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他被夺走了,离开了我们,这个奇特良善的人儿被夺走了,离开了红尘——啊,我的上帝啊,我还在拼命搜罗那些斯文的字眼,我这是何苦哟,这是令人发指的残暴,我见证了这令人发指的残暴,直到今天,这令人发指的残暴依然会诱使我从心底发出悲痛的谴责,甚至是激烈的反抗。他被令人惊惧的狂暴一把攫住,他在短短几天之内被一种疾病夺去了生命,这种疾病在当地已有较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这次发作是那么急遽,乃至善良的屈尔比斯大夫也为此深感震惊,他告诉我们说,处于麻疹或百日咳康复期的儿童很容易感染此病。pu2中华典藏网

如果算上最初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上的波动的话,那么,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而且在这两周的第一周里,也没有任何迹象——我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有后来那种恐怖情形发生。那是八月中旬,外面正在热火朝天搞收割,需要的人手比平时多。而到此时为止,内珀穆克住进这幢农家小楼也已经有两个月了,完全成了大家伙的欢乐之源和开心果。然而,一场伤风却使得他原本清澈可爱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起来——他没有胃口,情绪低落,从我们见到他起,他就很爱睡觉,现在他比以前更加嗜睡了,诸如此类的现象,肯定也都是这讨厌的染病所致。无论是给他吃的、玩的,还是给他看画册、讲童话,不管你给他什么,他统统都说“有了”。“有了!”他一边说,一边表情痛苦地背过身去。此后不久,见不得光和听不得声响的症状也开始出现了,整个人同之前的情绪低落相比,显得更加烦躁不安。车子开进农庄的响动,人们说话的声音,他似乎都觉得难以忍受。“你们小声点说!”他喃喃地低声请求道,好像在做示范似的。甚至于能够发出好听的叮当声的八音盒他也不愿意再去听了,他一边在口里急切而痛苦地说着“有了,有了!”,一边亲手松开发条,而一见发条松开,却又会马上难受地哭泣起来。他在院子里和园子里躲避着仲夏的阳光,唯恐避之不及,他往屋里钻,猫在屋里揉眼睛。更叫人难过的是,你会看见他为了让自己好受些,挨个去找那些爱他的人,搂住他们的脖子求助,可搂不了一会儿,却又不得不绝望地放弃,离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而去。他就这样去抱住施魏格施迪尔大娘,抱住克莱门蒂娜,抱住女佣瓦尔特普尔吉丝,而且也出于同样的动机多次去抱住他的舅舅。只见他把身体紧贴到他的胸前,抬头仰望他,倾听他温柔的安慰,小脸蛋上也会露出虚弱的笑容,可随后不久,他的头就会一点一点低下去,越低越深,口里还同时喃喃说着“晚安!”——整个人随之滑落到他的脚边,滑落到地上,小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他的房间。pu2中华典藏网

“善和崇高,”他回答我道,“被称作人性的东西,尽管它是善的和崇高的。人类为争取它而斗争,为此他们摧毁暴君的城堡,而那些梦想得以实现的人们欢呼着宣告的东西,却不应该有。这东西正在被收回。我要把这东西收回。”pu2中华典藏网

“我,亲爱的朋友,没有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把什么收回?”pu2中华典藏网

“《第九交响曲》,”他答道。接下来,我等了好久,也没有听见他再说一个字。pu2中华典藏网

我困惑而悲伤地走进上面那间命运之室。这里完全是病房的气氛,药味弥漫,沉闷、洁净而暗淡,尽管窗户是开着的。不过,百叶窗却都已被拉到只剩下一条缝了。内珀穆克床边围站着好几个人,我向他们伸出手去,与此同时,我的目光却只落在那濒死的孩子身上。只见他躺在床的一侧,整个人扭作一团,胳膊肘和膝盖蜷曲着;双颊通红,一次深呼吸之后,要等很长时间才开始下一次呼吸;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但睫毛之间看不到那种虹膜的蓝,而只剩下黑了;两个瞳孔已经变得越来越大,虽然大的程度不同,却几乎吞噬了眼球的颜色,如果能看见瞳孔里发亮的黑色,那还算是好的呢,有时甚至会白成一条缝:那样的话,孩子的小臂膀就会更紧地贴到胁部,他那小小的四肢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拧曲,他或许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可是,那情形却令一旁的人惨不忍睹。pu2中华典藏网

他的母亲抽泣起来。我之前已经和她握过手了,我现在又和她去握手。是的,她来了,乌尔泽尔,布赫尔农庄的有着褐色眼睛的女儿,阿德里安的妹妹,这个现年三十八岁的女人,透过她那极度悲伤的面容,我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约拿坦·莱韦屈恩那老德意志式的神情,我的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被深深触动。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丈夫,电报是发给他的,也是他去苏台罗德接的她:约翰尼斯·施耐德魏因,一个高大、质朴、留着金胡子的美男子,他的一双眼睛和内珀穆克的一样湛蓝,说起话来忠厚老实、庄重肃穆,乌尔苏拉很早就接受和采用了这种说话方式,而对于这种说话方式的节奏,我们通过小精灵艾肖的嗓音是再熟悉不过的了。pu2中华典藏网

这房间里此外都还有谁呢?除了忙前忙后的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就要数那个长着一头浓密鬈发的库尼恭德·罗森施蒂尔了。她在一次获准来访的时候认识了这个小男孩,生性悲天悯人的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疼爱得不得了。她当时还用那台打字机,用她那结实粗壮的公司的信纸,用商人的“&”号,用典范的德文,把她的印象写成一封长信寄给了阿德里安。现在,她击败纳可黛,成功获准和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及其女儿乃至乌尔泽尔·施耐德魏因一起轮番护理这个孩子,给他换冰袋,用酒精给他擦洗,试着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和乳糜,而且每天深夜都是由她守护在他的床边,既很不情愿,也几乎是没有向另外一个人让出过这个位置……pu2中华典藏网

我们,施魏格施迪尔母女俩、阿德里安、他的亲戚、库尼恭德和我,在那间尼基厅里吃晚饭,彼此之间很少说话,其间时不时地就会有个女人起身去看病人。周六上午我就动身离开了普菲弗尔林,尽管这样做让我非常难过,但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周一还有一大摞拉丁文的即兴翻译需要批改。我去和阿德里安告别,我随口说了几句温柔的祝愿,比起昨天他迎接我的情形,我更能接受他打发我走的情形。他面带微笑,用英语说出下面的话来:pu2中华典藏网

“那就上自然力那儿去吧。自由去吧,多加保重!”[2]pu2中华典藏网

随后,他便迅速地向我背过身去。pu2中华典藏网

十二小时之后,内珀穆克·施耐德魏因,艾肖,这个孩子,阿德里安最后的爱,就归天了。他的父母把他的小棺木带回了他们的故乡。pu2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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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氯乙醛,旧时常用作安眠剂。pu2中华典藏网

[2] 原文为英文,是莎士比亚喜剧《暴风雨》中普洛斯波罗给风神阿里尔以自由时所说的话。pu2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