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他昏睡了好几天,醒来后高烧仍然未退,许久他还在不断地喃喃说着呓语,说着兹巴拉日,说着王公,说着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他跟米哈乌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交谈,对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大叫:“别走这条路!”只是他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公爵小姐。显然有一股无比巨大的精神力量迫使他把对姑娘的怀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即便是在他极度虚弱的时候,即便是他身在病中,这股力量一时一刻都不曾离开过他。然而,这会儿他仿佛感觉到仁江那张胖乎乎的脸似乎正俯向他。这使他依稀记起,在康斯坦丁诺夫战役之后,王公派他到扎斯瓦夫一带清剿小股叛匪,而仁江却突然出现在他宿夜的地方,当时的情景和此刻多么相似!可这张脸把他的思绪全搅浑了,使他产生了幻觉,似乎整个流逝的时光都是凝滞的,似乎自那时以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仿佛他又在霍莫拉河畔,睡在农家的茅舍里,醒来后他还要把部队带到塔尔诺波尔去……克瑞沃诺斯,在康斯坦丁诺夫遭到毁灭性打击,正向赫麦尔尼茨基那儿逃窜……仁江从胡什察赶来,坐在他的床边……斯克热图斯基想开口讲话,想吩咐亲随鞴马,可他的嘴却张不开……于是,他脑子里又产生了另外的幻觉,似乎他并不在霍莫拉河畔,他依稀记得自那时以后就是巴尔城的陷落,想到这里,斯克热图斯基心里一阵剧痛,一切思维都卡了壳,他那不幸的头脑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已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过了片刻,从那沉沉的黑夜里,从那混乱之中渐渐浮现出了兹巴拉日……围困……这就是说,他并非在霍莫拉河畔?然而仁江却坐在他的床边,正在俯身望着他。从护窗板镂空的心形图案里射进了一缕阳光,正照着这年轻人的充满关切和同情的脸庞……
“仁江!”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陡然喊出了声。
“我的大人!大人总算认出我来了!”亲随惊喜地叫嚷着扑倒在主人脚前,“我还以为大人永远也醒不来哩。”
出现了片刻的沉寂。只听见亲随的啜泣声,仁江一直在紧抱着主人的双脚。
“我这是在哪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问。
“在托波鲁夫……大人是从兹巴拉日来向国王陛下讨救兵的……赞美上帝!赞美上帝!”
“国王在哪里?”
“陛下率领三军去救王公总督啦!”
又是一片沉寂。欢乐的泪水一直在沿着仁江的面颊流淌,过了一会儿他又激动地反复说:
“好啦,好啦,我又好服侍大人啦。”
然后他站起身,打开护窗板,随之又敞开了窗户。
早晨清新的空气涌进了房间,白昼明亮的光线也射了进来。随着这明媚的阳光斯克热图斯基的神志完全清醒了。
仁江坐在主人的床脚边。
“就是说,我从兹巴拉日闯出来了?”骑士问。
“是的,我的大人,谁也办不到的事大人却办到了。国王陛下正是听了大人的禀报才去解围的。”
“在我之前波德比平塔骑士试过突围,可他牺牲了。”
“我的上帝!波德比平塔骑士牺牲啦?那么慷慨的一位爵爷,那么高尚!一想到他不在了,我气都吐不过来。可他们又怎能对付得了这么一位大力士呢?”
“他们是将他乱箭射死的。”
这一行人马来到了托波鲁夫,又从那里去了塔尔诺波尔。他们要在塔尔诺波尔跟耶雷梅王公会合,然后跟王公的各路团队一起班师利沃夫,并在利沃夫给斯克热图斯基和海伦娜举行婚礼。一路上扎格沃巴向桑多梅日的总兵夫人讲述了最近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夫人从他嘴里得知,国王在兹博罗夫城外打过一场恶仗,但胜负未决,便跟汗议了和。条件当然不怎么有利,但至少为共和国争得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根据协议,赫麦尔尼茨基照旧出任统领,有权录用四万名在册哥萨克,由于这样的让步,他已盟誓效忠国王和国家。
“不可避免,”扎格沃巴说,“跟赫麦尔尼茨基还得再打仗。不过,只要统帅的权杖握在我们王公手里,那么一切将会大大改观……”
“阁下,你该把那件最要紧的事告诉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啦。”小个子骑士催马近前说道。
“真的,”扎格沃巴说着,就转向斯克热图斯基,“我本想一开头就把那件事告诉你,可我们一直忙得气都喘不过来。杨,自你走后,连营里发生的事你是全然不知道啦。告诉你,博洪成了王公的战俘。”
斯克热图斯基和库尔策维奇小姐猛一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消息,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摊开了双手——出现了片刻的静场,然后斯克热图斯基才问道:
“怎么回事?用了什么办法?”
“是上帝染指了这件事,”扎格沃巴回答,“没有别的,只能是上帝的意旨。当时协议已经达成,我们正从那灾难的兹巴拉日撤出,王公率领骑兵警卫左翼,以防汗国部队袭击我们……因为他们向来不把协议当回事……突然有名匪首带领三百人马,向王公的骑兵队伍冲杀了过来。”
“干这种事的只能是博洪!”斯克热图斯基说。
“可不,就是他!他又不想想扑向兹巴拉日的战士能有什么好下场!米哈乌骑士立刻就包围了他们,把他们杀得血肉横飞,博洪本人两次挨砍,当了俘虏。他只要碰上米哈乌骑士,准得倒霉,现在他该是心服口服了,因为这已是他第三次跟米哈乌较量,三次都是他找死。”
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说:
“看来博洪想必是从瓦拉登卡河回头就直接奔赴兹巴拉日,可是路途遥远,他没来得及赶上打仗;而当他一听说签订了和约,就气得发疯,对什么都不管不顾,干出了这铤而走险的事。”
“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各人命运虽有不同,但下场历来如此。”扎格沃巴感叹说,“这是一名发了疯的哥萨克,又由于他是个绝望者,故而比别的哥萨克疯得更厉害。为他的事,我们跟那帮歹徒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还以为又得重开战哩,因为王公首先就大声嚷嚷,谴责他们破坏和约。赫麦尔尼茨基本来是想动武的,他想救博洪,可是汗一听就冒火,对他说:‘我一言九鼎,我的誓约岂能容你糟践!’汗一边威胁赫麦尔尼茨基,说如果哥萨克敢轻举妄动,他就要跟赫麦尔尼茨基兵戎相见;一边又遣使来见王公,说明博洪并不代表任何人,只是一名普通盗匪,并请求王公千万不要把他的行为当回事,尽可把他当作匪盗处理。看起来汗更关心的是能平安带走所有被他们掳去为奴的人。鞑靼兵掳去的人多到这种地步,可能在斯坦布尔的奴隶市场上只消花两颗马掌钉就能买到一条壮汉。”
“王公是怎么处理博洪的?”斯克热图斯基不安地问。
“王公本已下令,让立刻削根刑柱处死他,可后来想想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把博洪交给斯克热图斯基,由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哥萨克如今被关在塔尔诺波尔的地牢里;剃头匠已给他包扎了脑袋。我的上帝,这人的灵魂倒有多少次该逃离他的肉体!就是猎狗撕扯任何一条狼,也不会像我们这样扒他一层皮。光米哈乌骑士自己就咬了他三大口。他真算得上是颗难啃的硬核桃。可话说回来,他也确实是个不幸的人。让刽子手去照应他吧!我对他已经没有怨恨,尽管他对我恨得咬牙切齿,而且毫无道理。我跟他作过酒肉朋友,我曾纡尊降贵跟他平起平坐,一块儿吃吃喝喝,混得挺不错,直到他对你下手,我的好闺女,我这才跟他翻脸。在罗兹沃吉我本来满可以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我早知道,在这个不知感恩图报的人世间,能做到以德报德者凤毛麟角。让他去吧!……”
扎格沃巴爵爷说到这里便直摇头……
“可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他,杨?”老爵爷抬眼望着斯克热图斯基问道,“士兵们都在猜测,说你准会让他作名驾车的驭手,因为他是个漂亮人儿,可我不相信你真会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这样做。”斯克热图斯基回答,“他是名军人,胸怀磊落,有胆有识,再说他又是这么不幸,我就更不能用贱活儿来羞辱他。”
“愿上帝宽恕他的一切罪过!”公爵小姐说。
“阿门!”扎格沃巴补充道,“他总是说死亡是他的亲娘,总是求死亡妈妈把他带走……要不是他迟了一步,没赶上兹巴拉日打仗,肯定早就找到他的死亡妈妈了。”
大家都没吭声。命运竟是如此变幻莫测,大家都在沉思,都在默想,直到远方出现了格拉博瓦——那便是他们的头站歇息地。他们在那里遇着了从兹巴拉日撤回的大批王军。桑多梅日的总兵维托夫斯基率领团队在那里迎候夫人,跟他一起的有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和炮兵都统普瑞耶姆斯基,还有一大群贵族民团的贵族,他们都是路过此地回家去的。格拉博瓦的贵族府第已被焚毁,其他房舍也被烧成一片废墟。然而这天秋高气爽,静谧而又温煦,人们在找不着片瓦遮头的时候,就在橡树林里露天安顿下来小憩。好在都随身带有丰盛的食物和美酒,仆役们立刻就忙着准备晚餐。桑多梅日的总兵吩咐在橡树林里搭起了十几座帐篷,专门为女士和显贵们歇息用,看起来倒也像个真正的营盘。骑士们都聚集在营帐前面,想一睹公爵小姐和斯克热图斯基的风采。另一些人在谈论着已成为过去的战争;那些没有参加兹巴拉日保卫战,只在兹博罗夫打过仗的人,都向耶雷梅王公的人询问围困的详情细节,到处是高谈阔论,到处是人声笑语,热闹非凡,尤其是上帝安排了如此美好的天气,人们更是兴致勃勃,心旷神怡。
依旧是扎格沃巴爵爷在贵族群中当第一谈家,向他们描述他那已经讲过一千次的刀劈布尔瓦伊的壮举。他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人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儿。仁江正在那些忙于准备晚餐的仆役当中。可这个机灵的小伙儿瞅着个好机会,便把斯克热图斯基拉到一边,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脚前。
“我的大人,”他说,“我斗胆向大人乞求恩赐。”
“对你的任何请求我都难以拒绝。”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回答说,“正是由于你,一切才能有如此圆满的结果。”
“刚才我也在想,”亲随说,“大人准是考虑给我什么赏赐。”
“说吧,你想要什么?”
仁江那张胖乎乎的红脸蛋儿一下变得阴沉了,他眼里迸射出执拗和仇恨的光。
“我别无所求,大人,只要一样赏赐,”他说,“求大人把博洪赏给我。”
“博洪?”斯克热图斯基惊愕地问,“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由我来考虑吧,我的大人,只要我说过的话不落空,只要对他在切赫伦给我的羞辱能给他以百倍的报复。我知道,大人准会下令处死他,那就让我先报了仇再说吧。”
斯克热图斯基皱起了双眉。
“这办不到!”他断然说。
“我的天!办不到,我宁可死!”仁江伤心地叫嚷道,“难道就该让我活着一辈子也洗刷不掉这耻辱么?”
“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斯克热图斯基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只是这件事不行。你要冷静点儿,不妨在心里问问你的先人,是坚持履行自己这样的诺言,还是大度放弃它,到底怎样做更好。不要去插手上帝的惩罚,否则你会受到报应。仁江,不害羞么!这个人已在求上帝赐他一死,再说他又负了伤,而且当了俘虏。你想对他怎样?想当名刽子手?你想去羞辱一个被捆住了手脚的人还是去杀死一个受了伤的人?难道你想当名鞑靼凶手,或者做个哥萨克杀人犯不成?别跟我提这件事,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许可!”
杨校尉的话语如此有力,如此坚决,使跪在他面前的亲随顿时失去了一切希望,因此他只得带着哭腔说:
“他若是没受伤,他若是自由的,他一个人就能收拾掉像我这一号的两个;可待他不行了,又不许我去向他复仇。那我所受的屈辱何时才能去向他清算?”
“复仇的事你就听凭上帝裁决吧。”斯克热图斯基说。
这亲随张开嘴巴,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再问点儿什么,还想再求求主人开恩,可是杨校尉已经转身二话不说就向帐篷走去了。帐篷前面正聚集着一大群骑士。在帐篷里,坐在正中的是维托芙斯卡夫人,她身旁坐的是公爵小姐,周围坐了一圈军官,把她俩团团围住。扎格沃巴爵爷没戴帽子,站立在众人面前,正绘声绘色地向那些只到达过兹博罗夫的人们讲述兹巴拉日的保卫战。大家都屏声静气地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人们的脸上都流露出激动的神采,随着他的故事或悲、或喜、或紧张、或舒缓,不断地变换着表情。那些未参加保卫战的人,都以未能身临其境为憾事。杨校尉挨着公爵小姐坐了下来,拉起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然后他俩就相互偎依着,静静地坐着。太阳已经西沉,夜色渐渐笼罩了橡树林。斯克热图斯基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仿佛是在听什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扎格沃巴爵爷时不时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儿。他越讲精神越亢奋,嗓门儿也越吊越高……他唤醒了一些人新鲜的记忆,激起了另一些人联翩的浮想,把那些血战的往事展现在人们的眼前,使大家仿佛看到了那座被人海的狂潮围困的孤城,感受到那轮番而来的一次次酷烈强攻的气势,听到那冲天的杀声、喧嚣、呐喊和枪炮的轰鸣,目睹了耶雷梅王公身披银甲,冒着弹雨岿然屹立在壕堑上,指挥若定……扎格沃巴然后又讲到兹巴拉日最艰难的时刻,讲到弹尽粮绝和饥饿的困境,讲到那些战火殷红的夜晚,讲到死亡如何像只不祥的巨鸟在壕堑上空盘旋……讲到波德比平塔骑士如何突围牺牲,讲到斯克热图斯基如何不屈不挠、义无反顾地再度突围……人们听着,时而举目望天,默默祈祷,时而紧握剑柄,似乎就要跳将起来,去冲锋陷阵。扎格沃巴最后这样归结:
“各位,诚然,兹巴拉日如今是一座坟墓,是一片庞大的茔地,可共和国的光荣并没有被埋葬,骑士精神并没有被埋葬,王公总督和我,以及我们大家,我们所有被哥萨克称为兹巴拉日雄狮之人,都没有被埋进这座坟茔,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一切应归功于他!”
扎格沃巴爵爷说着,就把手指向了斯克热图斯基。
“对呀,正是如此!”马雷克·索别斯基和普瑞耶姆斯基同声叫嚷道。
“光荣归于他!向他致敬!向他致谢!”涌起了骑士们强大的声浪。
“Vivat斯克热图斯基!”
“Vivat小两口儿!”
“英雄万岁!”人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在场的人个个精神焕发,慷慨激昂,有人跑来向他们举杯祝酒,有人把帽子往天上抛。战士们刷刷地拔刀亮剑,不久这一切便汇成了震天动地的呐喊:
“光荣!光荣!万岁!万岁!”
斯克热图斯基不愧为真正的基督教骑士,他谦卑地低垂着头。可公爵小姐这时却站立了起来,羞人答答地抚摸着两条乌黑的发辫,面颊上浮现出两朵红霞,而她那双明眸则闪射出自豪的神采,因为这位骑士正是她未来的夫君。丈夫的光荣照耀着妻子,犹如阳光之照耀大地。
已是夜静更深时刻,聚集在橡树林里的人分作两路出发了。维托夫斯基总兵夫妇、普瑞耶姆斯基都统和克拉斯内斯塔夫的市政长官率领各路团队班师托波鲁夫,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偕公爵小姐跟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龙骑兵团队一起,向塔尔诺波尔进发。夜色清明,天气跟白天一样晴好。天上星光点点,璀璨夺目。月亮已升到中天,把盖满蛛丝的原野照耀得熠熠生辉。士兵们唱起了歌。不久草场上便升起了乳白色的薄雾,在月光辉映下,周围大地仿佛变成了漪澜荡漾的浩淼湖泊。
当初斯克热图斯基正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走出兹巴拉日的连营,踏上了一条荆棘载途的道路的。此刻又是如此一个月明风轻之夜,他身边却偎依着库尔策维奇公爵小姐,他感受到了姑娘那颗芳心的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