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剧情发生在莫斯科。一间大屋子，屋里有木工台、放文件的桌子、书橱、镜子和一幅画，到处都放着木板。
第一场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系着围裙，在木工台旁干活。刨木板。细木工师傅。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抽出木板）这样好吗？
细木工 （调整刨子）不怎么样。您大胆一些，就像这样。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能大胆一点就好了，可是总不顺手。
细木工 老爷学细木工干吗？我们这行人够多的，简直没法生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又在干活）闲待着良心上过不去，不……
细木工 您就该闲待着。是上帝给了您产业。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问题就在这儿。我认为上帝什么也没给，是人们自己夺来的，从自己的弟兄们手里夺来的。
细木工 （莫名其妙）是这样的。不过您还是不必干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明白。您看到这个家里东西有的是，我还想干活挣钱，您觉得很奇怪。
细木工 （笑）哪儿的话。老爷们的事谁不知道，他们总想越多越好。现在请您用粗刨子刨一遍。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您不会相信的，您准会笑我。不过我还是要说。从前我是这样生活的，也不觉得可耻。现在我信奉普天下的人都是兄弟这条律法，因此觉得这样生活太可耻。
细木工 觉得可耻，那就分了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是想分，可没办成。交给妻子了。
细木工 再说您也不能那样做。您已经习惯了。
〔门外传来说话声：“爸爸，可以进来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可以，可以，任何时候都可以。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柳芭。
柳芭 （上）您好，雅科夫。
细木工 祝您健康，小姐。
柳芭 鲍里斯到团队去了。我担心他在那里会干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你怎么想？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能怎么想呢？他会干出他想干的事。
柳芭 那就太可怕了。他在那边服役的期限很短了，千万别毁了自己。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他没来看我，做得很对。他知道，除了他自己知道的以外，我不会对他说别的。他本人对我说过，他想退役是因为他明白，凡是旨在杀人的活动都是最违法最残酷最兽性的行为，而且绝对服从偶然遇见的长官。也是最低三下四、最卑鄙的行为。这些他都知道。
柳芭 我担心的就是他知道这些，因此会做出什么事来。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这要由他的良知，由他心里的上帝来决定了。例如他来找我，我只劝他一点：不要按推论行事，只能在整个身心都有要求的时候去做。要不然就糟糕了。我本想按基督的吩咐去做：扔下父亲、妻子、儿女不管，跟随基督去，本来已经离开了，可是结果怎样呢？结果我又回来了，和你们一起在城里过着奢侈的生活。因为我想超越自己的力量行事。结果我陷入这种有损人格的、毫无意义的处境。我想过简朴的生活，想干活，可是同仆人和门房在一起处在这种环境里，就像是装腔作势。你瞧，我看得出来，雅科夫·尼卡诺罗维奇在嘲笑我……
细木工 我嘲笑什么？您给我钱，给我茶喝。我感谢您。
柳芭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到他那儿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亲爱的小宝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害怕，其实用不着害怕。我是个领悟了生活的人。不会出什么坏事。那些看上去像是坏事情却能使人心情愉快。有一点你要理解：走上这条路的人面临着一个选择。会出现上帝与魔鬼在天平上重量相等，因而使人摇摆不定的情况。在这种时候会成就上帝最伟大的事业，这时候任何外来的干预都是极其危险、极其令人痛苦的。这样说吧，一个人拼命想把一个重物拉过来，这时候用一个指头按一下也会弄断他的脊梁骨。
柳芭 何必吃这个苦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这好比母亲说，何必吃苦呢？生孩子没有不吃苦的。精神生活也是这样。有一点我要告诉你：鲍里斯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因此他是自由的。假如你还做不到像他那样，不能像他那样信仰上帝，那就通过他去信仰上帝吧。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在门外）可以进来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任何时候都可以。瞧今天我这里多热闹呵。
第三场
〔前场人物和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们的司祭瓦西里·尼卡诺罗维奇来了。他要去见主教，他放弃了小教区的职务。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可能！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他就在这儿。柳芭，叫他来。他想见见你。
〔柳芭下。
第四场
〔前场人物，缺柳芭。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来找你也是想谈谈万尼亚的情况。他的品行很坏，学习成绩很差，升不了级。我一跟他说，他就撒野。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玛莎，你知道，我不赞成你们的生活方式和他们受的教育。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可怕的问题，我是否有权看着人们在我面前毁灭……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那就需要采取另外一种明确的办法，你能提出什么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提不出来。有一点我可以说，首先要摆脱这种使人腐化堕落的奢侈生活。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叫他们去做庄稼汉，这我没法同意。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既然如此，那就别问我了。使你痛心的事是避免不了的。
〔司祭上，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接吻。
第五场
〔前场人物、司祭和柳芭。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您真的不干了？
司祭 我再也干不下去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没料到这么快。
司祭 实在不行。过我们那种生活，不可能抱无所谓态度。你得听忏悔，接圣餐，一旦认识到这些都是虚伪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现在怎么办呢？
司祭 现在我到主教那儿去接受讯问。我担心他们会把我流放到索洛韦茨修道院去。有一个时期我曾经想逃亡国外，求您帮忙。后来改变了主意，都怪我优柔寡断。叫我放心不下的是妻子。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她在哪儿？
司祭 到她父亲那儿去了。岳母到我们家来过，把我儿子带走了。我非常难过。真想……（停下来，忍住泪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唉，上帝保佑你。那么，您在我们家住下了？
第六场
〔前场人物和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 （跑步进来）唉，大祸终于来临！他拒绝服兵役，被逮捕了。我刚刚去过，人家不放我进去。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去一趟吧。
柳芭 他怎么拒绝了？您怎么知道的？
公爵夫人 我亲自去过。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全告诉我了。他是军事法庭的成员。鲍里斯一进门就宣布说，他不服兵役，不宣誓。唉，这些都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教给他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公爵夫人！这是教得会的吗？
公爵夫人 我不知道。不过基督教不是这样的。难道说这就是基督教？神父，请您讲一讲。
司祭 我已经不是神父了。
公爵夫人 哼，反正一样。是啊，您也是这样的人。您觉得挺好。可我绝不能放任不管。使人痛苦，使人毁灭的基督教，算什么该死的基督教！我恨你们的这种基督教！你们知道没人碰你们，所以你们觉得挺好。可我只有一个儿子，你们还把他毁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哎，公爵夫人，您别激动呀。
公爵夫人 您，是您毁了他。您毁了他，您就该去救他。您去说服他别干这些蠢事。阔人们可以这样做，我们不行。
柳芭 （哭）爸爸，怎么办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一定去。也许我能帮上忙。（摘下围裙）
公爵夫人 （帮助他穿衣）人家不放我进去，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去，这回我一定要让他们放我进去。
〔他们下。
——幕落
〔舞台换景。办公室。一名文书坐在那里。哨兵在对面的门口来回走动。将军及副官上。文书跳起来，士兵敬礼。
第一场
〔将军、副官和文书。
将军 上校呢？
文书 大人，他看那个新兵去了。
将军 哦，好吧。请他到我这儿来。
文书 是，大人。
将军 您在抄什么东西？是新兵的供词吗？
文书 正是。
将军 拿过来。
〔文书呈上，下。
第二场
〔前场人物，缺文书。
将军 （交给副官）请念一念。
副官 （念）“向我提出的问题：一、为什么我不肯宣誓；二、为什么我拒绝执行政府的要求以及是什么促使我发表不仅对军界而且对最高当局不敬的言论？我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我不肯宣誓是因为我信仰基督的教训，基督的教训直截明确地禁止宣誓，见《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三至三十八节、《雅各书》第五章第十二节。”
将军 也是瞎议论，按自己的想法作解释。
副官 （继续念）“《福音书》里说：‘什么誓都不可起……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雅各书》里说：‘我的弟兄们，最要紧的是不可起誓。不可指着天起誓，也不可指着地起誓，无论何誓都不可起。你们说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免得你们落在审判之下。’不仅因为《福音书》里有这样不可起誓的指示。即使没有，我也不能起誓说我将执行人的旨意，因为我，按基督教的律法，应当永远执行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可能与人的旨意不一致。”
将军 也是瞎议论。要是听我的话，绝不会出这种事。
副官 （念）“我拒绝执行自称是政府的人的要求，因为……”
将军 大胆！
副官 “……因为这些要求是犯罪，是作恶。要求我参军受训，训练好去杀人，而《旧约》和《新约》都禁止我这样做，主要的是，我的良心禁止我这样做。对第三个问题……”
〔上校及文书上。将军伸手给他。
第三场
〔前场人物、上校及文书。
上校 您在听供词吗？
将军 嗯，言词太狂妄了，不可饶恕。喂，念下去。
副官 “对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促使我在军事法庭上发表不敬的言论？我的回答是：侍奉上帝和揭露以上帝的名义进行的欺骗的愿望促使我这样做。我希望自己能终生坚持这种愿望。因此……”
将军 哼，够了够了，这些胡言乱语是听不完的。现在的问题是要根除这些东西，不要腐蚀人。（对上校）您同他谈过了吗？
上校 一直在同他谈。我想办法叫他感到内疚，使他相信这样做对他不利，而且也行不通。还谈到他的家庭。他非常激动，可他总是坚持己见。
将军 多说也是白费劲。我们军人不是发议论，而是执行命令。把他叫来。
〔副官及文书下。
第四场
〔将军和上校。
将军 （坐下来）不行，上校。这样不行。对这种坏小子用不着这样办。得采取坚决措施，切除染病的器官。这是害群之马。不能因为他是公爵、有母亲和未婚妻而姑息他。这些与我们不相干。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士兵。我们应当执行陛下的旨意。
上校 我只是以为用说服的方法更能动摇他。
将军 不可能。要坚决地干，只有坚决地干才行。我过去遇到过这样的人。要让他感觉到他是个渺小的人物，是战车下的一粒细沙，阻挡不住战车的。
上校 是的，可以尽量试试。
将军 （开始发火）用不着试。我没什么可试的。我为皇上效力四十四年，献出了一生。这个小子突然冒出来要教训我，给我念《圣经》上的话。叫他去跟教士们胡扯吧。对我来说只有一条：他要么是士兵，要么是囚犯。就是这句话。
〔鲍里斯及两名押解兵上，随后副官和文书上。
第五场
〔前场人物、鲍里斯及两名押送兵、副官和文书。
将军 （用手指着）叫他站在那儿。
鲍里斯 用不着叫我。我想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想坐在哪儿就坐在哪儿。因为我不承认您有权管我……
将军 住口！你不承认权力。我叫你承认。
鲍里斯 （坐到椅子上）您这样大声喊叫，太粗野了。
将军 把他拉起来，叫他站着。
〔士兵们把鲍里斯拉起来。
鲍里斯 这您能做到。您还能杀了我。可是强迫我服从您……
将军 我说过了，住口！你听我说。
鲍里斯 我根本不想听你要说的话。
将军 他真是个疯子。应当把他送到军医院去检查。没有别的办法。
上校 有命令送他到宪兵局审讯。
将军 好吧，把他送去。不过要给他穿好衣服。
上校 他不让穿。
将军 捆上。（对鲍里斯）请听我说一句。您将来怎么样，我无所谓。可是为您自己着想，我奉劝您：回心转意吧。在要塞里您会长蛆的。您不能把谁怎么样。别这么干了。好啦，您发了一通火，我也发了一通火。（拍拍他的肩膀）您去宣个誓，别再这么干了。（对副官）神父在这儿吗？（对鲍里斯）喂，怎么样啊？
〔鲍里斯沉默不语。
您为什么不回答呀？真的，这样做更好。胳膊拧不过大腿。您的这些想法就保留在您心里，服完役就行了。我们不会强迫您。怎么样？
鲍里斯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我的话都说完了。
将军 您说，《福音书》里有这句话那句话。这个教士们懂。您跟神父谈一谈，然后再考虑考虑。还是这样好。再见吧，我希望再见时能祝贺您为沙皇效力。叫神父来。（下，随后上校和副官下）
第六场
〔鲍里斯、文书和士兵们。
鲍里斯 （对文书和士兵们）你们看，他们说些什么。连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在欺骗你们。你们别服从他们。扔下武器，离开这里。即使让他们把你们送到感化营里去挨鞭子，也比做这些骗子的仆人轻松。
文书 没有军界怎么行呢？不行呀。
鲍里斯 这事我们议论不了。我们要议论的是上帝希望我们做什么。上帝希望我们……
一名士兵 不是说：“基督军……”
鲍里斯 这话哪儿也没有记载，都是骗子们捏造出来的。
士兵 怎么会呢，主教们大概知道。
〔宪兵军官及文书上。
第七场
〔前场人物、宪兵军官及文书。
宪兵军官 （对文书）新兵切列姆沙诺夫公爵关在这里吗？
文书 正是，大人。在这儿。
宪兵军官 请过这边来。您就是拒绝宣誓的鲍里斯·亚历山德罗维奇·切列姆沙诺夫公爵？
鲍里斯 我就是。
宪兵军官 （坐下，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请吧，请坐。
鲍里斯 我认为我们的谈话是毫无用处的。
宪兵军官 我不这样想。至少对您来说不是毫无用处。请您注意。我接到报告，说您拒绝服兵役和宣誓，因此有人怀疑您是革命党。我就是要把这件事讯问清楚。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们就要把您开除军职，关进监狱或者流放，根据您参加革命的程度而定。如果不是真的，那么我们就把您留交军事首长办理。请您注意，我是开诚布公地都告诉您了，希望您也以同样的信任态度对待我们。
鲍里斯 我不能信任。第一，我不能信任佩戴这些东西的人；第二，您的职务本身使我不仅不尊敬它，而且对它极为反感。不过我不拒绝回答您的问题。您想了解些什么呢？
宪兵军官 首先，请问您的姓名、军衔、宗教信仰？
鲍里斯 这些您都知道，因此我不回答。只有一个问题对我十分重要：我不是所谓的正教教徒。
宪兵军官 那您信什么教？
鲍里斯 我怎么也说不清楚。
宪兵军官 到底是什么呢？
鲍里斯 这样说吧，我信仰以基督登山宝训的教义为准则的基督教。
宪兵军官 记下来。（文书记录。对鲍里斯）不过您总还承认自己属于某一个国家、某一个阶层吧？
鲍里斯 不，不承认。我承认自己是人，是上帝的奴仆。
宪兵军官 您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俄罗斯国家的一个成员？
鲍里斯 因为我不承认任何国家。
宪兵军官 不承认是什么意思？您想破坏？
鲍里斯 毫无疑问。我这样想，并且也为此工作。
宪兵军官 （对文书）记下来。您是用什么方法工作呢？
鲍里斯 揭露欺骗、虚伪，传播真理。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对士兵们说，叫他们不要相信他们陷入的骗局。
宪兵军官 除了这些揭露和说服的手段以外，您是否承认其他的手段呢？
鲍里斯 不承认。不仅不承认，而且认为暴力是最大的罪恶。不仅暴力，一切秘密活动、诡计……
宪兵军官 记下来。很好。现在请允许我了解一下您的熟人。您认识伊瓦申科夫吗？
鲍里斯 不认识。
宪兵军官 克莱因呢？
鲍里斯 听说过，不过从来没见过。
〔司祭上。
第八场
〔前场人物和司祭。
宪兵军官 嗯，我想我可以结束了。我认为您不危险，不属我们这个部门管。祝您早日获释。再见。（握手）
鲍里斯 有一句话我很想对您说。请原谅我，我不能不说：您为什么要选择这种丑恶、凶残的职业呢？我劝您不要干。
宪兵军官 （微笑着）谢谢您的忠告。这是有各种原因的。再见。神父，我让位给您。（与文书一起下）
第九场
〔前场人物，缺宪兵军官及他的文书。
司祭 您为什么要使上司痛心，不想尽一个基督徒的义务，为沙皇和祖国效劳呢？
鲍里斯 （微笑着）我正是想尽一个基督徒的义务才不肯当兵。
司祭 您为什么不愿意呢？《圣经》上说：“人为朋友舍命。”[53]这才是真正的基督徒……
鲍里斯 是的，牺牲性命，但不能要别人的性命。我想的正是牺牲性命。
司祭 年轻人，您的话不对。施洗约翰曾经对士兵们说……
鲍里斯 （微笑着）这只能证明当时士兵们打家劫舍，而他不让他们这样干。
司祭 那么，您为什么不想宣誓？
鲍里斯 您知道，《福音书》里禁止宣誓。
司祭 根本不禁止。例如，彼拉多说：“我指着永生神，叫你起誓告诉我们，你是神的儿子基督不是？”主耶稣基督回答说：“你说的是。”[54]这就说明，不禁止起誓。
鲍里斯 您不觉得惭愧吗？您是一位老者……
司祭 我劝您不要执迷不悟。我们是改变不了世界的。只要您宣誓，就会有平安。至于说，什么是罪，什么不是罪，交给教会去掌握吧。
鲍里斯 交给你们？你们不觉得可怕吗？能承担起这么多的罪？
司祭 什么罪？我受到坚定的信仰教育，做了三十年的司祭，我不可能有罪。
鲍里斯 你们欺骗着那么多的人，这罪算谁的呢？他们头脑里是怎么想的呢？（指指哨兵）
司祭 这个问题嘛，年轻人，不是我们能分清是非的。我们得服从长官。
鲍里斯 别管我了。我很可怜您，很抱歉，听您说话真叫人恶心。要是您像那位将军，倒也罢了。可是您戴着十字架，拿着《福音书》，以基督的名义来说服我背弃基督。您走吧。（激动地）您走吧，别管我。您走吧。请把我带走，别让我看见任何人。我累了。我累坏啦。
司祭 既然这样，那就再见吧。
〔副官上。
第十场
〔前场人物和副官。鲍里斯坐在舞台深处。
副官 怎么样？
司祭 太顽固了。倔强得很。
副官 因此他不同意宣誓和服兵役？
司祭 无论什么形式都不肯。
副官 这样就要把他送到军医院去。
司祭 怎么？把他当成病人？这样做自然方便一些。否则影响太大。
副官 送到精神病科去检查。上司命令这样做。
司祭 当然啦。再见。（下）
第十一场
〔前场人物，缺司祭。
副官 （走到鲍里斯跟前）请吧。我接到命令送您去。
鲍里斯 到哪儿去？
副官 暂时到军医院去。您在那儿会觉得安静一些，而且您会有时间全面考虑一下……
鲍里斯 我早就全面考虑过了。也好，我们去吧。
〔他们下。
——幕落
〔舞台换景。军医院的门诊室。
第一场
〔主任大夫和助理大夫，穿睡袍的患病军官，穿工作服的看守们。
患病军官 我跟你们说，你们把我害得更苦了。已经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完全健康。
主任大夫 您别激动呀。我同意让您出院。不过您自己也知道，自由行动对您来说是危险的。如果我知道有人来照看您的话，那就好办了。
患病军官 您认为我又会去喝酒吗？不会了，我已经给训练好了。在这儿多待一天都对我有害。您做的事（发火）正好是不该做的。您太残酷了。可您觉得很好。
主任大夫 安静点吧。（向看守们打手势。他们从后面走上前来）
患病军官 您能自由行动，说什么都不要紧。可我们在一群疯子中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喝止看守们）你们过来干什么？滚开！
主任大夫 我请您安静下来。
患病军官 而我请求您，我要求您让我出院。（尖声叫着扑上去。看守们抓住他。搏斗，然后带走）
第二场
〔主任大夫和助理大夫。
助理大夫 唉，又来了。他差点碰到您了。
主任大夫 酒鬼……毫无办法。不过总算有点好转。
〔副官上。
第三场
〔前场人物和副官。
副官 你们好。
主任大夫 早上好。
副官 我给您送来一个有趣的人物。一个叫切列姆沙诺夫公爵的人，他本应当去服兵役，可是却以《福音书》为理由拒绝了。我们把他送到宪兵队，他们认为不归他们管，没有什么不可靠的表现。神父开导过他，也没用。
主任大夫 （笑着）按照惯例，送到我们这儿来，最后的一关。好吧，带他进来。
〔助理大夫下。
第四场
〔前场人物，缺助理大夫。
副官 据说他是个非常有学问的青年人。还有，他的未婚妻很阔。真奇怪。坦率地说，他就该到您这儿来。
主任大夫 是啊，是一种mania[55]……
〔鲍里斯被带进来。
第五场
〔前场人物和鲍里斯。
主任大夫 欢迎光临。请坐。我们来谈谈心吧。请您回避。
〔副官下。
第六场
〔前场人物，缺副官。
鲍里斯 如果可以的话，我有个请求，如果您要把我关到什么地方去，那就快点关进去，好让我休息。
主任大夫 对不起。我们必须遵守规则。只有几个问题。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吗？
鲍里斯 没病。我完全健康。
主任大夫 嗯，可是您的表现与众不同。
鲍里斯 我是按照良知的指示行动的。
主任大夫 您拒绝执行义务兵役制。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鲍里斯 我是个基督徒，因此不能去杀人。
主任大夫 可是需要保卫祖国不受敌人侵犯，阻止破坏公共秩序的人作恶。
鲍里斯 没有人侵犯祖国。破坏秩序的人在政府里要比在受政府压迫的人中间多得多。
主任大夫 您这话怎么讲？
鲍里斯 是这样的。比方说，万恶之源——伏特加酒，是由政府出售的；虚伪、骗人的信仰，是由政府传播的；再如要我执行的义务——当兵，也是政府要求的，而当兵是堕落的主要途径。
主任大夫 照您看来，就不需要政府和国家了？
鲍里斯 这一点我不知道。不过我确切地知道我不应当参与作恶。
主任大夫 那么世界怎么办呢？要知道，上天赋予我们良知是为了让我们有预见的能力。
鲍里斯 上天赋予我们良知也是为了让我们看得见，社会制度不是靠暴力而是靠从善维持的。一个人拒绝参与作恶不会有任何危险。
主任大夫 现在请允许我对您进行一些检查。劳驾躺下来。（开始触诊）这儿没有痛感？
鲍里斯 没有。
主任大夫 这儿也没有？
鲍里斯 没有。
主任大夫 请吸一口气。别呼气。谢谢您。现在请让我量一下。（取出尺子，量额头、鼻子）现在劳驾闭上眼睛，请去吧。
鲍里斯 您干这个不觉得惭愧吗？
主任大夫 什么意思？
鲍里斯 我指这些蠢事。您明明知道我是健康的，我被送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拒绝和他们一起作恶，他们无法抗拒真理，因此他们才装作认为我是疯子，而您在这方面协助他们。要知道这是很卑鄙很可耻的。别干这种事了。
主任大夫 这么说，您不愿意去了？
鲍里斯 不，不愿意去。您可以随意折磨我，不过是您干的；而我呢，不会帮助您。（激动地）算了吧。
〔大夫按铃，两名看守上。
第七场
〔前场人物和看守们。
主任大夫 请您安静下来。我能理解，您的神经太紧张了。您愿意到自己的病区去吗？
〔助理大夫上。
第八场
〔前场人物和助理大夫。
助理大夫 有人来探视切列姆沙诺夫。
鲍里斯 什么人？
助理大夫 萨伦采夫和他女儿。
鲍里斯 我很想见见他们。
主任大夫 那好吧，请他们进来。您可以在这里接待他们。（下；助理大夫和看守们在他之后下）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柳芭上；公爵夫人望着门说：“你们去吧，我过后去。”
第九场
〔鲍里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柳芭。
柳芭 （径直走到他跟前，捧着他的头，吻）可怜的鲍里斯！
鲍里斯 别这样，别可怜我。我觉得好极了。非常高兴。非常轻松。您好！（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互相亲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来告诉你，最主要的是：第一，在这种事情上，做得过分要比做得不够更坏；第二，这件事要按《福音书》上的话去做，不要事先考虑：我这样做，我那样说，“人带你们到……有权柄的人面前，不要思虑……说什么话，因为正在那时候，圣灵要指教你们当说的话。”[56]就是说，不是在分清是非之后再做，而是在全副身心感觉到你非这样做不可。
鲍里斯 我就是这样做的。我没想到我会拒绝。当我发现这些虚伪的东西，这些守法镜、文件、警察局、吸烟的法官之后，我不能不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当时我很害怕。可这只是在我开始做之前；后来就很简单，心里也很高兴了。
〔柳芭坐在那里哭。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主要的是，你不要为了出名，为了让你所珍惜的人赞成你才这样做。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大胆地对你说，即使你现在宣誓，开始服兵役，我会同样地爱你，尊敬你，甚至比以前更爱你更尊敬你，因为可贵的不是世上已经成就的事，而是心灵中成就的事。
鲍里斯 那自然啦，因为，只要在心灵中成就了，世上就一定会有变化。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对你说的话就这些。你母亲在这里。她非常难过。如果你能做到她要求的事，你就做吧，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走廊里传来疯狂的嚎叫。患病军官冲进来，看守们跟着他进来，把他拖走。
柳芭 这太可怕了！你还要待在这种地方！（哭）
鲍里斯 我不怕这些，现在我什么也不怕。我觉得太好了！我只怕一点，就是你对这事的态度。你帮帮我吧。我坚信你会帮我的。
柳芭 难道说我会感到高兴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是高兴，这办不到，我也不高兴。我为他痛心，心甘情愿代替他。不过我痛心，我知道这很好。
柳芭 很好。可是什么时候能放他出来呢？
鲍里斯 谁也不知道。我不考虑将来的事。现在多么好啊。你可以使它变得更好。
〔公爵夫人上。
第十场
〔前场人物和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 不行，我不能再等了。（对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怎么样，您说服他了？他同意吗？亲爱的鲍里斯，心肝儿。你要明白我的苦衷。一生三十年都是为了你。把你养育成人，为你高兴。现在一切都就绪，都成了，突然放弃一切！监狱，耻辱。不行，亲爱的鲍里斯！
鲍里斯 妈妈，你听我说。
公爵夫人 您为什么不说话？是您毁了他，您就应当说服他。您觉得很好。柳芭，你对他说呀。
柳芭 我能说什么呢？
鲍里斯 妈妈！你要明白，有些事是办不到的，就像人不能飞一样。因此我不能服兵役。
公爵夫人 你不能服兵役是你瞎想出来的。是胡说八道。过去大家都服兵役，现在还在服兵役。你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瞎想出来一个什么基督教。这不是基督教，是叫人吃苦的魔鬼邪说。
鲍里斯 《福音书》里是这样说的。
公爵夫人 没说过。要是说过，那也是蠢话。孩子，亲爱的鲍里斯，可怜可怜我吧。（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哭）我一生吃尽了苦。你还要把我唯一的一点快乐变成苦难。亲爱的鲍里斯！可怜可怜我吧！……
鲍里斯 妈妈，我难过极啦。可是我不能对您说。
公爵夫人 唉，你不要拒绝，你说你再考虑考虑。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就说你再考虑考虑，你再考虑一下吧。
鲍里斯 唉，好吧。不过，妈妈，您也要可怜可怜我。我也很难受。
〔走廊上又传来嚎叫声。
我这是在疯人院里，真会发疯的。
第十一场
〔前场人物和主任大夫。
主任大夫 （一边上）太太，这样会产生很坏的后果。您的儿子处于亢奋状态。我想应当结束探视。请在探视的日子——每周星期四、星期日上午十二点钟以前来。
公爵夫人 唉，好吧，好吧，我就走。亲爱的鲍里斯，再见。你考虑考虑，可怜可怜我，星期四就高高兴兴地迎接我吧。（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伸手）上帝保佑你好好考虑一下，就好像你明天要去死一样。那样你才能正确地作出决定。再见。
鲍里斯 （走到柳芭跟前）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柳芭 我不能撒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折磨大家。我不明白，我没什么要说的。（哭着下）
第十二场
〔鲍里斯一个人。
鲍里斯 唉，真难呀！唉，真难呀！主啊，帮助我！（祈祷）
〔看守们拿着病人的长袍上。
第十三场
〔鲍里斯和看守们。
看守 请换一下衣服。
〔鲍里斯换衣服。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