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与明国之对战
大凌河城之围
放弃永平等四城之地,未可归咎于贝勒阿敏之怯懦,实亦因明宰相孙承宗之兵略卓越也。崇祯四年,承宗东巡至松山、锦州,辽东巡抚邱嘉禾,议请取广宁、义州、右屯三城,并修复之。承宗曰:“不然。广宁道路隔绝,先据右屯城、大凌河,以次渐进。”旋朝议韪之,遂于是年七月起工,守者为名将祖大寿。大凌河城,即当今之辽西大凌河店,东隔大凌河,望见十三山之秀奇,稍西则径通锦州及松山。八月,太宗往围大凌河城,一面截断锦州之援路。九月,邱嘉禾、吴襄、宋伟等率步骑四万,由锦州来解大凌河城之急,遂进军长山口。距城里许,太宗督兵三万相击,大破之。大寿之弟名大弼者,当时为副总兵,夙有“万人敌”之称,彼以五百骑斫入太宗营,其刃殆及御马之腹,太宗称之为“祖二疯子”。当大凌河城之围急时,彼乃募集死士之能通满洲语者百二十名,易服辫发,乘夜突入白云山之太宗营,诸营惊扰,力战始得退。十月,大凌河城粮食绝,城中商民仅存三分之一,大寿遂降。彼乃诡言“予有妻子在锦州,请往该处而为内应”,太祖乃纵之使还锦州。未几,彼复为明守御锦州焉。大凌河城之陷落,明之廷臣,多论为孙承宗之失策,由是彼遂解宰辅之任。后崇祯十一年中,清兵之攻高阳时,彼率家人守御,城破殉难,年七十有六。
孙承宗像
据吾人之所知,自万历、天启之间,以至明末,其卓越精明之政治家,前为熊廷弼,后则为孙承宗,惜明末未能大用之。自丧辽河以来,孙承宗之措置,正值廷弼失败以后,一切规划,异常艰难,观彼之语天启帝曰:“迩年兵多不练,饷多不核,以武官用兵而使文官招练,以武官临阵而使文官指挥,以武略备边陲,而日增置文官于幕府,以经抚任于边,而战守问于朝,此大弊也。夫今日之天下,宜重将权,择一沉雄有气略者,授之节钺,勿使文吏沾沾于其上,其边疆之小胜小败,皆不足问。要以确守山海关使毋阑入,徐图恢复之计,为上策”云云。此等言论,诚足倾听。彼实以确守山海关为根本,进而经略四城,且拒王在晋八里铺筑城之说,使筑宁远,致令太祖、太宗不得志,经营觉华岛,而确守渤海湾之制海权,此非借彼之手腕之所致乎?彼之于山海关前后四五年间,修复大城九,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立车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甲胄器械卤盾之具数百万,拓地四百里,开屯五千顷,岁入得十五万两云。辽西一角不入敌地,而山海关之能屹然独立,俟至明国之亡,而始不能支持者,非因彼之遗策耶?《啸亭杂录》之著者,评论永平四城四复之功,谓比韩蕲王之大义镇,岳武穆之朱仙镇,更为伟大。崇祯帝乃视之为寻常一般,仅赏以一锦衣指挥,及后大凌河之役,则立加罢斥,明之亡国,良有以也。
山海关铁炮
清兵犯明国之内地
山海关之方面,既防备坚固,不易得志,太宗乃通过内蒙古,自喀喇沁而入北京东北之内地。天聪八年(崇祯七年)秋,复由四路入侵内地,一自尚方堡出宣府以至大同,二自龙门口入而会于宣府,三自独石口入而会于应州,四自得胜堡而抵于大同,其山西省之东南一带,尽被残破。崇德元年(崇祯九年)秋,命武郡王阿济格越独石口,入居庸关,过昌平,逼北京,过保定,大小五十六战,陷十二城,俘获人蓄十八万。越三年(崇祯十一年)秋,三次命睿亲王多尔衮、克勤郡王岳托,从两路入明之内地,会于北京之南之通州,由此西行至涿州,至此更分数道,一军沿山,一军沿运河,其山河之间,六军并进。在直隶、河南之地方者,则真定、广平、顺德、大名诸城,皆残破;山东省由临清而渡运河,陷济南府,生擒明之宗室德王。当时掳获品则有人口六十四万有奇,白金百余万。至翌年春,归还于盛京。此役也,以附近于保定之清兵,与明国之名将卢象升之战,最为惨烈。盖象升先讨流贼,建有数十次之战功,会丁父丧守制,欲归故乡。崇祯帝不许,使彼董督天下勤王之援兵。及彼上疏,谓“臣本非军旅之才,况因臣父奄逝,长途惨伤,五中瞀乱,今以草土之身,踞于三军之上,非惟观瞻不壮,尤虞金鼓不灵”。既而闻中官高起潜、尚书杨嗣昌均服衰绖临军,因叹息曰:“吾三人皆不祥之身也!”然象升虽名督师,有指挥天下兵将之权能,实不过宣大山西三路之兵士而已。十二月,彼率疲卒五千,在直隶省巨鹿之蒿水桥,与清兵相遇。象升麾兵疾战,呼声动天,交战八时之久,炮尽矢穷,格斗遂毙。起潜旁观而不能救,象升死于战场,验之,犹著麻衣白网巾之丧服。一卒泣曰:“此吾卢公也!”三郡之民,闻之恸哭失声。自彼战殁以来,清兵如入无人之境云。
卢象升像
松山之战
太宗虽数次向内地攻略,然从他方面而观察,不过类似于流寇之所为,而清国国运之前程,殊无障害。盖太宗屡屡以大军入塞,而不得明国尺寸之地,无非为山海关所阻隔,而欲取山海关,非先取关外四城不为功。崇德六年(崇祯十四年),乃命睿亲王及肃亲王豪格攻锦州城,其志在必克。睿亲王等既受命,距锦州城三十里列营,又私许甲士更番还家,由是城中之兵,出入无忌。太宗闻之震怒,命郑亲王济尔哈朗往代之,使逼城筑长围而困之,并绝松山、杏山之援路。松山者,即锦州西南一里余之山冈。明国以此二山为极坚固之保障,久为清兵之碍,因其可由锦州背后为应援也。然其时守锦州城之外城者,适为蒙古兵,知清兵之志在必克,惧而约降,因与祖大寿之兵相格斗。清军乘此追上,遂克其外郭,而蒙古兵数千名皆降。其当时以骁勇著名之祖大弼,适又病,不能军。锦州告急,明国乃使蓟辽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率王朴、唐通、曹燮蛟、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王廷臣、杨国柱八总兵,以步兵十三万、骑兵四万来援。此为是年五月间事也。然闻宁远城集积之粮饷,当时只可支一年,祖大寿乃使逸卒传语承畴曰:“且勿浪战,但以车营徐徐出堤。”承畴议以兵护送粮饷辎重,先由杏山输于松山,再由松山输于锦州,且步步立营,勿轻出战。兵部尚书陈新甲恐师久而饷告匮,屡请密敕赴战,承畴遂不敢固执前议,乃留粮饷于宁远、杏山及塔山外之笔架冈,率六万兵先进,诸军继之。其骑军则环松山三面,步兵则据城北之乳峰冈,两山之间,列为七营而卫以长濠。
洪承畴之生擒
闻洪承畴之兵,渐动其本营,进驻松山,太宗大悦,昼夜兼程,星驰而至锦州,直以全师进于松山与杏山之间。诸王贝勒共议围敌之策,太宗笑曰:“否否!朕但恐敌人闻朕之精兵至则潜遁耳。倘蒙天之眷佑,敌兵不逃,则朕之破此敌者,有如纵犬追兽也。”然考察太宗用意,盖以绝援军之粮道,为唯一之妙计。彼先以大军横堑于锦州西之大路,直断杏山之饷,并分军击破塔山护饷之兵,遂掳获笔架冈之积粟。明兵既失饷道,又不敢战,遂彻步兵七营,背松山城而阵,夜屡次突营,均不利。太宗恰于此时,察知明军由宁远赍至松山之行粮,不过可支五六日,势必却走,乃于夜间使诸军潜伏于塔山、杏山、小凌河之要隘,邀其退路;又更增兵守备笔架冈之粮饷,亲督大军,横列而待敌至。翌日初更,吴三桂等六总兵果更番殿后,结束阵形而却退。王朴所统之兵先遁,紊列而争走杏山,太宗乘机直纵之而蹑其后,伏兵起而遮断其前路。明兵大乱,十万之兵,弥山满野,且战且走,六镇之兵,皆溃而入杏山,混乱之形,不可言状。曹燮蛟亦于斯时彻兵走入松山城。洪承畴、邱民仰、固垒突围者前后凡五次,皆未遂。燮蛟忽直突入太宗营,未几,负创退还。且太宗又料及杏山之兵,必向宁远退却,乃遣精兵一伏高桥,一伏桑噶斋堡,而俟杏山军之退走,扼险掩杀,王朴、吴三桂等仅以身免,张若麒等则乘渔舟经海道遁走。先后歼殁明兵凡五万三千七百八十余人,驼马、甲胄、炮械数以万计,自杏山南至塔山,死伤狼藉,海中浮尸如雁鹜;清兵之昏夜中负伤者,不过十余人云。松山城之粮饷及援兵,既绝望,清军复掘外濠而包围之。惟时明之侍郎沈廷扬,因从天津海运粮饷入松山,始得再延数月。至翌崇德七年(崇祯十五年)二月,因松山之副将夏承德为内应,形势遽为之一变,洪承畴以下多被生擒。锦州之包围,至一年之久,嗣闻松山陷落,遂降。塔山、杏山又相继而陷。明国大震,崇祯帝急欲媾和矣。
洪承畴(1593~1665),明末将领,后降清,被誉为“开清第一功臣”。字彦演,号亨九,福建南安人。洪承畴于明崇祯年间辑有《古今平定略》,后人辑有《洪承畴章奏文册汇辑》及《经略纪要》。
辽东镇长城之杏山驿路台遗址
然洪承畴之降服,前节业已言及。惟当时两国音信不通,遂以殉难传于明国。崇祯帝为彼曾辍朝赐祭,其子在北京受吊,刻行状分送亲友,诸官遵敕命行祭。嗣接承畴生降之确报,遂罢祭典;然其既发之行状,则己遍于人间矣。康熙二十一年,承畴卒于家,其子再受吊刻行状,不复叙前朝之事。自清朝北京奠都以来,好事者有得其前后两行状合为一本者。洪为福建人,著有《平定略》一书,其材干超迈寻常,惜其行事无终始为可议耳。至彼之被生擒而致宠用,成为国初佐命之勋臣者,实不外太宗之识度高迈所致。盖太宗之视彼,犹之于瞽者之得向导也。
崇祯皇帝朱由检
明帝之求和
松山失陷之影响甚大,固不待论。崇祯帝虑国内流寇之情况,因密示媾和之意于兵部尚书陈新甲,使为画策。新甲乃于是年三月,遣使者至锦州。当时使者之所赍者,不过明帝下新甲之敕书,其大意所云如左:
辽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之所以未轻信者,亦因以前督抚各官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屡次代陈,保其出于真心,我国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而连络恩义云云。
太宗即使洪承畴验其真伪,旋答以虽为明帝亲书,然以其非国书不答。五月,明国更使兵部员外马绍愉、主事朱济之、副将周维墉等八名,僧一名,从者九十九名,差遣至宁远议和好。太宗乃招马绍愉至盛京,绍愉所携来之敕书,其大意如左:
敕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据卿部所奏,乃称前日所谕之休兵息民之事,至今未有确报者,因未差官至沈,未得确音。今准该部便宜行事,差官前往,确探实情云云。
明国果有媾和之意与否,虽尚可疑;然明帝之心中,固有要求媾和之意也。太宗乃以和战之可否咨臣僚。
和议之不成
六月,太宗举下列之条件,而使马绍愉携归。
一 和好以后,两国吉凶之大事,互相庆吊。
二 每年明国赠与兼金万两、银百两于清国,清国赠与人参千斤、貂皮千张于明国。
三 清朝逃叛人,不论满洲、蒙古、汉人、朝鲜,凡至明国者,明国以之交还于清国;明国之逃叛人之至清国者,清国以之交还于明国。
四 两国之国界,定之如下:宁远与双树堡之中间之土岭,为明之国界,以塔山为清之国界,连山即定为适中之地。
五 互市场设于连山。
六 自宁远与双树堡之间之土岭界,北至宁远之北台,直抵山海关长城一带,清国人之越出者,均按律处死刑。海道则自宁远与双树堡中间之土岭,沿海至黄城岛以西为界,清国则以黄城岛以东为界,双方越界者处死刑。
此条件在当时清国,尚以为出于抑逊之态度,多数臣僚,以为此等媾和,徒利于明国而不利于清国。据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库尔禅等之言,则谓南朝内情,到处苦于贼盗与饥馑,兵力已竭,粮饷已乏,势将归于瓦解,所恃者惟山海关外九城耳。今更丧其四城,辽东方面之兵将,已亡十之八九。若我国再举兵,则明室必至南迁,是黄河以北,不能不为我清国之有。且南方非练兵之地,南人习武,原不相宜,锦绣江山,岂非全属吾皇帝耶?若欲成立和议,则以黄河为界为上策,以山海关为界为中策,以宁远为界为下策。使彼入贡物而称臣者,上策也;使蒙古各家索其旧额者,中策者;只言贸易者,下策也。虽然,彼清国即可万一侥幸为平和之成立,然当和议之冲者,则因陈新甲之不注意,致令机事外泄,而崇祯帝亦将有威信失坠之虞矣。
明代武官补子纹样
陈新甲之弃市
陈新甲承明帝之意旨,画策媾和,前已述明。惟帝与新甲往来频繁,渐启外廷之揣摩。不期前差遣于清国之马绍愉,关于密约之文书,交付新甲时,经彼览后,毫不注意,置之案上而去,家僮误为塘报,以之附载于抄传,言路哗然,帝甚愠之,敕责新甲。新甲不自引责,反诩其功,帝益怒之,遂于是年七月下之于狱,次弃市焉。新甲既死,明朝遂不复议和。
清军最后之入塞
太宗因不见媾和之进行,遂命贝勒阿巴泰等行最后之犯入内地。同年十月,左翼则由界山毁边墙而入,右翼则自雁门关黄崖口而入,共会于蓟州,直抵山东之兖州而还,陷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杀宗室鲁王,获人民三十六万余口,牲畜五十五万。翌崇德八年三月,初入山东之莒州,休养士马,春草满山,解鞍纵牧者月余,南北驿路无一敌人。既而欲作东归,及至四月,阿巴泰之大兵,反从南方而来,自天津至涿鹿,车驼三十余里,渡芦沟桥经旬日犹未毕。所有勤王之兵,尽驻集于通州,不敢阻止,清军遂徐徐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