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和我一起醒着!”这句表现耶稣基督困境的话,阿德里安或许想在他这部作品里把它的含义向着更为孤独的男子汉的方面,向着骄傲的气概方面,向着他的浮士德所说的那句“你们安安心心睡觉,不要受任何干扰!”转化,“你们别离开我!在我的大限来临之际,你们要围在我的身边!”这个请求仍然还是很有人味的,是本能的渴望,尽管并不是渴望帮助,但终归是渴望有邻人在场的。
因此,当1930年几乎要过去一半的时候,也就是在这年的五月,莱韦屈恩通过各种途径把一群人,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甚至是一些他不太熟或根本不熟的人,一大帮子,约莫有三十个,请到普菲弗尔林他的住处:部分是通过写明信片邀请,部分则是通过我去请,而个别受到邀请的人还会同时再被请求去继续邀请另外的人,当然,另外又有一些人则实在是出于好奇而自己邀请自己,也就是说,他们找到我或其他和他走得较近的几个人之一去他面前给他们说情,求他允许他们前往。因为阿德里安确实在他的明信片上告知说,他希望搞一次有益的朋友聚会,把他新近刚刚完成的一部合唱交响曲作品介绍给大家,他会用钢琴演奏其中一些有特色的选段;而对此感兴趣的也有一些他原本无意邀请的人,如通过施拉金豪芬夫妇引荐的那个女主角扮演者塔尼娅·奥尔兰达和那个男高音克约耶伦德先生,又比如利用席尔德克纳普出面说情的出版商拉德布鲁赫及其夫人。此外,他还亲笔写信邀请了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虽然人家,照理说,阿德里安应该是肯定知道这个的呀,已经不在人世达一个半月之久。这个俏皮风趣的男人才四十五岁就遗憾地死于心脏病了。
坦白地说,我在这个活动的整个组织过程中感觉并不舒服。为什么会这样,这其中的原因很难说得清楚。拉来一大群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都基本上和他相距甚远的人,目的竟然是为了把他最孤独的作品透露给他们,这从本质上来讲是不大符合阿德里安的性格的。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应该为他所具有的行为方式,这一点本身就令我感到不大舒服——而且,这一点本身就令我反感。反正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我这里所指的那个原因,我其实之前已经暗示过了,我心里更情愿知道他是独自呆在他的避难所——能够去见他的人只有他的那些具有人道思想的朋友,只有尊敬他亲近他的房东一家子,外加我们这很少的几个,即席尔德克纳普、亲爱的让内特、敬重他的两位女士罗森施蒂尔和纳可黛以及我自己——而不该是像现在这样,让鱼龙混杂的并不习惯他的大队人马齐刷刷地都把目光聚集到他这个已经远离尘世的隐者身上。可是,我又能有什么选择呢?既然这次活动的序幕已经被他声势浩大地拉开了,那我就只能是帮他搭把手,服从他的指挥,去打我的电话了。但事情也真是奇了,居然没有人拒绝,相反,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有的只是更多的希望获准参加的请求。
“总之,我的这颗绝望的心让我轻率地失去了一切。我的确是有一个敏捷的好头脑,也有才气,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假如我品行端正,谦虚谨慎,我也是能够好好地利用它们的,可是,我却得意得有些忘形了:在这个时代,以虔诚、冷静的方式,用正经八百的手段,是再也搞不出什么作品来的,没有魔鬼的帮助和锅底下燃烧着的地狱之火,艺术已经变得不可能……是的,是的,亲爱的伙计们,艺术停滞不前,已经变得举步维艰,开始自嘲起来,一切都变得举步维艰,上帝的可怜人陷入困境,无所适从,这恐怕就是时代的罪过。然而,如果一个人为了渡过难关,达到突破,就邀请魔鬼来做客的话,他就会于心不安,就会把这种时代的罪过背负到自己的肩上,他就该死。因为不是有句话么:你们要冷静,要清醒!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做事的,这种人,既不去聪明地安排这世上急需的东西,以使它在那里变得更好,也不一步一个脚印地去用心实干,以使这人间恢复一种重新为美的作品提供生活土壤和真诚融入的秩序,反倒是逃避责任,肆无忌惮地显出一副地狱般的醉态:他就这样献出他的灵魂,被扔到剥兽皮场。
“好了,善意的亲爱的兄弟和姐妹们,我就这样去做了,我让巫术、咒语歌、占卜、毒酒以及诸如此类有着五花八门叫法的玩艺儿成为我全部的正事和追求。我也马上就要去和那个人说话,那个流氓,那个恶棍,在那个罗曼国家的客厅里,我已经和他进行了很多交谈,他甚至还不得不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地狱的质、基础和材料的情况。他也卖给了我时间,是漫长的二十四年,他还向我作出承诺,让我在这段期限里定下终身,还预言我会搞出大名堂,锅底下的火会烧得很旺,我将有能力创作作品,虽然这已经变得无比困难,但我的头脑聪明无比,我会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只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就已经会为此而忍受那种刀割般的疼痛了,跟海的女儿小人鱼双腿所忍受的那种疼痛完全一样,她是我的姐妹,也是我甜蜜的新娘,名叫胡菲雅尔塔[4]。因为他把她领到我的床上,让她做我的女人,陪我睡觉,我和她拥抱爱抚,我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不管她来的时候是拖着条鱼尾,还是两条腿。她常常是拖着鱼尾而来,因为那种疼痛,她的两条腿所忍受的那种像刀割般的疼痛,压倒了她的情欲,当她那柔软的身体变为带鳞的鱼尾时,她的样子可爱极了,令我十分欣赏。但我从纯粹的人的形体那里获得的愉悦要更多一些,所以,就我这边而言,当她是拖着两条腿来跟我相会时,我的情欲会更强一些。”
听到这些话后,观众群里开始出现一丝骚动,有人开始离席。原来是施拉金豪芬这对老夫妇起身离开了我们的桌子,只见这俩,丈夫挽着妻子的胳臂,目不斜视地,轻手轻脚地,从座位间穿过,向门口走去。不出两分钟的样子,院子里就传来他们的汽车发动机开始发动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响得很,这下大家明白了,他们坐车走了。
这情形令一些人开始忧虑起来,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没有车子可坐了,很多人原本是希望这辆车能够再把他们送回火车站去的。但在这些客人当中,没有迹象显示他们会效仿那俩。他们像着了魔似的继续坐在那里,当汽车开走,外面重新恢复宁静时,楚赫又一次断然说出他的那句“美!哦,当然很爽了,就是美!”。
我本来也是准备开口去求我的这位朋友的,想请他就让开场白到此为止,想请他现在开始为我们演奏他的作品选段,可就在我要开口的节骨眼上,他却摆出一副不为刚才的插曲所动的样子,继续他的发言:
“接下来胡菲雅尔塔就怀孕了,给我进账了一个小子,我对这个儿子牵肠挂肚,他是一个圣洁的小男孩,俊俏迷人,超凡脱俗,既像是来自天外,又像是来自远古。然而,这孩子终究是血肉之躯,而又有条件在先,我不可以去爱任何人,所以他就把他给害死了,毫无怜悯之心,而且,他竟然还是利用我的眼睛去杀死的他。因为,你们肯定是知道的,如果一个人已经变得很坏了,那么,就连他看人的眼神都是有毒的,跟毒蛇一样毒,尤其会毒到孩子。所以,在八月份的一个月夜里,这个说起话来就跟涂了蜜一样甜的小家伙离我而去了,而我原本还以为我是可以拥有这样的柔情的。其实在此之前,我原本也还以为过,以为我,作为魔鬼的僧侣,是可以去爱血肉之躯的,只要不是女人的就行,那个男人为了追求我,让我和他以你相称,使出了无限的信任和温存,终于有一天,我答应了他。因此,我不得不杀死他,我接到命令,我被迫送他上西天。由于我想结婚的图谋被那位长官发现了,他就大发雷霆,认为结婚就是对他的背离,就是一个迈向调和的花招。所以他就强迫我,要我恰恰就利用这个图谋去冷酷无情地谋杀那个对我极尽信任和温存的男人,今天在这里,我要当着你们大家的面忏悔坦白了,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我,同时也还是一个杀人犯。”
又有几个客人在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起身离开客厅,他们是:一声不吭地起身抗议、脸色惨白并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的小个子赫尔穆特·英斯提托利斯,连同他的两个朋友,圆滑世故的画家诺特波姆及其市民气十足的、挺着一对豪乳的夫人,我们通常称这样的女人为“奶妈”。总之,这几个人是一声不吭地离的场。不过,他们到了外面恐怕还是吭了声的,不然的话,怎么他们刚走一小会儿,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呢,只见她戴着围裙,灰白的头发梳得平整紧绷,她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地站在那里听阿德里安说话:
“可我是怎样的一个罪人哟,你们这些朋友啊,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与人为敌,我和魔鬼私通,我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不知疲倦地辛勤忙活着,从不歇着”(他似乎再次陷入沉思,接着便把“歇着”这个词纠正为“歇息”,但之后又坚持用“歇着”),“也不睡觉,而是照着那个使徒的话:‘谁找苦吃,谁就吃苦’去做,自找气受,自找苦吃。因为,就像上帝如果不通过我们,如果没有我们的涂圣油仪式,就干不了大事一样,那另外的一个没有我们也同样不成。只有羞耻和精神的讽刺,以及这段期限内有碍这一事业完成的东西,只有这几样,是由他来亲自把持到底,以免我沾边的,余下的就全得我自己去做,即使是在我得到那罕见奇特的灌注之后,也是如此。由于在我这里经常会有可爱的乐器出现,管风琴或无踏键的小型台式管风琴,随后就是竖琴、琉特、小提琴、长号、哨子、弯曲号角[5]、横笛,每一种都带四个声部,所以,要是我不知道还有别的隐情的话,我还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在天上呢。我对此作了很多记录。另外也常常会有一些个孩子呆在我房间里,男孩女孩都有,他们给我唱乐谱纸上的合唱,边唱边笑,神情特别狡黠,还相互使眼色。都是些很漂亮的孩子。他们的头发偶尔也会飘起来,好像被热风吹了似的,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去用他们那漂亮的小手重新抚平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脸上都有酒窝,酒窝边上有红酒刺。有时会有黄色的鼻涕虫虫从他们的鼻孔里流出,往下流到胸前,而后消失——”
这些话现在又一次成为一些听众离场的信号:他们是学者温鲁俄、福格勒和霍尔茨舒赫尔,我看见这仨中的一个在出门的时候分别把两个手腕贴到两边的太阳穴上。不过,把自己的家提供给他们当辩论场的西克斯图斯·克利德威斯反倒是神情激动地呆在他的位置上没动,像他这样在走了几拨人之后依然坚持不走的还有二十来个,尽管其中有很多已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作随时准备逃跑状。而列奥·齐恩克呢,则很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只见他高扬着眉毛嚷道:“哇噻,哈!”完全是他平时批判别人画作时的一贯做派。这时,几个妇女已经开始把莱韦屈恩围了起来,似乎要保护他:库尼恭德·罗森施蒂尔、梅塔·纳可黛和让内特·硕伊尔,就是这仨。艾尔泽·施魏格施迪尔则一直呆在远处。
而我们又听到他说:
“恶魔就这样二十四年如一日地忠实地强化着他的承诺,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一切就要结束,我借助谋杀和淫乱完成了我的心愿,或许因为有上帝的仁慈在,以邪恶方式干下的坏事有可能会变成好事吧,我不知道。或许上帝也看到我自找了苦吃,自找了气受,我干得辛苦极了,我坚忍不拔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干完了,或许,或许我所做的这些会得到折算和评价,我因此而会得到原谅吧——这个我没法说,我没有勇气去奢望它。我罪孽深重,我无法得到原谅,我犯的是无以复加的滔天大罪,因为,我以前满脑子苦思冥想,我原以为,如果一个人先不相信上帝的仁慈和谅解,然后又为此感到后悔,那么,这很可能会是对永恒的善的最严重挑衅,可是,现在我却发现,正是这种傲慢的深思熟虑的算计使得慈悲怜悯变得完全不可能。而在此基础上,我又继续苦思冥想并算计出,这最后的堕落定会极大地刺激善去证明其无限性。就这样持续不断地,总之,我和对面的善展开了一场臭名昭著的竞赛,看谁更加永不枯竭,是它,还是我的苦思冥想——现在你们看到了,我该死,我不会得到同情怜悯,因为我提前用苦思冥想摧毁了所有的同情怜悯。
“我先前以我的灵魂为代价所购得的时间现在已经走完了,事到如今,我只好赶在我的末日来临之前把你们喊到我这里,好意的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的灵魂就要谢世,这一点我不愿意向你们隐瞒。我把你们请到这上面来,愿你们记住我的好,还有其他我忘记邀请的人们,我在这里向他们致以兄弟般的问候,另外也请他们千万不要怪罪于我。该说的都说了,该坦白的也都坦白了,作为告别,我现在就从这部音乐作品里选出几段来弹给你们听,这些都是我从撒旦那可爱的乐器上偷听而来的,而且其中的一些部分那帮淘气狡黠的孩子也都唱给我听过。”
他站了起来,脸色惨白,跟个死人似的。
“这个男人,”这时,于一片沉默之中,突然响起克拉尼希博士那字正腔圆的嗓音,尽管这个嗓音由于哮喘病而不免有些气喘吁吁,“这个男人疯了。这可能早就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而非常遗憾的是,我们这些在场的人中没有搞精神病学的。我,作为钱币学家,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说完,他也走了出去。
莱韦屈恩被上面所说的几个妇女,还有席尔德克纳普、海伦和我围在中间,他已经坐到了那架棕色的桌式钢琴前,而且还用右手去抚平了几张总谱。我们看见,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淌下来,滴落到琴键上,而他则全然不顾,照旧坚持在湿淋淋的琴键上奏起分外刺耳的和弦。与此同时,他张开嘴,好像要放声歌唱,可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却只有一声悲叹,这声悲叹从此便永远地缭绕在了我的耳旁,驱之不散。他弯腰趴在这件乐器上,伸开双臂,好像要把它揽入怀中,可是,突然地,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似的,他整个人从琴凳的一侧向下瘫倒在地。
施魏格施迪尔太太见状,飞也似的跑到他的身边,本来她站得离他比我们还远,但我们这些离他近些的人,我们,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却是迟疑了一下之后才开始想起要去关心他的。他已经不省人事,她托起他的头,用母亲般的双臂抱住他的上半身,转过头冲着屋里那些还在呆若木鸡的人喊道:
“你们都赶紧走吧!你们哪里会理解哟,你们这些城里人,而这里需要的就是一种理解!他刚才说到永恒的宽恕,说了那么多,这可怜的人儿,我不知道那够不够。反正,只要是实实在在的人道的理解,你们相信我好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有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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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Prästigiar,由意思分别为“假象、骗术”和“骗子”的拉丁文praestigia和praestigiator派生而来,从而再次暗示这条狗,同前面那条有个魔鬼名字的狗“卡施佩尔”一样,与魔鬼相关。
[2] 民间传说中的一种邪恶妖怪,通常借助魔鬼的帮助对奶牛施魔法,使之少产奶或不产奶。
[3] 这里指作为上帝必不可少之对手的魔鬼。
[4] 原文为Hyphialta,为希腊语对“女梦魔”的叫法。
[5] 15至17世纪时的一种木管乐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