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山林猎罢惊遇雨中人
四川东川道,涪州境内,三界山清凉顶下,面临着芙蓉江,这是一个风景最佳的所在。在这清凉顶下有一座山庄,占地颇广,围着这所在庄院林木苍苍,四无居邻。这日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时候,中午以后,这所庄院中,门开处,冲出一队人马,十几匹骏马,上面老少男女都有,一个个全都是精神矫健,喜气洋洋,驾鹰牵犬,背弓挎箭,向山中驰去,正是这宅中的主人,带领着家人,到三界山中行猎取乐。
这地方是一个山林最佳的所在,在这种金风送爽的时候,追飞逐走,各自展开身手,也倒是一桩快事。可是世界上的事,好像一种定例似的,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虽说这种话,近于迷信,可是每一个人在你的日常生活一切事上想一下,不由得你不信,这一班人在这三界山中,行猎打秋围,所获很多,个个兴高采烈,在日已衔山时,正要整队而归,突然间,山风陡起,黑云如烟,霎时布满天空。西北上雷声隆隆,风过处已有一股子水腥气。这一班人中一个年岁最长者,赤面黑须,年岁约在六旬上下,向跟随他的人们招呼,赶紧把鹰犬收回,这场雨下起来恐怕不小,我们全没有带着雨具,越快越好,催促着大家,从三界山上往回下转。奔他们所住的清凉顶下,差不多有十五里的山道,这般人看天气这种情形,知道是非要被雨淋了不可,草草收拾完了,顺着山道往回赶,走出没有四五里路,天空一声雷震,暴雨如注,这般人只得找一个山崖之下,暂避风雨。
可是仓促间哪有那么合适的地方,连人带牲口,已然全被淋湿,只比较在雨地好些就是了。这场大雨过去,雨势虽然少杀,可是仍然不晴,细雨淋漓,反倒没有个住了,这一班打猎的人哪好竟在这里等着,只好冒雨而行。这一行人中还不全是尽骑牲口的,有四五名壮汉是步下走,他们还背着所猎得的野兽和飞禽,好在这般壮夫全是他手下雇佣的人,马上的人不再等着他们一路走,向他们招呼了声:“我们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走吧,雨大了只管找个避雨的地方。”说罢策马如飞,冒雨疾行雨去。
这一行打猎的人,骑马的一共是七名。那个年岁老的,名叫方纪武,他是一位退隐的老武师,十年前在大江南北,很着威名,武功得过名师传授,精于内家掌法,擅嵩阳大九手,罗八八一式,掌中一口九耳八环刀,曾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十年前,方纪武还是在江湖上不肯撒手,直到遇见一件灰心的事,这才来到四川东川道,涪州清凉顶下,筑起这座庄院,置买了多少山田,带着儿女在这种清幽之地,要安享他未来的岁月。
方纪武的夫人胜氏,跟他的年岁相若,他膝前是二女一子,大女儿方青娥,芳年十九,练得一身好功夫,拳是她父亲的传授,轻功提纵术,却是跟她母亲学的,二女儿方倩娥,芳年十七,也练就一身真功夫,更擅打铁莲子,儿子方英,今年才十五岁,自从来到清凉顶下,完全是方纪武自己教出来的,他年岁最小,功夫却比两个姐姐要好。
尚有一个徒弟,名叫钟鸣霄,是方纪武最得意的弟子,今年二十二岁,是方纪武归隐清凉顶头一年收下的。方纪武因为他无家无业,孤独一人,可是天生来的资质非常好。方纪武因为武林中选择一个好徒弟是一件最难事,遂把这孩子收在身边,拿他当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看待,钟鸣霄被方纪武收留时年仅十一岁,可是方纪武的子女比他还小,一班天真烂漫的孩子,现在在一起,形同亲兄妹一样。这方纪武对于这徒弟钟鸣霄,传授武功也是倾囊而赠,丝毫没有一点隐私。
钟鸣霄在师父家中,被师父一家人这样看待,心中也是万分感激,不过在这种情形下,自己口头上倒不必有丝毫的表示了,唯有心里存着,师门中恩深义厚,将来遇到机会,自己要肝脑涂地,报答他们。钟鸣霄是存心如此。这方纪武是一个老江湖,通达人情,深明世故,什么事情他没有看不到的。尤其是他这夫人胜氏,在少年间,也称得起是巾帼须眉。她有一身很好的武功,跟着娘家的父亲,闯荡了十几年的江湖,她虽是一个女流,可是颇明世事,目光锐利,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他们虽把钟鸣霄当着子女看待,然而他终是外人,论名分他是学武术的徒弟,论年岁,他和自己的两个女儿差不多,初入师门,他年纪还小,和青娥、倩娥在一块儿学功夫,还没什么可说的,那般小小的年岁,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有什么嫌疑可讲。可是日月如梭,这几个孩子,全渐渐长成。方纪武老夫妇,暗中可全注了意,倒要体察钟鸣霄的品行如何,青娥倩娥的天性如何。
这倒不是方纪武夫妇心存什么不正的念头,自己在江湖上英雄了一世,临到收场,恐怕落一个帷薄不修,闹出笑话来,一世的威名,自己要是把它断送了,岂不太冤枉了吗!方纪武和他夫人胜氏,神色上一点也不带出来,十分放纵他们,可是暗中步步迫紧,不敢放松,大小的事,全从暗中冷眼观察,这老夫妇渐渐地放了心,钟鸣霄这孩子,天性非常高洁,心地非常正大,对于两个师妹方面,整天不是一处练功夫,就是招呼这两个师妹到书房中,练习书字,有的时候,钟鸣霄连师弟全不招呼,这种地方,方纪武和夫人胜氏,暗中看得清清楚楚,这孩子心怀坦白,绝没一点杂念。两个女儿,虽然全到了及笄之年,可是依然是一片小儿女的心情,言行举动,光明正大,绝没有一点不正当的行为。这老夫妇算是放了心,有时候任意他两个少年随便到清凉顶上去游玩,方纪武绝不大管他们。
这方武师家中,还有当年自己在西湖道上所用的两个能手,一个叫于成业,一个叫石子璋。这两个人同是随方纪武在大江南北行道多年,一同归隐到清凉顶,随着方武师吃一碗山居的安闲饭。这次乘新秋天气,方纪武被儿女徒弟们撺掇着,一同进入山里打围,万没有想到好好的天气,更在新秋的时候,会有大雨,这真是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了!这一行七匹马,全淋得像落汤鸡似的,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青娥、倩娥这姐妹两个,在马上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抱怨着,向师兄钟鸣霄道:“我们今天招着谁来,好好在家中练八步赶蝉的轻功,非叫我们一同出来打猎,你看淋得像什么样子。这清凉顶,幸而没有多少人家,这要叫人家看见,多难为情啊!”
钟鸣霄也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抖着手中的缰绳,扭着头向青娥、倩娥说道:“师妹,不用抱怨了,老天爷的事,我管得了吗,你们就会无情无理,在猎场里,不费力气,不费事,图现成的,赶到回去,庆功领赏打来的飞禽走兽,活的你们养着玩,死的拣好的剥皮,肉拣好的吃,剩下的才是我们的,遇上雨你们就这么抱怨,这也是我的主意吗?快点走吧,再这么慢条斯理的,天可要黑了,只要天一黑,这山道上寸步难行,你们想想星月无光,那时一点道路也辨不出来,才有得罪受呢。”
倩娥说道:“姐姐,咱别理他,师哥的理多着呢!谁说得过他。”这师兄妹一面走着,一边口角。老武师方纪武的牲口却在后面,远远听到他们不住地口角,随招呼道:“鸣霄!你可留神照顾她们,山道可滑了,牲口的铁蹄总没换,这种道可得留神。”钟鸣霄远远地答应。这七匹马散开了,顺着山道往前紧赶。这一条道路虽不到十里,已走了一个时辰了。天已渐渐黑了,方纪武是很有些着急,转过一道山环,清凉顶已经在望,大家精神一振,方纪武门下的两位武师于成业、石子璋一抖缰绳,头里冲下山去。
钟鸣霄却招呼着师弟方英,师妹青娥、倩娥:“这点道路可千万当心一点,脚底下把钉眼退出来,千万别纫老了,牲口上蹄子一滑,可有极大的危险。”他的师弟头一个不服他的话,笑了一声说道:“师哥,你也太小心了,你这幸亏是二十来岁的人,你要顶到了我父亲的年纪,准得你连门都不敢出了。这算得了什么。你看人家于师傅、石师傅,马上的功夫全不含糊吧!人家全到了半山崖了。”方英说到这儿,扭头叫了一声:“姐姐,咱们快些走,别听师哥的话。”方英说罢,膨踵一磕马腹,头一个顺山坡冲下去,方青娥、方倩娥素日也是好强,莫看对于师哥钟鸣霄,那么不大服气,可是对于她们这方英弟弟,更恼得牙痒,平日操练功夫,方英是总看不起他两个姐姐,总是认为她们无论如何是女子,你练到了什么地步,我们这男的总比你强,每逢着姐弟下场子练功夫,当着方纪武还好些,方纪武一离开场子,方英立刻与他两个姐姐不时地口角。青娥是长姐,还是处处容让着方英,倩娥性情骄阳,和弟弟针锋相对,一步也不肯让,姐弟两个人有时口角急了,就动起手来,还得钟鸣霄给解劝。方英是更不说理,口口声声说他师兄钟鸣霄偏向他的姐姐青娥、倩娥。虽是这样,可是方英也离不开他师哥,今日进山打围遇雨,方英又犯起他的骠劲来了,钟鸣霄又是一番慎重,嘱咐他们姐弟三人牲口上留神,一个斜山坡,雨水往下流着,稍有失闪,就容易出极大的乱子。可是,方英还是争先抖缰绳顺着山坡跑下来。
姐姐青娥、倩娥只得向他师哥招呼道:“师哥,你可得赶紧招呼他,这孩子又犯了野性,老爷子还在后面呢。他仍然敢怎么胡闹,恨杀人了。”钟鸣霄更不答话,裆里合紧了,手中紧了紧缰绳,小心着路道,顺山坡赶下去。牲口走在这种山坡上真是危险,雨淋得不时地扬鬃摆头,路又滑,就这样在山坡上有好几次,钟鸣霄险些摔下来,一边顺山坡往下跑,一边还招呼着:“师弟!你把牲口勒着点,快到家了,你忙什么,师父可着急了。”任凭钟鸣霄怎么喊着,方英那匹牲口,一连两次,险些滑下山坡去,钟鸣霄的心已提到嗓子眼,青娥、倩娥姐妹俩也是连骑而下,和钟鸣霄相隔丈余。只有这位老武师方纪武,年纪大,不肯做这冒险的事,缓缓地走着,离着他们可就远了。这时方英的牲口,离着山下还有五六丈,钟鸣霄略微地放了心,只要把这股山道走完,不至于危险了,也就算到了家。可是这时天色是一时比一时黑起来,更兼着细雨蒙蒙,离开一两丈,看什么都不十分真确。这时方英那匹牲口,兴匆匆地往下跑着,不过,他虽然那么任性,这一段山也够他受的了,他的衣服,里外湿透了,外面是雨淋的,内里是汗浸的,他也巴不得快些到了山下,师哥后面喊,他头也不回,也不答应。山道宽不过一丈,牲口虽然走着费事,好在这时再没有第三个人,任凭他们横冲直撞。可是,就在离山坡下不远,蓦然从山道的右边,一丛荒草里跑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是雨衣雨帽,低着头,好像是没看见上面有牲口下来,横着从山道上紧跑过去。猛然出现这么个人,方英是丝毫没有预防,见有人横穿山道,方英终使年纪小,也知道伤人命了不得,猛然一牵缰绳,他想把牲口横着提一下子,稍杀往下跑的式子。他缰绳是往右领,牲口只要往右赶过两步来,那个雨中人是往左边去,两下里足可以避开,可是牲口却由不得方英了,他右手用力一带缰绳,这匹牲口头被带过来,它这四蹄在雨地里,哪有平时灵活,这匹牲口一打横的工夫,四蹄的步法突然乱了,山坡的石头道又滑,这匹牲口横着顺着山坡滑下来,一阵蹄铁和山道挣扎的声音,是横着下来,可是滑下数尺去,牲口已吃不着劲,整个的倒转过来,倒退下去,这哪能退下山坡。“克喳克喳”一阵碎石暴响,牲口希聿聿一声长嘶,那牲口倒在山坡上。还算方英身手利落,在牲口四蹄一阵拼命挣扎时,他已把蹬退了出来了。牲口往下一倒,他一按马鞍子,倒下马背。可是这种斜山坡,哪能那么如意,身躯往下一落,也倒坐在山坡上,把手掌戳伤。师兄钟鸣霄看到他的牲口一打横,已经一抖缰绳,赶紧下来,那雨中人从他身旁过去,因为没有看清方英是怎么回事,不敢拦人家,任凭这雨中人往山坡上走去,钟鸣霄已经赶到这方英出事的地方,跳下马背,向前扶着方英问:“师弟!你怎么样,跌伤了吗?”
方英并没有重伤,抬头看着钟鸣霄说道:“你看见了那个人了吗?别叫他走,我完全跌在他的身上。”
钟鸣霄说道:“我哪知道怎么回事,怎么无故拦人家。”
方英一听,立刻站起,扬起头来向上招呼:“姐姐,别放那人走了,他跌了我了!”方英虽是这样喊,但是马蹄的声音,在这种山道上,还发出回声来,那姐俩哪听得清他说的是什么。青娥、倩娥骑着牲口往下走着,隐约地已看出前面似乎出了事,可是认为方英不听话,牲口失足被跌。这时山道上越发黑暗,姐俩的牲口往下走着,她们也看见一个穿着雨衣,戴着雨帽的人,顺着山坡往上走,脚底下轻快异常,毫不吃力。可是这种雨地里,这种时候,往山上走真是怪事。姐俩更看出这个人脚下好俊的功夫,就在两下一错的时候,听得这人自言自语:这样的道路这样的闯法,撞死人不偿命吗?没有家教,报应……青娥、倩娥对于他这几句话,虽没全听清,可已听出大概来。不过在山坡上无法停留,回头再看他,这雨中人已隐入黑暗中。
方青娥、方倩娥这两个不是多省人事的人,若在平时,以这种一身武功,少女的性格,定要追赶了去,查他个水落石出,倒要看看这雨中人,无奈这时身上被雨淋得像落汤鸡,虽然是个武师家风的姑娘,和别人家的女孩子不同,但是这种狼狈情形,也不愿意和别人再多讲话,自己身上的情形太难堪了,何况方英弟弟前面又已出了差错,尤其是粗心,姐俩只有扣紧了牲口,从山坡上冲下来,和方英弟弟以及师哥钟鸣霄聚在一起。
见方英没有什么大差错,才放了心,仅仅是挨了一下摔,手脚上擦了些轻微的伤,可是方英抱怨着两个姐姐不把那人拦住。青娥道:“别胡闹了,你看我们淋得这个样子,又没有见你怎么回事,我们怎好那么冒昧地拦人家呢!你看父亲大概也快下来了,上面那黑影子,不是他老人家的牲口吗?”
这里说话间,果然方纪武也从小道下来,牲口来到近前,钟鸣霄迎着,方纪武在马上看见他们四个人全在这里,遂说声:“赶紧走,还在这里耽搁什么?”
方英虽然挨了摔,可是不敢和父亲说,恐怕被老人家申叱,全作为等待他老人家似的。钟鸣霄也不敢在师父面前多说什么。方英和钟鸣霄全各自上马,只是倩娥沉不着气,却落后了一步,故意和老武师方纪武凑在一处,并骑而行,却不经意地说道:“咱们往家里奔还说慢,可是还有往山上去的,这清凉顶没有人家,这不是怪吗?”
老武师方纪武听到倩娥的这话,愣然问道:“怎么?那雨中人你也见到了吗?”
倩娥答道:“我看这人的来路颇有可疑,父亲也曾注意他吗?”
老武师方纪武答了声:“我的老眼不错,此人到清凉顶来,或者就许是为我们来的。我这身上湿得非常难过,赶紧走,回去再说。”
倩娥不敢和父亲多说。这时天气已经黑了,好在道路比较平坦了许多,牲口全放开缰绳,工夫不大,来到家门前。家中的家人,早在门外伺候着,高大的木栅门洞开着,里面更撑出几盏油纸的灯笼。这几匹牲口一直闯过门去。
这次出猎回来,遇到了这场雨,都有些不高兴,各自回到屋中更换衣服。所有带去的人,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回来。大家休息了一回儿,方纪武吩咐家人招呼方英、钟鸣霄,连青娥、倩娥全出来,到前面一同吃夜饭。青娥、倩娥每天在内宅和母亲一块起居饮食的,可是出猎回来,心里也好像悬着一件事,听到父亲叫唤,连忙赶到前面。
他这片小庄,盖得虽不讲究,可是十分坚固轩敞。前面这五间是客屋,是武师方纪武起居的地方。这时,大家收拾干净,家人把饭已经预备好了,方武师和子女、徒弟这爷五个同桌进晚饭,方纪武因为全被雨淋了,破例让每人饮一杯酒,可是在酒饭的中间,方武师问钟鸣霄和女儿、儿子说道:“今天出围行猎,这本是一种很正常的事,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我隐居在三界山清凉顶,已经闭门思过,忏悔过去的罪恶,何况我在江湖上飘荡了半生,以一身所学,和江湖道中结了一些恩怨未清的事,所以我坐定了想起来,我这未了之年,能叫我在这清凉顶下结束一生,也就很难得了。可是按照我过去的情形,我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我也深知自省自责,过去半生,造了不少杀孽,临到退出江湖,现在我还喜欢这杀生害命的事,实在于我颇有些说不下去吧。这种事难说是一件娱乐的事,我们嗣后也当收敛。我们今天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不由得叫我想到乐极生悲,物极必反,恣情快乐,是要惹到造物之忌。可是我说此话,你们少年们未免认为是老生常谈,此中有至有,不是你们现在所能明白的。我嘱咐你们要力加收敛,不论什么事,不可尽性尽情地去做。还有,我们从山坡上往回下赶时,那雨中人十分可疑。我叫你们到这屋里来,也就为的告诉你们,要十分注意,留心外边一切。这人的行迹,我从山坡上看到他的一切,已起疑心,他在和我一错身的当儿,似乎听到他口中说了句什么!不过被雨声、马蹄声搅乱,一个字也没听见。这些年来,你们是知道的,不找到我头上来,我绝不愿多事。我已经立下誓愿,自从来到这三界山清凉顶归隐,就抱定了丢开名利,不入是非场。我过去的愿意全忘掉,今后我能做到与人无侮,与世无争,能做到这样,才是我的心愿。可是现在若是真不容我再在这里,闭门静处,那我可也无可奈何,只有把未来的命运交付与你们。我已到了这般年岁,有什么看不到的,争名夺利,就是你不肯丢开,不肯罢手,还能挣扎多少年?不过说是这样说,一个人能完全这么摆脱得开,也不太容易吧!我过去三十余年间,在川、陕、甘、新一带,虽然也胡混了多年,不过我自己觉得虽然不时有过分的举动,结怨于人,可是我不管哪一件事,也自觉天理人情也交代得过去,这是我问心无愧的地方。人生的事,如风云变幻,谁也不能够保证未来的事怎样?今天遇到了雨中人,不觉叫我方纪武把过去的事一一兜上心里,或许有不能容我的人,还想叫我把江湖道上的事,重新清算一下子。那也没什么,我只好静静地等待,等事情加到我头上再说了。”
方纪武说这话时,别人全没答话。方英却说道:“父亲,你也太多虑了。我们住在这清凉顶下,已经这么些年了,要是有人想找你,哪还能等待到今日。父亲不必把这些事摆在心上,真要有那些不知进退的,想来到我父子面前做什么举动,都是他自找苦吃,我们还不会打发他们吗?”
方纪武骂道:“你胡说些什么!小小年纪,你没入过江湖,不知道江湖上的利害,江湖上尽多能手,武林里有奇人,像你们现在所学所能,尚不能在江湖上多行半步,没经过大风大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把事情全看得平淡无奇,说话毫不检点,随意出口。有心胸有志气,好好地和你姐姐、师兄练功夫,多学本领。我方纪武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在川、陕、甘、新一带,也小有威名,多少还提得起说得起。你本领未学成,先学得一派狂妄,只怕你将来不能保全我的威名,还要被你送断了呢!”
方英被父亲申斥得面红耳赤,羞愧异常,更因为当着倩娥和钟鸣霄,脸上尤其难堪,可是父亲历来是他说什么,不许你过分的争辩。他低着头,只是看着碗筷,心里头十分生气。他想着,本是一番好心好意,说了这么两句替父亲解心宽的话,反倒招出这么些唠叨话来,自己越想越气,可是旁人还好,偶然向姐姐和师哥的脸上看一下,青娥和钟鸣霄全是正颜正色地向着父亲。唯独二姐倩娥非常可恶,她竟看着自己,腮边挂着冷笑,以自己被父亲申叱给她解恨。方英此时恨得牙痒痒,只是无可如何,心里打算着主意,明天下场子练武功时,我无论如何给她一个大苦子吃,教训教训她。方英这种情形,好在别人也没作理会。这时钟鸣霄却说道:“师父,我们在山道上还吃了他个小苦子,没敢和师父说呢。”
方纪武带着惊诧的口吻问道:“怎么?你们和此人动了手么?”
钟鸣霄忙答道:“倒是没动手,不过我师弟方英挨了一下好摔。”钟鸣霄这话出口,急得方英不住地用脚在桌子底下踢着师哥,不叫他往外说。可是钟鸣霄连笑也不敢笑,任凭他怎么胡闹,仍不作理会,把山道上的情形说与师傅知道。方纪武静静地听着。青娥乘机把听到那雨中人所讲的话也说了。方纪武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向女儿和徒弟说道:“江湖上的事,是很难说,今日所遇的事,是无心是有意?我也不敢确定。我所料的如若不差,这雨中人或许是为我而来,我们小心留神就是了。”
说到这里,有一个跟随出猎的伙计,向主人禀报今日所得的飞禽野兽的数目,可是他说完了这无足轻重的事,却从身边摸出一张纸来,已经全被雨水污了,他嚅嗫着说道:“猎具鹰犬,也因为被雨淋得全湿了,我好好地整理一下,哪知在猎犬皮圈口内,夹着这么一张纸。这张纸怎么会无故挂在上面,若说是乱草荆棘,那倒是常有的事,所以我没敢扔掉,打开看,上面竟有字迹,不过上面已经被雨淋了,我不认识什么字,想了想只好给主人拿来,可是我更想起一件疑心的事,下青凉山坡时,遇到了一个人,向我问路,麻烦了一会子,这人说话有些疯疯癫癫的,他不断地夸赞咱们的猎犬,还顺手摸索了两下。我生怕伤着了他,赶紧躲开了。这张纸条,像是那人放的。”说着话,他把纸条拿了过来。
方纪武全神贯注听了他的话,把纸条接了过来,轻轻展开,就着灯下仔细辨认,看了半晌,才把这纸上的字辨清,自己是一边看着,一边是变颜变色,却向他手下人一摆手,说了声:“没什么事,你先去吧。”
方纪武把手下人打发走,向钟鸣霄和女儿青娥、倩娥说道:“你们看,果不出我所料,这雨中人一定有来由了。不过他这字柬言语含糊,没有说明什么事,这我还得仔细思索一下。”钟鸣霄伸手把纸条接了过来,青娥、倩娥也十分关心这件事,全站起来,绕站在钟鸣霄背后看这字柬,字迹全模糊了,只见上面写着是:
“蓉城一别倏已十年,人事无常,正如白云苍狗,尔置身三界外,我尚在五行中,神仙岁月,羡且妒矣,造物多嫉,未必在尔逍遥,旧事重提,腥风再起,暗中已有对尔垂青之意,多造善因,救人即是救己,化灾戾为祥和,自在意中,慎之勉之。”
钟鸣霄和青娥、倩娥,看完了这字帖,十分惊诧地看着方纪武,把这字帖仍然送到方武师面前。
青娥问道:“爹爹,这字帖上语意不明,就他上面所说的,是在蓉城和他离别后已经十年光景了,分明是警告我们,说明暗中有图谋我们的人,有不利我们的举动;只是这雨中人又是何人?爹爹可想得起吗?”
方纪武摇了摇头,说道:“我一时间真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他这字帖上,固然是一片善意,关心我们。可是语意中总还含着讥笑之意,分明是说我方纪武已经快乐逍遥,度着神仙岁月,他尚在红尘扰攘中,远不如我们这种悠闲的生活。不过这人的情形,颇像是置身方外的人,常年在江湖道中,我未曾接近什么出家人,这真是离奇,在哪里想得起来,现在我隐居在清凉顶,居然有想来照顾我的,倒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在这无聊岁月中,有江湖旧友肯来再和我方纪武周旋,倒也是快乐事。你们从现在起,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我方纪武当年纵横江湖,虽然做了不少和江湖道中结怨的事,但我自问我行止无亏,良心那里也交代得下去。我洗手江湖,来到三界山这里,并不是有什么仇家不容我,我是厌倦了江湖的生涯,这才归隐到这里,任凭他什么人前来,我倒还想坦然相见。不过江湖上的事,也很难说,良莠不齐,品格互异,我们虽然对于行事上,光明磊落,但是,他们未必像我们一样的心肠。你们从今晚起,总要有一个人守护宅院。他们明的登门找我,我是毫无所惧。可是他要用暗算,不利于我。”
“真要是在这里叫他得了手,我这个跟头倒栽不起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倒不能不防备一切了。只是我坐定了想想,当年我行道江湖,黔滇一带,和绿林接触的事太多,可是当年所有的事,当时处置了的不算,就是有那落网逃亡!也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我方纪武不是发狂言,还没有把他们放到眼内,一时间倒真思索不起,有什么人敢来和我为难了。”方纪武说到这里,听得前面有人在大声喧嚷,方纪武抬头看了看,向钟鸣霄道:“外面是什么事?出去看看!”钟鸣霄赶紧站起来到外边。
这时雨已经停住了,不过地上积水很多。钟鸣霄听见说话的声音是在门口,便来到门前察看,只见一个看门的和于成业两人,挑着一盏油纸灯笼,在他们身旁,有一个被雨淋湿了的人,那情形是想往里走,被于成业拦着,向他呵斥,只见于成业说道:“你这人也太不通情理了,想投宿也得容人家回复一声,我们这里不是店房,哪能随便留客人!我们还有主人,也得禀告一声啊。”
那人说道:“我怎么还不通情理,老哥们未免心太狠些,这么大的雨,淋了一道的,全身尽湿,好容易找到你们这里有人家,看情形你们这个大宅大院,哪会没有闲房子呢?你先让我进去稍微缓口气,在山里走迷了路,又遇上天气,来到这里,向你们借宿,这是很近情近理的事。但得一地步,何须不为人,做好事是有好处的,何必这么推推搡搡的,我又不是恶化十方凶僧凶道,何至于这样作威作福。你们也一样有出门在外的人,赶上和我一样的时候,也一样求人呢!你先叫我进去,你们主人要是不答应,我自己去见他,我是最说理的人,你们要是拿我当乞丐看待,那就看错了。”
于成业被他这番话激起怒火,厉声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理,凭你这样讲话,也敢出门往外跑,到处乱闯,你越是这么理直气壮的,我这里偏不留你,请你另投别处,这份好事我不做,我做恶事,我自己遭天报,与你何干?”
当时,钟鸣霄已经来到近前,向于成业道:“一个投宿的人,何必和他口角,叫师父听见,又该说我们不会办事了。”钟鸣霄伸手把灯笼接过来,扬起来往这人身上照了照,钟鸣霄一看这人的面貌,立刻说道:“你这人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清凉顶一带,没有什么人家,你到那里是找谁,说痛快话,别诚心和我们麻烦!”
这人年岁不大,看情形也就是二十多岁,黄焦焦的一张脸,却生得眉目十分英挺俊秀,两眼的神光尤其十足,身上衣服穿得倒是平常,可是看他这种面貌,绝不是困难江湖的人,身边什么也没有,口音又不是此地人,颇带着广西的语气,不过他的说话,像是故意掩饰他本来的乡音。这种情形尤其值得可疑!
钟鸣霄这一问,他却抬头来说道:“我吗?来的地方远着呢,好几千里的途程,来到这东川道的地面,投亲不遇找朋友,朋友不在家,把我害得留在这里,整天的到处瞎闯,恨不得找个机会,暂作安身之处,只是这种人情如纸,敬富不敬贫的年日,我走到哪里,全要遭到人家的白眼,不要说别的,连到你这里借宿一宵,还要遭到府上的人冷眼看待,叫我还说些什么?”
钟鸣霄听了他这些话,想到自己也追随师父多年,对于江湖上的一切情形,也颇有些经验,今日有雨中人那件事,现在此人来的又是这么凑巧,这不能不使自己疑虑了,遂向这人问道:“朋友,你贵姓?”
这人答道:“我姓卢,没有名字,不过是一个江湖上奔走衣食的人,人们全管我叫卢七。”
钟鸣霄知道这绝不是实话,从他的面貌上,就能看出他绝不是那种靠着气力换饭吃的粗汉,遂向他说道:“朋友,你大远地投奔来了,不能让你这么失望地走,有吃的,有住的,可是我们得禀告一声,请稍等候。”钟鸣霄说到这,便向于成业说声:“照顾着这位朋友,我去向师父说一声,这就来。”
钟鸣霄匆匆赶进客屋。方纪武因为他出去了这么一会,还不回来,正要打发方英到前面看看,钟鸣霄既然已经进来,方纪武问:“外边是什么事?”
钟鸣霄答道:“来了一个投宿的少年,说话十分无理,于成业和他口角起来。只是据弟子眼中所看,这少年颇有些可疑。弟子想索性把他留下,倒可以看看他是安着什么心意而来。”
方纪武问道:“这人多大年岁?”
钟鸣霄答道:“不过二十几岁,带着广西的口音,身边什么都没有。”
方纪武问道:“后生之辈,他就是来意不明,难道还奈何我们不成!索性安置他,看看他究竟是何人。东厢房里不是有空着的屋子吗?把他领到那屋里去,饮食款待,要尽了我们做主人的意思,告诉他们,不得有怠慢的情形。”
钟鸣霄一一答应着,赶紧出去,把这姓卢的少年,领进了东厢房,叫下人给他预备饮食。钟鸣霄什么话也不和他说,退出屋来,暗暗示意于成业,关照石子璋,要他们小心注意,尤其是夜间,更要防他有什么举动。吩咐完了,钟鸣霄仍然回转客屋,客屋中旁人还不怎样,只把少年好事的方英,急得抓耳挠腮,就是不能出来。青娥、倩娥看着他这兄弟,只是发笑,可是倒注意了他,这家中只有他一个人最是容易惹是生非,也最难惹,最不说理。可是平日这宅中只有自家人,他有坏没地方冒去,就连于成业、石子璋,虽全是外人,但是那两人,全是跟方纪武在江湖跑了多年,虽然名义上是手下的伙计,但是方英可惹不起,闹得过分时,这两位师傅并不客气,到方武师面前告状,所以方英在家中只有不时地和二姐倩娥,大师兄钟鸣霄变着法子生是非,这两人轻易不肯和他认真,可是因为爹爹治家极严,做错了事,毫不容情,方英是没少挨打。这两年他已经岁数大一点,虽则那种顽皮的情形不减,可是只有倩娥在私下里和他针锋相对,倒也不肯过多的和他为难,只是向爹爹面前去说了。此时看到他这种情形,倩娥不住地向他眉目示意,叫他到外边看看去,这一来越发弄得方英发火,自己才被爹爹申叱了一顿,哪里还敢出去。钟鸣霄从外边进来,向师父报告已经把来人安置下来,并且已经叫于、石两位师傅暗中监视他。这顿晚饭,被这事一扰,大家再也吃不下去,全站了起来,方武师叫家人收拾碗盘,叫青娥、倩娥回到后屋,嘱咐钟鸣霄一番,让他不可轻举妄动,我们住在这种偏僻地方,借住投宿的是常有事,不看出来人真有意外举动,我们要是冒昧做出什么情形来,岂不叫人笑话。钟鸣霄一一答应着。方武师更令方英“早早休息,没有你什么事,我们所说的话,只准你听着,不准你多管”。方英只好规规矩矩地答应着,很安详地往外走着,这样做为的是给父亲看。可一脚走出客屋的门,他的身形已经飞纵起来,颇有海阔天空任我飞之态,他是直奔东厢房,他心中原本就惦记着这投宿人,现在好容易放他出来,他还不赶紧看看。他扑进东屋的门首,伸手就要拉风门进去,身后忽然一阵风扑到,他已知道背后有人,才待往右一斜身闪避时,肩头上被人打了一下,他向旁一闪身,一回头,见来的正是二姐倩娥,向他肩头打了一下后,却已退出数步去。方英见二姐无故地欺侮他,愤怒十分,方待向前扑击,倩娥已经向他一点手,轻身一跃纵了出来,方英跟着赶过来。
二人已离开厢房很远,方英低声喝问:“你凭什么打我,我碍着你的事了吗?”倩娥含着笑向方英问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谁叫你往这里来的?”
方英道:“我往哪里去,与你什么相干?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一个姑娘家,动不动的,就想伸手和人家比画,你那点本领,我还看不到眼呢?”
倩娥笑道:“你还敢发威。爹爹才嘱咐完了你,不叫你多事,你刚出了屋子,立刻就变了卦,我说你不听,走!咱们见爹爹去。”
倩娥说着转身就走。这个法子还是真有力量。方英立刻改了口,招呼道:“二姐你别和我死过意不去,我没有得罪你呀!家中来了生人,难道就不许我看看么?你若告诉爹爹,叫我挨了申叱我当时惹不起,咱两个人可没完。我可会报仇。”
倩娥见方英要耍无赖,遂正言厉色地告诉他:“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惹出一点事来,爹爹面前怎么去交代。”
这时,石子璋从东厢房旁转了出来,见这姐弟两人,在院中低声说着话,忙凑到跟前,他问道:“倩姑娘,你们姐弟在这里做什么?”
倩娥道:“石师傅来了很好,你给我们评评理,倒是谁对谁不对?”
石子璋低声说:“为什么事?这东屋里可住着了人。”
方英答道:“早知道了,不是住着人还不来呢!”
倩娥向石子璋道:“我爹爹不叫他出来多事,他竟跑到这里来。我招呼他到后面休息去,他硬是不服,还要和我动手呢?”
石子璋笑道:“倩姑娘不要管他,我领他看看这个客人,也没什么要紧。姐弟两人何必为这点小事争执呢?”
倩娥向方英道:“便宜了你,看在石师傅面上,我让你这一次。”
倩娥说了这话,悻悻而去,但方英仍不肯相让,竟自向倩娥的后影低声说道:“你等着我的,早晚要给你个利害!”
好在他声音说得很低,倩娥脚底下挺快,她并没听见方英的话。石子璋在一旁微微地发笑,看着方英这种胡闹的情形,任凭方武师家规怎样严,只他一个人就没法管,遂向方英的肩头一拍,用手向东厢房一指,附耳低声道:“要看这客人,随我来。”石子璋带领方英直奔到东厢房。
这时于成业也从暗影中闪出来,向石子璋低声问:“你带着他来做什么?”
石子璋含笑说道:“少庄主要看看来人,我们怎好不领他去。”
于成业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真是有来头的,在我们手中栽给了人家,我们可没有脸面见人了。”
石子璋冷笑一声,说道:“你的心也太多了,我看不出这人准有来头。”说完这话,拉着方英的手,转奔厢房的后面。此时前面寂寞异常,山庄内已经奉万武师的命令,起更后,不准随便出入。这里的窗户并没支起,不过窗孔很多,往里窥视,极为便利,石子璋用手一指,方英已然会意,离着还有丈余远,方英是故卖张狂,脚尖一点地,腾地越起,扑上窗台,捋着窗沿,身躯绷在后窗下,从窗孔往屋中张望,这厢房的屋门是偏南首,床榻在北墙下,桌上油灯拨得微亮,见投宿人姓卢的少年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那神情很是悠闲自得,仰着脸儿,右脚架在左腿上,两只手搁在自己的脑后,倚在枕上歇息着。方英从窗孔仔细看他时,只见这个姓卢的少年猛然地把右脚往下一撤,往床沿上一顿,叹了一声,把方英吓得往旁一偏身,险些掉下去。方英心里暗想:好小子,吃完了,自己抽风,我们要看看你怎样行动。就在方英思索之间,只见姓卢的伸了伸腿,仍然又把右腿架在左腿上,自言自语道:“我来到三界山,想不到竟会撞到这么个人家,拿着我卢老二竟当作乞儿一般看待,你们真是瞎了眼,不辨善恶,不辨好坏,拿着好朋友当冤家痞,赶到真到了报时,你可别含糊了,那时卢老二站在一旁,看个热闹,我才不管你这本闲账呢。”他说到这,忽然翻身,冲着后窗扑哧一声笑道:“对驴弹琴,人家倒是还有驴,我这对着房顶子说话,他懂得什么?我留着精神到别处用去,货卖识家,我这自言自语的,倘若被这般势利小人听见,还疑心我卢老二是疯子呢。”
方英在外面把他这么胡言乱语听得一字不遗,心想,这小子大概是有什么病,他这话全是对谁说?方英正想先给姓卢的一点小苦头,伸手从窗台上揭起一片灰泥,要从破窗孔中打进去,这时石子璋也一纵身,偏着北边窗口捋住了,用左手轻轻一按方英,教他不要这么无故的动手。方英在一回头之间,屋中的灯光熄灭,尚听得那少年自言自语地道:“灯灭了,很好,省得教我卢老二看着这破屋子烦心。”这话语才落,那床榻也发出响声。方英一扭头,石子璋向他示意退下窗口,方英一斜身,用手一推窗口,脚下一蹬,好往地上落。石子璋也是和他一样动作,两人的身躯才离开窗口,房上一片灰沙,完全落在两人的头上。
这石子璋武功虽不怎样,但他随方武师久历江湖,经的多见的广,知道厢房上面定有人潜伏,往右一拧身,往厢房后檐的南边窜上去。方英是没有经验阅历的少年,这一片灰沙虽然没伤着,但是被打的地方全火辣辣的。他方要出声,瞥见石师傅这种动作,他灵机得很,也不待招呼,脚尖一点地,腾身往东面纵出去,离开厢房的后檐下,已经有两丈左右,一旋身,双掌封着门户,蓄势待发,往房上察看。石子璋可是已到了房上,这种地方并没有什么障碍,房上房下绝没有丝毫异样,两人全惊疑万分,石子璋跃身落在地上,也一纵身,凑到方英的面前,向方英附耳低声问:“带着暗青子没有,我们怕要遭人暗算。”
方英忙答道:“我什么也没带着,难道屋中那小子他捉弄我们么?不对!他没出来呢。”
石子璋向方英摆了摆手,不教他再说下去,一俯身,随手在地上捡了几块碎石,悄悄递与方英,在递给他石子时,更暗中示意,用胳臂一碰方英,他已腾身跃起,扑奔面前。方英明白他的意思,要前后堵截。如果果真是那个投宿的闹鬼,前后有人把守着,看他还怎么施为?方英离开后窗,只七八尺远,静静地等待。这时,方英听到石子璋已转到前面,却向屋中招呼:“客人,你怎么把灯弄灭了?我们这里的规矩,睡觉不准灭灯。”
方英一听石子璋竟向屋中人招呼,心想这个法子倒好,看他怎么逃出清凉顶。哪知屋中的人立刻应声道:“你这里还有这么些规矩,早告诉我,省多少事。一个地方一个风俗,我们家乡里不许点着灯睡觉。我这里可没有火种,老哥不嫌费事,自己去点。”
石子璋听得他仍在屋中,十分惊异。方才的灰沙一定是另有其人了。他一边想着,随口答道:“你这人真教人费事。这还算巧,我这正带着火镰火石,我给你点上吧!”
石子璋口中说着,往屋里就走。这厢房是他常来的地方,虽在黑暗中,屋中的陈设位置全记得清清楚楚,一边从囊中拿出取火镰的包儿,砰的一声,整个的身躯撞在桌子上,上面还有茶壶碗盏,完全被碰翻。石子璋急忙往回一转身,窜出屋门,厉声呵斥道:“姓卢的,你这可是搅扰我们!你为什么来的,是好朋友尽管明言,怎么竟暗算我们,你还走得了么?”
方英在后面也听见这声暴响。隔着后窗向前面问:“石师傅,他敢和我们动手么?我收拾他。”说罢,腾身一纵,窜下檐头,翻到前坡,见石子璋正站在下面,向屋中喝问,方英也跟着飘身而下。
那投宿的少年,在屋中又答了话:“你们也太不说理了。我在你们这借宿一宵,也害不了你什么,何致这么不能容人。你自己不小心,长着眼睛往桌上撞,你怨谁?我这落魄穷途的少年,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难道你这里还是阎主殿么?任凭你怎样,没有我的事,我睡觉了。”说完这话,屋中的声息寂然。
方英也隔门喝问道:“姓卢的,你跑到这装疯卖傻,你算瞎了眼了,少爷就不负你这本账,你出来吧!”方英这么呵斥着,仍然是没有人答话。
石子璋向方英附耳低声说了两句,翻身纵起,扑奔前两面门房,那于成业也正从方武师那里回来,院中相遇,石子璋和他附耳低声打了招呼,他竟自扑奔门房,于成业和方英聚在一处,故意地高声说道:“一个客人竟自不守人家规矩。这是和我们伺候人的过意不去,叫你点着灯你偏把它吹灭了。没有别的,住在这种地方,好歹人家是客人,我们只好看着点吧!”
方英冷笑了一声:“于师傅,谁让咱们招揽了人家,这只好认命吧。”
他们这两个人,这么东一句西一句信口搭讪着。这时,石子璋已从门房中取了一只纸灯笼,纵跃如飞,扑了过来,也不和于成业、方英打招呼,他直闯到厢房的门口,伸手拉门,口中却说着:“客人!你怎么睡觉这样不老实,屋里的东西,你随便移动可不行,你倒是想怎么着?”
石子璋口中说着,已闯进房中,于成业和方英也跟了进来。石子璋一看屋中情形,不禁惊异十分,方才被碰的桌子,原封没动,仍然摆在那里,只在桌上的碗盏在地上碰碎了两件。那个姓卢的少年,仍然是方才在窗外察看那种情形,右腿架在左腿上,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闭着眼,可分明是未曾睡着。
石子璋十分惭愧。于成业、方英也全看到屋中并无异状。石子璋只得招呼道:“客人!别和我们故意扰乱,起来吧!天亮了!”
那姓卢的少年把腿一伸,立刻坐起。他依旧坐在床沿上不动,沉着脸色看着这三人。石子璋随手把屋中原有的油灯给他点上。这姓卢的少年冷然说道:“你们这人家,是哪里来的这种规矩,我卢老二年纪虽然不大,却已走遍了江南半边天,我没听说过,人家好好地睡觉,你们任意的搅我,还说是你们这里的规矩。你们倒是安什么心意,说痛快话吧!天亮,离着天亮还早着呢。照你们这样,后半夜谁也别想安息。你叫我老老实实地睡,我也睡不着了。我虽没有钱,不怕你们图财害命。可是我十分疑心,你们这家人太奇怪了。你们想怎么办吧,我这一堆一块,全在这放着呢,叫你说应该怎么办!”
方英向前走了一步,招呼道:“小伙子!别跟我们装傻,痛快地说你是干什么来的吧?大约你到我家里来是有事。凭什么屋中的灯,你把它弄灭;桌子,你无故地把它移动地方,故意给我们石师傅果子吃。实告诉你,我们对你这样的人,太不放心了,大约外边的事也是你干的吧?你方少爷眼底下就是不吃这个,不说清楚了,你休想再出山庄。”这个姓卢的少年,被方英这么喝问着,神色一丝不变,只稍偏着身子,看着方英,微微笑了笑,说道:“你就是这山庄的少主了;不用和我这落魄江湖人发威,我卢老二没有什么可怕的,什么事我都得说理。你们人多,不该把我怎样!看你们这情形,全像个练家人。我这卢老二这把子穷骨头,就是不怕不说理的。灯在桌上放着,它自己要灭,我管得了吗?桌子原来就在那里放着,那么大的人愣往桌子上碰。幸亏我卢老二胆量还大,要是胆小的,还许被他那一下子骇死呢。我迷路遇雨,在你们这里借宿一宵,你们却任意欺侮我。你们说的话,我全不懂。好在我这种落魄的人,就是被人家害了,也没有哭主来找你们,任凭尊便,尽管施你们的威风。”
方英年少,认定了姓卢的绝不是好人,便冷笑一声道:“你倒是真能说,不过你心里放明白些,来到我们这里,你是妄逞野心,叫你讨不着好去。”
那卢二答道:“我讨不了好去,谁讨了好去。你一个做少年主人的,就能这么虐待客人吗?你别看我这种穷人,我还没把你这少爷放在眼里,你们这里还能吃活人吗?”
方英被他这话说得十分恼怒,伸手就要拉他。这时窗外一声轻咳,说道:“你们全想做什么,留一个客人也这么大惊小怪,岂不叫朋友们见笑。这位朋友来到我这,我还没有和人家见面,你们就这么无礼,还不出来。”窗外呵斥的,正是老武师方纪武。
方英一听,知道父亲来了。于成业、石子璋也赶紧向外撤身,知道他老人一来,定要查问这来人的出身来意。方英也不敢再动手,也随着转身往外面走。于成业、石子璋已全到了门外,方英才把腿迈出来,老武师方纪武却嘿了一声,屋中的灯,又依然而熄。
石子璋的灯笼还在点着,一转身,喝了一声:“好小子,你这可叫诚心?”提着这个灯笼要往屋中闯,方武师一把把石子璋抓着,把灯笼抢过来,随手向地上摔灭,又向他们喝声:“后退!”跟着向屋中招呼道:“朋友,肯赏脸入我山庄,何必弄这种手段,我方纪武是个好交朋友的人,有什么事当面讲,朋友,你请出来,咱们可以谈谈。”
话说得很从容,可是屋中姓卢的少年,竟没答声。这一来,方武师有些恼怒了,冷笑一声道:“朋友,你这可不对了,难道就认定了我方纪武不能请你出来吗?你要这么无礼,我方纪武可要得罪了。”
方武师才说到这里,厢房的屋顶上,传来扑哧的笑。方武师微一矮身,脚下一点,双掌一分,用龙形一式飞纵上屋顶,身子虽是跟得这么快,隐约见一条黑影,向后面逃去,方武师跟踪追赶,翻下后坡。这时,石子璋和于成业以及方英全散开了,分头追赶。方武师一身绝技,身体的巧快,石子璋等人哪里跟得上。方纪武一人蹑在那条黑影的后面,追赶下来。转眼间,已见那条黑影翻过石墙,向山庄外扑去,方纪武哪肯舍却他,厉声呵斥道:“你想逃到哪里,方某一定奉陪。绝不能叫朋友你离开我这清凉顶下!”
方纪武快步如飞,赶了下来,见那黑影竟直奔往清凉顶去的那条山路。于成业、石子璋、方英,这时也翻上了石墙。方武师一回头,向他们招呼:“你们全回去,好好守护宅子,不准多管我的事。”
方武师呵斥完了,飞奔山道,赶了下来。只是前面的人,身形这样巧快,叫方武师有些惊异,自己虽还没有看清楚,可是厢房的窗外,自己在窗孔也略看了看他。因为已经怀疑着这少年定有来头,自己恐怕失了本人的身份,离开窗下,招呼方英等出来,要亲身和他相见。不过出乎意料的,他竟敢首先发动,当面给自己一个颜色看,自己真还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江湖能手,只有这点年纪,竟有这真纯的功夫,真是少见。
方武师心存顾忌,一路追赶他,也是丝毫不敢疏忽。前面这人,顺着斜山坡望上盘去,时时还不断地隐蔽身形,一连两次,几乎被他逃开自己的身底下。方武师还一路紧赶,只是跟他相差四五丈远,始终没迫近他。方武师是已经退隐的人,但十分得意,当初江湖路上的手段,全不肯施展出来,现在被他这么引逗着,方武师已经再难按住那火性,眼看着前面那个少年已到了山坡上,若容他到上面再走开,自己这个跟头,真有些栽不起。不过,方武师已是退隐的人,虽然儿女、徒弟还跟自己练着功夫,可是自己防身的暗器,随身的兵刃,实在已是终年不摸。这时,手上没有制敌之器,可是伸手往囊中一摸,竟还有散碎的银钱,方武师在情急之下,抓了几枚青铜钱,扣在掌中,前面那黑影,已然翻上山坡,到了清凉顶上。方武师把丹田气一提,脚下用力,用“蜻蜓三抄水”的轻功,嗖嗖一连三次纵身,也到了山坡上面。脚才一点山头,见那黑影正往左两丈远近的丛林逃去。方武师越是见他没有停身动手之意,越是觉得可恨,往前又一赶步,身躯飞纵起来,往下落,一震腕子,唰唰连打出四枚青铜钱。手底下是真有功夫,这用金钱镖的手法,连续发出,头里三枚青铜钱,是奔那黑影的上中下三盘,最后的一枚,略慢了一些,正为的是此人无论向哪方闪避,要以最后的一青铜钱伤他。方武师这种手法绝妙,青铜钱发出,那条短小的黑影,业已扑到林边,果然他往左一偏身,方纪武的第四枚金钱镖正向他后背打去。可分明是没见他闪开,耳边却听他喊了一声“好”字,但随着他这喊声,身形如一只巨鸟,凌空而起,往那树上落去,枝叶一响,那黑影已隐入那树丛中。
方纪武此时见自己这样栽在一个后生晚辈的手中,还顾得什么,把当年那种性情又激发起来,一声怒吼,呵斥道:“你敢戏弄我老头子?!我看你逃向哪里?”双掌一穿,身随掌走,再也不顾什么危险,也不管什么暗算,竟向树林前扑去,身子才往树林前一落,方待腾身树丛,要和他较量较量这种轻功绝技,忽然在距离不远的一排树后,一声轻笑道:“老师傅,何必逼人太甚,人家已经逃走,也就是了,你尽自这么追赶,叫我逃到哪里去?”
方武师被他这么戏弄,顿时怒火中烧,厉声呵斥道:“我方纪武和朋友素昧平生,你来到清凉顶下,故意这么戏弄我,我方纪武岂肯甘心。是好朋友请你出来,我们一分高下。你若尽是和我无理取闹,我方纪武不把你挫骨扬灰,绝不罢手!”
只是任凭方武师怎样斥问,声息顿渺。方纪武一看这种情形,顿起杀机,心想,你这样居心凌辱我,我要不把你置之死地,我方纪武就枉在江湖上称雄了。方纪武虽然到了这般年岁,豪气依然不减当年。他仍是一身是胆,竟是不顾一切地穿林而入,一边留神着这少年的暗算,一边凭着耳音辨查林中的声息。只是穿着这树林搜了一阵,竟不知这少年逃向哪里?方武师从林丛中转了一周,从西南穿出来,正到了清凉顶,才一出树林,只见离开自己两丈多远,突然发现一条黑影竟扑壁立的山顶上逃去。方武师更不作声,施展开轻功提纵法,急步如飞,追赶上去。
这时,在方武师眼中,对这少年已经恨极怒极,但他又是十分吃惊,按这少年这般年岁而论,不过十几年的造诣,可是他这种轻功提纵术,猱升这片山顶,轻蹬巧纵,功夫实在太纯,像他这种造诣,在武林中没有二十年的纯功夫,绝不敢这么施展,看起来自己在江湖上奔走半生,所见的还算太少哩。现在已经见到他的踪迹,又岂肯让他逃出手去?方武师在后面紧紧地追着。
这座清凉顶,数十丈的绝壁悬崖不过是微微倾斜,还略有停足的地方。再往上面去,平常人绝不敢妄然涉足,漫说还是深夜里,自己往上追赶他,也是时时闪避着,防备他在半山腰里对自己狠施辣手。眼看着那少年已猱升顶头,方纪武离他还有五六丈。方武师几十年的功夫,并未搁下,时时在锻炼着,但就这样的一段峭壁悬崖,已经觉得十分吃力。这时,前面那黑影已经飞上顶上。方纪武恐怕再被他走脱了,把囊中的几块小银块,摸在掌中,脚下暗中用力,巧点危石,也翻到顶上。
可是这上面,并没有多大的地方,只不过方圆十几丈,而且高矮不平,乱石耸立,杂草丛生,还夹杂许多树木。方武师脚登顶上,见那黑影正向一丛荒草中飞纵过去,方武师喝声:“你还往哪里走?”一扬手,把掌中碎银块,完全打出,那少年竟又一声惊呼,似乎已经受伤,但是身躯依然耸起,越过一丛荒草,向这山顶上的西南角逃去。
方纪武心想,这次看你还逃到哪里?腾身纵跃,扑了过来。这上面地势又不大,已经到了这清凉顶的西南边上,相离已近。那少年也始终没回头。方武师奋力纵身,猛向这少年背后扑去。这少年始终有不敢和方武师动手之意,他往下一栽,竟往顶下扑去,听得这少年一声惊呼:“这可完了!”跟着,方武师已到这山顶的边上,耳中尚听得碎石纷滚、乱草折断的声音,隐隐更听得砰的一声,可是却没有听到呼喊。方武师此时倒不禁顿足叹息,自言自语道:“你这是何必?自己找死!我方纪武并没有杀你之心。是你自己非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了!”方武师探身一看,这一带更是背阴的地方,尤其险峻黑暗,并且下面的地方,跟所上来的一带,完全断绝开,连自己住在这清凉顶下这些年,这种地方还没到过,更不知下面通着什么地方。方武师想到今夜的事,又是羞惭,又是愤懑,对于这少年无故丧命,他觉得好生不安,坐在顶上叹息了一番。上面的风很大,方武师不愿再留恋下去,神形沮丧地从清凉山顶上,顺着那段斜山坡往下走。下面有两条黑影,顺山坡冲上来。方武师站着,喝问道:“什么人!”
来的人业已答话,正是于成业、石子璋,两人赶到近前,向方武师问:“老师怎么样?那姓卢的少年,竟被他逃走了吗?”
方武师叹息了一声,向两个人说道:“我退隐江湖,就是为了离开是非场,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完全抛却。哪知道竟仍不能容我,依然有人找上门来,和我这么无理地纠缠。他要是真能逃走,倒好了,大约他此时已粉身碎骨,丧命在清凉顶后乱山之中。虽是他无故登门,安心和我为难而来,只是来意不明,他这么送了命,叫我方纪武于心何安?他虽是失足,自己掉下去的,可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洗手江湖之后,给我方纪武又加上这么层罪孽,无形中给我精神上添了一番磨不掉的苦恼,你们想,叫我怎能不难过。”
于成业道:“老师傅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虽然未能断定这个姓卢的少年,究竟怀着什么主意到我们山庄内卧底。只是看他情形绝非好人,现在他死在清凉顶后,这只算他自己作孽。老师傅没有亲手杀他,问心无愧。”
方武师一边走着,一边摇摇头,向于成业道:“我倒不敢那么看,我认为事情就算完了,只怕未必吧。这少年他既一心找我们来,恐怕背后还有主使的人,你们看着吧,我认为还有下文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山坡下。
石子璋问道:“老师傅,这少年莫非和那雨中人有关?”方武师答道:“那也难说,我们只好等待事情的变化吧!”
这时,山庄的门前,有两盏灯笼摆动着,来到近前,只见女儿青娥、倩娥和两个家人,在门前等候。她们不放心父亲去追赶那少年,正想着也前去接应。
方纪武走到跟前,向他们一摇手,叫青娥、倩娥进去,把门关上。
方英还在园中来回地走着。方武师十分严肃,连青娥、倩娥全不敢问追赶那少年的事。
方武师向院中四下里看了一眼,见东厢房的灯又点起来了,回头问:“那厢房的灯是谁点起的?谁到那屋中去了?”
方英早看见父亲的神色不对,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听见父亲这一问,忙跪过来说道:“是我把屋中的灯点上的,我想看看屋中的情形。”
方武师问:“现在,谁在那屋中?”
方英道:“没有人,这不是全在这里吗?”方纪武怒喝道:“真是怪事!”这句话才出口,身体一晃,腾身纵起,直扑东厢房,猛然把门一拉,方武师竟也惊讶得却步。他向屋中喝问道:“朋友,你好俊的功夫,我方纪武今夜算栽给你了。不过,朋友,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说出来意。我方纪武虽是败军之将,我还要领教一二。”
可是方纪武说完这话,绝不像别人似的等待着他出来,而是身形略略一晃,已垫一个剪梅步,腾身而入。这种地方,就足以表现老武师方纪武,口中虽说着认败服输的话,究其实心中哪肯甘服,在故弄玄虚之下,要和这敌人施展内家的掌力,用“就行穿手掌”的式子,身随掌去,身进掌发,以劈空掌的内力教他也尝尝自己的厉害。
你道屋中是何人?令老武师方纪武这么动怒,这么惊异?这真是锋芒力敛名难敛,引得风尘奇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