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时候,我对捕猎杀戮小动物充满了劲头和兴奋。把兔子、松鼠、小鸟,后来是鸭子、大雁摔到地上,到处都是骨头、鲜血、皮毛和羽毛,乱糟糟的、血肉模糊。这是一种野性的创造力,无关仇恨、敌意和内疚。战争使我没有了破坏的欲望;也许我就像一个吃腻了糖的孩子。一管猎枪的射击不再是一种强烈快意的宣泄。oU6中华典藏网

今年早春,一对蹦蹦跳跳的兔子每日都光临我们的花园。它们最爱玛丽的康乃馨,把它们啃得光秃秃的。oU6中华典藏网

“你得把它们收拾掉。”玛丽道。oU6中华典藏网

我拿出I2口径的猎枪,上面沾着油黏糊糊的,在一些旧厚壳弹夹里,我发现了五粒子弹。晚上,我坐在后院台阶上,等兔子排成一列时,用一发子弹把两只都收拾掉了。然后我把这对毛茸茸的尸体埋在大丁香树下,感到胃里一阵恶心。oU6中华典藏网

很简单,我已经不习惯杀戮了。一个人能对任何事形成习惯。屠杀、殡仪,甚至行刑处决;拷打刑钳,只要习惯了,就变成了一项工作。oU6中华典藏网

等孩子们都睡下了,我说:“我要出去一会儿。”oU6中华典藏网

玛丽没问去哪里,为什么出去,就像前几天一样。“会很晚吗?”oU6中华典藏网

“不,不会的。”oU6中华典藏网

“我不等你了,太困了。”她说。看起来,对于已经接受的方向,她比我走得远。我还停留在兔子的痛苦中。也许对一个男人来说,当他毁掉一样东西,他很自然地想通过创造另一样东西来获得平衡。oU6中华典藏网

我摸索着来到丹尼·泰勒居住的臭烘烘的狗窝。他的行军床旁边的茶碟里点着一支蜡烛。oU6中华典藏网

丹尼情况很糟糕,悲伤、憔悴,病恹恹的。他的皮肤泛着白蜡一样的光泽。闻到这个肮脏地方和污秽被子下这个肮脏男人的味道,很难不感到恶心。他两眼圆睁,呆滞无光。我以为他会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当他清晰的声音传来时,我吃了一惊,那是丹尼·泰勒的语气和方式。oU6中华典藏网

“你来这儿干什么,伊?”oU6中华典藏网

“我想帮助你。”oU6中华典藏网

“你对这点很清楚啊。”oU6中华典藏网

“你病了。”oU6中华典藏网

“你觉得我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从床后摸出一瓶老林头波本威酒,瓶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酒。“来一口?”oU6中华典藏网

“不了,丹尼。这是很贵的威士忌。”oU6中华典藏网

“我有朋友啊。”oU6中华典藏网

“谁给你的?”oU6中华典藏网

“不关你事,伊。”他喝了一口,把它放下,但有一会儿显得很难受,接着脸上才有了颜色。丹尼大笑道:“我的朋友想和我谈生意,但我骗了他。他还没说出口,我就醉昏了。他不明白这并不费多少事。你想和我谈生意吗,伊?我很快会再醉昏过去呢。”oU6中华典藏网

“你对我有感情吗,丹尼?信任我吗?哦,有没有感情?”oU6中华典藏网

“当然有了。作为酒鬼,情感当然有了。一个酒鬼对酒的感情最强烈。”oU6中华典藏网

“如果我能筹集到钱,你能去做治疗吗?”oU6中华典藏网

丹尼迅速恢复了正常和随和——跟原先的他一模一样,这令人毛骨悚然。“我会去的,伊。但你不了解酒鬼。我会把钱拿去喝光的。”oU6中华典藏网

“那么,假设我把钱直接付给医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呢。”oU6中华典藏网

“我要告诉你。我会带着最好的打算进去,然后几天就出来了。你不能信任一个酒鬼的,伊。这是你不明白的地方。不论我做什么说什么——我还是会出来。”oU6中华典藏网

“不是你自己想出来,对吧,丹尼?”oU6中华典藏网

“我想不是的。我想你知道我要什么。”他又举起酒瓶,我再次为他的神速震惊。他不仅变回了我认识的老友丹尼,而且他的感知更敏锐了,显然他看懂了我的心思。“别信这个,”他说,“这只是暂时的。酒精刺激的,然后就萎靡了。我希望你别留在这儿看这些。此刻,我不相信任何事发生。当我能起来时,我也不会去做。”烛光下,他的眼睛湿湿的,闪着光辉。他看着我,“伊森,”他说,“你要为我付治疗费。你没钱呀,伊森。”oU6中华典藏网

“我能赚到钱。玛丽从她大哥那里继承了一些财产。”oU6中华典藏网

“你要把那个给我?”oU6中华典藏网

“对。”oU6中华典藏网

“即使我告诉你永远别相信一个酒鬼?即使我向你保证我会拿走你的钱,让你伤心?”oU6中华典藏网

“你现在就让我感到心碎,丹尼。我做了一个有关你的梦。我们在外面那个老地方,记得吗?”oU6中华典藏网

他举起瓶子,然后放下,道:“不,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伊——永远也别——永远也别——相信一个酒鬼。当他——当我——糟糕透顶——成为一具死尸——仍会动狡猾、不可告人的念头,而且那不是一个友好的念头。现在,此刻,我是你曾经的朋友。我跟你扯谎说醉昏过去了。啊,就当是我醉得不省人事吧,但我最懂那瓶酒了。”oU6中华典藏网

“等等,”我说,“在你醉过去之前,想想别的——好的,你可以怀疑我。是贝克给你的酒,对不对?”oU6中华典藏网

“对。”oU6中华典藏网

“他想让你签什么东西。”oU6中华典藏网

“对,但我醉过去了。”他咯咯笑着,再次把酒瓶举到唇边,但就着烛光,我看见一个最小不过的泡沫。他只喝了一滴。oU6中华典藏网

“这是我想告诉你的其中一件事,丹尼。他是不是想要那块老宅地?”oU6中华典藏网

“是的。”oU6中华典藏网

“你怎么没有卖掉呢?”oU6中华典藏网

“我觉得告诉过你了。那块地让我是位绅士,只不过缺乏绅士的行为罢了。”oU6中华典藏网

“别卖,丹尼。留着它。”oU6中华典藏网

“它对你有什么用呀?为什么不要卖?”oU6中华典藏网

“为了你的尊严。”oU6中华典藏网

“我没剩下什么尊严了,只有点地方。”oU6中华典藏网

“不,你有。问我要钱时,你感到羞耻。那就是尊严。”oU6中华典藏网

“不是,我告诉你。那是个花招。酒鬼都很狡猾的,我跟你说。那让你尴尬,你给了一美元,因为你觉得我很羞愧。我不羞愧。我就是想要一杯酒。”oU6中华典藏网

“别把它卖了,丹尼。那块地很值钱。贝克知道的。他从不买没有价值的东西。”oU6中华典藏网

“它哪里值钱了?”oU6中华典藏网

“那是附近唯一平坦的地方,可以建机场。”oU6中华典藏网

“我明白了。”oU6中华典藏网

“如果你留着,那就会成为你的一个全新的开始,丹尼。留着它。你可以去接受治疗,等你再出来,你就能有养老金了。”oU6中华典藏网

“不要养老金。也许我不如把它卖了,然后喝掉,‘树枝折断了,摇篮坠地,小宝宝也掉出来了。’”他尖声唱着,大笑着。“你想要那块地吗,伊?这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吧?”oU6中华典藏网

“我想让你好好的。”oU6中华典藏网

“我很好啊。”oU6中华典藏网

“我想解释一下,丹尼。如果你只是个流浪汉,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你有一些东西是一群有眼光的人渴求并需要的。”oU6中华典藏网

“泰勒草坪,我要把它留在手里。我也有眼光的。”他亲切地扫了一眼酒瓶。oU6中华典藏网

“丹尼,我告诉你,那是建机场的唯一地点。那是个关键地点。他们必须得拿下它,要是没有它——就得把山推平,而他们没钱做这个。”oU6中华典藏网

“那么我就用阴阳来控制他们,我要作怪。”oU6中华典藏网

“你忘了,丹尼。一个有产业的人是件珍贵的器皿。我已经听人说最仁慈的事莫过于把你送进疗养院,在那里你能得到需要的照顾。”oU6中华典藏网

“他们不敢的。”oU6中华典藏网

“噢,是的,他们敢,并且会觉得那样做是善举。你知道程序的。那位法官,你认识,会判决你没有能力处理财产。他会指派一位监护人,我能猜到是哪一位。所有这一切都很昂贵,因此你的财产会理所当然被变卖用来付账,猜猜谁会买下来。”oU6中华典藏网

他眼睛闪着光,张着嘴巴听着。然后他把头扭开。oU6中华典藏网

“你在吓唬我,伊。你挑错了时间。早晨来吓我吧,那时我感到寒冷,世界也令人作呕。此刻——我的力量,它在十级,因为酒瓶在这儿呢。”他挥舞着酒瓶像舞着一把剑,眼睛在烛光的照耀下眯缝着。“我是否告诉过你,伊?我觉得我——酒鬼有一种特殊的罪恶智慧。”oU6中华典藏网

“可是我告诉你要发生什么事情了。”oU6中华典藏网

“我同意啊。我知道这是真的。你已经说了你的看法,但没吓住我,相反,你激怒了我。以为酒鬼无助可怜的那些人,都是疯子。酒鬼是具有特殊才能的特殊工具。我会回击,此刻我就要回击。”oU6中华典藏网

“好样儿的!这正是我想听到的。”oU6中华典藏网

他从威士忌瓶颈上端看着我,就像那是来复枪末端的准星。“你要把玛丽的钱贷给我?”oU6中华典藏网

“是的。”oU6中华典藏网

“不要担保人?”oU6中华典藏网

“对。”oU6中华典藏网

“明知道收回这笔钱的几率是千分之一?”oU6中华典藏网

“对。”oU6中华典藏网

“酒鬼有一点很丑陋,伊。我不相信你。”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会把钱放在我手里?”oU6中华典藏网

“只要你张口。”oU6中华典藏网

“我告诉你不要这样。”oU6中华典藏网

“但我会这样做。”oU6中华典藏网

他这次把酒瓶底朝天倒过来,一大团气泡在玻璃瓶里冒起。当他停止喝酒时,他的眼睛更亮了,但它们像蛇的眼睛一样冷漠无情。“你这礼拜能筹到钱吗,伊?”oU6中华典藏网

“能。”oU6中华典藏网

“礼拜三?”oU6中华典藏网

“好。”oU6中华典藏网

“你现在身上有几美元?”oU6中华典藏网

我只有——一张一美元、一枚五十美分、一枚二十五美分、两枚角子、一枚五美分和三枚一美分硬币。我把这些统统倒进他摊开的手上。oU6中华典藏网

他把瓶中酒喝完,扔到地板上。“无论怎样,伊,我都不曾耍你。你可知道一个基本疗程就要花一千美元?”oU6中华典藏网

“知道。”oU6中华典藏网

“真有趣,伊。这不是下棋,是玩扑克。我以前很会玩扑克——太会玩了。我把我家草坪作为担保物。你在赌一千美元的酒能把我杀死,那样你就能把机场收入囊中了。”oU6中华典藏网

“这样说不厚道,丹尼。”oU6中华典藏网

“我警告过你我不厚道。”oU6中华典藏网

“你能否不把我说的话理解成那个意思?”oU6中华典藏网

“好。但我有自己的方式——一种理解你的话的方式。你记得过去的我,伊。你以为我不记得你了?你是那种心中有判断的孩子。好了,我也渴了。酒瓶空了。我要出去。我的要价是一千美元。”oU6中华典藏网

“好的。”oU6中华典藏网

“礼拜三,拿现金来。”oU6中华典藏网

“我会的。”oU6中华典藏网

“没有字条,没有签名,什么都没有。你别以为记忆中的我还是旧时的我,伊森。我的朋友在此处已经改变了一切。我不忠实,也给不了公平。你能得到的只有哈哈大笑。”oU6中华典藏网

“我只要求你试一试。”oU6中华典藏网

“好,我答应,伊。但我希望我已经让你相信一个酒鬼的承诺值多少钱。带现金来。你愿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的房子就是你的。我要出去了。礼拜三见,伊。”他慢慢从旧行军床上起身,把被子甩到身后,摇摇晃晃走了出去。他裤子的拉链敞开着。oU6中华典藏网

我坐了一会儿,看着茶碟里的蜡烛在蜡油里慢慢暗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除了我赌上的一件事。他的变化没有那么大。在这一堆残骸的某个地方,丹尼·泰勒仍在。我不相信他能与丹尼一刀两断。我爱丹尼,我也准备好了——按他说的做。我准备好了。我听到远处他在用清晰高昂的假音唱歌:oU6中华典藏网

加速,美丽的小船,像鸟儿展开翅膀。oU6中华典藏网

“向前!”水手喊道!oU6中华典藏网

送这位少年郎,他生来要做国王,oU6中华典藏网

到天涯海角。oU6中华典藏网

独自待了一会儿,我吹灭蜡烛,从高街走回家。威利在警车里还未睡着。oU6中华典藏网

“看来你出去的次数挺多,伊。”他说。oU6中华典藏网

“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oU6中华典藏网

“当然了。春天嘛。年轻人的幻想。”oU6中华典藏网

玛丽睡着了,微笑着。我悄悄在她身边躺下,她朦胧半醒。我内心充斥着痛苦——冰冷、锥心的痛苦。玛丽侧过身,把我裹进她温暖的洋溢着青草气息的身体。我需要她。我知道痛苦终将淡去,但此刻我需要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醒了,但即使在睡梦中,她仍然知道我的需求。oU6中华典藏网

事后,她醒了,说:“我觉得你饿了。”oU6中华典藏网

“对,海伦。”oU6中华典藏网

“你想吃什么?”oU6中华典藏网

“洋葱三明治——不,黑麦面包做的两个洋葱三明治。”oU6中华典藏网

“我得去给你做。”oU6中华典藏网

“你不要一个吗?”oU6中华典藏网

“当然要了。”oU6中华典藏网

她轻轻走下楼梯,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带来几个三明治、一盒牛奶和两个玻璃杯。oU6中华典藏网

洋葱很辣。“玛丽,小宝贝。”我开口道。oU6中华典藏网

“等你咽下去再说。”oU6中华典藏网

“你是不是不想知道有关生意的事?”oU6中华典藏网

“哦——对。”oU6中华典藏网

“好吧,我有思路了。我想要一千美元。”oU6中华典藏网

“是贝克先生说的事情吗?”oU6中华典藏网

“类似吧,但更私人一点。”oU6中华典藏网

“好的,你可以写一张支票。”oU6中华典藏网

“不,亲爱的。我想让你取现金。你可以告诉银行你要买新家具、新地毯或者什么东西。”oU6中华典藏网

“可是我不买啊。”oU6中华典藏网

“你会买的。”oU6中华典藏网

“这是个秘密?”oU6中华典藏网

“你说过你想这样做。”oU6中华典藏网

“对——好的——我就那样做。对。这种方式较好。这是颗火辣辣的洋葱。贝克先生同意吗?”oU6中华典藏网

“如果他知道,他会同意的。”oU6中华典藏网

“什么时候要这笔钱?”oU6中华典藏网

“明天。”oU6中华典藏网

“我感觉吃不下这颗洋葱。我觉得我能闻到臭味。”oU6中华典藏网

“你是我的宝贝儿。”oU6中华典藏网

“我弄不懂马鲁洛。”oU6中华典藏网

“什么意思?”oU6中华典藏网

“到家里来。带来糖果。”oU6中华典藏网

“上帝做事都很神秘。”oU6中华典藏网

“别亵渎神灵。复活节还没过完呢。”oU6中华典藏网

“不,过完了。现在是一点一刻。”oU6中华典藏网

“上帝!我们最好睡觉。”oU6中华典藏网

“啊!阻碍就在这儿[44]——莎士比亚。”oU6中华典藏网

“你什么都拿来开玩笑。”oU6中华典藏网

但这不是玩笑。痛苦还在,不去想,就会慢慢消失。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会痛苦?男人会适应任何事情,只是需要时间。很久以前,我有一份工作是在炸药厂用车运硝化甘油炸药。工钱很高,但事情很坑人。最初,我每踩下一步都小心翼翼,但大概过了一礼拜,它就变成了一份工作。是呀,我都已经习惯做一名杂货店伙计了。相对于你没做过的事,你习惯做的事情中有让你渴望的东西。oU6中华典藏网

黑暗中,红点在我眼中游走,我扪心自问什么是所谓的良心,竟毫无痛苦。我又自问,如果设定了方向,能否改变,甚至把罗盘调转九十度,我觉得我可以,但又不想那样做。oU6中华典藏网

我有一种新维度,而且对此很着迷。就像发现一组不常用的肌肉,或者实现了儿时能飞的梦想。很多时候,我能重现事件、场景、对话,从重复中发现第一次忽略的细节。oU6中华典藏网

玛丽发现马鲁洛带着糖果鸡蛋来访的怪异,我信赖玛丽对怪异的直觉。我本以为那不过是感谢的礼物,因为我没有骗他。但玛丽的疑问让我重新审查一些我知道但错失的东西。马鲁洛从不答谢已发生的事情,他只贿赂要发生的事情。除了迄今我对他还有用之外,他对我毫无兴趣。我细细回顾了他的生意经以及关于西西里的谈话。在某个地方他已经不确信了。在某种意义上,他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或者需要我的什么东西,都需要去探究一下。如果我向他索要某种平常他会拒绝的东西,并且得到它,我就能知道他已经失衡并且深受其扰。我把马鲁洛放到一边,开始思索玛姬。玛姬——让你想起她的年龄。“玛姬,我常梦见你,玛姬。我要把世界给……”oU6中华典藏网

衬着天花板上游离的星点,我把玛姬的场景重放了一遍,尽量不增加任何没发生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概两年之久吧,有一位杨—亨特太太变成了我妻子的朋友,有时候她们的谈话我没去听。然后突然之间玛姬·杨—亨特出现了,接着就是玛姬。在‘美好礼拜五’之前,她一定来过店里,但我不记得了。那天,她好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在那之前,可能就像我没看见她一样,她也没看见我。但从那个时刻开始,她就存在了——一个诱事者,一个搅事者。她想要什么?只是一个无事可干的女人单纯的恶作剧?或者她设计了一个阴谋?对我来说,她好像向我宣告了自己的存在——让我注意到她,并且留意着她。好像她第二次算命的初衷是好的,想展示一次正常的表演,显示出她的精湛和专业。但有些事发生了,把算命搅黄了。玛丽没说让她紧张的话,我也没说。她真的看到了那条蛇的幻象?那是最简单的解释,可能也是真的。可能她真的有直觉,能闯入别人的头脑。在我转型中间被她抓包这个事实让我似乎相信她的直觉,但那也可能只是个巧合。但什么事让她跑去蒙托克,她本没想去的;什么事又让她联合那位推销员,把秘密泄露给马鲁洛?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她会做不打算做的事情。阁楼的书柜里某个地方有一本生命的记录——是白令吗?不,是巴拉诺夫,亚历山大·巴拉诺夫,一八〇〇年左右的俄国统治者。可能还有一些关于阿拉斯加作为女巫监狱的参考资料。我一定得找找看。我觉得此刻不用惊醒玛丽,我可以悄悄溜上去。oU6中华典藏网

这时,我听到老橡木楼梯轻微的嘎吱声,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我明白那不是因为气温变化房子自身产生的动静。那是艾琳在梦游。oU6中华典藏网

我当然爱我的女儿,但有时候她令我害怕,因为她好像天生异禀,时而嫉妒时而富有爱心。她总是嫉妒她兄弟,而且我感觉到她经常嫉妒我。在我看来,她对性的专注开始得太早了。可能父亲总能发现这一点。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对男性生殖器无穷的兴趣就令人尴尬。接着她就开始了一种神秘的变化。不是杂志上说的天使般天真的少女时代。宅子里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墙壁因为不安而颤动。我曾读过一些书说在中世纪,青春期女孩被认为对巫术很敏感,我不确定是否如此。有段时间,我们开玩笑说遇到了骚扰家宅的幽灵。画从悬挂处跌下来,盘子摔碎在地板上。阁楼里有重击声,地窖里有跺脚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紧紧地盯住艾琳,看她神秘地出入。她像只夜猫。我很欣慰她不是那些跌落、摔碎和跺脚声的罪魁祸首,但我同时发现当她不在家的时候,这些从不曾发生。当骚扰家宅的幽灵来的时候,她可能就坐在那儿茫然凝视,但她总是在的。oU6中华典藏网

小时候我记得听人说老郝雷宅子很长时间都闹鬼,那鬼是清教徒海盗祖先中的一位。但是,根据叙述,他是一位体面的鬼,只在他应该出现的时候走动、彷徨和呻吟。楼梯在他隐形的体重下嘎吱响,当死亡临近,他会敲打墙壁,一切都很规矩,很得当。骚扰家宅的幽灵却非常不同——恶毒、危险、胡闹,而且报复心很重。他从不毁坏不值钱的东西。然后就走了。我从不真的相信他。他就是家里的笑话,只有破碎的画和摔碎的瓷器显示出他的存在。oU6中华典藏网

他离开后,艾琳就像现在一样开始梦游。我能听见她下楼的缓慢但真实的脚步声。同时,我的玛丽会深深叹气,在我身旁低语。一阵微风拂来,天花板上枝叶的影子在晃动。oU6中华典藏网

我轻轻滑下床,套上浴袍,因为我也和其他人一样,相信梦游者不能被惊醒。oU6中华典藏网

听起来好像我不喜欢我的女儿,但我真的喜欢她。我爱她,但我有点怕她,因为我弄不懂她。oU6中华典藏网

如果你走在靠近墙的楼梯边上,它们就不会嘎吱响。我还是个外出鬼混的男孩子,从镇上的后墙篱笆回家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如果不想惊扰到玛丽,我现在还会用到这门学问。我现在就在用这门学问——沿着楼梯无声地走下去,手指摸索着墙壁寻找方向。昏暗的条形光线从街灯那边透进来,消融在离窗稍远的半明半暗之中。但我能看见艾琳。她看起来闪着光,也许是她穿着白色睡袍。她的脸在阴影中,但她的胳膊和手沐浴在光线里。她站在配着玻璃门的橱柜前,里面放着家里不值钱的宝贝,消遣时雕刻的手工,有抹香鲸和配备有桨、铁链和船员的小船,船头有鱼叉,这一切都由鲸鱼骨头雕琢而成,诸如鲸鱼牙齿和海象弯曲的獠牙,一艘美人阿黛尔号的小小模型,涂着发亮的清漆,卷起的帆和缆绳呈褐色,落满了灰尘。还有老船长们掠空中国海域的抹香鲸后,从东方带回来的中国玩意儿,零零碎碎的黑檀木和象牙制品,笑哈哈和庄严的神仙,安详又肮脏的佛像,粉晶和滑石雕刻的花和一些玉——是的,一些很好的玉——细长的杯子,半透明状,可爱极了。有些东西可能很值钱——像那些小小的没有形状的马,它们透着一种生命力——但即使它们值钱,也是很偶然的,肯定是这样的。那些在海上航行,靠猎鲸为生的男人们如何分辨好坏——或者他们能不能?他们分辨过吗?oU6中华典藏网

在我眼中,这个橱柜是家族的圣地——祖先的罗马面具,或者月亮上掉下来的石头等传家宝。我们甚至还有一个曼德拉草根——完美的小个儿人形,从一个被绞死的人死亡时喷射出的精液中长出来的。我们还有一个真正的美人鱼,现在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是用猴子的上半身和鱼的后半部巧妙地缝合起来的。年代久了,它收缩变形,针脚都露了出来,但小小的牙齿仍然露出恶狠狠的微笑。oU6中华典藏网

我猜每个家庭都有一件神奇之物,代代相传,起着激励、抚慰和鼓舞的作用。我们家的是——我怎么说呢?——一种半透明的石头,也许是石英,也可能是翡翠,甚至可能是滑石。它是涡圈儿型的,直径有四英寸,圆圆的顶部有一英寸半高。表面雕刻着一种没有尽头的交错图案,好像在延伸,但又不知所终。它没头没尾,没起点也没终点,但又是活生生的。打磨过的石头摸起来并不光滑,但有点像肉体一样发黏,摸起来总是温暖的。你能看到它,但你看不透它。我猜测是我们家族中的某一个老海员把它从中国带回来的。它具有一种魔力——适合看、触摸,用脸颊摩擦或者用手指抚摸。这个奇怪而神奇的石头就住在这个玻璃橱柜里。在我幼年、少年和成年之后,我都可以去触摸它,把玩它,但从不允许把它带出去。随着我需求的变化,它的颜色、涡圈儿和质地也在变化。有一次,我把它当作一个胸脯,少年时期它在我眼中成了一个阴户,肿胀疼痛。可能后来它就演变成了大脑,甚至是个谜团,无头、无尾、活动物体——它整体就是个疑问,却不需要任何答案来破坏它,没有起点或终点来限制它。oU6中华典藏网

玻璃柜子上有一把殖民时代的铜锁,一把方形的铜钥匙一直插在锁上。oU6中华典藏网

我梦游中的女儿用手拿着那个魔力石头,用手指抚摸着、拍打着,就像它是个活物儿。她把它挤压在没有发育完全的胸脯上,放在耳下的脸颊上,像嗅一条小奶狗一样用鼻尖蹭着,嘴里低低唱着曲儿,好像快乐和欲望的呻吟。她身上有种毁灭性的暴力。刚开始我怕她会把石头弄成碎片或者藏起来,但此刻我看到石头在她手中像一位母亲、一个情人、一个孩子。oU6中华典藏网

我在想怎样唤醒她,同时不惊吓到她。但为什么梦游者要被唤醒?是否害怕他们会伤害自己?我从未听过这种情形下有过伤害,除了被唤醒的伤害。我为什么要干涉?这不是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的噩梦,而是清醒时无法理解的快乐和亲密。我去破坏它的动机是什么?我悄悄地走开,坐在我的大椅子里等着。oU6中华典藏网

光粒在昏暗的房间里四处游走回旋,好像云团一样的蠓虫在飞。我想这些光粒并不存在,只不过是疲惫的痛感在我眼睛中游动,但它们是那样真切。同样,真的好像有一束光从我女儿艾琳身上射出,不仅来自她白色的睡袍,而且还来自她的皮肤。我能看见她的脸,而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本不应该看得到的。在我眼中,那不是一张小女孩的脸——和年龄无关,是一张成熟、圆满、发育完全的脸。她的唇紧密闭着,平常并不是这样的。oU6中华典藏网

过了一会儿,艾琳把那个魔石坚定而又准确地放回原处,她关上玻璃柜,扭上铜钥匙,把橱柜锁紧。然后她转身,经过我的椅子,上楼去了。有两件事可能是我的想象:一,她走路不像个孩子,而像个成熟的妇人;二,她离去时,冷冷的光慢慢从她身上消退了。这些也可能只是印象,我头脑的产物,但没有第三件事了。她上楼时,没有木头的嘎吱声。她可能走得离墙很近,那里脚步声不会响的。oU6中华典藏网

过了一会儿,我跟着她,看到她已经躺在床上,不仅睡熟了,而且盖得好好的。她用嘴呼吸,脸是酣睡中的孩子的脸。oU6中华典藏网

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中,我又下楼打开玻璃柜。我把那个石头拿在手中。它还带着艾琳身上的温暖。就像小时候一样,我用手指尖沿着没有尽头的流动图案滑动着,从中我得到了抚慰。因为这个石头,我感到和艾琳很亲密。oU6中华典藏网

我想,是不是这块石头把她带近了我,带近了郝雷家族?oU6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