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我的叙述正在朝向其终结飞奔——一切都在促成这个叙述的终结。一切都在涌向和冲向这个终结,世界处在末日来临的终结气氛之中——至少对我们德国人而言是这样,我们的,由于这个结果而遭到颠覆的,被论证为荒谬的,被认为是不幸的错误的,被证明是歧路迷途的千年历史,正在走向虚无,走向绝望,走向史无前例的破产,走上由熊熊烈焰飞舞环绕的地狱之旅。有句德国名言说:只要目的正确,走什么路都不会错,所走的每一段路程也都不会错。如果这句名言所说属实,那么也就应该承认,这条通往如此灾祸——我是在最严格和最宗教的意义上来使用这个字眼——的道路的每一处,它的每一个点和每一个转弯,都是不可救药的,尽管同意这个逻辑可能会令我的那份爱感到苦涩难耐。这种不可救药是不可避免的,承认这一点并不等于否认我的那份爱。我,一个朴实的德国老头和学者,热爱过许许多多德国的东西,是的,曾几何时,我把自己这渺小的,但却具有陶醉和奉献能力的生命全部奉献给了这份热爱,这份热爱常常是惊恐的,这份热爱始终是胆怯的,然而,这份热爱却永远是忠诚的,永远是面向非常德意志的人性和艺术家气质的,即便这种非常德意志的人性和艺术家气质沾染神秘的罪孽,即便它们不得不恐怖地谢幕,即便如此,我的这份爱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这份爱或许,天知道,仅仅就是一种仁慈的余晖吧。yBg中华典藏网

这场厄运,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不去想到它的实现,不可能不去满怀对它的期待,我终日猫在我弗莱辛的隐庐里,闭门不出,避免看到外面的惨状,我们的慕尼黑遭到极度损坏,一座座塑像被砍倒在地,一个个房屋立面从空荡荡的眼窝里向外眺望,挡住那在它们身后裂开的虚空,但它们又通过不断地加入到已经盖住铺石路面的废墟的行列而给人以似乎很愿意将其暴露的印象。我的心脏悲天悯人地随着我的儿子们的愚蠢的情绪一起抽紧。他们曾经相信过,和这个民族的大众一样,曾经相信过,欢呼过,牺牲过和战斗过,而现在早就已经和数百万他们的同类一样,开始两眼发呆地品尝起清醒的滋味,而这种清醒是注定要变为最后的不知所措和全面彻底的绝望的。我,过去没有能够相信他们的信仰,分享他们的幸福,现在,他们的精神困境也不会使我和他们走得更近。他们依然还会把他们的这种精神困境归咎于我——好像如果我当初和他们一起去做他们的那个放荡邪恶的美梦的话,事情就会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似的。愿上帝救助他们。我现在单独和我的老海伦一起过,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为我的身体劳心费神,我有时也会从这部书稿里挑出一些她的朴实能够对付的段落章节来念给她听,而在覆灭的当口结束这部书稿则是我的全部心思所在。——yBg中华典藏网

“一种不大温和且烦躁不安的照亮,”他又补充道,“又能怎么样呢,连我自己都坐立不安,有个东西抓住了我的衣领,它狠狠地骂我,直骂得我浑身颤抖。灵机一动的闪念,亲爱的朋友,都是一帮心怀敌意的坏蛋,它们的脸颊发烫,它们甚至会用不太可爱的方式让你的脸颊也发起烫来。一个人文主义者的知己应该是有能力随时细致地区分出幸福和痛苦来的……”他还声明说,他有时也不清楚,他前不久还生活于其中的那种平静的无能同时下的这种备受煎熬相比是不是才是更值得渴望的状态。yBg中华典藏网

我批评他忘恩负义。我用透着惊奇的目光,用载着喜悦的泪水,同时也怀着一份充满爱的恐惧,我一周接着一周地偷偷阅读和倾听他用笔——而且是以整洁精确,甚至可以说是秀丽的、毫不毛躁的记谱方式——写到纸上的东西,阅读和倾听,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的那个妖精和雄松鸡”(他写的是“雄公鸡”)悄悄告诉给他并向他索取的东西。他与其说是一口气地,倒不如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写就他的这三部作品,光其中的一部就足以使得产生它的这一年变得重要,值得纪念,真的,《慢板》是那部四重奏中最后作曲的,而就在他写完这个《慢板》的同一天里,他又开始马不停蹄地谱写那部三重奏。有一次,我有十四天长的时间没能到他那里去,他于是写信告诉我说:“那情形就好像我在克拉考学过似的,”——这是一句谚语性成语,我当时并没有弄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起来,指的是克拉考大学十六世纪曾经公开教授过魔术。yBg中华典藏网

我敢说,我对他在表达中所使用的此类风格化的用语是非常留意的,虽说他以前就一直很爱说这类的话,但现在在他的来信,甚至是在他的口头语里,它们的出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频繁,或许我该说:经常?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对于我而言,第一个线索就是,有一天,他放在他的工作台上的一张记谱纸引起了我的注意,纸上是他用粗大的羽毛笔写下的这句话:yBg中华典藏网

“这种悲痛促使浮士德博士把他的哀怨记录下来。”yBg中华典藏网

当他发现我在看时,就一把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夺走这张字条,同时还说了句“这位先生加兄弟怎么好管闲事呀!”他的计划,以及他准备独自悄悄进行的事情,他还继续在我面前隐瞒了好一阵子。不过,从这一刻起我却知道了我要知道的事情。毋庸置疑的是,创作室内乐的1927年同时也是他开始构思《浮士德博士哀歌》的一年。尽管这听起来是那样的令人难以置信:他跟打仗似的奋力创作着一部部作品,这些作品个个高度复杂,要想成功地完成它们,没有注意力的最高度的、最绝对的集中是难以想象的,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心思却同时还前瞻性地、尝试性地、接触性的沉浸于他的第二部清唱剧——一部毁灭性的控诉作品,就在他准备认真着手它的创作之时,他的注意力首先还将因为发生在他生命中的一件大事而分散,这件事情既是那样的令人感到妩媚可爱,同时却又是那样的叫人感到撕心裂肺。yBg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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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指贵族宫廷中演奏的世俗音乐,现通常指各种独奏和重奏曲。yBg中华典藏网

[2] 按音阶或琶音式急速进行的乐句。yBg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