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商籁
梁宗岱
谁想知道我对于你是朋友还是情人,让他读莎士比亚的商籁,从那里取得一块磨砺他们那只能撕而不能斩的钝质的砥石。
——雪莱
莎士比亚底《商籁集》久为欧洲一般莎士比亚专家聚讼的中心。由于初版底印行完全出于一个盗窃的出版家底贪心和恶意,未经作者手订,便遗下许多难解的纠纷。我们无从确知这些商籁是甚么时候作的,它们的对象是些甚么人,它们最初的出版家在那谜一般的献词里所称的Mr.W.H.究竟是谁,诗人在其中几首所提到的敌手是哪一个,以及它们底次序和作者原来的次序是否一致等等。连篇累牍的,几乎可以说汗牛充栋的辩论便从此发生了。
这辩论自然有它的兴味,特别是对于有考据癖的人;但这兴味,我以为,不独与诗的价值无关,也许反有妨碍。从纯粹欣赏的观点看来,值得我们深究的,只有一个范围比较广泛,直接系于文艺创作的问题,就是,这些商籁所表现的是诗人的实录呢,抑或只是一些技巧上的表演?
诗人华慈渥斯在一八一五年所作的“抒情小曲自序补遗”里的意见似乎是前一派主张底滥觞,他那首《咏商籁》的商籁里这句诗:
……
用这条钥匙
莎士比亚打开他的心……
是他们所乐于征引的。“打开他的心”,就是说,诉说他底衷曲,对于许多考据家,就无异于记录他自己亲切的经验。
于是他们便在这一百五十四首“商籁”里发见许多自传的元素,或者简直是一种自传,一出亲密的喜剧,一部情史,可以增加我们对于这位大诗人底生平现有的简略的认识。他们那么急于证实他们的原理,那么渴望去更清楚认识他们所崇拜的大诗人的面目,以致诗中许多当时流行的辞藻和抒情的意象都被穿凿附会为诗人事迹或遭遇的纪实了。
另一派学者或批评家,根据当时多数诗人都多少直接或间接受意大利诗人培特拉卡底影响而作“商籁环”或“商籁连锁”的风气,却主张莎士比亚不过和其他同时代的诗人一样,把商籁当作一种训练技巧的工具,或藉以获得诗人的荣衔而已。依照这派的说法,他的商籁完全是“非个人的”;它们的主题固是同时代一般商籁的主题;所用的辞藻和意象,也是当代流行的辞藻和意象。莎士比亚并没有渗入他自己亲切的东西,情或意;他不过比同时代许多诗人把那些主题运用得更巧妙,把那些辞藻和意象安排得更恰当更和谐罢了。这一派也有一位诗人做他们底总发言人。白浪宁在他一首诗里反驳华慈渥斯说:
“……用这条钥匙,
莎士比亚打开他的心”——真的吗?
如果是,他就不像莎士比亚!
这反驳在另一位大诗人史文朋的文章里又引起强烈的抗议:“并没有一点不像莎士比亚,但无疑地最不像白浪宁。”
究竟哪一说对呢?这些商籁果真是这位大诗人私生活的实录,所以每个比喻,每个意象都隐含着关于作者的一段逸事,一件史实吗?抑或只是一些流行的主题的游戏,一些技巧上惊人的表演,丝毫没有作者个人底反映呢?
和大多数各走极端的辩论一样,真理似乎恰在二者的中间。
诗人济慈在他一八一七年十月二十二日的一封信里曾经有过这样的话:
我身边三部书之一是莎士比亚的诗。我从不曾在“商籁”里发见过这许多美。——我觉得它们充满了无意中说出来的美妙的东西,由于惨淡经营一些诗意的结果。
这段话,骤看似乎全是援助“纯艺术”派,而且曾被其中一个中坚分子Sir Sidney Lee[2]用来支持他的主张的,其实正足以带我们到这两派中间的接触点。
“无意中说出来”,“惨淡经营一些诗意”,不错。但这些诗意,济慈并没有提及从哪里取来:从柏拉图,从但丁,从培特拉卡,从龙沙?从同时代的商籁作者,还是从他自己的心,从他那多才的丰富的人的经验呢?如果伟大天才的一个特徽,是他的借贷或挹注的能力,我们简直可以说,天才的伟大与这能力适成正比例,所以第一流作家对于宇宙间的一切——无论天然的或人为的——都随意予取予携(歌德关于他的《浮士德》说:“从生活或从书本取来,并无甚关系。”);那么,他们会舍近求远,只知寻摘搜索于外,而忽略了自己里面那无尽藏的亲切的资源,那唯一足以化一切外来的元素为自己血肉的创造的源泉吗?
可是要弄清楚。利用自己里面的资源,或者,即如华慈渥斯所说“打开他的心”,在诗的微妙点金术里,和自传是截然两事,没有丝毫共连点的。要想根据诗人的天才的化炼和结晶,重织作者某段生命的节目,在那里面认出一些个别的音容,一些熟悉的名字,实在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事。这不独因为对于一个像他那样伟大的天才,私人的遭遇往往具有普遍的意义,他所身受的祸福不仅是个别的孤立的祸福,而是藉他的苦乐显现出来的生命品质。也因为他具有那无上的天赋,把他的悲观的刹那凝成永在的清歌,在那里,像在一切伟大的艺术品里,作者的情感扩大,升华到一个那么崇高、那么精深的程度,以致和它们卑微的本原完全不相属,完全失掉等量了。
从商籁的体裁上说,莎士比亚所采用并奠定的英国式显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变通办法?由于英文诗韵之贫乏,或者也由于英国人的音乐感觉没有那么复杂(英国的音乐比较其他欧洲诸国都落后便是一个明证)。因此,它不独缺乏意大利式商籁的谨严,并且,从严格的诗学家看来,失掉商籁体的存在理由的。但这有甚么关系?就是用这体裁莎士比亚赐给我们一个温婉的音乐和鲜明的意象的宝库,在这里面他用主观的方式完成他在戏剧里用客观的方式所完成的,把镜子举给自然和人看,让德性和热情体认它们自己的面目:让时光照见他自己的形相和印痕;时光,他所带来的妩媚的荣光和衰败的惆怅……对着这样的诗,译者除了要频频辍笔兴叹外,还有甚么可说呢?
初刊一九四三年八月《民族文学》一卷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