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官的补品
自己是个乡下人。感谢阎王把我投胎在一家体面人家,一落地便有人喊官官。每天袖着手都会有好菜好饭吃。一切为生存而忙劳的事,既有别人为我忙劳,自己就乐得跑出那个野蛮无味的地方,到文明人的队里来过活。到现在,我是很可以了:白的面孔,白的手,文明人的打扮,文明人的言谈,出出进进在跳舞厅,电影院,哪一点儿我含糊?
我是很小年纪便离开家乡的,算起来,已经十年出脚了。因为许多田地山业在家乡,搬不动;又有母亲在,母亲是个老太太,说是不能把骨头送到外乡去,将来在阴间作孤魂野鬼,所以她老人家宁愿留在乡下,守着二三百年前的祖遗旧宅不出来,要我委屈点,每年回去给她看一次。我理会得母亲这苦衷,年年都回去住一晌。今年,家乡一带虽闹土匪,但也冒着险,由我大叔派了四个团丁保护着,平平安安到了家。
我自幼便不失官官的身份,有个瘦弱常生病的身肢。到后大了,便又染了一身头晕出冷汗的文明病。去年暑天在上海,和陆柔姬姑娘兜风玩,汽车出个大乱子,损血太多;虽补了血,可是身肢终究吃了亏。现在是更瘦损了。母亲不缺少爱儿子的本能,唠叨着说:“官官这身肢要吃点补品呵!”其实我自己并不傻。当然懂得补品的好处。在外面,要吃补品是太方便。派克牛奶以及卡伯勒乳白鱼肝油之类,既美味,又受用。回到家乡可真糟!家乡的人都是不知除了吃粥吃饭而外还要吃其他什么的,鱼肝油哪会有?至于牛奶,家乡的牛,是和家乡的人一样,只会驮着沉重的犁头在田里偻颈屈头跑;哪会像外面的牛,安安逸逸的如这些文明人,蹲在温度空气都合适的屋里酿奶子?
母亲说:“官官,替你雇个奶婆,吃点人奶吧?”
我笑了:一个站起来五尺高的人,偎到女人怀里吮奶子。这固然不一定是做不得的事,但家乡的女人不比外面的女人呀!这些女人有的只是一脸枯黄干瘪肉,浑身放散着汗酸臭;她们是不会把皮肤调弄得白嫩嫩,擦上香水巴黎粉安排给人搂着吻着的呀!
我向母亲皱眉摇摇头。
“为什么你摇头?”
“那多难为情!”
“有什么难为情?”母亲笑了,给我解释这误会:“傻孩子,又不是叫你像个小官官自己亲去吮奶子,是叫她挤在碗里给你喝呀!”
我竟没想到有这个好办法,惊奇地问:“是像牛奶一样,挤出来喝吗?”
“自然是罗!这个可比牛奶好十倍啦!”
“你莫扯上我!”我红脸笑着说,“你自己不也是喜欢在外面住!”
“就是这个话呀!”堂兄继续说,“——有钱的人到外面过世界去了,小康人家一天天贫窘起来了;留下的只是些穷光蛋,赤手空拳头,做一天,吃一天糙米粥,那有多少钱买东西?你说店铺不关门,倒和谁做买卖呢?——好了,种田的不种田,做生意的伙计,朝奉,也一个个在内地找不着生意做,——你说跑到外面去吧,外面也一样,失业的人还比内地乡下多。这些人不去做强盗土匪倒做什么?你说什么是数?”
“无论你说到天边,数总有个数。”老头子反驳着说,“要不然,为什么从前外国人就不会骗中国人的钱,单单在这时就来骗呢?这不是数是什么?”
“从前我们中国是闭关自守呀!”堂兄真是个会驳辩的人,“从前外国人是不许到中国来,自从打了败仗,外国人进来了,你看中国不就一天天穷了?”
“听说,外国也是乱糟糟的呢!前几天报上不是说美国失业的工人有多少百万,日本失业的又是多少百万,这不是中国外国都逃不了这个数!——我说,归根结底,总是个数。”
说老实话,我对于这些议论是丝毫不感觉兴趣的。我只希望把守通路的团丁多捉几个行迹可疑的人来,看那审问时的情形,真是有趣极了。像有一回,捉着五个变戏法的山东人,有两个女的,听说却会飞墙走壁。审问了许多次,大家都不敢放;没曾证明他们是土匪的探子,又不能就地正法。到结果还是送到县城里去发落。
一件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是在一天中午发生的。就在离本材三十里薛家镇的团勇忽然押了陈小秃子来。
团勇带有薛家镇自卫团的信。信上说,捉住的这陈小秃子,不但行迹可疑,而且在他裤腰缝里搜出一封七星岭土匪给大凤山土匪的要函(大意是约日子攻打县城),显然是土匪的信使无疑。因为盘查了,知道他是我们村上人,所以特意交由我们村里团防局来发落。
这事真叫我吃惊不小。
陈小秃子是比前好过了,见了大叔和我就极力申辩,说自己没有做土匪,是在北河镇做小本买卖。因为好久没回家了,特意回来看看的;走到薛家镇就被误拘了。裤子则是在旅店中和另一客人互相穿错了的。腰缝里有信,自己也并不知道。但薛家镇团勇却说,他走的路不是到我们村里来的路;是到大凤山的路。他是土匪的信使是无疑,用不着再盘问的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料子!”大叔骂着说,“看你种我家田时,你和你老子就会狡猾;去年在上海,你又敲竹杠!好呀,这种败类不办,地方上还了得!”
大家的意见都相同,说这龟子吊起一双眼睛,一脸杀气,是个大凶手;不杀一儆百,是天理也难容的。
事情做得非常神速。小秃子立刻就反绑了手向南材河滩上牵。他竟横起脸,瞪出了眼珠望着我们,一点都不怕,还要求放他回家会一会娘老子和妻儿,这当然没有准许。
因为要杀一儆百,大叔主张不枪毙,干脆用大刀砍。由团勇里挑出一个杀猪的充当刽子手。这人一脸黑麻子,喝了满肚高粱烧,捏把马刀押在小秃子后面走;两只醉红的眼睛,也构成一个凶面孔。但是我看这面孔实在不如小秃子的可怕。小秃子的那神气叫人看了不由得不抖颤。
河滩上是挤满了人。
小秃子押到河滩上;大叔叫那刽子手用脚踢倒他。可是刽子手踢不好,就胡乱用手把他推倒在乱石上。这小秃子到死不降气,还故意把头颈贴在一块大石上,扶也扶不起来。刽子手没奈何,双手把住刀柄,不住地抖,没法砍得下去。大叔过去把他臭骂了一顿,他才像砍柴似地乱砍了三四刀,把马刀口砍成狗牙齿。
看的人都严肃无声息,只有几个野孩子拍手嚷。
小秃子被乱砍了几刀,鲜血溅满在乱石上,已经僵卧不动,刽子手也被其他团勇扶着走了。忽然那尸首又挣扎起来,举着双手,像个恶鬼凶神似的放着尖嗓子叫嚷。大家都吓得向远处逃避,嚷的嚷,跌的跌。大叔变得口白面青,把我拖了就跑。我们连跌了几个踉跄。只有几个胆大的庄稼人走拢去掇弄。我是吓傻了,紧紧拉着大叔的手不放。
“你们可想得起这人去做土匪!”
“怕是个星宿转动呢,看他那气概,也算得是条好汉了!”
一路上都七嘴八舌的谈这事。大叔只是骂刽子手和团勇,说他们都是些脓包;但后来打趣说:
“这龟子的血现在可不值半文钱了,去年要卖五元一个奈特啦!”
我和大叔回到团防局,却看见我的奶婆披头散头,由局里大哭大嚷走出来:
“我毛毛的爸不是土匪,我毛毛的爸不是土匪!”奶婆张大嘴巴像发狂似的直着嗓子嚷,“黑天大冤枉!黑天冤枉!团防局我家也出了钱,出了钱叫你们来杀人!黑天大冤枉呀!”
嚷着就往河滩上蹒蹒跚跚地奔。许多孩子妇人跟在后面看。人丛里钻出铁芭蕉嫂子,赶上去,一把拉住了哭嚷着的奶婆,放着青蛙似的男人声音骂着说:
“你这婆娘才叫屎迷了心窍!你这老公就配零肉细剐——杀了还是造化了他!你不回去给我家官官挤奶子,却碰着五通神似的哭你娘的什么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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