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鼻子
对于没有鼻子的未来人来说,你们这些香水店就像是用一种无法辨认的文字写成、一半字母已经被夹杂着沙砾的风磨去的碑文。你们仍旧会为我们打开商店静悄悄的玻璃门,用地毯使我们的脚步悄无声息,带领我们进入你们如同首饰盒一样的空间:那里没有棱角,墙壁用木头包裹,而且涂上了油漆。依旧是那些如同假花一样花枝招展而且丰腴绰约的女店员和女主人,她们拿着喷雾式香水的浑圆胳膊或者裙子的边缘——因为她们踮着脚尖站在凳子上——从我们身边擦过。不过,小小的香水瓶,小瓶塞,有着尖头或者多面的玻璃塞的细颈瓶,继续在货架之间徒劳地用它们的和弦、和音、不谐和、对位、变调以及和声编织着一张网。我们的鼻子失去了感觉,如同聋子一样再也感受不到各个音节的音符:鼻子感觉不到麝香与防臭木香气的差别,琥珀和黄木犀草,香柠檬和安息香的香味也都消失了,被密封在香水瓶安静的睡梦中。假如我们的嗅觉失去了感知那些味道从而创造出丰富而珍贵的词汇的能力,那么将无法用词语来把这些香气表达出来,它们也会因此变得模糊而又无法辨认。
一个大型的香水店可以在世人的灵魂中激发很多其他的颤动。就像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车夫猛地一拉缰绳,马车便停在了一个著名的招牌前。我匆忙地下了车,步入到处挂满镜子的走廊,把斗篷、礼帽、手杖、手套一股脑丢给店里的姑娘们,她们会立刻跑过来把这些东西接下。奥蒂乐夫人走上前来迎接我,仿佛在长裙的边缘上飞翔。
“德·圣-卡利斯特先生,哪阵风把您吹来了?跟我说说,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帮到您?一瓶古龙香水?岩兰草精油?一种使胡子上翘的膏儿?还是让头发重新变得像乌木一样漆黑的水儿?又或者,”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嘴角上挂着坏笑,“或者是在礼物清单上再增加一项?每星期我的送货员们跑遍整个巴黎,以您的名义谨慎地把礼物送到那些著名而又隐秘的地址。您是要向您忠实的奥蒂乐夫人透露新近征服的一个女子吗?”
由于非常激动,我沉默着,搓着手,而那些姑娘已经在周围忙活起来:一个把栀子花从扣眼儿上取下来,尽管它的气味非常淡,姑娘也不希望它影响我对于香水的感觉;另一个从我的小口袋里掏出真丝手绢,在上面喷洒几滴香水供我选择;第三个在我的西服背心上喷玫瑰水,以便中和雪茄的味道;第四个在我的胡子上刷了一种无味的漆,这样胡子上面就不会渗透某种分散鼻子注意力的物质。
奥蒂乐夫人接着说:“我明白了,是一段疯狂的爱情!我们等待在您身上发生这种事情已经很久了,先生!您什么也瞒不过我。是一位贵妇人吧?还是戏剧界的一位女王?是演杂耍的?或者是您无忧无虑地在花街柳巷溜达时一段不期而遇的感情?不过,首先要明白您把她划分到哪一类:茉莉花香型,水果香型,渗透香型,还是一位东方香型的夫人?告诉我,亲爱的!”
一个叫玛尔提那的女店员已经在我的耳朵后面用蘸了广藿香的指尖撩拨(同时,她还把乳房插进我的腋窝);夏洛特将带有金合欢香味的胳膊伸到我面前让我闻(另外几次,我曾经用这种方式把喷洒在她周身的香水闻了个遍);西多妮在向我的手上吹气,以便她放在上面的野蔷薇的气味能够散开(在她的唇间露出细小的牙齿,我很了解它们如何咬人);另外一个姑娘是新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由于我很紧张,所以只是谨慎地捏了她一下),她盯着我,手里攥着喷雾式香水瓶的手柄,仿佛是邀请我进行一场爱情的决斗。
“不,夫人,不是这样,我保证。”我终于能够说一句话。“我想找的并不是适合我认识的一个女人的香水!我要找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我只知道她身上香味儿的女人!”
在这种时候,奥蒂乐夫人天才的方法最能发挥效力:只有思想上有条不紊,才能够掌握一个充满捉摸不透的香气的世界。“我们来用排除法吧,”她说,而且变得严肃起来,“是桂皮的气味吗?含麝香味吗?是紫罗兰味吗?是杏仁味吗?”
可是,我又如何能够用言语来描绘前一天晚上,在假面舞会上那种柔软而又强烈的感觉呢?在跳华尔兹的时候,由于神秘舞伴一个慵懒的动作,那条隔在她洁白的臂膀和我的胡子之间的纱巾滑落下来,如同一块柔软的带状云彩侵袭了我的鼻腔,仿佛我是在轻嗅一只老虎的灵魂。
戴着土耳其毡帽的人并没有回头,小声说:“您在说什么?午夜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我站在那里,用鼻子闻着。风中飘来不太确切然而意义更加广泛的信号,随之而来的是怀疑、警惕和恐惧。或者当你把鼻子凑在地上闻时,你会拒绝接收这些信号,而是把头转向另一边,就好像那是来自深谷中岩石的气味,是我们这群人将切成四块的野兽、腐烂的内脏和骨头投进去,而且秃鹫在里面翻滚盘旋的深谷的气味。我所追寻的那种气味就在那里消失。根据风向的不同,那种气味与被撕烂的尸体的恶臭,还有那些在尸体中的血液——它会在太阳下的岩石上晾干——仍然温热时就将它们撕碎的豺狼的气味一起飘洒出来。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坠进了五里雾中,所以到上面去找其他人。现在,我或许能够找到她,弄明白她是谁。可是,你瞧,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谁知道所有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去堤岸边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空了,只剩下啤酒罐和我的那些鼓,煤气炉的气味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转遍了所有房间,其中有一间是关着的,那正是放煤气炉的房间,能够闻到从门缝里冒出非常强烈的气味,令人恶心。我开始用肩膀撞门,直到它被撞开。房间里从天花板到地面都充满了浓重的黑色煤气。在痉挛和呕吐起来之前,我看见地板上躺着一个长长的白色的形状,面孔藏在臂弯里。当我拉着她僵硬的双腿,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的时候,在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中,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我曾经试图在救护车中,在急救中心,在停尸间大理石桌面上留下的消毒水和污水中追寻和辨认的气味。空气中充满了这种气味,尤其当外面空气潮湿的时候。
1972年1月
巴黎
注释
[1]卡劳迪奥·米拉尼尼曾经在1994年由米兰的蒙塔托利出版社出版的《I.卡尔维诺长篇与短篇小说集III》的第1214—1215页,刊登了作者在《视觉的故事》成书之前所做的笔记。
[2]几年以前,在回答鲁多维卡·利帕·迪·梅阿娜的问题时,卡尔维诺说:“……我的嗅觉不是非常灵敏。至于味觉,他们说我吃饭太快,所以不能感觉到真正的味道。不过,我对感觉非常有兴趣,而且正在写的一本书里讲到的正是感觉,五种感觉,假如感觉真的有五种的话。我非常尊敬的思想家布里亚·萨瓦兰·安泰尔姆说,对于性的感觉是第六感,他把这种感觉称为一种生殖的感觉(《假如一个秋天一位作家……》,刊登在《欧洲人》杂志上,1980年11月7日,第91页)。”
[3]这篇小说发表在1982年6月1日出版的《FMR》杂志上,标题为《味道,知道》。下面的标题也就是本小说集的题目。根据作者本人的解释,在随后的几个版本中,它的标题变成《美洲豹阳光下》。——译注,下同。
[4]魁札尔科亚特尔(古典纳瓦特尔语:Quetzalcohuatl,意为“羽蛇”)是阿兹特克神话中最重要的神祇之一。这种具有“生有羽毛的蛇”形象的神明最早出现在奥尔梅克文明中,并普遍见于中美洲文明的神话,如玛雅人的库库尔坎,中文则统称为羽蛇神。魁札尔科亚特尔是祭司知识之神、是邪恶的昏星与善良的晨星。虽然有些说法将他视为特斯卡特利波卡的一个面相,但这两位神祇经常是互相冲突的。
[5]注:鳄梨的全称是aguacate。
[6]法罗皮奥(Fallopius,即Gabriele Falloppio,1523—1562),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医生之一,帕多瓦大学的解剖学教授。法罗皮奥氏管即输卵管。
[7]Chacmool:查克穆尔神,中美洲前哥伦布时期典型半卧人形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