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真是世上最伟大的发现
门刚关上,查林杰太太就从饭厅里跑了出来。这个娇小的女人气得失了态。她挡住丈夫的去路,像一只愤怒的小鸡站在一只凶犬面前。显然,她看到我出去了,但没有注意到我又回来了。
“你多粗鲁,乔治!”她尖声喊着,“你弄伤了那个可爱的年轻人!”
他用拇指往身后指了指。
“他在这儿呢,完好无损地在我后面。”
她有点困惑,但不失礼节。
“抱歉,我没有看见您!”
“放心,夫人,没什么事。”
“他弄伤了您的脸!哦,乔治,你太残忍了!你每个星期都打架。大家都憎恶你,嘲笑你。我耗尽我的耐心了!就这样吧!”
“家丑就别说了!”他大声说。
“这不是秘密!”她喊道,“你没觉得整条街,整个伦敦都——你出去,奥斯丁,没你事了——都在议论你吗?你的自尊呢?你可是一个备受上千名学生尊敬的大学教授啊。你的尊严呢,乔治?”
“那你的尊严又在哪儿呢,亲爱的?”
“你把我折磨坏了!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你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
“别生气,杰西。”
“野蛮、疯狂的暴徒!”
“好了!这样骂人应当放在苦刑柱上去赎罪!”他说。
我惊讶地看到他竟然弯下腰,把她举起来放在大厅角落里一个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底座上。这个底座至少有7英尺,顶部狭窄,查林杰太太只能勉强坐在上面。她两脚悬空,气得脸抽搐,但因为害怕掉下去一动也不敢动——我无法想象。
“让我下来!”她尖叫着。
“要说‘请’!”
“胡闹,乔治!马上放我下来!”
“去我书房,马隆先生!”
“先生,可这……”我望着那位女士。
“杰西,马隆先生替你求情了。说个‘请’字,我就放你下来。”
“哦,太胡闹了!请!请!”
他把她像托一只金丝雀似的托了下来。
“你必须注意举止,亲爱的!马隆先生是个记者。他明天会把这件事都登出来的,在我们的左邻右舍兜售。‘一位贵妇的轶事’——你刚才坐在那个柱子上是不是觉得很高贵?再来个副标题:‘闺房趣事’。马隆先生对送上门的新闻是不会挑三拣四的。他们这种人都一样,是那种什么都吃的贪婪猪。是不是啊,马隆先生?”
“你真让人忍无可忍!”我愤愤地说。
教授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们现在要结成同盟咯,”他声若洪钟,说着挺起结实的胸脯,从他妻子到我扫视了一遍。接着忽然语气一转,“马隆先生,原谅我这没有恶意的家人间的打趣!我喊你回来不是让你加入我们这场有趣争吵的。走了,小女人,别生气!”他把一双大手搭在妻子肩上。“你说的都对。我要是听从了你的建议,我会是个更好的人,但那就不是我乔治·爱德华·查林杰了。宝贝,更好的人有很多,但乔治·爱德华·查林杰独此一份,所以还是让他做自己吧!”他忽然大声亲了妻子一下,这一下比他的粗鲁更使我觉得难以想象。“好了,马隆先生,”他很严肃地接着说,“请跟我来!”
我们又进到了那个房间——10分钟之前我们就是从这儿滚出去的。教授小心地把门关上,让我坐到一张圈椅上,拿出一盒雪茄递到我的鼻子下面。
“正宗圣胡安深褐色雪茄,”他说,“你们这种容易兴奋的人很适合麻醉品。老天!别咬!用刀割,心怀敬意地割!往后靠,不管我跟你说什么,都要先认真听,你有疑问的话,先留着,适当的时候再说。”
“首先,关于我为什么有充分理由赶你出去又把你叫回来。”他翘起胡子,紧紧地盯着我,好像等我反驳,立马再和我大干一场似的。“呃,就像我说的,赶你出去是理所应当。但为什么又让你回来呢?因为你对那个多事警察的回答让我对你有了好感。我从中看到了你们这类人所没有的正直品质的光芒。你承认这件事的责任在你,说明你比较客观,胸怀也很开阔,让我必须对你另看相眼。我对人类中那些弱智——很不幸也包括你——一直懒得理会。可你说的那些话突然提升了你,让我注意到了你。为了更多了解你,所以我让你跟我回来了。请把烟灰弹在那个日本造的小烟灰缸里,就在你左边的竹茶几上。”
他就像一个教授在课堂上课那样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手抓摇椅,面朝我,跟只蛤蟆似的摆起架子,头往后仰;傲慢地眯缝着眼。然后,他忽然侧过身去,只留给我耳朵上面那一绺头发。他在桌子上那堆文件里翻找着,再转向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像写生簿一样的册子。
“我打算跟你聊聊南美洲的故事,”他说,“请暂时不要发表任何看法。首先,需要你明白,我告诉你的话,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以任何形式公之于众。这种许可,也许永远不会给你。懂了?”
“太苛刻了!”我说,“一个公正的报道……”
他把册子放到桌子上。
“谈话结束了,祝你有个愉快的早晨!”
“不,不!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喊道,“看来我没有选择。”
“绝对没有。”他说。
“那好吧,我保证。”
“以名誉担保?”
“以名誉担保!”
他无礼的眼睛充满怀疑地看着我。
“毕竟,我该怎么理解你的名誉呢?”他说。
“就我而言,先生?”我生气地叫道,“您太无礼了!我生平还从没有这样被羞辱过!”
他对我的爆发不但不生气,反而看上去很感兴趣。
“头圆圆的,”他嘟囔着说,“短短的,灰色眼睛,深色头发,有些黑人的特征……我猜你是凯尔特人吧?”
“我是爱尔兰人,先生。”
“纯爱尔兰人?”
“是的,先生。”
“那就难怪了。让我想想,刚才答应我保密。我得说,我了解得还不够。但我打算让你看一些有意思的证据。你可能知道,两年前我去了趟南美洲,此次旅行的收获将极大地丰富世界科学史。我旅行的目的本来是要验证华莱士和贝茨的某些结论。这只能在当地,在他们当时考察时的那种环境下去完成。即便此次旅行的收获仅限于此,也是很值得一提的。但是,一个奇怪的意外出现了,它开启了一条崭新的研究路线。
“你或许知道——在我们这个没有完全开化的时代,你可能也不知道——亚马孙河流域的某些地方还只是部分地被考察过,大量的支流——其中的一部分完全没有被标记过——流入干流。我决定去这些鲜有人知的地方看看,调查一下那里的物种。我获得了大量资料,要写一本值得我毕其一生撰写的动物学方面的巨著的话,足够写好几章了。调查结束后,在返回的路上,有一次偶然投宿在一个印第安人的村子里。村子离亚马孙河的一条支流不远——我不打算说出这条支流的名称和位置。村子里住着一些库卡马族印第安人。他们很友好,却正在退化,其智力水平几乎赶不上一个普通的伦敦人。我沿河而上经过那个村子时,医好过他们几个人的病,他们牢牢把我记住了;所以,当我返回再次经过那个村子时,看到他们正等着我,我并不觉得奇怪。他们用手比划着跟我说,有个病人急需我医治,我就跟着他们的头领来到一间茅屋。可进去才发现那个痛苦等着我去施救的人刚刚断气。令我吃惊的是他不是印第安人,而是白人,我得说他是个非常白的白人,因为他的毛发都是浅色的,有着典型的白化病特征。他衣衫褴褛,瘦得可怕,说明他曾遭受长时间病痛的折磨。根据印第安人的话我勉强听懂,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他是独自从密林中过来的,身体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
“这个人的旅行背包放在旁边,我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他的名字缝在背包上的一块标签上:马博·怀特,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湖滨大街。我将永远向这个名字致敬。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我的发现最终得到认可,他的名字将和我的名字具有同等地位。
“从背包里的物品来看,显然他是一个来此寻找素材的画家和诗人。里面有一些诗稿。对写诗我不懂,但在我看来它们非常粗糙。此外,还有一些技巧平平的风景画,一个颜料箱,一盒彩色粉笔,几支画笔,一本巴克斯特的《蛾子和蝴蝶》,一把廉价手枪和一些弹药,以及现在放在我墨水瓶里的一块弯曲的骨头。没有一件私人物品,也可能是在路上丢失了。这就是从这位奇怪的放荡不羁的美国艺术家身上发现的所有财产。
“我正要离开,忽然发现他破上衣口袋里有一件鼓鼓囊囊的东西。那是一本写生簿——就是你面前这本,当时就是这么破。我可以向你保证,自从这件宝贝到了我的手里,我对它的珍视不亚于初版的莎士比亚作品。你拿去,我请你一页一页地认真研究它的内容。”
他点上一支雪茄,身子靠在椅背上,用热烈、挑剔的目光盯着我,看我对这个材料有什么反应。
我带着发现惊喜的心情打开册子,至于是什么样的惊喜我自己也想象不出来。然而,第一页就让我失望了,上面是一个穿着水兵上衣,魁梧的年轻人,旁边注明:“吉米·科尔弗在邮船上”。接下来是几张印第安人像素描和风俗画。再后面一幅画有两个人,一个是戴着宽檐帽的笑嘻嘻的胖牧师,对面是一个非常瘦的欧洲人。下面写着:“同克里斯托菲罗兄在罗萨里奥共进午餐”。后面几页画的是妇女和儿童头像。再往后连续好几页是一组动物速写,写有说明:“浅滩上的海牛”、“龟和龟蛋”、“棕榈树下的黑色刺鼠”——刺鼠原来是一种长得像猪的动物。这组画的最后两幅画的是一些非常令人讨厌的长着长鼻子的动物。我看不出什么意思,便对教授说:
“显然它们就是些鳄鱼啊?”
“短吻鳄!短吻鳄!南美洲是不存在真正的鳄鱼的。两者的区别是……”
“我的意思是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那种像你说的珍贵的东西。”
他平静地笑了。
“看下一页。”他说。
我依然不得要领。这是一张满构图的风景素描,大致地上了上颜色,这样的画只是艺术家将来进一步深入的画稿。前景是一些灰绿色的羽状叶植物,沿着一个斜坡往上伸展,斜坡的尽头连着一道暗红色的峭壁,怪异的肋状结构很像我见过的玄武岩层。这面陡立的峭壁像一堵不透风的墙似的往右延伸,形成了背景。峭壁旁边有座顶端长着一株巨树的金字塔形的悬崖,看上去是被一道峡谷同峭壁的主体给断开了。上方是热带的蓝色天空。红色峭壁的顶部长满了植物,就像镶了一条细长的绿色缎带。下一页是画着相同景物的另一幅作品,但画的是近景,细部看得清楚。
“怎么样?”他问。
“毫无疑问是一种奇特的结构”,我说,“可我不是地质学家,说不出精彩在哪儿。”
“精彩!”他重复着,“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是不可思议的。做梦也想不到。接着看。”
我翻到下页,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整个画面是一头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非常怪异的生物。它是瘾君子的噩梦或者狂热病患者的幻觉。它的头像鸟头,身子像一只只巨大的蜥蜴,一条下垂的尾巴长着几根尖刺,弓形的背脊上长着许多像公鸡的垂肉一样的齿形脊鳞。这个怪物前面站着一个很矮的人,或者说一个人形的矮小生物,正站在那儿盯着怪物。
“呃,你怎么看?”教授兴奋得搓着双手,很是得意。
“丑陋,荒诞。”
“但是什么让他画这样一个动物呢?”
“我觉得是杜松子酒喝多了。”
“哦,这是你最好的解释了,是吗?”
“呃,先生。您的解释呢?”
“显然这样的生物是存在的。很明显这是一幅写生。”
要不是回想起了刚才我们像车轱辘似的滚过走廊的画面,我早笑出声来了。
“毫无疑问,”我说,“毫无疑问。”就像在哄一个傻瓜。
“不过,”我又说道,“这个小人让我有点困惑。如果他是个印第安人,倒是可以认作在美洲存在着某种侏儒部落的证据,可他是一个头戴太阳帽的欧洲人啊!”
他像一头生气的水牛似的打了一个响鼻。“你真让我吃惊!”他说,“你又拓宽了我对迟钝极限的认识。大脑皮层麻痹!智力凝固!棒极了!”
他荒唐得都让我气不起来了。是啊,跟这个人生气就是浪费精力,片刻不得安宁。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个人小得让我感到吃惊。”我说。
“看这儿!”他喊道,身子前倾,用那毛茸茸的,粗得像香肠似的手指戳着这幅画,“瞧见这个动物后面的植物了吗?我猜你把它当成蒲公英或者抱紫甘蓝了,对吧?呃,它是南美棕榈,高达五六十英尺。你看不出这个人把自己画上去是有用意的吗?他不可能真的站到这个畜生前面活着把画画完。他画自己是作为一个高度标尺。他假定有5英尺多高,那么这棵树的高度估计是他的10倍。”
“上帝!”我喊道,“也就是您认为这样的动物……哦,就连查林·克罗斯车站大厅给它当窝都嫌小啊!”
“倒没那么大,但他长得真的够大的。”他洋洋得意地说。
“但是,”我大声说,“就凭一张画,就不顾人类过去的全部经验了吗?”我把册子翻了翻,确定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就是一个流浪的美国画家画的一张素描吗,他要么是酒喝多了,要么是得了狂热病,或者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病态幻想。作为一个科学家,您不能维护这样的想法。”
教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作为回答。
“这是我的天才朋友雷·兰克斯特写的精彩专题著作,”他说,“里面有一张插图,你可能会感兴趣。啊,就是它!下面有说明:‘侏罗纪时期的恐龙——剑龙可能的外形。后肢是一个成人身高的两倍’。那么,你对此作何解释?”
他把书打开递给我。一看到插图我不禁愣住了。这个远古世界的生物跟那位无名艺术家画的素描太像了。
“的确让人惊讶。”我说。
“但你还不打算承认这个定论吗?”
“它很可能是巧合,或者这位美国画家可能见过这一类的图画并记在脑海里了,很可能在狂想状态中回忆起来了。”
“很好,”教授宽容地说,“先不说这个!现在我请你看看这块骨头。”他递给我一块骨头,他刚才说过这就是那位死者的遗物。骨头有6英寸长,比我的拇指粗,一端残留着已经完全干枯的软组织。
“已知的哪种生物会有这样的骨头呢?”教授问。
我查看着骨头,试图从脑海中唤起还没忘干净的这方面的知识。
“可能是一个十分粗壮的人类的锁骨。”我说。
我的对手不屑地挥了挥手。
“人的锁骨是弯的,这块是直的。它的表面有一道沟纹,显示有根粗大的筋通过,锁骨上是没有类似痕迹的。”
“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了。”
“承认自己无知没什么可害羞的,我也不指望南肯辛顿的动物学家中有人能有叫出这块骨头的名称。”他从一个装药丸的盒子里取出一片扁豆大小的骨头,“据我判断,你手里的那块骨头,大概就相当于人体结构上的这块小骨头。你现在对这个动物的尺寸该有些概念了吧?还有别忘了上面还有残存的软组织,说明它是新的,不是化石。现在你怎么说?”
“肯定是大象的……”
他不耐烦地退了退。
“别说了!南美洲会有大象?就连现在的小学生……”
“好吧,”我打断他,“可能是其他大型南美动物,比如貘。”
“年轻人,你得相信我在我的领域还是很专业的。难以想象这样的骨片会出自貘或者是其他什么已知的动物身上。它属于一种非常庞大,非常强壮,从任何方面看都是非常凶残的动物。它存在于地球表面的某个地方,但还未被科学发现。你还不相信?”
“至少我很感兴趣了。”
“那么你还不是没有希望的。我感觉你有点开窍了,让我们耐心地继续探索。先把那个去世的美国人搁一边,接着说我的故事。你可以想象,没弄清原委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亚马孙河的。关于这个死去的旅行者是怎么来到村子的,我已经有了一些线索。印第安人的传说给了我一些指示,我发现在亚马孙河沿岸所有印第安人部落里,都流传着关于一个神秘所在的相同传说。你肯定听过库鲁普里的传说吧?”
“从来没有。”
“库鲁普里是森林精灵,一个凶狠可怕的怪物,人人避之不及。没人说得清它的模样和本性。但大家关于库鲁普里居住地点的说法是一致的。那个美国人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那里藏着可怕的东西。我有责任去揭示它。”
“您是怎么做的?”我认真起来。这个大块头赢得了我的注意和尊敬。
“我说服了那些反对我这样做的当地人——我一跟他们谈及此事他们就坚决反对。我使尽浑身解数,送礼物给他们,我承认还用了一些威胁手段,找到了两名向导。经历了千难万险——过程就不描述了,走了好几天——具体路线和路程我不能告诉你,最后终于来到了除了那个不幸的先驱者之外,尚无任何人涉足或者谈到过的荒凉之地。看看这个。”
他递给我一张不大的照片。
“效果不好,”他说,“因为回来的时候船翻了,把还没显影的底片的盒子摔坏了。这次事故几乎把所有底片都毁了,损失无法补救。这是剩下的,这是劫后幸存的照片之一。照片不清楚或者反常的原因我只能给出这样的解释。有谣言说它们是伪造的,现在我没有兴趣争论这一点。”
照片显然褪色得厉害。恶意的评论者要从这模糊的表面挑毛病是很容易的。那是一幅灰蒙蒙的山景,我慢慢地分辨出它的细部,发现了一道很长很高的峭壁,从远处看很像是巨大的瀑布,前方则是一片倾斜的、树木丛生的平地。
“我相信这跟那幅画里画的是同一个地方。”我说。
“它就是同一个地方。”教授说,“我发现了那个人在那儿留宿的痕迹,再看这一张。”
尽管极不清晰,还是能看出这跟刚才的风景很相似。隐隐能看见一座金字塔模样的悬崖,顶部长着一棵大树,一道峡谷将悬崖同峭壁的主体隔开了。
“我毫无疑问了!”我说。
“好吧,还是有所收获的。”他说,“我们有进展,不是吗?现在,瞧瞧悬崖的顶部。看到什么没有?”
“一棵很大的树。”
“树上有什么?”
“一只很大的鸟。”我说。
他给我一个放大镜。
“没错”,我透过放大镜观察,“树上站着一只大鸟。嘴巴又阔又长。应该是鹈鹕吧?”
“你的眼力真不敢恭维。”教授说,“不是鹈鹕,连鸟都不是。跟你说,我曾经用枪打下来一只这种奇怪的物种。这是我能带回来的唯一能够证明我南美洲经历的一个无可争辩的证据。”
“在您这儿?”终于有可信的物证了。
“本来在的。不幸的是在那次损毁底片的翻船事故中给丢了。我竭力想从漩涡中把它抓回来,结果只抓到半截翅膀。我昏过去了,直到被冲到岸边才醒过来。但我这个大家伙的这块神秘的残肢还算完整。我拿给你看。”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片像是一只巨大蝙蝠翅膀上部的东西,是一块至少有两英尺长,带有薄膜的骨头。
“好大的蝙蝠!”我判断。
“毫不搭边!”教授严厉地说,“虽然我生活在一个教育良好、科学氛围浓厚的环境中,可我确信人们对动物学的基本知识还是了解得太少。你真的不了解比较解剖学的基本知识吗?鸟类的翅膀实际上是前肢,蝙蝠的翅膀是由3根延长了的指骨和指骨间的薄膜组成的。根据这点来看,这片骨头跟前肢骨完全不同。你自己看看,它只有一张薄膜而没有指骨,因此这个物种绝不是蝙蝠。但是,如果它既不是鸟类,也不是蝙蝠,那它是什么呢?”
我那点知识储备都用光了。
“我真的不知道了。”我说。
他翻开那本刚才给我援引过的专题著作。
“这儿,”他指着一个飞翔的怪物,“这是一只画得很棒的异形龙,也叫翼手龙,是侏罗纪时期的一种会飞的爬行动物。下一页是它的翅膀结构图。你把你手里那个标本跟它做个比较!”
一看之下我不禁一惊。我信服了。毫无疑问。证据确凿。素描、照片、教授的叙述,还有现在的铁证——证据完备。我也是这么对教授说的,很激动。我觉得教授所遇不公。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一脸宽容的笑容,沉浸在一缕忽来的阳光之中。
“这的确是我听到过的最伟大的成就!”我说,虽然我的激动主要源于一个新闻记者的情感,而非一个科学家的情感。“太伟大了!您就是科学界的一位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我对自己对您曾经的怀疑感到悔恨。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我看到证据我就信服了,每个人都会信服的。”
教授满意地哼哼着。
“那么后来呢,先生?”
“雨季到了,马隆先生,我的储备也快用光了。我考察了那道巨大峭壁的某些部分,但是没能找到爬上顶部的途径。那块金字塔形的悬崖,就是我打下翼手龙的地方,比较容易爬。借助登山运动的技巧,我差不多爬到了一半。从那儿能够清楚看到峭壁的顶部是一片高原。它非常大,无论你往东看还是往西看,上面的绿色植物都望不到边。峭壁鲜明,下面满是沼泽,灌木丛生,处处是毒蛇、昆虫和疟蚊。这对这个特殊地区来说真是一个天然屏障。”
“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生命迹象?”
“没有,先生,我没发现。但是在峭壁下宿营的一周时间里,我们常听见上面传来一些怪声。”
“可那个美国人画的那个生物呢?您有什么解释吗?”
“我们只能猜想他一定设法到达了峭壁顶部,在那儿看到了它。我们知道一定是有路上去的,一定是条很难走的路,不然这些怪物就会从上面下来,到处乱窜。这一点很显然吧?”
“但它们又是怎么上去呢?”
“这个不难回答,”教授说,“只有一种解释。你可能知道,南美大陆是由花岗岩构成的。远古时期,这里显然由于火山爆发而发生过一次突然的地层变迁——请注意那个峭壁是玄武岩层,这就是证明。一个相当于苏克塞斯郡大小的高原便连同它上面的生物向上隆起,并被陡峻的峭壁将它同大陆的其余部分隔开来。峭壁是由坚硬的岩石组成,不怕风化。结果呢?结果是自然界的某些法则在那儿失效了。世界其他地区各种限制生物为其生存而斗争的障碍在那儿要么消失,要么发生了根本变化。某些在一般情况下早应灭绝的物种,在那儿却继续繁殖着。你会注意到,无论是翼手龙还是剑龙,都是侏罗纪时期的动物,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动物之一。它们能活下来,完全依赖于偶然形成的特殊条件。”
“您的证据足够有说服力了。您应当拿给有关方面看。”
“我也如此单纯地设想过,”教授有些难过,“我只能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的。我遭遇了太多出于愚蠢或者妒忌的怀疑了。先生,让我对别人卑躬屈膝,或者当别人质疑我的话时,我还努力去向他们证明我是正确的,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不公布我掌握的物证。这件事本身也让我感到憎恨起来,我提都不愿提。当有像你这样的人,为了满足公众的愚蠢好奇心来打扰我的安宁时,我无法保持绅士风度。我承认我的性格暴躁,惹火了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恐怕这一点你已经领教过了。”
我摸了摸眼睛,没吭声。
“因此我妻子没少跟我吵架,可我认为,任何一个有荣誉感的人如果处在我的地位都会感同身受。然而,今晚我打算要展现一下我的超越感情的自制力。我请你看一场表演。”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卡片递给我。“知名博物学家珀西瓦尔·沃尔德伦今晚8点半在动物研究所礼堂有一个题为‘世纪史册’的报告会 。我被特邀在主席台上就坐,以向报告人表示谢意。这期间,我会假装无意地透露出几点自己的看法,当然咯,要讲究策略和分寸。我的观点一定会引起听众的兴趣,也许还会有人要我把问题讲得深入一些。我当然不会挑起争论,但涉及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时我要暗示出我的观点。我要控制自己不发火,看看我这种克制是不是能带来比较满意的结果。”
“我能去吗?”我急切地问。
“当然可以!”教授热情地说。他现在的热情劲儿几乎跟刚才粗暴劲儿一样地让人惊讶。他那微笑地眯着眼睛,两颊突然变得像被黑色胡子托住的粉红苹果的和善模样多么难得啊!“一定要来!”他说,“知道礼堂里至少有一个我的同盟,我会很开心的——虽然你这个同盟一点忙也帮不上,在这方面是个地道的外行。估计听众一定很多,因为沃尔德伦虽然纯粹是个骗子,但在公众中不乏追随者。好了,马隆先生,谈话时间太长了,远远超过预期了。因为个别人绝不能垄断我的那点要用来服务全人类的时间。今晚报告会上见!同时,你要清楚,我给你看过的任何材料都不能公之于众。”
“但是你知道麦卡德尔先生——我的新闻编辑——他会问我有什么收获。”
“随便你怎么说。还有,你可以跟他说,要是他再派什么人来找我,我就拿上马鞭去找他。就看你了,只字不许发表!很好。那就今晚8点半动物研究所礼堂见吧!”他挥手向我道别,我又最后看了一眼他那红彤彤的脸颊,飘洒在胸前的黑得发蓝的大胡子和固执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