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中旬,《大阪新晚报》上显眼地刊登了一则公告:“自明春一月二十日起,于阪神球场举行斗牛大会,为期三日。”那一天,刊载有公告的报样印好之后,总编津上塞了一份在口袋里,然后跟等候已久的田代一起踏上了午后的街道。之前,津上让他独自待在寒冷的会客室里。这两三天来,隆冬的寒意逼人,街上已是浓浓的腊月味道,地面刮起了阵阵凛冽的寒风。“哦,终于登出来啦!”田代盯着津上递过来的报纸看了一眼,脸上霎时绽开了笑颜,但又立刻正色道:
“接下去,就该做宣传了。得大张旗鼓地宣传,推进到底!”
田代一边疾步而行,一边将被风吹起的报纸折成四叠,随意塞进了口袋里,“我说,有个新的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田代似乎不知疲倦,当工作告一段落时,他已经又朝着前方新的目标进发了。斗牛大会的公告得以面世,这一程相当劳心劳力。但田代身上并未留下丝毫疲倦的痕迹。
“怎么样?不能索性把全部斗牛都买下来么?一头五万元,老兄,二十二头牛总共一百一十万元,便宜到家了!您社里如果出手的话,应该不费事。只要这边意向定下来了,W市的协会那边应该可以谈妥。”
田代一个人滔滔不绝,一副为了说这件事才特意从四国远道而来的样子。一旦斗牛大会结束,这二十二头的牛可以立即转手抛售。如果暂时不着急资金问题的话,当然是把牛攥在手里见机行事为妙。好不容易将二十二头牛从偏远的四国拉了过来,即便到时候大会结束了,也不能就那么乖乖地送回去。花了一百一十万元买的牛,只消拉到阪神来,立刻就能卖到一百五六十万元。如果等上一段时间,宰杀了卖肉的话,虽说有些麻烦,但卖到两百万元左右肯定是稳稳当当的。这就是田代心里的如意算盘。
田代中等个子,肩宽体壮,全身上下都裹在厚重的真皮大衣里。他手里拎着个粗糙的鳄鱼皮波士顿包,略微有些破旧,近来可以算是件贵重物品了。走在一条通往御堂筋[1]的废墟道路上,田代担心声音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吞没,便不时收住脚步,抬头望着个子高大的津上说话。
津上“嗯嗯”地点头听着,当然,他心里并没有半点要接茬的意思。报社的创业资金为十九万五千日元,承办此次斗牛大会,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赌上全部身家、力难胜任的一项大事业。仅仅是为了筹措这次斗牛大会的费用,报社的财务状况就已经十分艰难。在这种情况下,要买下参赛的所有斗牛,无异于异想天开。报社创办于去年十二月,至今已经有一年时间。其骨干主要来自号称国内第二大报社的B报社,从排字、印刷到摄影、联络,方方面面无不依存于B报社。所以在世人眼里,《大阪新晚报》跟B报社隶属于同一资本,是B报社的子公司。姑且不论外在情况如何,二者在实际经营上是截然分开的。老谋深算的演出商田代在签订这次斗牛大会的合同时,应该对《大阪新晚报》的经济状况做了反复的调查。尽管如此,他依然准备投入大笔资金,是因为他高估了B报社的背景,认为即便有什么闪失也不会赔钱。他对刚创办一年的小报社评价过高,除了这次斗牛大会之外,又郑重其事地提出一百多万元的大笔交易。其中既有田代作为乡下演出商的天真幼稚,又带着一种让人不屑一顾的厚颜无耻——一旦共事,便立刻暴露出本性,生意人的面目一览无余。
但是,这次跟田代合伙做这项生意,津上并未感到多大的不安与畏惧。从初次见面的那天起,津上就已经八九不离十地看穿了田代身上演出商的属性,以及那种狡猾、无耻,为了钱财有时甚至不择手段的性格。不过,津上跟这个男人一起做事,鲜少觉得自己会被对方占便宜。对方身上需要小心应对的一切性格,津上认为只要有心探查,便立刻可以摸清对方的底子,便多少有些不放在眼里。但是,比起这一点,田代经常会表现出一种对于工作十分真挚单纯的热情,有时反而让津上觉得自己更为卑劣。这桩生意,一定会大赚一笔的!——一边这么说着,田代的脸上却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与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语调截然不同。而且,他像是在眺望着远方似的,视线落在空间的某一点上,然后缓缓地向上移动。那场景仿佛是有什么只有他能看得见的神秘花朵,正从远方召唤他的心灵似的。这一刻,田代的脑海里,种种算计已然消失了。津上像是在端详着一个摆设,不怀好意地观察着将得失抛诸脑后的演出商那近乎痴呆的神情。忽然,津上从陶醉中醒来,让自己的心冷静之后说道:
“如果鄙社不买……”
“那样的话,另外有个人想买啊!”
田代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就等着津上这句话似的。
“其实,今天烦劳您跑一趟,也正是为了这事,想请您一会儿跟他见上一面。我担心万一贵社不肯买,所以另外找了一个人备着。他可以跟您共同出资,或者哪怕撇开这桩生意,也能请他出个力。他叫冈部弥太,您不认识吗?这可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呐!”
这句“相当厉害”从田代的嘴里说出来,对津上而言是个问题。不过,津上决定给田代面子,今天不管是去哪里,都跟着他走一遭。公告好不容易终于见刊,令人松了一口气。这让今天的津上心情愉悦。
“他是我同乡的前辈,虽说是前辈,但年纪还比我小一点。总之,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身为阪神工业的总经理,手上还有其他三四家公司。不管怎么说,如今在伊予同乡中,冈部是个一等一的人物!”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田代便缩起他那像堵屏风似的身子,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然而,正如津上所料,差五分九点时,三浦果然来了。会客室里,津上、尾本和三浦围桌而坐。
“依我看,八成下雨两成晴天。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个走钢丝般的大冒险,但我想把赌注押在那两成的晴天上。怎么样?津上先生,我们昨天谈的——”
三浦嘴上说是走钢丝般的大冒险,但他在交涉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他还是跟昨天一样,高高地昂着头,同时望向尾本和津上,等着他俩回答是或不是,那神态沉着镇定得令人有些生厌。
可是,下一秒,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见谅,这事还是到此为止吧。”
说话的不是津上,居然是尾本,他煞是气急地回答道。三浦那种异常的强硬态度,莫名其妙地刺激了尾本。因为这个年轻男人,六十六万元可能从自己手里消失,尾本突然舍不得这笔钱了。
“是吗?明白了。”
三浦脸上露出了可以各种角度解读的笑容。接着,他便不再提及此事,说了几句关于经济界的动态之后,便像是谈成了生意似的,步履轻快地回去了。送走三浦,回到编辑部,尾本以兴奋的口吻对津上说道:
“那十万元,我来想办法。中午之前,争取筹到钱。明天一定是晴天,下雨之类的,谁受得了!”
说完,尾本用手帕胡乱地擦了擦鼻子,逢人便说明天是晴天,俨然一副宣传自己信念的模样。之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刚过晌午,尾本揣着十万元钞票回来了。他把钱交给津上时,不忘加上一句:
“这可是从朋友那里周转来的钱呐。”
尾本不说是自己的钱,而是朋友的钱,这个细节说明他是个精明的人,这笔钱他准备收利息。
跟田代约的是两点钟,时间还早,但津上还是出发前去球场的办公室了。田代已经先到了,他正叉开腿跨着火盆取暖,嘴里叼着烟。一看到津上来了,他便问道:
“昨天拜托你的钱带来没有?”
田代的表情让津上感觉到一种认真。
“带来了。这些,够了么?”
津上从皮包里掏出一捆钞票,随便地扔在桌上。
“够啦!多谢——”
田代抓起钞票,不慌不忙地塞进了皮大衣的各个口袋,余下的用包袱皮裹了起来。
“要是能再多准备二三十万就好了。不过,我也不喜欢揣着大笔现金走道儿。”田代沙哑着嗓子笑着说道。
这时,三四天来一直守在办公室的记者M过来了。“津上先生,可了不得了!”他夸张地说,“今早四点,我被吵醒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一看,卡车把大米、小麦和酒全都给运来了!”
津上一边听着田代说话,一边猛然发现,关于斗牛大会,自己全然忘记了重要的一点——斗牛活动最为本质的一面,即斗牛是一场两头动物间的生死搏斗。这一点,不仅津上,包括尾本、冈部、三浦,他们也都忘记了。就连给津上说了那番话的田代自己也全然忘记了。
津上在报社三楼的值班室醒了过来。在意识到下雨了的那一瞬间,他从床上噌地跳了下来,猛地推开了两边的玻璃窗,把手伸到了外面冰冷的空气中。冷雨啪嗒啪嗒地打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看样子,这雨刚下不久。津上看了看手表,凌晨五点了。他伫立在窗前,寒气透过身上薄薄的一层睡衣向他袭来,霎时感觉全身都冷透了。他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他来到二楼编辑室,拧开了一旁办公桌上的电灯。接着,他抓起电话听筒,接通了气象台,询问今天的天气情况。没到时间就被人吵醒,气象台的值班员恼火之余,硬邦邦地甩来一句:“时晴时阴!”话音未落,便挂掉了电话。
津上回到值班室,重新躺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雨夹着雪子,不知不觉下大了,不时从侧面敲打着床铺边上的玻璃窗。七点钟,津上下了床。不一会儿,尾本打电话来了。
“这事不好办了。”
“如果是小雨,比赛照常举行。离九点还有两个小时。”
“可这雨眼看着越下越大啊!”
尾本着急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八点,报社里跟斗牛大会有关的职员们都来了。雨时而淅淅沥沥,时而瓢泼如注。一行人决定姑且先去球场办公室,便分乘五辆车出发了。汽车奔驰在阪神国道上,车窗上不停地淌着雨水。
球场办公室里,田代把淋了雨的外套挂在钉子上,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喝着茶。
“真是倒了大霉了!干事业,往往总是这样呐!”
今天,田代脸上的皱纹异常显眼,看上去格外苍老,有一种背运的演出商常见的淡定。稍晚一些,尾本也来了。他极为不快,跟谁都不说话,心神不宁地在那里走来走去。他时不时到看台上去看看,又一身湿漉漉地回来。然后,仰身靠在椅子上,故作傲慢地往烟斗里装烟。
从十点左右开始,雨小了,天空也明亮了起来。
“天要晴啦!”有人说道。
“斗牛大会,从一点钟开始吧。”尾本率先提议。
“就算有人来,估计也就凑个三千吧。雨中斗牛么!”
从早晨开始就沉默寡言的津上说道。他语气冷漠,有一种抛开周遭一切的自嘲或倨傲。
“两千、三千也行啊。管它下雨还是下雪,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豁出去了!”
尾本认真地说道。
十一点,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但雨好歹停了。报社职员拿着“斗牛大会两点开幕”的宣传单,奔向郊区电车沿线的各个站点进行张贴。尽管知道收效甚微,球场看台上的喇叭依然一边转动,一边朝着球场四周的零散住宅区以及行驶在这一带的三条郊区电车路线的站点,不断地广播着大会两点开始的消息。
将近两点的时候,前来观看的人终于渐渐多了起来。有老人,还有学生、儿童、抱着包袱皮的主妇、复员军人模样的青年、衣着花哨的年轻情侣——一句话,人员杂乱,给人一种零散凑合的感觉。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去,那些人三三两两地出现在球场前方的广场上。
津上站在内场席的最高处,像个局外人一般,无动于衷地看着观众们不断地从设置在巨大球场各处的几十个入口进入场内,然后朝四处散去。他用手表测了一下,十分钟时间,看台大概接收了一百来号人,这个数目应该还会继续增加。即便如此,到两点开赛为止,入场观众的数量也是有限的。这场豪赌,胜负已定。球场的租赁合同毫无转圜余地,一天也不得延期,所以斗牛大会不可能“雨天顺延”。今天、明天和后天,这三天对于津上等人而言,是失不再来的决战时刻。三天中如果有一天失利,便会造成致命的打击。
津上站在看台的最高处。从这里放眼望去,可以看见浓重黯淡的阴云之下,一片水田和旱田伴着散落于其中的工厂、小小的院落,一路萧瑟地延绵至六甲山的山脚。这景象透着阵阵彻骨的寒意,让人觉得仿佛是在看一幅绘了瓷器的画作。六甲山上靠近山顶的地方,散落着几条白线,那是落雪的残痕。眼下,唯有那山顶的几处薄雪,可以拯救津上内心的疲惫。恍若从这个败亡的国度彻底消失了的纯洁无瑕,落脚于彼处,相互依偎,窃窃私语。在看台一角搭好的主席台附近,尾本和五六个报社职员正走来走去。不知何时,竞技场边上拴牛的地方,竖起了几面染有斗牛名字的旗帜。这些旗帜不约而同地重重垂挂着,纹丝不动。在这奔波忙碌的三个月里,津上从未想象过如此萧索、凄凉的大会场景。真是天壤之别啊!可是,他最终还是将这一切推开,包括他自己,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对于眼下报社这一目了然的巨大损失,他没有尾本那种补救一点是一点的执着与焦虑,有的只是面对逐渐清晰的重大失误时,一种难以忍受的寂寥感。仿佛是在相扑场上,全力以赴地一步步将对手逼进了绝境,却在最后关头一个疏忽,功亏一篑,让人产生一种难耐的不快。从一早开始,他便本能地跟自尊与自信的丧失做斗争。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冷漠、傲慢过。
尽管如此,到了大会开幕的两点钟,大约有五千名观众零散地坐在了内场的看台上。尾本的开幕致辞从设置在场内的三十六个喇叭齐声播出,空洞地回荡在球场的各个角落。这时,雨又开始下起来了。当第一组的两头斗牛被牵到赛场中央时,雨势已经越来越大。
“果然还是不行啊!观众开始走了,停止吧!”
T来到坐在主席台的津上身边说道,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
“停吧!播报一下。”
津上斩钉截铁地说完,便起身站了起来,浑身湿漉漉地,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主席台。他斜斜地穿过球场,登上了内场看台的台阶。这里有千人上下的观众依然站着观望。有的撑着雨伞,有的头上盖着大衣,焦灼不安地朝赛场投去不肯死心的目光。
走进观众之中,津上才体会到了绝望的味道。无人的看台角落里,他在一张淋湿的椅子上坐下,一动不动地任凭雨水浇打着。当喇叭通知大会中止时,看台上的观众便骚动了起来。津上竭力挺住心头那种行将崩塌的感觉,在纷扰的人群里,独自一人顽强地坐着。
忽然,津上意识到,似乎有人正在给他撑着伞,遮挡住雨水。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咲子。结果,果然是咲子站在一旁。
“傻瓜,会感冒的,快站起来。”咲子命令似的说道。她的眼神一半带着怜悯,一半带着不悦,看着津上,一动也不动。津上听话地站了起来。
“今天就先回西宫去吧?——”
津上失魂落魄般地朝着咲子望去,眼神空洞。不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说道:
“等我一下,我把工作交代一下。”
说完,他便逆着人流,朝球场方向走去。咲子觉得,他已经精疲力尽,走下台阶的步伐踉踉跄跄。一路来到地面,在一层的中央出口处,津上让咲子在此等候,独自向办公室走去。津上走进办公室,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已经换了模样,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挺拔的津上。尾本不在,一问,才知道他已经坐车回报社去了。津上用手帕擦了擦淋湿的头发,又用梳子梳理了一下,调整好领带,点上一支烟。然后,他以一种略显异样的果断开始处理剩下的工作,一件接着一件,速度快得惊人。斗牛方面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田代。至于明天见报的报道该如何安排,津上给职员们下达的指示比平常更为细致、用心。众人顾及津上的情绪,都尽量少开口。津上像是要打破这个气氛似的,把留下的职员们都叫到自己身边来,说道:
“大家听好了。明天上午如果下雨,不管下午是晴是雨,斗牛大会都中止举行。只要后天把会场弄热闹就行了。”
他的话听起来既像宣告又像命令,语气严厉。
之后,他便让留下的职员们回去了。等他再次回到咲子身边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咲子站在空无一人的出口,一身寒意。两人坐上了剩下的最后一台汽车。一上车,津上便背靠着座位,闭上了眼睛。他把半边脸埋进了湿漉漉的外套领子里,连帽子即将掉落也无心顾及,双目紧闭,表情极为痛苦。而且,仿佛竭力在忍受那种痛苦的折磨一般,不时咬住嘴唇,轻声呻吟。不管咲子跟他说些什么,他都只是微微地点头或者摇头,一言不发。咲子紧紧地注视着汽车剧烈颠簸中,这张饱受挫折的情人的脸。这个彻底受伤之后,连话都说不了的男人,她第一次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来看。放荡不羁的浪子在经历了失意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无名无分的自己身边。一种近似于母亲所具有的胜利感,掠过咲子的心头。伴着残忍快感的不可思议的爱情,让咲子变得既冷漠又温柔。伸出手,搂住脖颈,尽情地爱抚,男人的脸表情不变。即便抽回手,松开脖颈,那张脸的表情恐怕依然如故。跟津上一起生活的三年时间里,她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经历。津上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这段关系中,处于被动位置的那个人总是咲子。咲子虽然顾忌着司机,但还是用手帕给津上擦了擦脸。她冷漠地俯视着津上,这初次体验到的奇特的情欲,使得她大胆起来,恍若变了个人似的。
斗牛大会的第一天、第二天,接连下了两天雨。第二天傍晚,雨停住了。第三天,虽然寒风凛冽,却一片晴朗,可以说是绝好的斗牛天气。到了九点开赛时刻,入场券的销售虽然比预想的情况差了许多,但也卖掉了一万六千张左右。尾本穿着正式的礼服,几乎隔一小时就到售票处看一下。他急于了解报社庞大的损失如何一步步缩小。田代则不时登上看台最高处,仔细地观察从郊区电车站往球场而来的人流。然后,费劲地撩起沉重的皮大衣的下摆,急匆匆地踩着层数繁多的台阶往下走。从一早开始,他就在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同一个念头。田代跟尾本不同,周期性的绝望袭击着他。他无法安心地坐在一个地方。他刚刚还在主席台上,转眼间,又徘徊于近场座的观众群里了。才看见他在拴牛场前面来回转悠,结果他的身影突然又在外场座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冒了出来。田代有时会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威士忌,慢吞吞地拔掉瓶塞,把酒送进嘴里。总之,关键的斗牛,尾本和田代都不曾看上一眼。哪头牛赢了,哪头牛输了,都与他们无关。对他们而言,那不过是犄角相对的两头畜生展开的一场竞技,愚蠢之至,令人费解。
主席台上,津上和其他委员们一起,坐在堆得高高的奖品、奖状和赛程表后面。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报社职员们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这次斗牛大会的失败,津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职员们的眼神中夹杂着同情、快意以及不明缘由的反抗。从早晨开始,津上就坐在这里,不时将视线投向赛程表、竞技场以及宽敞的看台上坐了六分满的观众。话虽如此,他也跟尾本、田代一样,什么也没有看见。斗牛比赛自不待言,就连看台、观众、记录胜负的分数牌,尽管他的视线从上面一一掠过,实际上却什么也没看。喇叭在不停地播报着什么,但他却根本没有注意听。对他而言,一切不过是一场乱七八糟的庆典,与己无关。有时,强劲的西北风刮过球场,主席台背后的幕布随风摆动,啪嗒啪嗒直响,散落在地面的纸屑则一齐翻动。津上在孤独的内心深处,琢磨着一个在夏天之前把斗牛大会推广到东京去的新计划。推荐给牛马保护协会也行,农林省也好。或许还可以推荐给厚生省和大藏省,开发成取代彩票的合法的赌博事业。他想通过这个办法填补田代弄出来的巨大亏空,尽力减少报社的负债。这次失败,让他更深一步地陷入了斗牛这项魅力独特的事业的沼泽之中。大会第一天,大雨滂沱让他体会到的深深绝望,就像拍打在岩石上的浪花似的,最终还是离他远去了。这次斗牛大会的失败,没给津上留下任何的伤痕。
到了三点钟的时候,入场券一共售出了三万一千张,这恐怕已经是顶峰了,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可观的增加。
“算到这里,大概亏了一百万元吧。对半的话,也是五十万元的大窟窿啊!”
田代不知从哪里跑到主席台来,随便地坐在放着奖品和奖状的桌子上,对津上说道。大会委员提醒他,这是在观众跟前,要注意举止。“哎呀,对不住。”田代说着,连忙从桌子上跳下,趔趔趄趄地走到津上身旁的主席位置,坐了下来。他哼了一声,像是在反抗些什么似的,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津上嘴里叼着的香烟,给自己的点上了火。他已然酩酊大醉了。
“要说五十万元,津上先生,眼下虽说算不上大数目,但我的钱是从我哥那边借来的,而且利息还高。我哥那可不好惹啊!他就是个魔鬼,百分之百的魔鬼,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天哪!可恶,可恶!”
田代一脸痛苦地举起双手,一副要抓挠什么的样子,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脑袋。这时,津上发现,田代那件皮大衣的袖口里绽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津上忽然想到,至今为止一直不曾考虑过田代的家庭情况。从未听田代提起过妻子儿女,不知道他与家人是生离还是死别,抑或他是个单身汉。如此一想,津上觉得田代身上带有那么一种可怜的味道。
“事业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回事吧!津上先生,我再去转一圈回来。”
田代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主席台,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迈着既似悠然又似蹒跚的步伐,穿过竞技场边上的人群,朝拴牛场走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三浦吉之辅用肩膀挤开人群,从对面直奔主席台而来。津上一看到三浦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三浦一路径直走来,隔着桌子站在了津上面前。他依然态度昂然,扬着眉毛,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前些天打扰了。”三浦说道。倘若不是隔着桌子,他恐怕会跟津上来个握手。“今天过来,是有事想务必请您帮个忙。”三浦继续说道。言谈举止中,既没有对斗牛大会如今的惨状冷嘲热讽,也不带什么幸灾乐祸的意味,但也不见丝毫的同情与怜悯。他仅仅是过来谈一笔交易。
“怎么样?听说大会闭幕时要放焰火,能不能在那些焰火里,夹带个一百张左右的‘清凉’兑换券呢?我们准备在出口处,给捡到兑换券的人每人发一个‘清凉’口香剂。放焰火的费用,就由我们来承担吧。”
“可以。我把负责放焰火的叫来,你们商量一下。一百张也行,两百张也行,随便往里头放吧。焰火的费用,不用担心。对我们来说,能让大会更加热闹一些,也是件好事。”
谈妥之后,三浦朝赛场方向举起了手。两个男人跑了过来,他们看样子应该是三浦公司的职员。三浦暂时离开主席台,去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接着,他再次回到津上身边,说一切都托付给那两人了,请津上随意吩咐。然后,他说自己还有事情,就此告辞,一眼都没往竞技场那边看,便匆忙离去。
在跟三浦吉之辅交谈期间,津上心里有一种紧张感。三浦的言语态度里,带着一股冷漠,那无懈可击的架势让津上变得生硬起来。那个男人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他身上什么地方让自己产生敌意呢?初次见到三浦时,从脑海里掠过的疑问,再一次浮上了津上的心头。可是津上始终未曾觉察到,三浦让他产生抵触情绪的,既非生意之外不流露任何情感的利己主义,也非他那令人憎恶的、自成一派的、当机立断的合理主义,更不是那双野心勃勃、傲慢无礼的眼睛,而是迥然不同的其他东西。三浦总是福星高照。他与生俱来的这种运气,与津上动辄落入败局的情况,可谓截然不同。津上痛恨这个注定赢过自己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当津上的目光转向拴牛场时,他突然从诸多观众中,看到了矮小的冈部,不由得大吃一惊。冈部拉着田代,慢悠悠地走着,正逐一对拴牛场里的斗牛进行品评。在这头牛跟前停一停,然后又朝另一头牛走去。在冈部和田代身后,隔着一点距离,有几个男人结成一团,亦步亦趋地跟着。观众不时从那里经过,冈部的身影时隐时现。那穿着西装的小小背影,沐浴着午后的斜阳,带着一种津上未曾见识过的全新的分量,在观众中间自如地穿梭。“这二十二头斗牛中,应该有几头是回不去W市了。”津上想道。居然一心以为冈部想买下参赛斗牛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津上突然对自己居然如此糊涂感到一丝滑稽。牛恐怕是回不去W市了,是五头,还是十头?或者是全部?……个子矮小的冈部抱着胳膊站在一头牛前面,听别人解释着什么,趾高气扬地点着头。津上注视着他,心里与其说是怀着愤恨,不如说是一种自虐般的痛快。
作为斗牛大会的重头大戏,三谷牛和川崎牛的比赛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输赢却依然不见分晓。两头牛都气喘吁吁地晃动着庞大的身躯,犄角对着犄角,从竞技场的中央顶到边上,又从边上顶回中央,只是位置有所改变,整体而言势均力敌,难分胜负。由于无聊的比赛持续的时间太长,主席台上有人提出,是否可以判定为平局。最后,大会采纳了津上的建议,判为平局还是让它们决战到底,由观众们的掌声决定。
不一会儿,也许是听到了工作人员的议论,脖子上围着毛巾的三谷花跑到津上跟前,恳求道:“再有十分钟,就可以见胜负了,让它们就这么斗下去吧。请不要判成平局。”长时间的紧张使得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她说:“不管谁看,胜败已经一清二楚了。”
就在这时,喇叭响了,宣布这组比赛是判为平局,还是决战到底,由观众们的掌声决定。
“赞成平局的,请立刻鼓掌!”
掌声从场地四周的看台上响了起来。出人意料的是,鼓掌的人居然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接着,喇叭又喊道:“赞成决战到底的,请鼓掌!”结果,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鼓掌的人数远远地超过了方才。如三谷花所愿,比赛决定继续举行。
津上跟主席台打了个招呼,说去去就来。然后,他起身朝三垒的内场看台走去。他突然想起了跟咲子的约定,这天下午,咲子将会来到内场看台的最后一排。可是,咲子已经在主席台附近的一垒内场看台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她对斗牛毫无兴趣。这么一项无聊之至、节奏沉闷、毫无现代竞技色彩的赛事,津上却为之奔波卖力,她实在难以理解。比起对赛事的关注,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席台上的津上。坐在那里的津上,已经不是前天那个窝在自己的臂弯里,绝望得几乎将生死都托付于自己的津上了。那张侧脸以及待人接物、发号施令的动作中,都透着一股平日里斗志昂扬的津上的调调。他那报社年轻干部特有的气派,即便从远处望去,也让咲子感到目眩神迷。前天,自己的确曾经在津上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他身上有一处除了自己任何人也无法填补的空隙。对津上而言,自己是一个必不可缺的女人——当时的确信,如今就像是一场梦似的,咲子虚无地想道。眼下在主席台上坐着的,又是平素那个自私自利的津上了。他如果要忘掉自己,估计只消一年光景,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一切都结束了。津上已经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了。不知为何,今天咲子心里萌生出了这个想法,并且变成了一种难以动摇的信念。
咲子跟在津上身后,也登上了三垒内场的看台。两人在看台最后一排并肩坐下。
“难为你还记得我,来这边赴约了!”
这并非挖苦的话。今天的津上,在咲子看来,是那么的遥远,所以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刚才,鼓掌决定让川崎牛和三谷牛决战到底的,我想,大概占了全部观众的七成。你看,来到这里的观众,居然有七成,对这场无聊、拖拉的比赛没有感到厌倦。”
津上瞪着竞技场,唐突地说了一句,他的目光说不上是带着敌意还是轻蔑。接着,他看了一眼咲子,说道:“也就是说,有这么多人把赌注押在了斗牛上。他们要决出的不是牛的胜负,而是自己的输赢。”
津上的嘴边浮现出了微微的笑意。咲子觉得那笑容极其冷酷。她想,要说赌博,第一个押注的不正是报社吗?赌上了报社的命运。田代也在赌,尾本也在赌,三谷花也在赌。
“大家都在赌,只有你没赌吧?”
咲子说完,自己也为之一惊。这句话,几乎是一瞬间便脱口而出。津上的眼睛倏地亮了,目光昂然,带着一种悲哀。
“看到今天的你,不知为什么,我就有那种感觉。”
咲子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于是辩解似的,连忙补上了一句。可是,一股意想不到的分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的激动情绪,让咲子产生了要跟津上来一次全面冲突的冲动。于是,咲子恨意分明地说道:
“你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赌!你不是能赌的那种人。”
“那么,你呢?”
津上若无其事地问道。咲子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也意识到脸上已然血色尽失。她表情扭曲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我也在赌!”实际上,咲子的确在赌。当津上跟她问出“你呢?”的那一瞬间,咲子把是否跟津上分手这一痛苦已久的命题,反射性地作为赌注,押在了竞技场中央两头牛的决斗上去了。如果红色的牛获胜,她就跟津上分手。
咲子再次环视整个球场。竞技场上,红黑两头斗牛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冬日雨后的阳光,冷冷地洒落在竞技场、竹栅栏以及四周的观众头上。驯牛人为了挑起牛的斗志,不停地敲打着牛的屁股和腹部。旗帜迎风飘扬,猎猎作响。比赛僵持不下,喇叭数十遍地一再播放着同样的内容,断断续续地吐出那些近于疲倦、焦躁、悲鸣的声音。看台异常安静。不见笑容,鸦雀无声,所有观众都目不转睛地俯瞰着竞技场。突然,如同笼罩着这座球场的暮色一般,一种淤浊、晦暗、冰冷的东西,化为一股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哀,紧紧地压在了咲子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声叫唤打破了球场的寂静。与此同时,所有观众全体起立。仔细一看,原来竞技场上两头牛势均力敌的局面已经不再,凶猛的获胜者抑制不住胜利的兴奋,正在竹栅栏中一圈圈地来回奔跑。咲子一下子没能看清哪头牛获胜。她感到了强烈的眩晕,强忍着紧紧抓住津上肩膀的冲动,再次将视线投向了竞技场。整个马蹄形的巨大体育场充斥着一种令人无奈的、沼泽般的悲哀。竞技场上,只有那头苦闷的赭色动物在做着不可思议的圆周运动,以己身之躯,不停地搅拌着弥漫于场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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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阪市一条南北向的主干道。北通梅田,南接难波,全长4027米。商业活动兴盛,是大阪市传统的繁华地区。
[2]日本男性在正式场合穿着的传统礼服。
[3]容量单位,1石大约是180.5公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