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圣芭尔芭拉”号的厄运
现在“圣芭尔芭拉”号毫无阻碍地继续逆流行驶在多瑙河上,提玛尔除了每天和纤夫发生些争执以外,再没有烦心的事了。
多瑙河在匈牙利盆地上变得非常单调乏味,这里既没有岩壁,也没有急流和古迹,两岸除了连绵不断的垂柳和白杨以外,就什么也看不到。
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讲给蒂美娅听。
姑娘经常整天待在船舱里,不出一点声音。她孤单单地坐在房中,给她送进去的饭食往往原封未动又端出来。
夜渐渐地长了。已是十月末,晴朗的天气突然变得多雨起来。姑娘总是关在自己静悄悄的房间里,提玛尔只在夜间隔着薄薄的板壁听到她唉声叹气,却始终未听见她哭泣。
沉重的打击也许使她的心已永远结成了冰块。得有一颗发出多少温暖的心,才能融化这块冰呢?
可怜的朋友,你干吗去想这个?为什么你不论醒着还是闭上眼睛,都梦想着那张白皙的脸庞?即使这位姑娘并不怎么漂亮,但人家毕竟有钱,而你却是个穷鬼。像你这样一个穷光蛋,怎么能一心惦记着这样一位高贵的阔小姐呢?要是情形颠倒过来,你像她现在这样富有,她变成一个穷人,那就好了!蒂美娅究竟有多少钱呢?提玛尔想要算清楚好让自己死了心,不再存这种痴心妄想。
她父亲给她留下了一千金币的现款,加上这一船小麦,现时值一万金币,大概她还有珠宝首饰。因此,这位姑娘属于有十万盾 [1] 陪嫁的那一流人物;而在匈牙利的城市里,这样的人就算是有钱的配偶了。
想到这里,提玛尔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保住了的阿利·邱尔巴德希的财产实际上值一万金币;而这笔款子重量不会超过六十六磅。比起所有金属来金子的体积最小,六十六磅金子可以包在一个行囊里,一个步行人也能把它背在肩上赶路。所以,这笔财富尽可以装在一个口袋里,随身带着翻山越岭,用不了两个星期就能平安到达匈牙利。那么,阿利·邱尔巴德希为什么非要把它换成小麦,装上整整一大橡木船,冒着风暴、旋涡、礁石和浅滩的危险,经受检疫站和检查哨的阻难,走上一个半月之久呢?对于这个问题,提玛尔找不出答案。
另外还有一个与这问题有关的谜,那就是如果阿利·邱尔巴德希的财宝——不管它的来路正当与否——总共只值一万一千到一万二千金币的话,那么土耳其政府为什么要这样兴师动众地进行追捕?为什么竟调动一艘二十四桨的炮艇顺着多瑙河追击,并派遣特务和急使来跟踪这个逃犯呢?一个穷管事认为是一笔可观的款项,对赫赫的土耳其君主说来,只不过是一点儿布施罢了。纵使扣住了这价值一万金币的财产,等到这笔钱经过那些告密者、执行官和其他贪官污吏的手重新流回去的时候,剩下的恐怕连苏丹的一袋烟钱都不够了吧。
为追缴这么一点点东西,就值得土耳其方面这样兴师动众吗?
莫非主要目标是蒂美娅?以提玛尔的精明,虽然深知这仅是一种摊测,但由于他非常爱作浪漫的幻想,所以也就认为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了。
一天傍晚,风赶走了天上的浮云,提玛尔从船舱的窗户中向外眺望,只见西方的地平线上现出一弯新月:“红月牙儿!”
镰刀般的红月牙儿把它的光辉洒在多瑙河如镜的水面上。
提玛尔觉得月亮仿佛是一个人脸的侧面,就像月份牌上画的那样,正咧开嘴在说什么。只是人们始终不能了解月亮的话——这是一种陌生的语言。
月下的梦游病患者或许能了解,因为他们熟悉这种话;可是一旦醒过来,他们也立刻忘记自己跟月亮说了些什么。
蓦地,提玛尔仿佛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为哪些问题呢?为所有的问题。为他为什么心跳?还是为他为什么冥思苦想?两者全有。只是他还解释不清楚这些答案!
红月牙儿渐渐向多瑙河的水面下沉没,同时把它在水波上闪动的光芒反射到船头,好像在问:“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亮把最后闪烁的一点点亮光也慢慢沉到了水下,似乎在说:“我明儿再来,那时你就会明白了!”
舵手主张趁日落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间,继续向前行驶。他们已经过了阿尔玛斯,来到科马罗姆附近。发布拉·亚诺斯对多瑙河这一带非常熟悉,他合着眼也能掌舵。从这里直到多瑙河的支流腊博河 [2] ,河道上再没有任何危险的障碍了。
真没想到!船行到费茨托附近,水下突然轰隆一声,声音不大,几乎听不见。舵手却因此大吃一惊,立即向岸上的纤夫吆喝:“停住!停住!”
提玛尔也唰的一下脸色煞白,惊愕地愣了片刻。他的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这在整个旅程中还是第一次。
“我们撞到一棵树上了!”他向舵手喊道。
身体魁伟而结实的发布拉·亚诺斯神经错乱似的扔下船舵,沿着甲板像个孩子那样哭着奔向船舱。
撞到一棵树上了!
是的,真的撞到一棵树上了。每逢多瑙河发大水,总要冲破堤岸,把连根拔起的大树卷入河床,于是这些大树就被黏附在根上的泥团坠入水底。这样一棵树的树根便足以使逆水拖上来的货船遭殃,把船底撞个窟窿。
舵手遇到礁石和沙滩时倒能保护船只不受损伤;可遇到险恶地埋伏在水下的带根大树,知识、经验和机智就都无济于事了。多瑙河里沉没的船只,多数都是这种暗藏的死树造成的。
“我们这下子可完啦!”舵手和船员异口同声地喊叫着。各人都离开自己的岗位,急忙把包裹和箱子抢救到舢板上。
船在河心打了横,船头开始下沉。别指望再挽救它了。这完全不可能。船上的货物都是装得满满的口袋,不等把这些口袋挪开堵住窟窿,整个船早就沉没啦。
提玛尔急忙拉开蒂美娅的舱门。
“小姐!赶紧收拾您的衣服,带着桌上那个匣子!我们的船要沉了。咱们必须逃命!”
他亲自帮助受惊的姑娘穿上暖和的长袍,并告诉她如何下到舢板上去,到了那儿舵手一定会照管她的。
说完,他奔向自己的船舱,抢救装着船舶证件和船上现金的木箱去了。
可是发布拉·亚诺斯实在没有一点援救蒂美娅的意思。他一见姑娘,就气愤极了。
“我就说嘛,这个眉毛连到一起的白脸蛋妖精会使我们大家遭殃的。早该把她扔到水里去!”
蒂美娅听不懂舵手的话,可是非常害怕他那两只血红的眼睛,因而宁愿跑回船舱,躺在床上,看着河水涌进了舱门,慢慢地一直涨到床沿。她一边看着水涨一边想,如果河水现在把她冲走,那么就可以把她顺流一直带到父亲安息的河底;她希望那时候能跟父亲重新团聚。
提玛尔在自己舱中把所有必需的东西匆匆装进一只箱子,然后扛到肩上,奔向舢板。这时候河水已经没到他的膝盖了。
“蒂美娅在哪儿?”他发现姑娘没在舢板上,就大声问道。
“鬼才知道哩。”舵手不满地嘟囔说,“她要不在世上更好。”
提玛尔在齐腰深的水中奔回蒂美娅的船舱,把她连同所带的东西一起抱起来。
“那个匣子您带上了吗?”
“嗯。”姑娘低声应着。
他没有再问什么,抱着她冲到了外面甲板上。他两手托着她下了舢板,把她放在舢板当中的长凳上坐下。
“圣芭尔芭拉”号很快地完了。
船由船头向下沉没,几分钟后,水面上便只露着后甲板和桅杆以及松塌塌的曳索了。
“把小船划开!”提玛尔命令桨手道,于是舢板开始向河岸靠近。
“您那只匣子在哪儿?”舢板已划出相当远以后,提玛尔问姑娘。
“在这儿。”蒂美娅一面回答,一面取出带来的那个糖果盒给他看。
“糟糕!这是糖果盒,不是那个钱匣啊!”
蒂美娅确实只抢救出了那盒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另外那位姑娘,她的新姐姐的蜜饯糖果;而装着全部现款的钱匣呢,却给丢下了。钱匣仍留在已经沉没的舱房里。
“回大船!”提玛尔大声对舵手喊道。
“决不至于有谁发了神经病,要到水底下去找什么吧?”发布拉·亚诺斯嘟囔说。
“掉过船头!少废话!我命令回去!”
于是舢板又驶回沉没的大船旁边。
提玛尔没有派别人;他亲自跳上后甲板,顺着甲板上的扶梯设法向没在水下的船舱摸去。
当提玛尔没入波涛的时候,蒂美娅瞪着她那两只大黑眼睛紧紧盯着他,似乎想说:
“你也要这样丢下我到洪水里去吗?”
提玛尔必须特别小心,因为大船已经歪向一边,而且正好歪向蒂美娅的舱房那边。他必须紧紧抓住甲板,才不致滑下去。
这时他摸到了舱门。幸亏舱门由于水向里灌没有关上,否则他得费很大工夫去打开。
舱里黑魆魆的,水一直漫到了舱顶。他径直摸索到桌旁,在桌上没有找到钱匣。也许姑娘把它丢在床上了吧?床已经浮到舱顶上,提玛尔不得不把它拖下来。床上也没有。也许由于船身倾斜,钱匣滑到地上了吧?他两手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最后他用脚找到了。他的脚踢到了钱匣,原来真的掉在地板上了。他紧抱住钱匣,好不容易才走到对面的甲板上;到了这里他就再不需要抓住什么了。
其实,提玛尔只在水下待了整整一分钟,蒂美娅却觉得这段时间无限漫长。在这一分钟里,她也憋住气,好像要亲自体验一下,人到底一口气能够憋多长时间。
直到看见提玛尔的脑袋重新钻出水面,她才深深地舒了口气。
提玛尔把捞出的钱匣交给她,这当儿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但不是为了钱匣!
“哎,管事先生!”舵手一面扶提玛尔到舢板上来,一面对他大声说,“您为这个眉毛连到一起的姑娘已经钻到水里三次了!三次!”
蒂美娅低声请求提玛尔,让他把“三次”这个词给她译成希腊话。提玛尔用希腊话告诉了蒂美娅,姑娘便久久凝视着他,同时轻声地把“三次”这个词念了又念。
舢板朝着阿尔玛斯方向划向河岸。波涛汹涌的河水在夕阳中粼粼地闪烁着湛蓝色的光辉。水面上仅仅能看出一道黑色长线,好像表示痛苦的惊叹号或者引起对整个人生进行沉思的破折号,那就是沉船“圣芭尔芭拉”号的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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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盾,荷兰货币单位。
[2] 腊博河,多瑙河的支流,在匈牙利西北部,流经科马罗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