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岛民的历史
“十二年前,我们住在潘切沃 [1] ,我的丈夫是那里的市府官员。他名叫贝洛法吕,是个年轻、漂亮而又勇敢的好人,我们相亲相爱。当时我才二十二岁,他三十岁。我们生了一个小女孩,我们给她领洗,取名叫诺埃米。我们没有很多钱,不过还算富裕。我丈夫除了官职以外,还有一所漂亮的住宅、一座优美的果园和一些田产。我是个孤女,嫁他的时候,也就把我继承的财产带来了。我们原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
“我丈夫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名叫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刚才那人就是他的儿子。当时他才十三岁,是个漂亮、可爱、活泼而又聪明的男孩。在我的小女儿还在我怀抱的时候,两个男人就说:‘咱们给这两个小东西订婚吧。’那个男孩抓住这个天真小姑娘的小拳头问:‘你会跟我结婚吗?’小姑娘一听快活地笑起来。那时候我才真叫乐啊。
“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是个商人,但不是会做买卖的真正商人,而只是个小地方的杂货商,单凭运气跟在大商人后边盲目地投机冒险。他得手了,就捞一大笔,一旦失败,就彻底完蛋。
“可他的投机买卖却不断成功,因此就认为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学问了。春天,他在附近地区调查播种情况,然后就和批发商签订秋收后交粮食的合同。
“他有一位老主顾,是科马罗姆的大商人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布拉佐维奇照例在春天预付给他大批款项,到秋后收进粮食;而克里茨提安必须负责按议定的价格在秋天把粮食给他送到船上。这种交易使克里茨提安赚了很多钱。可这以后我常常想:既然卖出的是根本还不存在的东西,那就不叫买卖,而是赌博。布拉佐维奇常常预付给克里茨提安大批钱;但是这个投机商除了自己的住宅以外别无什么可以作抵押的不动产,所以必须另想办法提供保证。在他的请求下,我丈夫同意替他作保;因为我丈夫有田产,并且是克里茨提安的好朋友。
“克里茨提安过着十分轻浮的生活。我丈夫整天一刻不歇地趴在写字台上,他却从早到晚在咖啡馆里抽烟,跟同他一流的商人闲聊。没想到后来上帝惩罚我们,降给了我们可怕的一八一六年。那年春天,全国的庄稼都长得很好,人们指望粮食会便宜了。在巴纳特,商人们可以按四个盾的价钱订立小麦交货合同,都认为自己很走运。谁知来了个阴雨连绵的夏天,一天接着一天连续下了十六个星期。粮食烂在地里了,在号称第二迦南 [2] 的地区也发生了饥荒。到秋后,小麦的价钱涨到了二十盾,而且就出这个价钱也买不到手,因为农民都把麦子留作种子收藏起来啦。”
“我也还记得这件事,”提玛尔插嘴说,“当时我刚开始做商船管事。
“那一年,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不能履行他跟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签订的合同了。他应该补偿的亏空,数字简直大得惊人。于是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便把所有的放债收回来,甚至还向一些肯轻信他的人借了大批款子,然后带着所有的钱财在一天夜里离开潘切沃,逃了个无影无踪;可是却没有带走他的独生子。
“他这样做并不困难,因为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变成了现款,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既然一个除了钱以外什么也不爱的人,能够为了钱造下这样的祸害,世界上究竟还要钱干什么呢?
“这一来,他欠的债,他应履行的义务,就统统落到替他作保的那些朋友头上了;其中也有我丈夫。
“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很快赶了来,要求保人履行合同。
“他曾把钱预付给卷逃的债务人,这是事实;而我们也答应归还他这笔钱。本来我们只要卖掉自己的一半财产,就可以还清这笔债款的。但是,布拉佐维奇毫无恻隐之心,他要求履行全部合同。他说,问题并不在于他过去付出过多少现款,而在于我们现在应当付给他多少钱。他要求按照五倍的利润赔偿他,而根据合同他有这样的权利。我们再三恳求,劝他多少赚点儿就算了;因为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损失,问题只是多赚或少赚。可他坚持不肯让步,要求受骗的保人履行全部条件。
“我不禁要问,如果允许提出这种无理要求,那么宗教和信仰、所有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教义,还要来干什么呢?
“事情闹到了法院,法官判决把我们的住宅、田产和我们所有的财物统统没收,加封交付拍卖。
“假如允许一个人为了讨债而把另一个人剥光到只剩下身上的衬衣,而那被剥光的人本身却连这笔债款的一个小钱也不曾见到,完全是为一个逍遥法外、逃之夭夭的第三者遭受如此的不幸——假如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法律和社会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尽了一切努力避免彻底破产。我丈夫亲自跑到布达和维也纳去求见当局。我们听说这个盗取了我们财产的狡猾骗子躲在土耳其,便请求当局去逮捕他,把他抓回来,让他自己去满足他的债权人的要求。但是,我们到处都得到这样的回答:‘我们没有这种权力。’
“如果皇帝、大臣和掌权者不能保护自己陷于困境的臣民,那么又究竟要他们干什么用呢?
“经过这次使我们沦为乞丐的可怕打击,一天夜里,我那可怜的丈夫用枪对准自己的胸口自杀了。
“他不愿看到自己家庭的悲惨景象,不愿看到妻子的眼泪和孩子饥饿苍白的脸色;他宁愿避开这一切逃到地下去。
“唉,他离开我们躲到冥府去了。
“如果一个男人在遭到极大不幸的时候,只会丢下自己的妻女不顾,除了自己开枪打穿自己的胸口就没有别的办法,那么世界上还要男人做什么呢?
“然而,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完。我已经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了,人们却还要把我逼成不信上帝的人。我这个自杀者的寡妇恳求教士为我那不幸的丈夫下葬,结果竟白费口舌。教长为人严厉,很重视信仰,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人。他拒绝给我丈夫举行像样的安葬仪式,我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我那使我像神一样崇拜的丈夫,被城里收殓死猫烂狗的人用小车拉走,看着人们在墓地上把他扔进一个坑坟,然后用脚把坑踩平。
“如果教士看到这么惨痛的情况都不解救,那么世界上还要他有什么用呢?整个世界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逼得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自杀和杀死我的孩子,做一个自杀的女人,甚至做一个杀害孩子的凶手。我用头巾裹上我的孩子,紧紧地抱着她,出城来到多瑙河边。我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人陪伴。我沿着河岸来回徘徊了两三趟,看哪里水最深。
“正在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衣服往回拖我,我回头看是谁。
“原来就是这条狗,它是所有活物中我最后一个朋友。
“当时这件事发生在奥茨特洛瓦岛的岸边。在那个岛上,我们曾有一座优美的果园和一幢避暑的小别墅。果园所有的门那时全贴上了官厅的封条,我仅仅还能够在厨房里和树下走走。
“我于是坐在多瑙河岸上,开始考虑:‘我是什么?一个人吗?一个女人吗?难道我还不如一头畜生?谁见过一条狗先溺死狗崽然后跳河自杀?不,我不能自杀,也不能弄死我的孩子!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我要把孩子抚养大!可我又怎么生活呢?我将像狼那样生活,像既没吃的又没住处的吉卜赛女人那样生活。我将向土地、河水和果树索取我每日的吃食,但是绝不向人们乞求任何一点东西!’
“我那可怜的丈夫曾多次谈到过一个小岛。这个岛是多瑙河五十年前才在奥茨特洛瓦岛附近的芦苇丛中形成的。他秋天到那里去打过猎,后来不止一次谈到他在一块有洞穴的岩石里面躲避风雨的情况。他说这个岛没有主人。多瑙河造成这个岛不是专给谁的,还没有哪个政府知道岛的存在,任何国家也无权把它列为自己的领土。那里没有人播种和收获,土地、树木、青草都没有主人。我想,既然这些都没有主人,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占有呢?我祈求上帝赐给我这个岛。我恳求多瑙河把它给我。上帝和多瑙河又为什么不能把它给我呢?为了吃饭,我要在岛上种庄稼。可是如何种?种什么作物?这些我还不知道。不过困难的处境一定会教会我的……
“他们总算还留给我一只小船,执行官没有发现它,所以没有把它扣留抵债。我们,诺埃米、我和阿尔米拉一起上了小船,向这个无主小岛划来。我从来没有划过船,可是困难的处境教会了我。
“我在这里一登岸,立即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抓住了。我仿佛突然忘记了外界所发生的与我有关的一切事情。这里迎接我的,是一片迷人的、令人十分安心的恬静。我在河滩、树林和草地上走了一遍以后,就知道我将来可以在这里干什么了。蜜蜂在河滩上嗡嗡飞舞,野豌豆在树林中盛开花朵,菱角在水面漂浮,乌龟在岸上晒太阳,蜗牛在树干周围爬动,沼泽树丛中有曼纳草的甜果就要成熟。我的上帝!我的造物主!这真是你摆好饭菜的餐桌!树丛里遍处是野生小果树,是黄莺从邻近岛上叼来的果核长成的。树上的野苹果也熟了,覆盆子丛中还有晚熟的果实。这时我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目标:我要把这个岛变成一座乐园。我,我自己,我一个人!我要完成独自一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凭双手所能完成的工作。然后,我们要像乐园里的人类远祖那样在这里生活。
“我找到了那块岩石和它的天然洞穴。在最大的一个洞里铺放有一堆草。这是我那可怜的丈夫从前休憩的地方,也是我这寡妇所应继承的遗产。我在那里给孩子喂了奶,把她放在铺的草上,用我的围巾给她盖好。然后我对阿尔米拉说:‘你待在这儿看着诺埃米,一直等到我回来。’接着我又划船到大岛去,回到我们的果园中。别墅的阳台装有亚麻布的凉篷,我把它取下来。它当帐篷很合适,说不定还可以做冬天的衣服。然后我把周围所剩下的一切东西,什么做饭的家什啦,种园子的工具啦,一股脑儿包在这块亚麻布里,打了一个我能背得动的大包袱。当初我是坐着四套马车很阔气地到我丈夫家来的。虽然我既没有挥霍浪费,也没有做过坏事,可是现在却落得背着个包袱走出去。也许这个包袱也应该算是贼赃哩。园子里的一切本来都是我的;可是现在我把它从这里扛走,也许就算是偷盗了吧。这一点我不清楚。是与非的概念,合法与不合法的概念,在我的脑子里完全乱了套啦。我带着包袱逃出了自己的家园。我走在穿过果园的小径上,从自家的每一种果树上折下几根枝条,带走一些无花果树和浆果树的嫩枝,又拾起落在地上的果核,塞进围裙里。然后,我吻了吻垂挂着的柳枝;以往我曾在这棵柳树下,做过多么甜蜜的梦啊!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我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我划着小船,最后一次渡过多瑙河。当我这样划回来时,有两件事我心里直嘀咕。一件是岛上住有讨厌的居民——蛇,岩洞里一定也有这种东西。我害怕它,并且为诺埃米担心。第二件是,即使我可以整年靠野蜂蜜、菱角和曼纳果来维持生活,用自己的奶哺育诺埃米,可我却不知道我该用什么东西来喂阿尔米拉啊。这条忠实的大狗,不能靠我用以糊口的东西生活。我确实离不了这条狗;没有它,荒野的恐怖会要我的命的。后来,当我带着包袱回到洞里的时候,我看到洞口前面有一条抽搐的蛇尾巴,再远一些有一个咬下来的蛇头,身子被阿尔米拉吃掉了。这条机灵的狗趴在孩子跟前,摇着尾巴,舔着嘴,好像说:‘我已经吃过饭啦。’从那时起,它就一直捉蛇吃,蛇成了阿尔米拉的家常便饭。到了冬天,阿尔米拉就从蛇入蛰的地方把蛇刨出来。我的朋友——我喜欢这样叫这条狗——找到了自己生活所必需的东西,同时也打消了我的忧虑。
“喂,先生,我们在这里孤零零地度过头一夜的时候,除了上帝、孩子、一条狗和我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那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我不敢把这种感觉叫作痛苦,因为它和高度的快乐又极为相似。我们三个一起把带来的亚麻布盖在身上,直到林子里的小鸟开始啼鸣时才醒来。
“工作开始了。这是野人的工作,是困难的处境教会了我。曼纳草的种子叫‘天露’,正像它的名字所表明的,必须在黎明前采集。穷苦人家的女人去到那摇摇摆摆的、繁生着这种植物的芦苇丛中,撩起上衣,用两手揪住衣角,转来转去,熟了的果实便落进她们的衣兜里。这就是‘曼纳’,就是上帝赐给无主奴仆的面包。
“先生!我就靠这种面包活了两年,每天都跪在地上感谢那位养活野人的上帝。
“野果、野蜂蜜、山黧豆、乌龟、野鸭蛋、为过冬贮存的菱角、螺蚌、干蘑菇,这些都是我们的家常便饭。赞美上帝,他为穷苦子民准备了这样丰盛的佳肴!
“与此同时,我日日夜夜为实现自己的计划奋斗。我给林子里的野果树嫁接上良种水果的枝条,把浆果枝、葡萄藤什么的插在开垦出来的土地上。我在岩石的南面种了一片棉花和马利筋,用收获的原料在一张柳条椅子上织成我们身上穿的粗布。我用灯芯草和蓑衣草编成蜂桶,收养了成群的野蜂,头一年就得到了用来交换东西的蜂蜜和蜂蜡。磨坊工人和私货贩子常常到岛上来,帮助我干一些重活儿;他们从没有谁会为难我。他们知道我没有钱;他们帮我做工,给我必需的工具,以此来跟我交换实物,他们也知道我决不会收钱。后来,我那些果树一下结起果子来了,嘿,这时节我可就富裕啦。岛上的地很肥,种什么树都长得特别茂盛。我有每年结两次果子的梨树,每棵小树都在圣斯蒂凡节 [3] 就开始发芽了。这些树每年收许多果子。我经常研究果树的秘密,琢磨出了管理的方法,既不让它们过分丰收,也不让歉年出现。这条狗懂得人语,我对它说话就像对人说话一样。我相信树木也有眼睛和耳朵,知道爱护它们的人,了解这个人的心愿,并且为它们自己能给他带来快乐而感到骄傲。啊,树木是非常聪明的生物,它们也有灵魂。要是谁砍了一棵贵重的树,我就把他看作一个凶手。
“这儿这些树都是我的朋友!
“我爱这些树,我生活在它们当中,也依靠它们生活。
“这些树每年送给我的东西,都是人们十分需要的。邻近的村庄和磨坊常常有人来到岛上,用我家务上必需之物来和我换这些东西。可给我钱,我就什么也不卖。该死的金钱逼得我离开了人世,要了我丈夫的命,我怕钱,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到钱。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就在交易上马马虎虎,而没估计到将来也可能遇上几个坏年成,使人的一切辛劳都变成泡影。严寒和冰雹常常会在最后毁掉全年的收成!因此我也要为困难的年月作些打算。我把自己生产的一切可以保存的东西,都贮藏在岩石的几个洞穴和通风的岩石缝里:成桶的酒,一蜂窝一蜂窝的黄蜡,成捆的羊毛和棉花,一切应有尽有,足够度过一两个荒年的。所以说我也有货仓,可钱却没有。我说自己富裕,但十二年来手头却不曾有过一个银毫子。
“先生,我已经在这个岛上居住了十二年。我们三个孤独地生活在这里;我把阿尔米拉始终也算作一个人。可是诺埃米却说我们是四个人,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娜西萨也算人。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许多人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可是在这一带没有人懂得告密。两国边境上保持着人为的封锁,使当地人养成了永远守口如瓶的习惯。没有谁探听别人的事情,各人也本能地隐藏着自身的秘密。不会有任何消息从这里传到维也纳、布达和伊斯坦布尔去。
“我不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也不妨害谁,他们为什么要告发我呢!我在一块没主的荒地上栽种果树,这块地是我主上帝和多瑙河女王赐给我的,我每天都在感谢他们。我的上帝啊,感谢你!我的女王啊,感谢你!
“我差不多不能说我有什么信仰;十二年来我既没进过教堂,也没见过教士。关于这些东西,诺埃米一点也不知道。我教她念书写字,就我所知道的给她讲述关于上帝、耶稣和摩西的故事:讲那位仁慈博爱,无限慈悲,宽恕罪恶和无所不在的上帝;讲那位谦卑中显得庄严,痛苦中发出光辉,以人的面目出现的神之子耶稣;讲那位拯救百姓的领袖摩西 [4] ——根据我所知道的摩西的故事,讲他饥渴交加地漂泊过荒漠,但却决不用自由换取报酬丰富的奴隶地位,讲他行善和博爱。——关于那个残忍的报复心重的上帝,关于那个向人要求贡献、住在华丽圣殿里、造成阶级差别的上帝,关于那个享有特权、要求人们一字一句信仰《圣经》的耶稣,关于那个要求纳税、迫害同胞的耶稣,关于在圣书中、在讲道台上以及钟声和赞美歌里都加以宣扬的那个从事重利盘剥、传布仇恨和自私自利的摩西,诺埃米一点都不知道!
“先生,我想现在您总该了解我们是什么人和我们在这里干些什么了。也许您还想知道,那个人凭什么来威胁我们吧?
“他就是我丈夫从前为他作保,为他自杀,我们也为他远离尘世和人类社会的那个人的儿子。
“在我们家破人亡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而且沉重的打击也落到了他身上,因为他父亲连他也抛弃啦。
“这孩子竟变成这样一个卑鄙的人,我实在毫不奇怪。
“他被父亲遗弃,被抛进恶劣的社会环境里,依靠别人的施舍过活;他被那个做儿女的本应以童心的尊敬看得很神圣的人所欺骗和偷窃,从小就打上了骗子的儿子的烙印,自然要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人啰。这难道有什么奇怪吗?虽然我很了解他是怎样的人,却不十分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
“而许多到岛上来的外界人,倒知道他的一些底细。
“他在他父亲逃走后不久,也到土耳其去了。当时他说是出外寻父。如今既有人肯定说他当时找到了他的父亲,也有人说他在那里连他父亲的影子都没见着。甚至还有不少人讲,他同样偷了他父亲的钱逃跑了,并且很快就全部挥霍光。到底怎样,不得而知。没有人能从他嘴里了解到什么,因为他从来不说真话。他去过哪儿?干了些什么?关于这些问题他总是信口胡说,而且说得煞有介事,甚至亲眼看到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也被弄得迷迷糊糊,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人们今天瞧见他在这里,明天又瞧见他在那里。他时常来往于土耳其、意大利、波兰和匈牙利,而且据他讲,这些国家的名人他没有一个是不认识的。他只要和谁见过一次面,就一定要骗谁;而且谁被他骗过一次,就可以指望他还会再来骗第二次。他会十种语言,他说他是哪国人,人们就会相信他是哪国人。他这一次来是商人,下一次来是军人,再来又成了船员啦。他今天是土耳其人,明天又是希腊人。有人还曾亲眼见到他是波兰的伯爵,是一位俄罗斯公主的未婚夫,是出售万灵药的德意志神医。他在世界上确实干了些什么,没法探听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被雇用的特务。哪一国特务?土耳其的,奥地利的,还是俄罗斯的?他同时是这三个国家的特务!真的,没准儿他还是另外一些国家的特务哩。他为所有的国家服务,同时也欺骗所有的国家。他每年到这个岛上来几次。他从土耳其那边岸上乘小船来到这里,再照样乘小船过河到匈牙利去。他到处干些什么,我无从知道。但千真万确的是,他到这儿来只是给我造成痛苦;而且他这么干纯粹是为了自己开开心。
“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喜好吃喝玩乐的人。我这里有好吃的东西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他喜欢管她叫未婚妻,逗她生气。诺埃米非常恨他;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仇恨多么有理由。不过,我不相信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只是为了这些才到这个岛上来;这个岛上也许还隐藏着与我毫不相干的其他秘密。他是被雇用的特务,当特务的人是没有好心眼儿的。他从头顶到脚跟全坏透了。他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知道我没有任何权利和我的女儿一起占有这个岛,在这一点上我不能找出任何人类的法律根据。他知道这个秘密,就借此勒索我们母女,气我们,找我们的麻烦。他威胁我们说,如果我们不买他的账,不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他就要向奥地利政府和土耳其政府告发我们。这两国政府一旦知道多瑙河心出现了一块新的土地,而且直到目前为止这块土地在所有和约中还没有提到过,它们立即就会发生争执,并且在争端没有解决之前,会像在阿利翁山和森纳河之间那块被宣布为无主的地区那样,把所有的居民从争议的地区赶走。他只要一句话,就足以把我在这个荒岛上十二年来历尽千辛万苦所创建的一切全部毁掉,就足以把我们感到这样幸福的乐园变为一片荒地,使我们重新沦为无家可归的人。还有,我们不仅害怕被皇帝雇用的爪牙发现,而且也生怕被教士们发现。因为如果那些大主教、主教、修道院长和教区牧师知道这个岛上有个女孩子从受洗到现在长大成人,一直没再进过教堂,那么他们就会用暴力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不定塞进哪个修道院里去。先生,我为什么在夜间唉声叹气,扰得您睡不着觉,您现在该明白了吧?”
提玛尔抬头凝视着渐渐从白杨树梢间落下去的一轮明月。
“为什么我现在不是一个有权有势的贵人?”他心里想。
“这个人随时都可以使我们倒霉,”特蕾莎继续说,“他只要在维也纳或伊斯坦布尔宣布,在多瑙河心出现了一块新的土地,我们就完了。在这一带不会有人告发我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勾当。可是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个岛之所以能够存在,完全在于岛顶上这块岩石,它抵挡着多瑙河的洪流。若干年前,在土耳其人跟塞尔维亚君王米洛什打仗的时候,塞尔维亚的走私贩子曾把三箱火药藏在岛上的金雀花丛里。后来再也没有人来找这几只箱子。也许藏箱子的人已经被抓到,处死了。我发现了这三只箱子,就把它们搬来,放在这块大岩石最深的洞里了。先生!要是谁想把我从这个现在不属于任何人的岛上赶走的话,那我就把引火线放到火药上,把岩石连同我们大家一起炸掉。这一来,在第二年春天凌汛过去以后,谁也不会再找到这个岛的一点点影子了。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扰得您在那儿睡不着了吧?”
提玛尔双手托住脑袋,凝视前方。
“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特蕾莎太太说,同时更凑近些,好让提玛尔听清她那压低到耳语般的声音,“这个人偏偏在今天到岛上来,而且又突然溜走了,除了因为他在最后一家酒店里输得精光,想来我这里勒索几个钱以外,我认为还有别的原因。他这次光顾的目的不在您,就在另外那位先生身上。谁要是有能够让他发财的秘密,可要小心!”
月亮沉到白杨树后面了,东方开始显出鱼肚白,树丛中发出黄莺的啭鸣。天亮了。
从奥茨特洛瓦岛传来一声拖长的船号声,划破周围的沉寂,那是船员的起床号声。
这当儿,石砾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船员从岸边跑来报告说,船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风已停息,可以启航。
两位客人,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和他的女儿——美丽白皙的蒂美娅,从小屋中走了出来。
诺埃米也已经准备好了。她在厨房里用鲜山羊奶做了一顿早点——用玉米花代替咖啡,用蜂蜜代替糖。蒂美娅没有喝,她把自己那份给了娜西萨,娜西萨也接受了外国姑娘的馈赠。这使得诺埃米心里很不痛快。
埃提姆·特里卡利斯问提玛尔,昨天晚上来的那位先生哪儿去了。提玛尔告诉他说,那个人在夜间就走了。
埃提姆·特里卡利斯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变得更阴沉了。
接着大家一一向特蕾莎告辞。蒂美娅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说她仍然感到不舒服。提玛尔最后一个和女主人握手。他交给她一条土耳其花绸围巾,说是送给诺埃米的。做妈妈的一面道谢,一面回答说,姑娘一定会把它围上。
“我不久还会再上这儿来的。”提玛尔告别说。
接着客人们离开小房,顺着草径向他们的船走去。特蕾莎和阿尔米拉一直送他们到河边。
诺埃米却登上岩石,坐在密密的猿猴草中间,周围是叶子肥大的佛甲草。她从那里用充满热情的蓝眼睛,沉思地目送驶去的小船。娜西萨悄悄溜到她跟前,爬到她的怀里,仰着脸儿贴在她的胸脯上。
“滚开!你这个变心的东西!原来你就这样爱我呀?难道你非要抛弃我,讨好另外那个姑娘不成吗?就因为人家长得漂亮,我不如她!现在你当然又来找我啰,因为那个姑娘走了,你现在又觉得我不错了,是不是?去!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随后她用双手把这个不懂事的小东西按在自己胸上,一面抚摸着白猫脑袋下面光滑的脖颈,一面目送着小船,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
* * *
[1] 潘切沃,南斯拉夫城市,在贝尔格莱德东北。
[2] 第二迦南,巴勒斯坦和叙利亚的沿海产粮地区。
[3] 圣斯蒂凡节,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圣斯蒂凡是耶稣死后首先殉道的人。
[4] 摩西,《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