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的终结便是我的开始 1587年2月8日
“我的终结便是我的开始”——玛丽·斯图亚特曾经在一袭缎子外套上绣过这样一句格言。当时她对这句格言的含义还不甚明了。如今,她隐隐约约的预感应验了。只有悲壮的死,才能奠定她的光荣。只有这样的死,才能在后人眼中补赎她的青年时代的罪孽,才能改变她的错误。许多星期以来,被判了刑的她,坚定地、深思熟虑地准备接受她最大的考验。少小时,身为法国王后,她曾经两次目睹贵族死在刽子手的刀斧之下。她很早就懂得,这种极度的残酷,只有坚贞不屈的自制力才能应付。全世界及后世(玛丽·斯图亚特心里清楚)都将吹毛求疵地评论她的定力和仪态——加冕的君王中,她是俯伏在断头台上的第一人。些微的战栗,些微的动摇,不由自主的面无人色,在这样的关头不啻是亵渎她的帝王的尊严。于是,在这几个星期等候的时间里,她暗暗蓄积精神力量。这位倔强的、火热性子的女子,准备赴死是那样的平静,是她一生中对待任何事情都不曾有过的。
正因为这样,2月7日星期二当仆人向她通报施鲁斯贝里和肯特两位勋爵带了市政厅的几名委员来到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有丝毫的惊骇。出于先见之明,她把她的贴身女官及多数下人都叫来,在忠诚的臣仆簇拥之下她才接见来使。她让臣仆时刻待在她身边——将来让他们告诉世人,詹姆斯五世和洛林的玛丽的女儿,斯图亚特王室和都铎王室的血胤,是有勇气坚强刚毅地面对艰巨的考验的。容留玛丽·斯图亚特几乎二十年之久的施鲁斯贝里,在她面前低下了白发苍苍的头,屈膝跪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宣布伊丽莎白不得不依从臣民的坚决的要求,下旨执行死刑。听到这个噩耗,玛丽·斯图亚特仿佛毫不惊奇,知道她的每一个姿势都将载入史册,没有丝毫惶恐的表示。听完了判决书,平静地划了个十字,说:“赞美天主,让你给我带来了这个消息!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叫我欣慰的了,因为它表示我的尘世的苦难即将结束,意味着天主的恩典,是他成全我为了弘扬天主的荣名和他眷爱的罗马天主教而死难。”她对判决没有提出一句异议。她已经不想作为女王同另一位女王对待她的不公正行为做斗争,只想作为基督徒背起她的十字架。或许,她把她的牺牲看成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胜利而心向往之。她只有两个请求:一,让天主教神父给她做临终祝福;二,死刑不要放在次日上午,因为她希望认真考虑一下她最后的安排。这两个请求都被拒绝了。狂热的新教徒肯特伯爵回答,伪教的教士对她没有什么用处,他挺乐意给她派位改革派牧师来,让牧师给她宣讲真正的宗教。玛丽·斯图亚特正准备在整个天主教世界的面前以身殉教,在这样的伟大的时刻,当然拒绝聆听异教教士关于真正的信仰的说教。肯特伯爵的建议太荒唐,同它一比,拒绝推迟执行死刑的决定,对这注定一死的牺牲品来说还算不得忒煞残酷。她只剩一夜的工夫可以用来做各种准备。她拥有的时间十分紧张,没有恐惧和惊惶的余地。历来(这可是上帝对人的恩赐),垂死者的时间都是紧巴巴的。
两名贴身侍女替玛丽·斯图亚特卸装。她亲手帮她们摘下脖子上的有“神的羊羔”的项链。她的手不曾发抖;据她的最凶恶的对头塞西尔的使者说,她“匆匆忙忙,仿佛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世界”。她一脱下黑斗篷和深色的衣服,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衬裙。她的侍女给她戴上火红色的手套之后,观众眼前仿佛升起一团血红的火焰——真是壮观的、令人难忘的景象。接着是诀别。女王拥抱侍女,请她们别哭泣更别号啕痛哭。然后女王才跪到垫子上,大声朗诵赞美诗:“耶和华啊,我投靠你,求你叫我永不羞愧。”
这时她已不需再做什么,只需把头搁到木砧上。她双手抱住木砧,仿佛它是她倾心相爱的死去的未婚夫。直至最后一刻,玛丽·斯图亚特始终保持帝王气度。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字透出她的恐惧。都铎、斯图亚特和吉斯家族的女儿准备尊严地死去。但是,人的尊严也罢,继承得来的和自身养成的定力也罢,面对任何一桩杀害必然具有的凶残,又有什么意思呢!处死一条人命,绝不可能是什么罗曼蒂克的纯洁而崇高的事情(所有的书籍和报道在这方面全是说谎)。被刽子手的刀斧杀死,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可怕的、叫人恶心的景象,是丑恶的屠宰。刽子手起先失了手,第一下没有砍中脖子,而是闷声闷气地剁在后脑勺上——受难者发出低沉的呼哧呼哧声和瓮声瓮气的呻吟;第二下深深地砍进脖子,鲜血喷了出来。第三下才把头砍掉。还有一个瘆人的细节:刽子手抓起头发,想把头颅叫全场过目,但他抓住的却是假发,头颅掉了下来,血肉模糊,像一个地滚球,骨碌碌地在木板上滚。刽子手又弯下腰,把它高高举起,全场观众不禁目瞪口呆,仿佛见到了鬼魅——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老妪的头颅,一头花白的短发。观众一时间毛骨悚然,屏息敛气,谁也说不出话。只有彼得斯波罗来的那个牧师最后终于回过神来,嘶哑地喊:“女王万岁!”
陌生的蜡黄的头颅睁着混浊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众贵族;如果是另外一种命运,这些贵族会是她最恭顺的僚属和模范臣仆。众人的嘴唇又抽搐了刻把钟,以非人的力量抑制住凡人的恐惧;咬紧了牙关,但牙齿仍嗒嗒地响。照顾到观众的感受,刽子手匆匆用一块黑色的呢子盖住无头尸体和墨杜萨(1)的头。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仆人急忙要把阴森森的尸体抬走,但这当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驱走了众人心头迷信的恐怖。刽子手抬起鲜血淋漓的尸体,想把它搬到隔壁房间,在那里给它涂上防腐剂,这时发觉衣褶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来是女王的爱犬,鬼不知神不觉地跟着她,仿佛是被女主人的命运吓怕了,紧紧地偎依在她身边。这会儿它跳了出来,沾了一身湿漉漉的血。它又吠又咬,尖叫个不停,谁撵它咬谁,不愿离开尸体。刽子手企图强行把它赶跑,但只是白费了力气。它不叫人抓住,也不听呵斥,疯狂地扑向巨大的黑色的坏蛋,正是这些坏蛋用它爱戴的女主人的鲜血叫它那么伤心。这渺小的生物为它的女主人进行的搏斗,比亲生的儿子,比成千上万宣誓效忠的臣仆更为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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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希腊神话中,女妖戈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