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诬服成大狱贤孝女夜探大牢
季万方看这种情形,就知这其中出了什么事,护勇们既说出来,这是一位参将一位守备,自己是一个干牧场的平民,此时不能再失礼了,忙跪倒叩头道:“草民季万方,叩见大人。”这两位武官向屋中看了看,这时武南生、陆明、钟云,亦赶紧站在一旁,这两位武官向他们喝问道:“你们全是做什么的?”季万方赶忙代答道:“这全是草民的朋友,一个叫武南生,一个叫陆明,一个叫钟云。”内中一人说道:“季万方,我们是盛京将军府,奉札饬令下来的,我叫金开甲,将军府参将,这位是守备哈国泰。我们是奉公事来的,季万方,你可得放明白些,给我老老实实地讲说,我们必要格外地照顾你。”季万方此时如坠五里雾中,他这种声色严厉,分明是事态严重,并且这时外面脚步声移动,从门缝中已然看到另有军兵把这柜房四周完全把守着,远处更有一片马蹄声响,听出不是自己牧场中的牲口放青,虽则不知是什么事,可是大半是祸不是福了,不敢多问,只有答应了两个“是”字。这位参将金开甲说了声,站在一旁,遂和守备哈国泰走到迎面桌子,两旁一同落座。参将金开甲说道:“季万方,现在的事,你很明白,一个在江湖上闯的汉子,绝不会用我们费事,你这牧场中除了眼前这几个人,还有什么人?”季万方一听这种话风,立刻是冷水浇头,赶忙跪在面前说道:“小民经营这季家牧场,除了这几位至近的朋友,就是牧场做事的马师们和伙计们。”守备哈国泰道:“有几个马师,多少伙计?”季万方扭头向账桌子那儿站立的管账先生刘成瑞说道:“把水牌子摘下来,叫大人看看。”管账的刘成瑞此时面色焦黄,把三尺宽二尺高一面水牌子摘来,放到了近面桌上,说声“两位大人请看”。这位参将金开甲、守备哈国泰仔细看了看,问道:“你这些马师们全在牧场?”金万方答道:“除了胡开泰因为山东大营采办马匹,买的马多,他随同押马进关,其余的人全在。”那参将金开甲点点头道:“很好,你这牧场的力量不小,居然能养着一百多人,很不容易了,现在你得赶紧给我们交代,任凭哪一个只要敢藐视国法,你可知道我们是奉有将军的命令来的,我们可有权当时处治。现在你是得跟我们走了,马师们也是有重大的嫌疑,他们得陪你到盛京走一遭,所有牧场的伙计们,由该管地面暂时看管,你的官司若能摘落出来,你这牧场依然能够干下去,叫你受不到一草一木的损失,你听明白了么?”季万方听他们这样交代,自己如同五雷轰顶,忙向上叩头道:“草民干这牧场生涯,已经是十几年的工夫了,从来是守法安分,不敢做一点犯法的事。小民不过是一个平民老百姓,大人们奉命而来,小民只有低头领命才是,不过小民究竟是犯的什么案,至于查抄我的牧场,捕拿全场的马师,求大人开恩明示小民,也叫我明白明白。”守备哈国泰厉声说道:“季万方,你现在在我们面前还想狡赖,任凭你推个一清二白,我们是奉命而来,也没有权放你逃走,你不是自找难堪么?既然在关东三省做好汉的事业,汉子做事汉子当,案子发作了,不能含糊,那才够江湖道上的朋友,我们看你这份相貌,这份年岁,定是一条好汉,所以处处赏你面子,和你好言好语地讲,难道你不识抬举么!”季万方叩头道:“守备大人开恩,小民天胆也不敢,我最近三个月来,始终没离开过牧场,我不知我犯了什么罪,求大人施恩格外,把我犯的案情说与小民,大人放心,小民决不会叫大人费事,任凭天大的祸事,我季万方是一身一口,来到关东三省,是凭着一个人立起这个买卖来,现在大祸临头,我决不怕死贪生,只要是罪有应得,就是把我剁了,我自己认命。大人你开天地之恩,把我的案情说明吧。”参将金开甲向季万方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实有屈情?这种事我们全不便追究。我们是奉命提你来的,我们把你交案,官司由你去打。如今你一再叩头追问,告诉你又有何妨。你在盛京所作的案,也过于胆大了,只十天之内,你连作了四案,连将军府你全敢去,所以我们佩服你够一条汉子。如今我们赶到这里,你居然不藏不躲,这还够个朋友。现在你要遵从我们的话,赶紧随我们走,你可要放明白些,我们既敢来收拾你,就有预备,你只要生别的心,那可怨不得我们手段辣,只有先把你废了,就让你官司挣出来,也叫你终身残废。季万方你听明白了。”季万方叩头道:“小民全听明白了,我这是被仇家诬陷,王法虽严,也不能杀我这无罪之人,小民不叫大人费事,一切听凭大人的命令办理,我问心无愧,把我带到哪里,我也自信终会挣扎出来。”守事哈国泰说道:“很好,这算你明白。”说到这儿,向门外招呼了声:“来呀!”立刻从外面进来四个人,可全是便衣,内中一个手底下是真快,口中说了声:“朋友避点儿委屈。”哗啦的一声,一挂铁链已经套在季万方的头颈上。跟着把锁头按上,季万方还没站起来,扭头便看这进来的四人,就明白他们是公门中的捕快能手,跟着一挂手铐子也给戴上,那参将金开甲喝令给武南生、陆明、钟云全上刑具,季万方这时可实在不能忍耐,竟自挺身站起道:“大人,任凭我季万方作了多少案,有多少人命,我一人承当,他们三人全是我的朋友,并且全是有家有业,有出身有来路,案情我一人承当,不能再牵累别人。大人你多开恩,你要是连他们一同交案,小民宁愿死在牧场,不能随大人往盛京去投案。”这时武南生、陆明、钟云,看到祸从天降,季万方先前竟自始至终不肯抗拒,竟任凭他铁锁加身,现在因为牵连上朋友,他反倒有抗拒之意,武南生忙说道:“季场主,不必为我们这事误了你自己,没有什么要紧,我们跟着走一遭,也省得你一个人寂寞,案打实情,我们怕什么?”季万方冷笑道:“你们来到牧场,不过是看望看望朋友,我遭到这种陷害,我自己认命还可以,叫我把好朋友也一块断送了,姓季的宁死不为。”那位守备哈国泰把桌子一拍,厉声呵斥道:“季万方,原敢这么放肆,足见你不是安善良民,你这可要自找难堪!”季万方这时可有些豁出去了,竟自不顾一切地说道:“一人犯法,一人承当,牵连别人,我季万方至死不承认,大人你不开恩,那可非要逼出事来。”守备哈国泰冷笑道:“你还敢造反么?”这时所进来四个便衣官人,全是一撩衣服,各自把兵刃亮出来,向季万方说道:“朋友,我们可拿你当一个汉子,你要是这么不给我们办官差的想,我们可要对不起了。”这时武南生、陆明、钟云,一看这种情形,非要挤出意外不可,俗语说,光棍不斗势,现在只要过分地强暴,非要吃大亏不可。虽全是江湖上的朋友,但是这一班人从来是守法安分,明知道这是被人设计陷害,虽则真相不明,不见得就冤沉海底,何必现在先落一个拒捕殴差的罪名。武南生、陆明忙向参将守备面前一跪道:“大人既然是非连我们带着走不可,我们情愿意跟随走一遭,是非曲折,总有个水落石出之日,求大人多施恩典吧。”参将金开甲道:“这还像话,案情是季万方一个人作的,到时候自然是牵连不上别人,现在你们只可认一时的晦气,定然没有你们多大干系。”立刻向进来的四个公差喝声:“把他们也锁上。”每人是一挂铁链、一副手铐子,季万方此时只有俯首低头。守备哈国泰道:“季万方,你这牧场除了马师伙计以外,还有什么人。”季万方道:“小民妻室早亡,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季莲贞,我们就是父女二人,大人你可得开恩,我没有犯了灭门九族的罪名,你可别连我那女儿带着走。”参将金开甲道:“季万方,你要明白,我们做的国家官,办的是国家事,谁家中也有妻儿老小,官差由不了自己,我们全是奉命而来,按着公事办,公事以外的决不能过分地故意刁难。除了你们这般主要的人,你的家属以及牧场的伙计,没有他们的什么事,你尽管放心。”说着话,立刻喝令把他们的身上全洗一下子。好在这时身上全没带什么,立刻留人监视着这四名犯人,这位参将金开甲、守备哈国泰,带领这军兵出去拘捕马师吕燕雄、杜明、铁金诚、左隆,把这四人全带到柜房,这时季莲贞已经听到了信息,竟从后面闯出来,如飞地跑到柜房,外面把守的军兵拦阻着不叫她进去,季莲贞哪里肯听,竟把把守门口的两名军兵险些推倒,闯进了屋中,扑到季万方的身上,哭着叫道:“爹爹,你惹了什么祸,他们要把你弄到哪里去,咱们不能就这么瞑目受死,我们没犯法,就这么擅捕良民,还不如死在这里呢。”这时柜房中虽然有官人们监视看守着,终因为季莲贞是一个姑娘人家,所以没有过分地阻拦她。这时场主宝马金弓季万方看到女儿前来,想到祸从天降,虽说是问心无愧,可是官司哪是容易打的,贼情盗案,只要把你牵连上,就不容易逃出来,非落个破家荡产不可,俗语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此时只有低声招呼道:“你不要胡闹,咱们父女的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我会闯出滔天大祸来么?这分明是有人怀恨,明着斗不过我们爷们,却用阴谋手段来陷害我季万方,公道自在天壤,是非不容颠倒,我们怕什么,这不过是一时的晦气,何况我还有一班好朋友来替我维持,你不要担心。我现在最讨愧的是:把好朋友牵连在内,太对不起人了,你在我起解之后,收拾自己应用的东西,不必在这里待了,把我那匹牲口带着,往你盟叔张攸峰那里暂时住一时,我这场官司早晚是能抖落净了的,这里有地面官人看守着,咱们不用管了。”季莲贞悲声说道:“爹爹,我不到盟叔那里去,死活咱们老儿两个在一处,我跟你到盛京。”季万方道:“好糊涂的孩子,你要知爹爹守法安分,官家的事情是有尺寸的,不能由着我们随便,任你一个姑娘随着一伙犯人哪里能行。好孩子,我已经够着急的了,你要听爹爹的话,到盟叔那里,我倒可放心了。”季莲贞看了看屋中的监视官人们,恨恨地说道:“爹爹你也得替我想想,你被他们带走,一路上谁来照应你,你叫女儿也放心么?”说到这里,参将金开甲、守备哈国泰带着手底下兵弁,已经把马师们拘捕,本地面官人,也已赶到,官家这方面对于办理这种案件,因为犯人全是闯江湖的汉子,他们可不敢有过分的非法行为,恐怕逼出意外来,除去把牧场以及他个人的住房,全检查了一番,本来季万方并没有犯法违禁的东西,除了这几年牧场的营业好,积蓄些资财,这位参将金开甲,全令地面官开了清单,有若干钱财,多少兵刃器械,前后圈都有多少马匹,牧场中尚有多少名伙计,全查点完了,交付与地面官看管,立时吩咐起解。他们一集合起军兵,敢情他们带来两哨队营中挑选出来的劲卒,整齐了队伍,弓上弦,刀出鞘,他们这连主犯带从犯计有:场主宝马金弓季万方、马师吕燕雄、铁金诚、杜明、左隆,来的朋友中是:武南生、陆明、钟云,一共是八名,可预备了五辆轿车,季万方是单独一辆,有两名大班跨在车两旁,严密监视,那四轿车是马师和这三位武师分坐,只有钟云,因为年岁轻品貌端正,这位参将金开甲很有爱惜他之意,单独叫他自己坐在后面一辆车上。这班人可全上了刑具,他们这四辆车,每一辆有两名提刀的官兵,跨在两案车辕下,监视着车中人,两位提案的官员,跟两名办案的大班,全骑牲口在后面押解,两位哨官率领着两哨军兵在车辆两旁镶着,前面单派出四名马队,先趋出半里地去,以防路上有意外。可叹宝马金弓季万方闯到这样的身份,在关东三省已经算是有名的人物,今日竟成了阶下囚,铁锁锒铛,被官兵押解着走上征途。他唯一的爱女季莲贞,看到官兵起解的情形,自己也知道先前所说的想随着一同走,果然是不行了,一离牧场门,任凭什么人休想近前,离着老远地只要被官兵看见,立时张弓搭箭,喝令躲开,自己不过另有主张,跟随了一程,护着的官员金开甲、哈国泰,还因为她是犯人的女儿,竟由着她跟随车辆,走出一箭多地来。金开甲在马上喝令她回去,季万方在车中也招呼女儿,叫她赶紧回去投奔盟叔。季莲贞高声喊着:“爹爹你可保重,女儿可管不了你了。”季莲贞说了这句话,在道旁不住地掩面哭泣,宝马金弓季万方也不由得在车中洒了两点英雄泪。季莲贞看到爹爹的车辆和大队的军兵走远,被树林子遮着,这才回转牧场。不过半日的工夫,可叹这座庞大的牧场,已经换了过去的风光,木栅门守卫牧场的弟兄,一个没有了,换了四名官人在那儿把守着,里面更是凄凉十分,伙计们一个看不见,全都蹲在排房里去,谁也不肯出来。眼看着很好一片买卖,只这短短的半日工夫,弄了个七零八落,自己实在不忍再看下去,赶紧回到自己屋中,收拾了个人的包裹兵刃,在小圈上把父亲的那匹银尾火骝驹牵出来,向着守卫的官人打了招呼,这还是提案的参将金开甲恩典,早留下话准许她离开牧场,若不然在这种情形下,焉能再由你出入。这位姑娘离开牧场之后,她哪里肯去投奔盟叔,她竟自抄着小路反越到前面去,赶到前站等候这拨犯人,她要暗中保护着爹爹和一班马师们。这种大队官兵,押解着这拨主要的犯人,他们不管公事如何紧,可不敢错开驿路,因为这么大队的兵马,一路上不叫办官差的供养,商店客房他们打点不起,所以只有按着驿站走,两天的工夫,走出两站来,可只有一百五十余里。当年驿路上的情形,官站上距离的远近可没有一定,大站有时就许一百余里,小站也就是四五十里,只要是正式的驿官,就有地方官驿丞,他们专门管供应官差,可是像这么大队的官差,轻易是遇不到,不过他们来时,沿途上已经派官弁把公事走下,驿站小的,县衙门那里早早派人布置一切,占用民房店房,哪一站也不敢稍微怠慢了。好在办这种官差,地方官只要能逢迎打点的,完了事不过是一笔账,可以做正当的报销,里面尚能分润些好处,所以被提解的犯人,除了在车中被刑具束缚着,和不好走的道路,车中多受些苦楚,倒还没有遭到别的虐待。这天由石马驿到青林驿,这一站是这一路上最长的一段路,两站距离有一百四十里,他们护解这种差车,不能走得快,计算着道路,必须从黎明时起程,也得赶到日暮后才可以到。金开甲和哈国泰两人路上闲谈,算计着路程,再有两站,就算到了盛京,虽是苦差事,总算是事情顺手,到了地方伸手就把案拾下来,再这么风平浪静地把案交上,咱们公事上也就很说得下去了。哈国泰道:“大人说得极是,这种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从一被派出来,我自己已经许下愿心,真能够痛痛快快地把公事交代上,我情愿把这个月的饷银全赔上,不过……”说到这儿,哈国泰看了看左右军兵们,离着很远,他接着说道:“我可没想到这件案子能够这么办下来,就凭所出的事,我认定了我们这趟差事非把这个顶戴搞掉了不可,这不算是很万幸吗!”金开甲点头道:“我也是那么想呢。”说话间日已偏西,计算途程,到青林驿还有二十多里。守备哈国泰道:“金大人,咱们吩咐哨官要紧赶一程才好,你看太阳这可要快下去了,并且到青林驿这二十多里路,没有多少村镇,地方很是荒凉,尤其是黄沙冈那一段不是什么平静地方,总是趁着天不黑,赶过去好。”参将金开甲微微一笑道:“老兄你也太过虑了,我就没有听见说过,真会有到老虎嘴上拔毛的,我们又不是买卖客商,带着两哨官兵,会有人敢来劫掠我们,那真是稀奇的事了!”守备哈国泰道:“金大人,我不是那样想法,我们所押解的这几股差事,实不是什么安善良民,总是谨慎提防一些才好。”金开甲微笑不语,这时大队的官兵倒全自动地因为天色晚了,脚底下全加快。不过前面已到了黄沙冈,这里道路很窄,人马能够紧走,这四辆车想要紧走可就危险了。他们又走出不足十里,天色可就快黑了,稍远一点,已经看不清楚,荒林旷野,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只有一群群的乌鸦掠空而过,隐隐地远处有几缕炊烟。将将地过了黄沙冈,前面蹚道的兵卒,已经出去很远,护差事的两哨官兵,因为在黄沙冈这段道上,只能容一辆车,他们只好先蹿到头里去,这时路已开展,这两哨官兵排好了行列,等待着这四辆轿车赶上来,好仍然两边镶着走。就在这时,靠左边一片荒林中,吱吱的一片呼哨声起。竟从里面蹿出六个短衣襟小打扮的人,各持着兵刃器械,纵跃如飞,向这边扑来。并且内中一人高喊着:“鹰爪孙们想要命别叫太爷们费事,好好地把我们瓢把子留下,哪个敢大胆地阻拦,你们是不要命了。”这一来官兵这边知道有人出来劫差事,两个哨官,呐喊了声:“弟兄们护差事!”这两个哨官兵,原本是奉命戒备着,就提防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已经是弓上弦,刀出鞘,此时唰地连射出两排箭去,可是所来的匪党,驳打着乱箭,还想着往车这边冲,内中一个身手尤为矫捷,他竟飞登了车顶子,守备哈国泰,他虽是做绿营的武官,但是他是清真教人,一身武术,手底下很是利落,见有匪徒飞登车顶子,还是重要犯人宝马金弓季万方所坐的这辆车,上来这匪徒提一口朴刀,他想越到车的里怀,避开放箭的官兵动手。哈国泰大喊了声:“大胆的匪徒,你们真敢不要命。”他已腾身跃上车尾,用腰刀向那匪徒扎去,这匪徒用他掌中刀,往外一扫,把哈国泰的刀磕开。保护车辆尚有盛京下来的两名捕快,他们两人是紧把住车辕,提防犯人往外闯,这时见匪徒在车顶上竟和哈守备动手,左边这名捕快,名叫韩宝义,他见匪徒一转身,正好露了空,他一纵身,蹿上车辕,用刀向他背后扎去,哪知道这匪徒手底下十分厉害,磕开哈守备的刀,背后人的暗算已经被他一眼瞥见,他身躯往前一俯,凤凰单展翅,一刀斜向后劈去,这捕快韩宝义哎呀一声,倒下车辕,把一条右臂被他砍去半截。守备哈国泰刀虽被匪徒磕开,可是他还没退下车尾,见匪徒刀伤捕快,他猛然一抖腕子,刀尖子扎在了这匪徒的左腿上,那匪徒竟自翻下车去,摔在地上。有两名官兵,扑过来想捆他,从车右边飞纵过来一名匪党,一口鬼头刀,左右展动,已经把两名官兵砍倒,把地上受伤的匪党背了起来,从轿车前如飞地闯过去。那参将金开甲却也和匪徒交了手,但是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肩头后被匪徒扎了一刀,幸亏这一队官兵弓箭手多,唰唰地几支箭,把匪徒们逼迫得不能近前,那背着受伤的匪党,一边往后退着,都扭头向这边高喊着:“季场主,鹰爪孙太扎手,我们绝不会不管你,前边再会了。”呼哨一声,其余的匪党,也跟着四散逃开,这里哈国泰带领着兵弁,追赶了一阵,劫差事的匪党逃得无影无踪。官兵受伤的十几名,那名捕快韩宝义,在重伤之下,已经昏沉不醒,参将金开甲,伤痕幸还不重,集合官兵,把受伤的全叫弟兄们搭着。所幸差事是一股没劫走,官兵带着火把,整齐了队伍,严密地戒备着,往前紧赶了一程,直到了二更左右,才到了青林驿。这里连驿丞和新民县派来的接待官差人,全迎了出来,一看这种情形,全是大惊失色!知道路上出了事,接近了驿镇,参将守备因为已经中途有人劫夺犯人,这里可就不敢准保不出事了,遂令这县里的官差,飞报县官,告诉他,黄沙冈出事,是他该管地面,参将和官兵等受伤多人,现在住在青林驿,这地面上要是有他的责任,请他赶紧调拨得力的人,协助保护,我们所带的官兵虽多,也得换班歇息,本县要是认为不是他的应该责任,那就请他不必派人来,有什么事我们到盛京再说了。其实参将、守备就是不这么交派,县官也不敢不来。驿馆里留四十名哨兵防守,把差事全从车上提下来,押进里面,参将金开甲已经有手下弁勇把他伤痕上药扎裹,那捕快韩宝义,情形是十分危险,血流过多,看那情形恐怕要不保性命。这青林驿是早得着信息,今天接应这拨官差,倒是全给预备得一点没误事。这驿镇上两座栈房,完全把客人赶走,房间满腾出来,所有饮食一切,十足地供应,不过这时押解差事的首脑人,对于那路上的情形可有些不敢放心了,参将金开甲虽然带着伤,连歇息也不敢歇息,把官兵中已经吃过饭的,挑了十六名,各带着响箭,分布在青林驿驿镇的四周,哪里只要一见着情形可疑,或是有匪党想冲入驿镇,立刻用响箭报警,哪里防守不利,哨戒不严,放进匪人来,即以该处放哨的官兵是问。参将守备,更各带着一队人,把所有街道全盘查了一遍,这才回转了驿馆。所有的差事,完全拘禁在驿馆的西厢房中,这一来季万方等可算遭了殃,监视看守的,加了十二分的严厉,丝毫不准随意移动,随意说话。可是这一班犯人,从出事之后,一个个垂头丧气,倒也省事,连半句话也没有。这位参将金开甲跟守备哈国泰,这时才匀出工夫来,要责问这几名犯人,并且要探探他们的口气。遂一同走进这驿馆的西厢房。宝马金弓季万方,跟武南生、陆明、钟云,此时被监视得最为严厉,虽全是在一个屋中,一句话也不准随便说。看守的人,完全是亮着兵刃在近前监视着,那种情形,只要再有一点意外的举动,立刻就要动手。所以季万方和武师们懊丧万分,这可真是有冤无处诉,彼此间对于眼前这个离奇事,连互相商量一下全不成了。这位参将金开甲、守备哈国泰走进屋来,向屋中看了看,这屋子是三间长,靠北边北墙下搭着一铺大土炕,上面是四名重要的犯人,季万方、陆明、武南生、钟云。靠南边是他牧场的马师吕燕雄、铁金城、杜明、左隆,全在凳子上坐着,这屋中是三位盛京带来的马快大班和八名弁勇,全是提着兵刃看守着。参将金开甲和守备哈国泰,倒背着手,向季万方等看了看,这时监视差事的人,全向旁一闪。金开甲见犯人全低着头,不由冷笑一声道:“哥儿几个,还算是运气不好,到了现在依然未能称心如愿,你们一定是另想方法再图脱身,可是你们这种行为,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们也把国家的王法同办你们的官人看得太轻了。我看你们不是求生,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在生死簿上,要签上名挂上号。这种目无国法,暗潜党羽,半路想把你们救走,这班人哪里是你们的救命星,依我看,分明是你们的要命鬼。此次提解你们到盛京,虽是案情重大,可是你们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安分守己地认命打官司,漫说你们全是盗案,就是杀人的重犯,小伙子要是挺得住,一样是能够逃出去。你们这是孽由自作,我们弟兄两个奉公事差派,和你们无冤无仇,官差由不了自己,不把你们交了案,我们漫说前程保不住,我们就许连命全送了。季万方你可要放明白些,我身为参将,是单凭军功挣来的顶戴,现在因为提解你们的案子,我的肩头后竟被扎伤,我们做武官的,若真是为国家效力疆场,把命卖了还算值得,如今竟为你们一班江湖盗党,我反倒挂彩受伤,换在别的人,只恐怕未必叫你们还能够安生地坐在这里,早把你收拾了,叫你们不死先去层皮。不过金开甲不肯那么下绝情,我给你们留生路,把你们交到盛京将军那里,你们逃得出活命来,逃不出来,只有凭你们的本领,现在我和你们约定,从青林驿你们只要敢再生丝毫恶念,可别怨金大人无情,我把你们先料理残废了,就是你们能够从衙门里再逃出命来,也叫你们做一辈子废人,话说明白,信不信由你。”那守备哈国泰,是一语不发。季万方先前只是低着头,这时徐徐把头抬起,向参将金开甲、守备哈国泰看了一眼,遂向这位金大人说道:“大人你的话,我全听明,我身为犯人,遇到这种事,我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辩说,大人!我现在虽落个奉命严拿的重要犯人,我季万方的事,在二位大人前无法说了。我说是我仇家陷害,这件事漫说大人不信,连我自己也不愿出口。可是我季万方在老林经营牧场十几年间,我自信没做过犯法的事,我若有心拒捕,大人你们看,跟我季万方被累的,全是这关东道上成名的武师,连我牧场中的马师们,全是有一身的好功夫,我们要想走,在那时自己动手,自信还不至于逃不出大人的手下。我打定了主意,任凭天大的案情,姓季的问心无愧,所以我甘心随大人到案打官司,总会有逃出来之日,我们全身刑具,在这么多官兵大班监视之下,反想逃出手去,世上没有这么愚蠢无知反求速死的。可是一班匪党分明是为救我们而来,我们还能说什么?诚如大人的话,他想救我们,反倒变成了给我们一道催命符,叫我姓季的一世不能翻身,盛京那里有什么案子,我只有好好地承认,二句话不用说了。这才叫情屈命不屈,现在我季万方已经明白了,这里的情由,分明是我的仇人,再下毒手把姓季的置于万劫不复,才肯甘心。大人!你法外施仁,不肯过分地凌虐我们,我们感恩不尽,我们的事在大人看来不足为奇,本来杀人越货滚马强盗眼中哪里有王法,劫夺犯人这是情理中的事,在我们本身可认为事出离奇,现在更要向大人用出乎情理的要求,求大人禄立高升,答应我们。我们弟兄们绝没有想脱身逃走的请求,大人只管把刑具检点一番,换重刑加锁铐,只管放手办理,但盼把我们解到盛京,官司认头去领,倘若再生意外,大人也只好先动手结果我了,我情甘愿死,现在我们如同鸟在笼中,任凭仇家下手,叫我们有什么法子抵御他们,大人!信不信我们也不敢过分地请求了。”金开甲微微冷笑着,守备哈国泰却笑出声来,向季万方道:“季万方你看看我们全是多大年岁了,你大约把我们当作十几岁的小孩子,用这篇胡言乱语,想把我们蒙骗动了,你趁早老老实实待着吧!老爷们从不到二十岁身入行伍,在外面年头儿不多,也跑了一二十年,这点芝麻粒的军功,全是从枪林箭雨中挣来的,哈国泰在关里关外也跑了五六省,什么样的人物也全见过,像你们这路人,已经一眼望到底,干什么的趁早吆喝什么,倒爽快。既然敢在关东三省闯,就算一条汉子,到现在说这种话,连小孩也未必信,哈老爷教给你,你应该这么说,现在没到盛京,前途上走着看,谁有本领谁施为,逃不出手去那才算认命。你要这么说,还不失关东道上好朋友的身份,如今还敢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言辞,你也太藐视我们不懂什么了。”宝马金弓季万方,此时是又愧又怒,自己真有些按捺不住了,那武师陆明却也面红耳赤地说道:“这位大人你不信我们的言辞,那有什么重要,这也并不是姓季的哀求你,叫你们怎样开恩,我们全落在法网中,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任凭大人处置好了,哪个地方又短了屈死鬼。我们哥儿几个算是遭劫的在数,在数的难逃。”一说到这儿,更扭头向季万方说道:“季场主什么话不必说了,认头打官司,死活把它置之度外,该着一百天的罪孽,九十九天也不会逃出来,还说那些无用的言辞,有什么用?”守备哈国泰冷笑一声道:“好!这才叫朋友,认头打官司这才对。”那陆明还要说话时,一名大班提着刀向前面一晃道:“呔!姓陆的,你敢再叫字号,爷们先赏你三刀。”宝马金弓季万方,认为这种地方,就得懂得光棍不吃眼前亏,只要再和他们说上过分的话茬子,白找难堪,非吃个眼前苦不可。赶忙说道:“朋友们!我们弟兄落在难中,遭了这场不白之冤的官司,到现在我们只有低头忍受,可是我季万方愿意一身担当所有的罪名,这全是我的朋友,被我所累,请你们多闪个面子,我姓季的到现在认定了,总有挣扎出来之时,朋友们不要过分地不给我留余地了。”那大班点点头道:“季万方你明白这些道理,就很好!既然是自己承认是江湖上的好朋友,就得做好朋友的事,顺情顺理到案打官司。现在谁也不能把你的罪名就定了,杀人放火滚马强盗一样地滚出来,何必自找难堪。我们拿朋友待你,你们也别把出来办差的弟兄看成不懂什么的就对了。”那武师陆明,此时也不敢再搭话,这种地方吃了他们的亏,没地方诉苦去。参将金开甲、守备哈国泰,看了看犯人们刑具齐全,这里有人看守着,谅还不致出什么意外,遂回到驿馆的上房。县官那里,到三更左右,派来一大队城守营的官兵,和他县衙的所有捕快壮役,全来这里保护,把个青林驿守卫得十分周密,一夜倒是安然地度过去。外边不出事,里面又多添了麻烦,金刀陆建侯的弟子钟云竟从半夜里就折腾起来,又吐又泻,寒热交加,病势一来还是真凶,他虽是形同犯人,但是在事实上他总是从犯,不是正点儿,他这种病势来得太急,任凭官家法令怎么严,你不能说是禁止他不准闹病,顶到天已经快亮了,还是吐泻不止,人已折腾得不像样子。这一来把参将金开甲、守备哈国泰可急坏了,这么重要的案子,路上又出过事,唯有赶紧起程走,能赶到盛京,那才算一块石头落地,中途上只要一耽搁,万一再生了什么变化,那一来前功尽弃。可是这钟云,参将金开甲对于他不知怎的,从一见面就很爱惜他,此时这一病倒,二位护差的大人,一起过来看他时,他已经折腾得气息奄奄,脸上全变了样儿,金开甲不住摇头向哈国泰道:“这可怎么办?你看他病势很重,这种样子要是再硬提着他走,我们虽然是办的公事,也觉于心不忍。你说是为他一个人耽搁在这里,我们又觉着事情太危险,这还有两天多的道路,早把案件交了,我们才算把肩头的担子放下,何况这小伙子年岁又轻,我们若是不管不顾,把他搭上车去,死活由他,哈老爷咱们全是做官的,可有些在良心上交代不下去了。”哈国泰不住点头,向前招呼了钟云一声,仍是一语不发,摸了摸他的头上,烧得烫手热,哈国泰也是连连摇头,季万方等从半夜看到钟云这种情形,真是急死,可是也不敢多言多语,这才叫无可如何,此时见两位护差的官员,全为钟云为起难来,季万方才大着胆子说道:“犯人求大人开恩!容我说两句话。”参将金开甲转过身来,向季万方道:“你有什么话讲。”季万方道:“这钟云是我季万方朋友的徒弟,他师父陆建侯,在公主岭是教场子的武师,大约关东三省凡是练武的,没有不知道这位老师傅的,这是他掌门大弟子,这次奉他师父命令,到牧场来看望我季万方,不幸被我连累,突然间害起病来,大人若是这样把他解着走,非死在中途不可。求大人开恩,在这里耽搁一两日找个医生救他的性命,愿大人们公侯万代,禄位高升。”金开甲皱着眉说道:“论人情应该是这样,季万方你应该明白,昨日要是不出事,还可以在这里停留几日,给他治病,现在我们这小小的顶戴,实有些担不起了。我们奉命出差,虽办的是公事,我们也一样是得顺天理人情,这样提解着他走,我们也觉于心不忍。季万方,我格外地开恩,把他留在这里,交本县派官人看管,这可是我们私自做主,也就许担了什么罪名,他倘有脱逃,我们向谁说话。”季万方道:“这钟云倘若有脱逃,或是被劫救走,我季万方和武南生、陆明担当他全份的罪名。大人这么开恩,对待我们,漫说我们还都是安善良民,就是做强盗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参将金开甲点点头道:“这倒是实情,我想你们一个堂堂男子汉,应该恩怨分明,我们好意对待你,你是能再恩将仇报。至于你们被屈含冤,于我们提案的无关,我们决没害你。咱就这样了,这钟云倘有意外,唯有朝你三人说话了,到了盛京交案之时,你们可要一力承当,不要含糊了。”季万方道:“二位大人自管放心,我们不会做那种下流的行为。”参将金开甲向守备哈国泰道:“我们只好就这么办吧!”哈国泰点点头,一同出去。这位参将金开甲,算是在钟云身上做了德行事,他交派着由县衙门留四名捕快看守,并且那捕快韩守义也在这里养伤治疗,由县里请有名的医生,给他两人诊治,所有医药费用,自管开具清单,我们回到盛京,要把本县的情形报告上去,只要此人病势稍好,就由本县派差护解,押送盛京将军府交案,垫用的款项,准其如数具领。这么吩咐完了,立时督叱着所有官兵护差的人,一同起身离开青林驿。这可给青林驿找了麻烦,县官那里为了这件事,更亲自来到青林驿看了一番,见着盛京提解的犯人,果是病势十分沉重,遂赶紧地从县城中给请了一位医生来,给钟云诊治,服下药去,倒是把腹泻略减,呕吐不止,并且寒热交作,两天的工夫并不见多大起色,县官他哪能尽自在这里料理这件事,更因为这钟云病到这样,绝不会再有脱逃的情事,遂嘱咐他们小心看守,县官回转县城。那韩宝义伤痕虽重,可是经过了伤科接骨的诊治之后,他反倒脱离了危险,只是血流得过多,精神颓败而已。到了第三天,在傍晚的时候,这里所留下的两名捕快,一个叫韩德明,一个叫李万勇,被派这里监视钟云,两人知道这等于教两人歇工放假一样,半死的人再不会跑掉了,两个人也嫌钟云吐泻得肮脏,他两人总不肯近前,躲得远远的。那驿卒们更是不肯好好伺候,倒是亏那老驿丞赵守廉,他还不肯那么一些不经心,在白天已经看过两次,到了晚间,他也曾来过一次。因为留下看守差事的捕快韩德明、李万勇,他们在驿馆中一来是客情,二来他们也没有把这个驿丞看在眼里,老驿丞赵守廉倒不便去吩咐他们,只把驿卒招呼到面前,嘱咐他们夜间多照顾着点病人,他虽是犯了法,但是他现在被病魔缠着十分的苦痛,幸而若是能保住命,有什么罪名受国法处治,那是另一件事,身在公门,正好修行,该着做点儿德行事的时候,何妨在这犯人身上做些好事。驿卒们哪里会听这一套,原本像他们这种苦差事,平时没有一点儿想头,赚一点草料钱,那老驿丞还要查个三番五次,这时伺候不着的事,也要他们伺候,他们哪里肯听,口头上答应的满是好,其实他们才不肯管这事。钟云在当夜晚间腹泻略减,呕吐仍是不时地发作,不过身上冷烧比较轻了许多,自己心中也清醒了。看到别的人完全走净,只剩了自己一人病卧在炕上,身上瘫软无力,喉中干渴,眼前也没有人来管,屋中一盏昏昏暗暗的油灯,半明不灭地愈显得这眼前凄凉惨淡,自己仔细想了想,这定是因为病发作太急了,场主宝马金弓季万方跟武老师、陆老师一班人等,已被官差解走,把自己仍然留在这里。因为看到屋中的情形,认识这个地方,自己是没有离开原地,只是后窗户还在关着,方才自己一阵吐,现在因为人已清醒,反觉得屋中的气味十分难受,可是想呼唤人,又知道本人已是待罪之囚,有谁肯来伺候,自己只得忍耐着。但是他冷烧之后,这口中时时地显得烦渴异常,连嘴唇全焦了,想到眼前这些情形,真是生不如死。一个名武师之子,落到人家手内,任凭人家摆布,如今偏偏闹起这场病来,这简直是我的阳寿告终,该着死在这里了。心里越烦闷,这种虚火上炎,又复连连呕吐了一阵,他是越急躁越显得不安定。钟云在关东道上,虽说是没成名,可是他随着师父金刀陆建侯,也是尽做些侠肠热骨慷慨仗义的事,如今遭到这种难,他一个有血的少年,生龙活虎的性子,哪里还能再忍耐下去,此时真恨不得一头撞死。但是想那么办,也没有那种力量了。这时外面梆锣已交到二更三点,急躁得一身虚汗,这屋中静悄悄死沉沉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闭上眼,忍耐着。忽然觉得一阵凉风吹到脸上,非常爽快,不由得把眼睁开,心说这是哪里进来的风,偏着脸看了看,不觉一惊,见后窗徐徐支起。钟云到了现在这种情形下,他可有些任什么不怕了,打定了主意,任凭他怎样,我已是去死不远的人,就是我师徒的仇人来到面前,我也是丝毫不再动心,任凭他怎样处治,我早早地闭了眼倒也甘心。他偏着脸看着,见一只很白净的手,向里往高处把后窗支起,忽地此人探进身来,钟云看着惊愕得几乎出声,分明是场主宝马金弓季万方的女儿季莲贞,她把身形探进来,向屋中左右看了看,轻轻一长身,全身已经进了窗口,一拧身倒转着身躯,把全身溜下窗台,这才把后窗的窗扇撂下,回手按了按背上背的剑,竟走到钟云躺的炕前。钟云他此时半躺半坐,见季莲贞到来,这土炕前被自己呕吐得十分肮脏,不愿意她近前来,努力抬起右手向季莲贞挥手,季莲贞摆摆头已经凑到近前,脸上显出十分凄惨的颜色,两只晶莹一泓秋水的眸子,已经要流出泪来,却低声说道:“钟师哥你不要怕,看守你的两个捕快,他们已经喝醉了,如同死人一样,驿卒们更是不肯来管你,我真想不到我们父女把你害成这样,也太对不起你了。”钟云慨然说道:“季师妹何出此言,这是我自身命该如此,遭到了这样的结果,我绝不敢怨恨到你父女身上。师妹你可知案情变化得太厉害,青林驿出事,给我们增加了罪名,连参将金开甲也受了伤,捕快韩保义断去了一条右臂,事情可越闹越糟了。我忽然病倒,把我一人留在这里,死活无须搁在心上,我看师妹你赶紧赴奔赴盛京,要打听他们的详细情形,设法搭救。我想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辽东二老他们绝不会放松了一步,你赶到盛京要和他们会上,事情迫到这个地步,说不得什么叫守法安分了。人的命只是一条,想法子先把人救出来,已经背上黑锅,想立时揭下去,落个清白,只怕由不得你那么从容去办。师妹你快快走吧!不必管我。”季莲贞摇摇头道:“不要紧,我想事情变化得虽然危险,也还不至于立时就毁了,师哥你病到这种情形,别说是为我们父女负屈含冤,就是为你自己的事,落到这种地步,我们只要是道义之交,我焉能袖手旁观,或是扔下你不管。我们问心无愧,路上的事,我是紧着跟缀下来,虽然不敢过于贴近了,也打听了明明白白。这件事分明是鬼影子索云彤一手所为,他布置下一班同党,用这种反间计,故意地虚张声势,要救场主一班人,事实上不过是他把我们罪名扣实在了,叫我们无法再去摆脱,恶毒十分。到现在任什么不用说,这算是前世的冤家,我们父女既然逃不出他的手中,也是命里该当,我们绝不怨恨别人。师哥你病没有人管,眼前也没有保护你的人,场主他是一个极有血心,极重友谊的人,可是他有心无力,没法子来照顾师哥你了。我既然看到你这种情形,我们凭天理良心,焉能再扔下你一走。别的事我现在决不再去管,师哥你的病多咱好了,他们定把你押解到盛京归案,我随着你走。师哥你放心,任凭案情怎样重大,有我爹爹一人承当,谅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纵然身在牢狱中,一时不能出来,也得慢慢设法营救。师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钟云听到季莲贞这番话,感动得十分悲痛。她爹爹的事,她不顾了,不肯扔下我走,只是她是一个闺门少女,虽然生长江湖道上,可是和我钟云不过是泛泛的交情,现在我卧病床头,并且还有捕快等看守,她要冒着险来看顾我。可是我三两天哪能走得了,真要是日期一长,这男女之嫌,落在外人目内,将来恐怕要无以自解,再若是她的行踪被官人查见了,也定有恶言恶语,从他们口中说了出来,到那时我钟云更是生不如死了。自己明是愿意有个近人不时来看顾,可是为了师门中的名望,为了季莲贞的身份,咬牙忍痛,说道:“季师妹!你这一番好意,我十分领情,不过我们侠义道中人,固然不拘小节,可是师妹,现在倒不得不提防索云彤一班匪党,下手唯恐不毒,孤男寡女,易落口实,师妹你为保全你自己的身份,为季场主在关东道上的威名,还是赶紧赶奔盛京,我大约这场病可以好些,延迟几日,受些痛苦,算不得什么,师妹你快快去吧。”季莲贞摇摇头道:“钟师哥,你怎么讲起这种话来,我虽然随着爹爹在关东道上,比不得闺门少女,我倒也懂得男女有别,瓜李之嫌。不过得分个地方,身在患难之中,钟师哥你病到这样情形,再说是有什么嫌疑,世上也太没天理了。何况你为了我父女落到这般光景,举目无亲,眼前没服侍你的人,你倘若病死这驿馆中,我父女纵然把这场大祸逃开,只怕也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定了。钟师哥,你不必过分固执,这由不得你,我绝不能走,我不等你病好了,任凭眼前有什么大祸,我愿去承当,这是我甘心愿意的事,谁也管不了我。”说着话,到屋门口往外看了看,侧耳听了听,一些没有动静,摸了摸桌上的那把壶,里面的水还温,斟了半碗,送到钟云面前,叫他把口中的干渴润了润,更把手巾用温水绞干,叫钟云擦了擦那眼角的泪迹。钟云见她这种情形,也倒无可如何。这季莲贞遂坐在炕边,低声和钟云仔细地谈论着路上匪徒的情形,知道这场事要想摘脱,实非易事,恐怕那索云彤还有什么狠心辣手的事。两人互相叹息,直到了四更左右,钟云连连催促她,叫她赶紧走开,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季莲贞道:“我就住在这驿镇东镇口,福源店内,师哥你要宽心地将养,只要你病好了,这场事完全是我爹爹一人的仇家,师哥你跟武老师陆老师全算是无辜的牵连,不至于有多大危险。或者到了盛京之后,我爹爹出不来,你们或者有解放的机会,我想师哥在这种时候,不必只顾武林的义气,还是尽力地把自己先挣扎出来。对于我父女的事,不忍坐视,还是能够先脱出网罗,反容易用全份的力量,为我父女帮忙。”钟云点点头,季莲贞道:“你想吃些什么,现在我虽然没法给你弄来,我回到店中,全可以预备。”钟云摇摇头道:“我现在虚火还在往上涌着,什么也不想吃,师妹你不必惦念了,你赶紧走吧。”季莲贞反有些依依不舍,又给钟云把炕边收拾了收拾,才说了声:“师哥你可自己保重,我白天没法子来,咱们明晚见了。”她这次却不用拉后窗走了,从屋门出去,飞身上房,回转店中。这钟云见季莲贞走后,十分感叹。场主宝马金弓季万方是关东道上慷慨的英雄,不幸身遭大难,自己虽被牵连,但是随着师父行道江湖,重的是武林义气,为这种豪侠英雄卖命,也还值得。不幸中途闹起病来,困在驿馆之中,驿卒们和看守的捕快,他们只把我看作了囚犯一般,这种人全是公门中势利小人,我身上又挤不出什么油水来,死活他们毫不关心,任凭我病得多么厉害,扔在这个土炕上,不闻不问,真叫我想到难过处。生不如死,分明是能够活下去,那叫命不该绝,死在这里,也不过落个情屈命不屈。想不到季莲贞师妹,一个姑娘人家,她竟有这种豪侠的性情,胆大心细,暗中跟缀下来,知道我病在驿馆,绝没有那种平常女子忸怩作态,拿出感恩报德的心肠,冒着险,来到这里,整整服侍我半夜,并且任凭我怎样往外推脱,她是咬定牙关,非要等我病好了才肯走,自己居然遇到这种温情的安慰,真个病不好,就这样死了,也觉没有什么留恋了。钟云此时,无形中把他的病减去了三分,赶到天亮后,还是那老驿丞先进来看了看他,见他情形好转,老驿丞倒是很高兴的,说了两句安慰钟云的话,看守他的韩德明、李万勇,直到辰时光景,才进来转了一周,他们这种粗心人,对于钟云毫不留意,他也万想不到,夜间竟会有人暗入驿馆,服侍起病人来。到了晚间,钟云又服过一剂药,呕吐也止住了,身上的烧已减去七分,就是一天还得走动个三四次,赶到起更之后,钟云自己不知怎的,心情竟自不安起来,躺在那儿,身上痛苦略减之下,本可以安然多睡一刻,他反倒睡不着了,才闭上眼,无故地睁开,往后窗望了望,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本不愿意季莲贞来,可是到这时就是放不下心了,外面交了二更,他是始终未合眼,这时那捕快韩德明、李万勇,他们白天是外面游逛一天,在地上骚扰够了,喝得醉醺醺的,回到驿馆,躺下就睡。他们知道他病得已经自己全坐不起来,万不会跑掉的,所以他两人放心大胆,不再来监视。这时已经二更将过,钟云正在烦躁不安中,忽然门那里黑影一晃,正是季莲贞从外面进来,手中却提着一个铁罐,很快地来到炕前,向钟云低声招呼道:“师哥,我看你今夜比昨夜好多了,师哥可是见好么?”钟云看到季莲贞这种恳挚的关心,不由得眼中流下泪来,点点头道:“叫师妹你惦念,我的病不妨事了,今夜已好了许多。”季莲贞把手中的铁罐放到桌上,把盖儿揭开,上面还着一条很厚的手巾,揭下来,从铁罐里拿出一双筷子,一只细碗,一碟酱菜,最后从里面拿出一个瓷瓦瓶来,里面敢情是现煮得的稻米粥,倒在碗中,却向钟云说道:“师哥,你可以再坐起些么?你把这稀粥喝一些,也可以助一些精神、气力。”钟云皱了皱眉头说道:“师妹,你这样为我操心费力,叫我于心何安。”自己挣扎着往起坐,可是气力不支,这足见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三天的大病。那季莲贞看到他这样情形,立刻不顾一切地跪到炕上,把钟云扶得身躯直起些,倚在墙那儿。钟云身在病中,又是一个有气节的少年,心无杂念,但是被季莲贞这一搀扶,顿觉着脸似火烧,心头腾腾跳个不住,自己闭上眼,稳定心神,季莲贞不自觉得有些面红耳热,站在桌子前,怔了一怔,这才把米粥小菜送到钟云面前,把碗箸递到他手中。钟云是强自支持着,端着这碗稀粥,全有些力不胜任,吃了几口,喘息了会子,季莲贞看着他这种情形,有心向前把这粥碗接过来,可是自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那么亲近,本来在那时这旧礼教把男女的界限,像一堵高墙挡着,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少失检点,就算不可磨去的玷污,季莲贞虽是在关东三省随着爹爹做着这种游牧生涯,行止豪放,不拘小节,但是在这种驿馆,深夜无人,孤男寡女,终有些恐怕落出不好的话柄来,更兼无形中,对于这钟云起了一片十分怜惜敬爱之心。这种就是天地的至情,所以反倒不敢过于放肆了。人为万物之灵,这种细微之处,意念中一生防嫌之心,反倒牢结了情根。季莲贞索性走到门前,往外查看了一遍,看了看外面无人,自己被门外凉风吹得心头清净,反倒又自己责备自己不应该小家子气,身在患难之中,他遭到这样凄惨的景况,病倒驿馆中,并且还被人当犯人监视,果真他是自己本身遭遇的祸事还可说,可是完全为我爹爹牵累,我来照顾他,这是人情天理,问心无愧,我怎么自己反倒起什么杂念呢?自己转身来,见钟云把稀粥吃了多半碗,已经停箸不食,季莲贞把碗箸接过来,小菜碟子也收拾到铁罐中,把一条藏在铁罐里的手巾拿过来,叫钟云拭净了手,自己坐在炕边,问钟云说道:“师哥,你觉得怎样?”钟云点点头道:“师妹你这样照应我,我的病减去七分了。”季莲贞微微一笑,向钟云道:“师哥,你对于看守的和驿丞,千万口头上留神着一切,不要说好得太快了,你现在是身在法网中,由不得你,他们要早早把你解走,你经过这场大病,气力大伤,总要多缓两日才好。”钟云点点头答应,季莲贞这样大大方方地含着这种真诚的关心安慰,钟云把痛苦全消,愁怀尽敛。季莲贞直伺候到天光快亮还是钟云催促着这才走去,就这样又一连三天的工夫,钟云病得厉害,好得快,虽然尽力掩饰着,可是那看守的捕快们,他们反倒待腻了。他们催促着提解钟云,为的把差事交了,也好安心,这样钟云在这青林驿驿馆,挨到第八天上,由本县里预备了轿车,更多派了两名差役,押解起身。季莲贞也在暗中跟随,时时照应,只要住到店中,她不时地设法前去探望。这天已经到了盛京,原来他们被押在刑部大狱中,钟云交案之后,因为他病在青林驿,早经提解差事的参将金开甲,据实呈报上去,更因为他是从犯,并没有刁难追问,竟自把他收押到大狱中。身入监牢,反倒不如病中店房里舒服了,因为他们全是重要的犯人,一案牵连,所以连宝马金弓季万方和武南生、陆明,以及马师们,分押在两个囚狱中。那季万方从收案之后,连问过三四堂,连遭刑讯,赶到过堂之后,季万方已经知道自己恐怕不容易再逃活命了,所追问的案情过重。在这盛京连出的四处盗案,每处里全是刀伤事主,内中竟有两个匪党,被捕之后一口咬定,他们的首领就是宝马金弓季万方,在他手下多年,明着是用牧场这种正当营业掩饰他,这样季万方焉能再逃得出去,连马师们全连带受了几次刑讯。可是季万方已经知道这正是自己的仇家,为的是把我季万方按到里面,死在他手中,我只有认了命把官司全揽在自己身上,用我一命承当,免得连累他人,再过堂时,他竟一口招认,所有盛京的案情是他一手所为,不过他的党羽完全散布在各处隐匿,牧场中人绝不知他这种行为,因为他们若是知情,手下一百多名弟兄,风声只怕早泄露了。官家哪肯就信他这种口供,还是细问追究,季万方咬定牙关,不肯改口供,但是这问官哪肯就这么轻轻叫他画供,这位季场主连着过了几个热堂,竟把他拷问得受了很重的棒伤,更连马师们以及被连累的武南生、陆明,也全受到刑讯,可是季万方已经破出死去,咬定了牙,不肯再更改,连着几个热堂,从收案已经十几天了,被押在这盛京刑部大牢,已为待死之囚,季莲贞保护着钟云投案之后,自己在这天夜间,要一探刑部大牢。
季莲贞到此时一身是胆,毫无畏缩之心,把身上结束得紧趁利落,这盛京地面刑部衙门是最容易找,因为陪都的地方,虽则设有各部,可是比较北京城差得多了。来到衙门附近,这种守卫还是因为最近收了季家牧场这一案,多添了些人把守,夜行人出入还是费不了多大事。季莲贞绕到西墙后边,这也正是大牢的所在,连翻过两道墙头,已找到这个大狱中。这里防备得虽不怎么紧严,可是在夜间这种地方阴森可怕,四下里黑沉沉,狱道中虽有灯火,但是也光焰如豆,昏暗异常,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被拘押的犯人,一阵阵发出哼嗐呻吟之声,和铐镣铁链摩擦振动之声,叫人听着不由得心悸。季莲贞已经来到狱房的屋顶,往下张望,还不知道父亲和一班马师拘押在哪一处,眼前这条狱道很长,对面黑色门窗的囚室,足有十几间,自己伏身在上面,正有两名狱卒提着灯笼从里面转出来,挨着个儿往狱门里望了望,更呼喝着要规矩些,别自己讨打,这么一间一间查看完了,他们走向这条狱道外一间小屋中去歇息。季莲贞见时机已至,不敢再耽搁,往下一飘身,落在笼道中。因为这条狱道,是由东往西,从东边是个入口处,也正守着狱卒,所住的地方,稍有响动,就容易被他们发觉,季莲贞轻身飞纵,到狱道的西尽头看了看,往北往南全有一条横道,这里成一个丁字式,可是往北去还有一个木栅门通着别处。季莲贞往这狱道的西头,北面头一间,往里面查看时,季莲贞哪里见过这种地方,只见这间屋中,只要一进门,就是一铺土炕,把这屋子完全占满,地上只有三尺宽一条走道,里面更放着尿桶,潮湿和臭气,触鼻欲呕。自己忍着气仔细看,只是墙上挂着一只瓦灯,那黑油灯子把那面墙熏得全成了黑色,灯焰又小,哪看得出土坑上所躺的人面貌。这几个人全是囚首垢面,仔细看了半晌,全不像牧场中人,遂翻身到对面一间囚牢中,里边的情形和对面是一样,炕上一共是四个人,有一个正是侧身向外,仔细看了看,颇像马师铁金城,扭头往东看了看,狱卒没有进来,季莲贞遂用手指轻轻向牢门上弹了两下,低声招呼:“铁师傅么?赶紧答话。”她这一低声发话,里面的人,已全惊醒,那铁金城抬了抬头,可是别人也很惊异,也全挣扎着往牢门这里看,季莲贞遂向狱道尽头往里注意着,提防狱卒们闯进来。这里面果然是马师铁金城,只是狱道中也一样黑暗,他也看不清究属何人,低声答应:“我是铁金城,外面何人?”季莲贞忙答道:“铁师傅,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季莲贞。”别的囚犯也听出外面来的是女人,认为是劫牢犯狱,全想着趁势脱逃,全不管不顾地要挣扎起来,马师铁金城忙向牢里的难友招呼道:“诸位可千万别那么胡闹,我可不想走,我是打案实情,该什么罪名,我愿意领什么罪名!我不能先落个越狱图逃,把被屈含冤的自己造成真实的罪名,朋友要看姓铁的是个朋友,可不能有别的举动,我若真想走,不和弟兄们一块脱身,那算我对不起大家了。牢门外是我一个侄女。”他这么招呼着,才把里面的囚犯压服住,赶紧向牢门外说道:“姑娘你跟谁一同来的?这个地方岂是你能来之地!可看见你爹爹了么?”季莲贞道:“铁师傅,我焉能在牧场待下去,今夜只我一人前来,并无人相助,现在我看见铁师傅了,就放心了,怎么样?受刑没有?”铁金城道:“不要紧,我们全死不了,既已落在这里,只好听天由命,姑娘你不必到这里来了,场主就从这里往南一拐,靠东面的第二个监房中,他和武老师在一个监房内,别的人全在这条狱道东头北面第二间,姑娘你可看见晏家老弟兄么?”季莲贞道:“始终没见到,此时也不知老侠客们是何居心?难道置我父女不顾么?”这位铁师父说道:“姑娘不许抱怨,老侠客们不是那样人,他岂能袖手旁观。这里面看得很严,你不要耽搁,快去看看场主吧!”季莲贞答应着道:“铁师父,你忍耐一时,我必要设法救你出去。”铁金城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们受这点罪,算不得一件事。”季莲贞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座监房,转奔了往南拐过来,见这里只有三间监房,找到当中第二间,到监门前往里查看时,这间囚室略微干净些,墙上的油灯也比较着稍亮,季莲贞仔细看炕上躺着两人,正是爹爹和武老师,脸上消瘦得已经如同大病一般,那位武南生也是形容憔悴,比较着略好些,季莲贞已经忍不住悲声招呼道:“爹爹!女儿来看你了!武师傅!侄女来了!”她这么招呼了两声,里面的两人全是一惊,武南生已经坐起,场主季万方身体却没有那么灵便了,双手又戴着铐子,按着炕挣扎着慢慢地起来,可是并不敢坐正了,只斜偏着身子。季莲贞看出爹爹是棒伤甚重,父女关心,痛心到极处,竟顾不得什么叫危险,一只胳膊横在木栅门上,脸偎在了胳膊上哭起来,里面场主宝马金弓季万方,却在呵斥道:“糊涂的丫头,这是你哭的地方么?还不住声,难道找死?”季莲贞吓得赶紧把声音收敛,把脸紧贴了木栅的空隙间,向里招呼道:“爹爹!可苦了你了,想不到竟把你害成这样,叫我做女儿的怎样活下去?你被打伤一定很重了,爹爹难道你不能逃么?我能把这个门弄开,咱们父女一同走吧!”季场主也忍不住泪落满面,向女儿莲贞说道:“好孩子!不要说这话,我若是安那种心肠,我还等到这时么?我们问心无愧,情屈命不屈,落到这一步,这是个人的罪孽,命中该死在覆盆之冤下,我们那也只好由他了。你怎的竟赶到这里来?一个姑娘人家,这种干犯法纪之地,岂是你所宜到的?好孩子!案情就是这样了,我本该一口咬定,一切给他个不承认,只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我不是铜筋铁骨,哪里禁得住他们的三推六问,我总是个血肉之躯,我倒愿意受他一刀之苦,什么叫冤,什么叫仇,一笔勾清,给他个来世再见,不比我惨死在狱中好得多么?好孩子!你既然已经来了,总算我没白养你一场,你等候着爹爹受了国法,你把我尸骨收殓起来,也就是了。”季万方这番话,说得个季莲贞如万箭穿心,哭又不敢高声哭,难过到极处,只是用头撞木栅,惨然说道:“爹爹!我不能看着你这么死!我们真个就这么负屈含冤,任凭人家陷害么?若是这么暗无天日,把安善良民抓进来,治成死罪,那也太没天理了。天理毫无,神鬼无灵,官衙黑暗,我们倒要死中求活,岂能甘心这么领死。爹爹你安定这个心,我要死在你面前,省得看你遭了意外,我也不能再活下去,爹爹!难道那辽东双侠,就没来救你么?”季万方忙说道:“口头谨慎,不许多言。”武南生一旁反劝着季莲贞道:“好侄女!不要难过,你在外面好好地等候着,我认为事情还不致那么危险。我们遍地宾朋,谁肯就袖手旁观,时机一至,是有人救我们脱此大难。姑娘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只准你来这一次,看见了你爹爹和一班同难的叔父们,全得好好活着。打这种官司,谁能逃开刑讯。你到这里来,倘若是形藏上一个不谨慎,落在狱丁狱卒们的眼中,可就要给我们加上了罪过,你要明白,不可因小失大。”季莲贞忙笑道:“侄女此来也自知过于危险,但是武师叔你老想,我哪能放心得下。”方说到这句,忽然听得前面狱道里面哎哟了一声,一个人嚷,“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灯笼怎么会飞了。”跟着不住地连声咳嗽,这一来吓得季万方跟武南生变颜变色,季莲贞也是惊惶失色地往后一退,一耸身蹿上了监房的屋顶,矮着身躯,纵到拐角往狱道里查看,只见正有两名狱卒,在那里乱嚷乱叫,一只铁丝灯笼已经摔在地上,把灯笼的纸完全烧了。这两个狱卒一个哎哟着,一个往起扶他,那个就抱怨道:“你是自找苦吃,笼里一点什么事没有偏偏地无故这么折腾自己,非露你好公事不可,赶紧回屋里歇息,趁早明儿赶紧跟典狱吏请求狱道里多派两个人吧!干这份苦差事,难道还把命要了吗?”这两人狼狈异常,拾起烧坏的纸灯笼,竟自回转狱门旁那间办公室内。季莲贞看到这种情形已了然,这定是有人暗中捉弄狱卒不叫他进来,赶紧撤身进来,仍凑到栅门前,向里招呼道:“爹爹,外面的人已经退去,我看还另有别人也进了大狱,暗地帮忙,容我父女多讲一些话。”场主季万方似乎带着意冷心灰叹息着道:“你快快地回去吧!无论如何这里危险太多。”刚说到这儿,在这监房的檐头有人扑哧一笑,季莲贞往后一撤身退到栅门对面,右手已经捏着甩手箭的箭尾,低声呵斥:“什么人?”房头上一团黑影,往起一长身道:“姑娘,不要害怕,晏老大特来接你。”答话声中,已然落在狱道中,正是辽东二老碧天一鹤晏翼。季莲贞惊喜交集,凑到近前,招呼了一声,“老师傅你怎么这时才来?”这位风尘异人晏大侠,微微一笑道:“姑娘我比你来得早呢!”回头却凑到栅门前向里招呼季场主,“你不要对不起‘宝马金弓’四字,受些折磨是我江湖道中人的本领,你若是壮志消沉,可就错了,事尚可图,有我弟兄在,哪会就叫你冤沉海底,枉死狱中。安心等待,晏老大、晏老二,若是叫你们全毁在恶魔的手中,我们弟兄定做陪王伴驾的人,大家弄个同归于尽,绝不叫你们单独遭难,你还不放心么?好好地振起精神,自有办法。”宝马金弓季万方见晏大侠已然现身相见,精神一振,向晏大侠说道:“老前辈,肯这么舍死相救,我哪能够那么不自振拔,只是敌人的手段过毒,把我送入这王法森严之地,我若真个是杀人放火滚马强盗,也倒任什么不怕了,越狱图逃不是不能办到,那不叫敌人称心如愿?我要保全我这‘安善良民’四字才甘心受这种折磨,老前辈你可知道,人心似铁也禁不住官法如炉,我不是金刚不坏的法身,实禁受不住这种严刑逼供,我所以才这么低头领罪自愿就死,这样解了冤不也就完了么?我个人任凭遭到如何的惨死,我认为情屈命不屈,这是我前生作孽,今生给我的报应。只有一班好朋友被我牵连跟着我遭这步难,我有些死不甘心,老前辈请你尽力把他们设法救出去,我个人的事,就不足介意了,只有我这苦命的女儿,老前辈多多照应她,不叫她落在那鬼影子索云彤手里,我就感恩不尽了。”碧天一鹤晏翼,仍然是含着笑说道:“季场主你跟我说的这番话如同东风过耳,我一句也留不下,完全是这耳朵听那耳朵散出去。你能顾朋友的义气,这是你个人的行为,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说到这儿,他又向武南生招呼了声,“武师傅受点屈,算不得一件事,秦琼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你们刀还没落在身上,咬着牙跟好朋友顶这场事,在这里暂时等待。晏老大一时也没有闲着,跟前也就叫你们看出我们弟兄跟索云彤互较高低一分手段了。现在没有工夫细谈,咱们过两天再见。”说到这儿,向季莲贞招呼了一声:“姑娘,这里气味肮脏,多待一刻没有好处,有心救你爹爹跟晏老大走,办正经事去。”这位晏大侠说走就走,往后一撤身,已经飞身纵上监房,季莲贞也不敢说再看望别人,只招呼了声“爹爹,我再来看你了”,赶紧蹿上监房。这碧天一鹤晏翼已经连翻过去两排监房,到了这大狱的西墙下,他飞纵身上了墙头,翻出墙外。季莲贞丝毫不敢停留,紧随着这位老侠客后影,连翻过两条街道。晏老侠停身站住,季莲贞到了面前,碧天一鹤晏翼向季莲贞问道:“你住在哪里?”季莲贞道:“我就住在这刑部附近店中。”晏大侠道:“赶紧回去好好歇息,明天起更之后,这前面关帝庙就是我存身之处,庙中并无僧道,到这里找我,带你到一个好所在,叫你也开开眼见世面。”季莲贞不敢多问,只答应了声“是”,晏大侠一摆手说声“去吧”,季莲贞身躯还没转回来,碧天一鹤晏翼已经纵身飞纵起往一处高大的民房上落。那民房上竟又现出一条黄影,两下里竟凑在一处,略停留,一东一西,疾如电闪星驰,眨眼间,已经踪迹不见。季莲贞猜测着房上现身的那人,定是二侠天马行空晏鸿了,自己心中稍感安慰,有这两位老侠客暗中相助,爹爹这条命总可以保住了。自己遂转回店中,安心等候。这一天并没离开店房,也恐怕在外面露了形迹,只候到起更之后,店中已然清静了,立刻结束好了,兵刀暗器全佩好,把灯火熄灭,屋门掩好,离开店房,赶奔昨夜晏大侠所指的那座关帝庙来。到近前见这里是一个很小的庙宇,一段七八尺高的红墙,只有一层佛殿,山门也是倒锁着,飞身蹿上门头,迎面三间佛殿隔扇门吱扭一响,里面有人走出招呼道:“姑娘你来得很早。”说话的正是晏大侠,季莲贞飘身而下,碧天一鹤晏翼说了声“随我进来,我们还要等一个人到来”,季莲贞随着晏大侠走进殿中。里面并无灯火,完全仗着隔扇门开着,外面星月之光,略辨里面的形状,正面神龛内是关圣帝君塑像,季莲贞赶紧向上一拜。再看那神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香炉蜡钎全都摆在地上,这座神案竟做了晏大侠睡眠之地。晏大侠向季莲贞说道:“姑娘你看我找的这个地方不比店中好么?虽然有些冒犯尊神,可是我知道关圣帝君不会怪罪晏老大,他们桃园结义视同生死,我晏老大也是为朋友卖命,关圣帝君也应当把这座神案借我一用了。”季莲贞不敢答言,只有听他一个人说。忽然隔扇外飞堕下一条黑影,才看到一些形迹时,人已到了里面,正是二侠天马行空晏鸿。季莲贞连忙向前招呼道:“老前辈你老也到这里了。弟子季莲贞给老前辈行礼了。”天马行空晏鸿摆手道:“姑娘不必多礼!你也赶到盛京,这才不愧我关东道上的侠义之女。”那位晏大侠却说道:“晏老二少说这些废话,你可不要把事情看含糊了,现在已到了紧要关头,这正如棋局最后一拼之势,棋错一步,满盘全输,这大狱中你要谨慎提防,稍有含糊,我们就栽给鬼影子索云彤了!”这位晏二侠冷笑道:“大狱的事不用你多管,我此来是给你送个信,你要去将军府可也得提防着索云彤,他现在又约出一班好友,已经全赶到盛京,我们的计划不成,可就要为他们所制了。”碧天一鹤晏翼点点头道:“好吧,咱们弟兄这般拼一下子,倒也值得,那么不必耽搁,分头行事,你先赶紧回去,我们这就走了。”天马行空晏鸿答道:“这场事我们辽东二老,三十多年的江湖道,可没有栽在谁的手内,如今遇上了这种劲敌,自己栽栽跟头,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可把人家弟兄几个全害了。所有牧场被捕的人,不论首从,休想出来一个,咱们救不成人,可就把人害到了底。”碧天一鹤晏翼呵斥道:“晏老二,没有那么些讲的,有我晏老大在,最后的胜负,倒要看看落在谁的手中。”天马行空晏鸿答应了一个“好”字,一拧身,已经蹿出殿外,竟如飞鸟腾空,已经翻上庙墙,踪迹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