吗?”
振雄只管自说自话地说着,他目的是完全利用他的才能来保持自己地位的意思。陈七爷点点头,微微地一笑,说道:
“看他对凤姑娘倒仍没有忘情,所以雄爷要拉他入会工作,这是一件极便当的事情。只要叫凤姑娘去一说,就不怕他不答应下来。就怕他不回家,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
“哼!他要跟凤妹……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爸爸,你不要一片好心得不着好报,那家伙穷极无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照我看,将来就是召集流氓地痞当游击队的头脑。啊呀!我想起了,爸爸,只怕他已经早回来了,小丘山脚下打死两个东洋兵不是他干的还有谁?”
耀宗和上燕好像死冤家,他听上燕要看中妹妹,心中就大为愤怒,冷笑了一声,但说到后面,忽然又疑心到他的身上去了。花三爷有些猜疑地道:
“这个我想不会的,陈七爷,上燕有没有比你先动身回来呢?”
“他什么时候动身我倒不详细,不过小丘山的案子,你们说这是半个月前的事,我说他回来也没有这样快。”
陈七爷也觉得这是耀宗的多心病,遂摇摇头,表示和事实并不十分符合。但耀宗却肯定地回答道:
“我说一定是他,他这种人一天跑三百里路也不算稀奇。”
“耀宗,你不要太鲁莽了,人家人还在汉口,你就活见鬼。再说一个人不是一只蚂蚁,假使他真回来了的话,总可以听见有什么人会说起的。我们这些空话少说,现在七爷回来了,再好没有,我们总算多了一个帮手。以后一切的事情,还得多多地仰仗七爷哩!”
振雄一面向儿子喝阻着,一面转过脸,又向陈七爷微微地笑。陈七爷是个最没有责任性的黄牛,他怎么肯自讨苦吃共同来调查这一件案子呢?所以连忙谦让道:
“不不不,不敢,小弟才疏学浅,恐怕力不从心。”
“陈爷叔,你也不要客气了,我们父子两人和花爷叔,三缺一,来了你陈爷叔,正巧四个人,事情就好办了。”
“对了,陈七爷你也别闹客气,这里没有外人,老实说,邬镇地方除了我们这几个人外,谁还有资格来管这些事。像七爷这么有地位的人,你要推也推不掉。我想今天你多休息一下,明天一早我介绍你去见山村队长,并且我把这个主席可以让给你做,我做一个委员也很够了。”
振雄是个老奸巨猾的老贼,他想叫陈七爷来上这个圈套,自己可以多卸一点儿责任。但陈七爷不是一个傻子,他比振雄还要乖一点儿,当下欠了身子,又连说了两个不字,很认真地说道:
“承蒙这样抬爱,小弟是不胜荣幸。但小弟这次回家,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只想在家园太太平平地度过了残生。我现在一切都已按摆好了,我不犯人,人家自然也不犯我,照旧将本求利做点儿生意,老米饭总有的吃。多谢几位在这里挡头阵,我一定追随左右,暗中帮忙。说到场面上的事,当然还得雄老爷和花三爷偏劳。”
“既来之,则安之,四十几岁的人不做些烈烈轰轰的大事,我六十多岁的人不是早可以死了吗?邬寿,邬寿!”
振雄见陈七爷一点儿不肯负责,一时心中暗暗怨恨,但表面上还竭力以激将之法去怂恿他。他觉得事情是慢慢地发展,于是叫了两声邬寿,是预备款待他的意思。邬寿从里面走出来说道:
“老爷,烟烧好了,请陈七爷、花三爷到书房里去躺吧。”
“陈七爷,我知道你刚到,路途劳乏,所以特地备烟以待。来来来,请你尝尝东洋货的滋味,不亚于云土。花三爷,我们一起来吧,歪靠着谈谈舒服点儿。”
“陈爷叔,东洋货的烟膏子实在好,呼一筒就精神百倍,保你满意。”
振雄父子殷殷招待,摆了摆手,已经请七爷往里面走的意思。陈七爷虽然担心着这筒烟呼了不知会不会闯祸,但他到底为了情面难却,终于跟了大家一同步入书房里去了。
等众人走入书房后,珠凤从房里走出客堂来,心中暗想:陈七爷的话大概不会有假,不过这里叫人猜疑的,是上燕忽而当兵,忽而经商,忽而又欲回家,这似乎叫人有些可疑。刚才我去望江老太,可怜她近日为了受点儿凉,腹中有点儿泻的样子,并且时时记挂上燕,老泪纵横,那种伤心的情形,也不由令人酸鼻。那么我既有准确的消息,理应去安慰她的。一面想着,抬头见马老二从院子外匆匆进来,遂向他招了招手,叫道:
“马老二,你给我去走一趟好不好?”
“到哪里去?”
“张家村江老太家中去一次,你告诉她,说陈七爷已经从汉口回来了,他在汉口的时候曾经遇见过江上燕,他在外面身体很好,说不定最近就要回来一次。”
“噢噢,我马上给你去好了。”
“谢谢你,回来我请你吃香烟。”
珠凤含笑一点头,她便匆匆地步入房中去了。这里马老二正欲开步动身,忽见耀宗由书房里出来,他把马老二叫住了,问道:
“老二,你到什么地方去?”
“凤小姐叫我到江老太家中去送信,告诉老太太,说她儿子在外面身体很好,叫他不要挂念的。”
“这小妮子真不要脸,还是恋恋在他的身上。”
耀宗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显现怨恨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马老二向他愕住了一会儿,忽然转了转眼珠,问道:
“宗少爷,那么我去还是不去呢?只要你少爷吩咐一句话,我当然可以不听凤小姐的命令。”
耀宗觉得马老二很会拍自己马屁,遂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计上心来,遂附了马老二的耳朵,低低地诉说了一阵,又叮嘱道:
“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完全明白,准定照办,照办!”
马老二一面点头,一面便匆匆作别走了。耀宗握紧了拳头,脸上浮现了狰狞的笑。
院子里的斜阳,已经呈现黯淡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