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梦魂颠倒淑女苦难言
珠凤走出房外一瞧,只见桌子上放了一封信,有一个黑影子在门框子里一闪,便匆匆地奔出院子去了。珠凤心中有些猜疑,遂追到客堂门口,方才知道这人果然是小狗子。因为他的行动叫人感到奇怪,遂把他叫住了,说道:
“小狗子,你有什么要紧事情?来匆匆去匆匆的,到了江先生的家,连老太太都没空进房来望一望吗?”
“哦,我道是哪个,原来是邬先生在这里。”
小狗子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因为已经被她叫住了,这就不得不回过身子来,一见是珠凤,遂含笑又走了上来,鞠了一个躬招呼着。珠凤道:
“你不是找王跛子吗?怎么又匆匆地走了?”
“我是送信来的,因为王跛子不在屋子里,所以我把信放在桌子上。”
“是谁写来的?”
“还不是江先生吗?邬先生,我们快一同进去,把信拆开来念一念,看校长先生在里面写点儿什么。”
随了这些话,小狗子又回进屋子来,两人在桌子上取了信,走进老太太的卧房。小狗子先笑嘻嘻地告诉道:
“老太太,你现在可以不必忧愁了,你不见校长先生的信也写回来了吗?”
“啊!真的吗?小狗子,你快交给凤小姐,让凤小姐念给我听听。”
“老太太,江先生这信里写的,和写给我那一封差不多。他说在汉口已经找到了生意,生活大概不成问题,身体也很强健,叫老太太不必挂念,真的,他也许在最近还要回来一次。”
“找到了生意?校长先生不是当兵去的吗?”
小狗子在旁边听到这里,心中似乎感到有点儿失望,他呆住了面孔急急地问。珠凤向他连忙摇摇手,阻止他说下去,低低地说道:
“小狗子,你不要乱嚷什么当兵的话,在这个环境之下,可不是随便你乱说的,万一传到东洋人的耳朵里,倒难免要惹起一场大祸来了。”
“是的,我在别人面前就不会这么地乱说了。”
小狗子点点头,他似乎有些理会过来校长先生所以这么写的意思,于是不再问下去了。江老太却用了感激的目光,向小狗子望了那么一瞥,说道:
“小狗子,谢谢你,叫你特地送信来。王跛子又去撮药了,凤小姐,你给我代为倒杯茶给小狗子喝吧。”
“邬先生,不忙,不忙,我要喝茶,自己也会倒,还劳你的驾吗?”
小狗子见珠凤要起身的样子,遂连忙摇摇手,他走到桌子旁,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微微地呷着,一面又问道:
“邬先生,校长先生信中可曾说明哪一天回来吗?”
“这倒没有说起……”
珠凤皱了眉毛,低低地回答。看她的神情,倒好像有无限心事的样子。小狗子沉吟了一会儿,他望着淡黄色的茶汁,也自言自语地说道:
“校长先生要如真回来了的话,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小狗子,你在说什么事情?”
珠凤惊觉过来,向他一撩眼皮,有些奇怪地问。小狗子心虚,这就红晕了脸,连忙摇摇头,急急地辩白道:
“不,不,没有什么事情,我说乡下人都是无知无识,好像没有灵魂的样子。假使校长先生回来,他做了我们的领导,那么不管是哪一样事情,我想总会有一点儿名目弄出来的吧。”
“你这话也说得很对,不过照我的猜测,校长先生一时里恐怕不会回来,假使给他眼看着种种野蛮无理黑暗残酷的情形,那么他气得也许连肚子也会胀破了。唉!只怪我当时错了主意,不肯跟江先生一同出走,现在留在这黑暗的环境之下,哪一件事不是使自己感到痛心的资料?并不是我背后在咒念爸爸,爸爸只想闭了眼睛,苟安偷生下去,不管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熬煎,只图自己眼前的安全,其实那是不久长的事。我更恨我这个不知耻的哥哥,他狐假虎威还以为是十分的光荣,那真叫邬家祖先痛哭流涕的了。老太太,我真赞成前天小丘山脚下出了这一件事情,巴不得有几队游击队打过来,把这些惨无人道的鬼子多杀死了几个,也出出我心中一口怨气呢!”
珠凤说完了这几句话,心里大有无限痛愤的神气。小狗子听了,脸上有些得意的样子,笑了一笑,低低地问道:
“邬先生,你倒赞成前天小丘山脚下发生的事情吗?”
“当然啦!凡是中华民国的国民,谁不希望把他们统统杀干净呢?所以我认为前天这件事情干的人,才可以说是我们中国的民族英雄!”
“真的吗?民族英雄,这是多么光荣的名词,邬先生,我老实地告诉你吧,这件事情是我们做的,我们把杀牛刀杀死了两个鬼子兵。哈哈!哈哈!我们难道也好说是民族英雄吗?”
珠凤这一句赞颂的话把小狗子一颗心刺激得兴奋起来了,他有些乐而忘形似的,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些话,而且还哈哈地一阵子大笑。江老太和珠凤却相反地感到大吃一惊,脸上急得都有些发红,“啊”了一声问道:
“什么?小狗子,你在说些什么话?”
“小狗子,我看你今天的神色不对,一进门就是慌慌张张的样子,莫非撞到了什么邪气了吗?怎么胡说白道地竟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江老太上了年纪的人,她说的当然更属有些迷信。因为她们估量小狗子平日的行为,绝没有这一种勇气,就是有这勇气,也绝没有这一种空手杀敌的能力,所以她们显然有点儿不相信的意思。小狗子却得意扬扬地表示非常认真的样子,说道:
“真的,我小狗子从来也不说谎话,再说在老太太和邬先生面前,说谎也不敢。我和青郎、红郎在小丘山脚下,真的打死了两个东洋兵,而且……而且还救了两个爱国分子,我们把鬼子兵的尸首和汽车都丢到小河里去了。他妈的!东洋鬼中什么屁用?杀牛刀一刀就完了,比牛还好杀!”
“小狗子,你把喉咙放得轻一点儿,这可不是玩的事,到底怎么样的一回事,你从头至尾细细地说给我们听听吧。”
珠凤听他说青郎、红郎也在内的,一时方才相信了一点儿,一面向他低低地问,一面起身把房门去关上了。小狗子因为这是生平一件最痛快的事情,所以侃侃而谈,显然是无限的兴奋,说道: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是为了李大娘而起的,我们为了李大娘的消息沉沉,所以都很放不下,再说李大娘的儿子阿宝还叫青郎代为照顾着,所以红郎便不时到镇上去探听。”
“是的,在镇上我碰见红郎,对于李大娘的消息,不是我对他说的吗?”
“对呀!当时我和青郎听到李大娘贞烈而死的消息,我们心中是多么痛愤呢!后来红郎又告诉我们一件消息,是我们大中华的两个爱国分子被东洋鬼捉住了,明天要解送到县司令部去,所以我们在商量之下,决心预备去救他们,并且为李大娘报仇。谁知果然被我们达到了目的,不过……我们三人也牺牲了相当的代价。”
小狗子说了一半,珠凤点点头,从中插了两句嘴。小狗子方才接下去,他绘声绘色地说得十二分高兴。珠凤凝眸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小狗子,你们牺牲了什么代价呢?”
“我们牺牲的代价可不小,从早晨到晚上没有吃过饭,饿得几乎走不回来。”
“这是怎么说的?”
“你不知道,东洋鬼直到天色黑下来了,方才经过小丘山,你想,我们不是等得几乎饿死吗?可是两个鬼子被我们杀死了后,奇怪得很,我们的肚子倒也不觉得饿了。”
小狗子一面告诉着缘故,一面笑得十二分得意。江老太在旁边听了多时,此刻才有点儿忧愁地问道:
“你们回来的时候,还有什么旁人看见吗?”
“没有,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情,真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因为天色夜了,小丘山那边本来是很冷静的。”
“可是传出去,那还当了得?你们这三个人的性命……”
珠凤见小狗子一味的高兴样子,这就向他警告了一句。因为她怕小狗子乐而忘形地只管向外面去乱叫,这自然是件极危险的事情。江老太也埋怨他道:
“小狗子,你别到处乱说,在我们家里说说不要紧,在外面那就讨厌了。”
“哎!就是因为在老太太的家里,我才敢这么地说出来,要不然,那我就绝不会这么傻!”
“哼!瞧你这张漏风的嘴呀!我觉得你就有些靠不住!”
江老太哼了一声,表示说他有点儿戆的意思。珠凤微微地一笑,故意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小狗子,你还没有知道,东洋鬼早已晓得这一件事情了,而且还出了很大的赏格,就是报个信儿,也有五千元钱可以领赏哩!”
“邬先生,你这话真的吗?”
小狗子一听这个话,方才有些急了起来,脸色浮现了一点儿惊慌的神情。珠凤很认真的态度,说道:
“当然是真的,那还有什么骗你不成?我老实地告诉你,东洋鬼这一件事,原叫我爸爸在办理侦查,要如查出凶手是谁的话,我爸爸还可以升官发财呢!”
珠凤这些话听到小狗子的耳里,他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刚才那种得意的样子早已消失尽绝,立刻灰白了脸,向珠凤跪了下来,说道:
“邬先生,我杀了东洋鬼,只告诉你们,别人谁也没有知道,你要救救我们的命。假使你们要升官发财的话,那么你就把我交到司令部里去吧。”
“小狗子,你快站起来,为什么要这个样子?你说这些话,那就叫我气死了人,你难道把我的人格还没有认清楚吗?”
珠凤听小狗了后面这两句话,觉得小狗子这举动倒不是完全傻戆的表示,因为他至少也有些挖苦我的意思,所以她把小嘴儿一鼓,大有生气的样子。江老太也埋怨地说道:
“小狗子,你这话确实是说错了,凤小姐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她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刚才她还在怨恨她的父兄不该给东洋鬼去办事,你想,她如何会丧失心肝去赚这些子孙钱呢?所以怨不得凤小姐生气,就是我听了,也有些不入耳呢!”
“老太太,邬先生,你们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怎么会疑心邬先生有害我的意思呢?假使我不信任邬先生的话,我还会对你们老实地告诉吗?其实我怕你们在无意之中跟别人谈起了,别人倒起了黑心,这不是糟了吗?”
小狗子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又急急地辩白,虽然他真的有疑心邬先生会帮助她父亲而陷害的意思,不过他此刻是绝对不肯表现出来。珠凤冷笑了一声,还有点儿余恨未消的样子,说道:
“只要你自己不漏风,我和老太太难道会跟别人家去说吗?放心吧,我恨不得你们把东洋鬼多杀了几个,也好叫我心中痛快痛快呢!不过我告诉你,以后你切记不要乱说,对于有关系的事,就是在我们面前也希望你不要说出来,哪怕有人来套你、来哄你,你也不能漏一点儿风,因为这件事情到底进出太大一点儿了。”
“邬先生,你这一番金玉良言,小狗子听了,一字儿一字儿地记在心上,我真是一万分地感激着你的情义!”
小狗子听珠凤还教自己的话,一时方才相信珠凤绝不是一个见钱眼开而丧失心肝的人,所以显出一万分感激的神气,诚恳地回答。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有咳嗽的声音,江老太知道王跛子回来了,遂向小狗子努了努嘴,大家心里会意,于是便不再说什么了。谁知王跛子一足推门进来,一路嚷着道:
“这可好了,东洋人还出了赏格,通风报信也有五千元呢,那不是发了财吗?”
“王跛子,这消息是打哪儿来的?”
江老太见小狗子听了王跛子的话,他的脸不免又转变了颜色,于是向小狗子眨眨眼,是叫他不要害怕的意思,一面又向他故意低低地问。王跛子把药包在桌子上一放,显出很认真的态度,说道:
“是我亲眼在镇上看见的,哪一个墙壁上不贴赏着格的布告呢?我看几个吃公事饭的警员,他们都想在发这一票横财呢。”
“我想这种子孙钱还是不赚的好,赚了也没有好结果,不是家里要死人,就是家里要天火烧。”
小狗子口里虽然这么地咒念着,不过他那一颗心是跳跃得厉害,额角上的汗水也盈盈地冒了上来。珠凤也接口说道:
“是中国人,我想就是知道了凶手是谁,也绝不会去报告的。除非这人是没有心肝,不吃饭米的畜生了。”
“这也难说,有些人被钱财迷住了心,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人格道德?这笔钱总希赚到手的。”
王跛子说者无心,小狗子听者有意,一时他真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全身几乎有些微微地颤抖。珠凤见他这样胆小的神气,忍不住暗暗地好笑,遂说道:
“不过这种人到底很少,比方说,我们这里四个人,谁会想发这一个财呢?”
“对呀!东洋鬼是我们仇敌,恨不得叫大家起来把他们杀一个干净才好,有谁会去帮了东洋鬼再来害自己的同胞?”
江老太也趁势低低地回答,目的是在安慰小狗子的意思。王跛子这回没有回答,他把药包都透了开来,然后放在药罐内,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还有一件使人伤心的消息,就是李大娘已经死了,听说死得很可怜,连尸身都没处找呢。”
“这消息也是镇上传出来的吗?”
珠凤故装不详细的神气,低低地问。王跛子点了点头,一面拢着炭炉子,一面说道:
“是的,东洋鬼本来还不想给外面人知道,后来瞒不住,所以传了出来。我想小丘山脚下死了两个东洋兵,这也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这话倒不错,一定是李大娘阴魂不散,所以把他们活捉了。”
珠凤点了点头,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浮现了一丝笑意。王跛子却摇了一下头,认为不对的意思,说道:
“我想不是李大娘,一定是李阿元,阿元他替妻子报仇的。”
“哎!对了对了,王跛子这话就猜得一点儿不错。老太太,邬先生,时候不早,我要走了,你老人家好好养息身子要紧,明后天我再来看望你。”
小狗子听王跛子这么猜测着,他的心中这才放下了一块大石,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便向房外匆匆走了。珠凤跟了出来,在院子门口把他低低叫住了,说道:
“小狗子,不是我多管闲事,你们以后千万小心一点儿,别干这些太凶险的事情,倒叫人为着你们时常担心。”
“邬先生,谢谢你为我们时常担忧,我们真是十分地感激你。不过我们自会随机应变,大概不会闯什么大祸吧。”
“不闯祸,那是最好了。只不过到处小心一点儿,总不会十分地吃亏。”
“是的,我们一定会听从邬先生的话,那么再见了。”
小狗子说着,向她一招手,便匆匆地别去了。
珠凤待瞧不见了他的影子,方才踏了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房里。江老太见王跛子不在房中,遂望了珠凤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真想不到小狗子也有这样的胆量,倒不要看他平日是戆头戆脑的一个人呢!不过这种事情实在太危险了,以后还是少干为妙,因为他们有的是枪弹,有金钱,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呢?”
“可不是?所以我刚才追出去也是为了叫他千万小心一点儿,再说他偏又是一张漏风的嘴,高兴了就大嚷出来,这还瞒得了人吗?”
珠凤皱了眉毛,点点头回答,显然也有点儿忧愁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药汁煎好了。王跛子拿碗进来,珠凤亲自逼出了药汁,稍微给药凉了一会儿,便端着药碗,服侍江老太喝。江老太心中非常地感激,拉了她的柔荑,低低地说道:
“凤小姐,你肚子饿了没有?我叫王跛子烧点儿点心给你吃吧。”
“老太太,你不要客气,我一点儿也没有饿,再说我也就要回家了,天色晚了,在路上行走太不方便一点儿。”
“这话倒也不错,我也不敢留你,况且此地到镇上也有十多里路程,那么凤小姐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江老太点了点头,似乎包含了一种关怀的语气回答。王跛子见她尚有依依不舍之情,遂也劝她说道:
“凤小姐,你放心回去好了,老太太有我会好好服侍的。你下次再来的时候,保险她老人家可以完全地好了。”
珠凤听他这样说,方才微笑着又向江老太安慰了几句,遂告别走了。一路上想着小丘山脚下这一件案子,东洋人叫爸爸去办理,假使侦查不出的话,恐怕要有把爸爸治罪的意思。现在我虽然是得到了消息,照理应该是为父亲而着想,不过现在情形不同,父亲没有做父亲的资格,即使他被日本人处罚,我也置之不闻的了。珠凤回到家里,匆匆走进自己的闺房。柳五儿悄悄地说道:
“小姐,你回来了吗?江老太不知好些了吗?”
“好一点儿了,柳五儿,爸爸问起过我的人吗?”
珠凤一面回答,一面又向她低低地反问。柳五儿倒了一杯茶给她,却噘了噘嘴,似乎有些怨恨的样子,冷笑了一声,说道:
“老爷倒没有问起你过,都是少爷这人,最喜欢管闲账,说什么女孩儿家成天地在外面跑,还像什么样子?我说小姐回到镇上来住后,一共也只有出去今天第一次,一个人不是死的,总要到外面散散心。他听我这样说,倒也不说什么了。你想,少爷这人真有些蜡烛脾气的。老实说,上面还有老爷在着,小姐就用不到少爷来管,自己老婆去管管好也就罢了。小姐,你看少奶奶好像封了王,一天到晚约了朋友在家里打牌吃饭,仗了她爸爸的势力,连老爷都不敢去说她一声,你想叫人眼睛里连血都要看出来了。”
“唉,柳五儿,你也不必去说她,让她享福吧,看她能享得了多少日子?我不相信中国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总有一天也会叫他们弄得没脸做人的!”
珠凤见柳五儿大有无限不平愤恨的神情,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至少也有点儿痛心的表示。到了晚上,珠凤睡在床上,呆呆地只管想着心事。忽然她觉得天色慢慢地亮起来,窗外喔喔地有鸡啼的声音响入了耳鼓,于是她急忙披衣起身。今天的气候好像比昨天冷得多,她嘴里吹出来的气竟像喷烟一样。撩开窗幔一看,啊!院子里竟堆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而且天空中也飘飞着鹅毛似的雪花。珠凤心中有这么的一个感觉,今年的雪好像落得特别早,豺狼入室,所以什么都有点儿变的了。正在感叹着,忽听外面有一个少年军人在叫自己说道:
“珠凤,珠凤!”
“啊!你……你……不是上燕吗?你……怎么穿了军服会到这里来呢?你不知道,这两天为了小丘山脚下发生了一件案子,日本人搜抄凶手,十分严紧,你不是要被误会当作凶手看待吗?”
珠凤回头去看,原来这个军人不是别人,却是自己心中时常想念的江上燕。一时不免有点儿惊喜的神气,连忙不管天气的寒冷,就把窗户推开,一面向他招手,一面十二分关怀地说。上燕含了笑容,却走到窗口旁边来。他拉了珠凤的手,说道:
“珠凤,你不要急呀,现在我们军队已经胜利了,鬼子兵都被我们杀完了,你怎么一点点消息都不灵通呢?”
江上燕说完了这两句话,他已从窗外跳进房中来了。珠凤心中有点儿模模糊糊的,好像真的日本兵已吃了败仗,一时她急得脸色死灰的样子,很快地向上燕跪了下去,苦苦哀求道:
“上燕,你要救救我,你要救救我呀!”
“咦!奇怪了,你又不犯什么罪分,为什么要我来救你呢?”
珠凤听他这样说,她的脸由灰白而转变成血红了,在这红的成分中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羞惭的意思。她含了晶莹莹的眼泪说道:
“上燕,你不知道吗?我爸爸和哥哥他们不要脸,竟做过了汉奸,所以……现在胜利了,他们是要杀头的,恐……怕……我……也会连累在内要犯罪的吧。上燕,你千万可怜我,你总要救救我这一条命才好。”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刚才我在大街上看见有两个人在游行示众,大家都说是汉奸,名字叫邬振雄,在敌伪时期做过主席的,当时大出风头,可了不得,现在要枪毙了,这是活该的事情,所以我还见众人在拍手称痛快呢!”
上燕冷冷地说着,表示有点儿讽刺的意思。说完了之后,他向珠凤逗了一瞥轻视的目光,又哼了一声,很生气地说道:
“你此刻倒要我来救你了吗?但是当初我几次三番劝你一同走,你总是推三阻四鼓不起这个勇气。我到此才知道你是因为有了欲望,想做主席的女公主,所以留恋在故乡的是不是?哼!我今日才知道你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女子罢了。谁会来同情你这个做汉奸的女儿?快点儿给我滚开了,别污辱了我的清白吧!”
“上燕,你不要这样地冤枉我,你叫我血也吐得出来的。我哪里是为了要做主席的女儿才不肯走的呢?我因为自己是个弱女子,时常多愁善感,假使跟你去了,不但没有给你帮助,恐怕累你还有许多的不方便。比方说我在故乡吧,爸爸虽然是做了镇上的主席,但我也并没有仗势欺过人,我而且还隐瞒了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因为我是个有思想的女子,在我的心中何尝不恨爸爸的可恶呢?唉!上燕,你这样地侮辱我,你枉为是我的知心人了。”
珠凤拉着上燕的衣角,一面絮絮地解释,一面她的眼泪已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上燕此刻还是怒气冲冲的神情,冷笑了一声,瞪了她一眼,说道:
“你也不必说这些话了,总而言之,我绝不能再和汉奸的女儿做朋友的!”
“上燕,那么你也应该看在你母亲的情分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虽然是很不幸地身为汉奸的女儿,但我本身到底没有什么错处。况且你母亲在病中的时候,并不是我讨好的话,我也时常去关心她,你母亲好像对我这么地说过,珠凤,你待我这样好,将来上燕回来的话,别的人可以忘记,只有珠凤是不能忘的。上燕,我没有说谎,你若不相信,你可以回家去问你母亲的!”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子真是讨厌极了,你啰里啰唆,还有什么资格可以配跟我来说话呢?走吧!走吧!”
上燕好像是铁石心肠一般地一点儿情感都没有,反而把珠凤狠狠地推开了。珠凤心中是悲痛极了,她觉得空洞洞的,茫茫四海,到哪里去找知心人好呢?因此她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了。
珠凤这一哭不打紧,把睡在后间的柳五儿却哭醒了,她吃了一惊,立刻披上衣服,匆匆走到前房来,说道:
“小姐,小姐,你梦魇了,你梦魇了,快点儿醒醒吧!”
珠凤被柳五儿叫醒之后,睁开眼睛,向四下一望,自己还好好地睡在床上,方知是做了一个梦。但回忆梦境,犹历历如绘,她忍不住深长地透了一口郁气。柳五儿低低问道:
“小姐,你梦见了什么?为什么兀是这样地伤心呀?”
“我……梦见了母亲,所以我就哭起来了。柳五儿,几点钟了?”
“快一点半了,我想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吧。”
“因为我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所以梦魇起来了。柳五儿,外面落雪吗?”
“没有,落雪还早哩!”
柳五儿听小姐糊糊涂涂这样问,一时倒好笑起来了,遂低低地回答。连珠凤自己也觉得有趣,遂向柳五儿说道:
“没有什么别的,你也快去睡吧,当心受了凉,可不是玩的事。”
“小姐,你不要仰天睡,那么手就不会放到胸口上了。”
珠凤答应了一个是字,柳五儿这才掩上房门走出去。这里珠凤由不得暗暗地思忖了一会儿,想到梦中所受的委屈,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怨恨,怨来怨去总是怨父兄太不知爱国,虽然这是一个梦,但不久的将来,说不定真的会成了事实,假使自己处身在这样环境之下的时候,那么我是只有一死了之吧。珠凤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的前途难免呈现了暗淡的颜色,因此忍不住又真的哭泣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