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你们学的是什么字?我是最喜欢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却要我学赵字,说合适些。赵字要写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们以为怎么样?”曼贞这天穿一件金银葛的单衫,旧的花边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拓来的鞋样子的鞋,刚刚上脚。她正打叠着精神在她父亲的书楼上招待她新识的客人。
“赵字,是最好看没有的了,我平日倒最欢喜看它。不过学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来,也大有学问,虽专学一家,也还要博览杂观,得心应手,纵不能自成一派,大约也就看得过去了。我在家里看得很有限。五姐这里是世代书香,家兄时常谈到,于老师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云卿世兄,听说也是八分专家。日后有便,倒想借几本碑帖看看呢。”这位近视眼的大小姐名字叫于敏芝。她哥哥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刚刚从日本军官学校回来,预备到省里做官去。她因为许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过去,挨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岁,在家里常常写字读书,确是一手漂亮的赵草,四六文也装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际,也不大看得起人。聪明倒是很聪明的。可惜生就一双近视眼,脸皮又黑,又不会梳头,拖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背有点驼,脚又包不端正,不会打扮,衣服裙子颜色总配得难看,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少。她刚从乡里来,住在她哥哥家里,也是要进学堂。她哥哥同云卿是很好朋友。曼贞她们都愁进学堂时没个熟人,所以也请她来先会会。
“是的,敏芝小姐的字,是久仰的,以后全靠指教,请不要客气。我小的时候,也只鬼画桃符的画了一下子,后来就全都丢了,说女人们学来没用。前几天才又临时抱佛脚,找了一本帖,发了一枝羊毫笔,手都打战呢。管它,横竖我不过跟着你们后边跑跑,也就不怕丢丑,几时写两张请你们看看,要不笑我才好呢!”曼贞这么谦虚的说着。
“五姐才真客气,我们都还全靠五姐带着。”吴鼎光的妻子娇声的说。她年纪虽说已经二十七八,可是俏皮得很,长个子,发髻梳得很高,长长的脸庞,端端正正放在颈子上边。也是一个爱看小说的人物,笔生花、孟丽君是她最熟的。这天她带着她丈夫的幺妹吴文英一块儿来了。她因为没有小孩,又加上吴鼎光的怂恿,也预备进学堂玩玩。
简单的客气了几句,看着孩子们玩去了,才到自己教室去。一走进教室就有人喊着:“曼贞姐来了!”
这些新同学都很爱她,一半是同情她,一半是尊敬。几个外县的同她更讲得来。这里面有一个姓蒋叫着玉的,是一个很能刻苦的女子,她家里不怎么有钱,她哥哥也是维新人物,把妹子送来读书,可是她的未来的翁姑对这事很生气,说了一些不同意的话,她也不管,她只想好好的读书求自立。她的床铺靠近于敏芝,当然她同她们就成为好朋友了。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同曼贞做了最莫逆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夏真仁。她是浦县人,离这里总有六七百里。她从她一个在上海读书的表兄处,得读了一些报纸,她有绝大的雄心,她要挽救中国。她知道一个在家的小姐是没有什么用的,所以她一听说武陵有女学堂,便在家里同父亲争辩了几次,结果她同着她小的嫂嫂一块来武陵了。她以为要救中国,一定先要有学问,还要有一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在她一进学校不久,就同曼贞很要好。她以为曼贞比那些小姐们更有志气,更能刻苦一点。她虽说年龄最小,可是她眼光比大家都远,她从小就很老成的。曼贞自从同她谈过几次话之后,对她非常佩服,看见她的勤学、朴实、刻苦,也就不觉得把一些少奶奶脾气改了许多。
她开始不想上体操课,因为有好些小脚的学生都不上。她自己知道脚还不行,怕别人笑,可是夏真仁却诚恳的鼓励她道:
“曼贞姐!不要怕,尽她们笑吧,她们最多笑你三天。你要不肯上体操,你的脚更难得大了,脚小终是不成的。你一定要跟着我们一块儿来。”
她真的听她的话,自然有人心里笑她,悄悄说:
“看于曼贞,那么小一双脚也要操什么……”
尤其是当练习跑步的时候,她总赶不上,一个人掉到后边,王先生便说道:“于曼贞,你可以在旁边站一会儿。”一些不上课坐在两旁凳子上看着玩的也喊她:
“曼贞姐,来坐坐吧。”
有人劝她,算了。可是她以为夏真仁是对的,她不肯停止,并且每天都要把脚放在冷水里浸,虽说不知吃了许多苦,鞋子却一双又一双大,甚至半个月就要换一双鞋。她已经完全解去裹脚布,只象男人一样用一块四方的布包着。而同学们也说起来了:
“她的脚真放得快,不象断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样子,雄多了。”
她不只在放脚上显示了她的决心,尤其是在她功课上。她在这一班中,并不算是最好的。象于敏芝、夏真仁都比她好,她又不比她们没有牵挂,有许多琐碎的事缠着她。但她总是拚命保持着她的进步。譬如,一完了课,她就要到幼稚园去,看看散学后的孩子们。这些顽皮的家伙,总是弄得一身是墨,是泥,她要替她们洗,虽说有迎春跟着,可是迎春也是一个孩子,管不了她们。有时她们又打了架,正在哭,她便要抚慰她们,她们也就听了她跟着回去。常常轿子还没来,她就牵着一群走回去,因为近,路熟。有时珠儿她们已经被接回去了,只留下小菡一人坐在那沙地上,或是树底下。一个石榴花布的小书包伴着她。她便不觉的对她这女儿起着大的同情,遏制不住的走去抱她,小菡也一定扑过来喊道:
“姆妈!姆妈!这里有虫虫!”
她一边替她拍身上的灰,一边问她:“你一个人吗?”
小菡想了一想答应道:“有姆妈!”
“是的,小菡有姆妈!小菡不怕。”于是她去拿她的书包,“走,我们回去,弟弟在等我们!”
也有好几次她来迟了,幼稚园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找不到小菡,她以为她跟着珠儿她们回去了,可是家里又没有,于是她又发急的再跑到学堂,才找到小菡,或是从金先生房里,她在那大床上睡得正好,或是在师范生的寄宿舍,正有许多人在把糕给她吃,她在那里唱“小雄鸡”。
一回到家,奶妈便赶急把婴儿抱过来,现在婴儿有名字了,叫“大”。
大近来又病过几次,母亲总盼望他脸上会有点红,可是他总只孱弱的坐在母亲身上,用小指头摸母亲的脸,他笑得很少,但是他的确是一个乖的孩子。曼贞常常问他:“大,你在想些什么呢?”他不答应她,却注视着她,于是她断定他一定会想什么了,她在心里说“他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因此她特别的爱他,比爱小菡更爱,不管客人们,无论什么人都只夸她的女儿。
可是她不敢耽搁一会儿,她又去理她的书籍,而秋蝉走来了,秋蝉先摆出一副苦脸,咭咭哝哝的说:
“以后奶奶叮嘱奶妈不要到后边去好了,城里人都欺生,仗主子凶……”或是这样的说:“腊梅今天才挨打得厉害,头都出血了,射言射语骂了大半天,深怕我不懂。哼,幸喜奶奶没有听到,真气死人……”
曼贞一见她那样子,便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话,就止住她说道:“我晓得,不准你多嘴,我不在家,你最好不要出房门,你总是不安份!”
秋蝉见她不要听她说,便又支使奶妈,奶妈也碰了钉子。两人心里便怨她无用。
她不理她们,还是自己温书,她怕赶不上同学,所以她只好每夜都学到夜深。她的进步居然能同着那些聪明的女孩子们相比了,她觉得非常高兴。然而的确有许多问题横在这儿。四爷爷来过信,催她快点回去,堂伯父也来过信,也是要她快点回去办理卖田的事。尤其是幺妈,托人带过许多信来,问她的好,意思也是要她回去的。于是她不得不又同云卿商量,决定在十月半赶回去,开学前赶来补考,而且她把小菡留下来,只带大一人回去。秋蝉只好委屈的留在武陵替小菡做伴。
长庚已经把谷子囤在仓里了,可是幺妈大半年来辛勤的成绩却不很好。夏天,猪得了瘟病,死了好几只,剩下的也象有病的样子,她赶忙贱价卖了出去,后来听说那些卖出去的猪在别人栏里又养得胖起来。鸡呢,时常有黄鼠狼、野猫来偷,顺儿又不好好的看管。园子里倒真的得了一些东西,她一包一包,一篮一篮的扎好,要长庚挑着,跟着曼贞的轿子一房一房的送去。
田算是大半都卖出去了。只留了一栋住屋和屋前的四五石田,柴山只留了沿屋的几片。坟园边的两石田,是不能卖的。但是曼贞眼看着那好多田从她手上卖出,只剩了两百多串不够给她做零用,她心里说不出有许多伤心,幺妈又唠叨着,埋怨她:
“什么事都得自己上前啊!你以为爷爷们就靠得住吗?这个屋里的人,我是清楚的,你看祠堂里一年一千石租,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前我们管祠堂,一年三节连远房那些穷的都送谷子,送钱去,仓里还一年一年加多,而今,我真不晓得一年四季祖宗们能够看到几次三牲,你以为保大伯不懂得四爷爷的把戏。四爷爷也晓得保大伯的鬼,他们大家心里都明白,就看着孤儿寡母好欺。有一天菩萨有报应的。我催奶奶回来奶奶又不回,早点回来,总也少丢得几个。现在家里统只这一点,还要大方,送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对你道谢,唉,我就看着这些着急。”
而且幺妈比家里的伯伯叔叔们还更反对她读书,她以为这太稀奇了,她甚至对这女主人有些不信任起来,她说道:
“你会上当的,难道舅老爷们也打合声么?奶奶,我只听见过有皇后娘娘,却从没有听到会有女官。说教学生,教到有钱人家子弟也不容易;教学堂呢,好容易望到三节,这个学生家里封一百文,那个封两百文,平日还淘气死了,究竟也不见请女先生。我看还是一心放在两个小的身上;当日爷爷也还不是一岁就死了爹,全靠老太一人抚养的么?你莫看四爷爷不说话,他心里笑你呢,他听说你还要卖房子,他不知多少高兴,他赚了钱不算,将来你们这房人到了武陵,他就好什么也不管,他巴不得都跑干净,祠堂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曼贞便同她解释,说如今的世界不同了,女人也可以找出路的。从前老太的时候也不同,那时什么都便宜,家里也不同,亲叔叔几个,爷爷虽是抱过来做长房的儿子,可是亲老子还是亲老子,二太爷最爱他一个。曼贞又说了好些希望给她听,幺妈身体强健,可以替她照顾一下子家。她有了幺妈替她管家,她就好一心一意读书,前程是有的,只要她们去奔。她又说明家里这点东西靠不住,她离得远,又不能每年回来收租。但幺妈还是反对,幺妈说:
“奶奶你当然比我们见得远,不过也应该留个后路,万一外边不好,回家来总有个住处,难不成真的去住祠堂,受气。”
曼贞也认为这话是对的,她从前也这样想过,不过这点田只能够吃,要是住在乡下,穷点过日子是勉强够的,如要读书,那就差得很远了,她假如卖了,把钱交把云卿,由云卿替她设法,云卿曾经讲过,要是存在那家铺子里,按月一分三拿利息。她住在云卿家里,就算自己起火,也可以够了。她觉得还是这样的好,这里太没有亲人,没有可以给她一点帮助的人,所以她还是决定再请四爷爷和保大伯替她卖房子。
四爷爷是一个最不能干的人,他们七弟兄就他一个人连芝麻大的功名也没有挣得。自从三爷爷去年一死,这家便算他最大,他在弟兄里怄的气,常常便要找小辈发泄,爷爷辈里又只剩他和七爷爷,七爷爷是上海姨太太生的,这个大家族自然更看他不起,分过家后,他除了喜庆大事平日从不来往走动。四爷爷的大儿子这时也有十八九岁了,从小就不爱读书,专喜欢偷鸡摸狗,和下流人做朋友,家事倒也不管,逼着娘要钱,娘不给,便偷,一有了钱,家里就十天八天不见人影子,不知道他混在什么地方赌钱去了。但是四爷爷还是不管他,自己讨了一个姨太太。姨太太常常使着丫头同另外一些奶奶小姐们的丫头吵架,都恨死了她,但又不能奈何她,因为四爷爷这唯一的长辈护着她。从先曼贞刚嫁过来时也住过老屋,因为老屋太大了,都喜欢多住几家人,曼贞也吃她的亏,有一次甚至连四婆婆也走在头里把曼贞骂了一顿,说是对丫头没有管教,对尊长没有规矩,姨太太究竟是四爷爷的人。结果,曼贞穿了裙子,捧了茶盘,走过七个天井,四个堂屋,去陪罪。妯娌们个个不平,商量去请二婆婆和三婆婆来讲道理,可是曼贞不愿意,她后来就搬出来了。四爷爷又恨小菡的父亲,小菡的父亲是个骄傲的家伙,同叔叔们总是弄不来。现在到了求他的时候,他还要装出那么一副爱管不管的样子,有时特意还要跑到祠堂去,让来找他的曼贞在他的家里很无聊的焦急的等一整天。
房子虽说决定要卖,也还是不能马上卖出去,不过四爷爷答应她也许过了年之后有人要。于是曼贞又要趁在赶回武陵之前替小菡的父亲除灵。
有些伯伯叔叔来了,亲的侄儿们也来了,大姑太太是在早几天就回来了的,大侄少奶奶也来住几天。有好几房妯娌,尤其是同住在老房里做了一阵好朋友的赵四姐。被迫常常伏在蒲团上,她怕生人,几乎成天都在哭。家里请了一些帮手来,厨房里冷清清的大灶热闹起来了。昏昏沉沉的忙了几天,后来只剩两三个女客还住在家陪她,她们都爱听学堂的事,絮絮聒聒的问她,还不敢相信真有那么回事。
“三婶!我也想去呢,几时我跟你大侄儿讲,你在我们妈面前撮合一下好不好?”大侄少奶奶这时还陪着她住在这里。
“五妹总算找着一条路了,我说也好,不要管那些闲言闲语。我呢,年纪到底不行,不然我也去;过两年我一定要让我们湘云跟五妹去读书的。”这位头发已经在脱的大声音的中年女人,是小菡的二伯娘,二伯父是出了家的,四五年没听到讯息了。
“五姐姐你就打头阵,现在老爷们口里不说,心下是不赞成的。你明儿出了师,做了先生给他们看看。那时我们都来,我们就笨得很,侄女儿可多的是,就都好上学了。小菡现在就上学,怕明儿不强似这些关在家里的哥哥们么?”赵四姐是一个很爽直的女人。她也有一个女儿和小菡差不多大。
“五妹什么咧,她是中了一些小说书的毒,她羡慕那些外国女人,所以她就读书。不过中国终究是中国,只闹着好玩呢。”大姑太太自然是不满意曼贞的行为的,尤其是要变卖仅有的一点家产。
“不过,世界确是不同了,说是自从‘长毛’以后,外国人就都到中国来,中国人也到外国去读书,从前废科举,后来办学堂,现在连我们家里也有女学生,前向还有人到县里讲,说四处有人想造反,要赶跑满人,恢复明朝。那么,天下又得乱。所以我说将来的事断不定,怕还是五姐读了书好呢。”
于是曼贞又很厉害的想起武陵了,武陵那里的确有一点什么东西使她感觉到不同。于云卿他们新组成了一个朗江学社,他们还说要出报纸,他们经常都在骂官厅,他们又都不蓄头发,成天的忙,忙些什么呢?而且夏真仁她们写信来了,催她回去。夏真仁的信上也写些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武陵的确有新的东西在等她。她既然已经把一些事都忙好,便不必再呆在乡下过年了。所以她等客一走,家事稍微理了一下,清理了一些要用的东西,便再到武陵城去。幺妈鼓着嘴,不大同她讲话,她要幺妈跟她一块去,幺妈只说:“等到这房子卖了我再走吧,还有这么多东西,我就守着吧。”幺妈便留着,和着老头、长庚还有顺儿。老头和长庚也不高兴,他们在这里做惯了,不愿找新东家,虽说曼贞同他们很好的讲过,无论如何来年总留住他们,不怕房子田卖了,还是送一年的工资给他们。而他们也站在幺妈的一条线上,心里不以曼贞为然。他们自己以为只不过看在死去的主人的面上来替她看家的,直等到最后的那天,那新的屋主来逐他们的那天。
曼贞赶回来的那天,已是腊月中旬了。她穿一件旧的羊皮袄,而大呢,使用袄子包了又包,她和奶妈的轿子里都放得有火笼,因为日子短,不等天亮动身,她虽说难免有点难过,却比上一次好得多。她看了在原野里初升的太阳,觉得是美丽的景致。大也象高兴似的,常常要从被包中伸出头来看。喊着妈妈,说一句两句短话。
过年的时候,她很闲,常常到学校去玩,没有事便拿起那些烙铁来烙剪小的灯草花辦,她居然造成了几枝盛开的梅花和迎春,她都把来送给于三太太了。她现在比较少了一些牵累,她又卖了一点首饰,她得了云卿的同意,住在后花园那书楼下面的三间小屋,请了一个烧饭的,她以为这样好些,安静些。现在她只预备功课,等着第二学期的开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