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场
〔花园里。
〔阿玛莉亚在弹奏拨弦琴。
阿玛莉亚:
美如天使,充满瓦尔哈拉[97]的极乐,
在所有的少年中以他最为英俊,
他的目光宛如五月太阳和煦温馨,
碧蓝如镜的大海反射出晶光莹莹。
他的拥抱——令人如痴如狂,
心贴着心,一同搏动热情奔放,
嘴、耳都被拴住——眼前黑夜茫茫——
精神飞旋,直冲九天之上。
他的亲吻——使人如进天国,
犹如两股火焰交融结合,
竖琴的声调融成一片,
汇成天国纶音,优美祥和。
精神和精神依次跌落,飞升奔腾,
嘴唇和面颊如火焰燃烧不住颤抖——
心灵浸入心灵——大地和天空浮动,
仿佛围着恋人消逝化为乌有。
他已逝去——那悸动的叹息,唉,
白白地向他送去,全都徒然。
他已逝去——所有人生的欢乐
化为一声渐渐咽哑的喟叹!——
〔弗朗茨上。
弗朗茨:
又到这儿来了,你这顽固成性耽于梦想的姑娘?你从欢快的盛宴溜走,使嘉宾们大为扫兴。
阿玛莉亚:
这些无辜的欢乐真是可惜!为你父亲送葬的哀乐想必还在你的耳际回荡——
弗朗茨: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没完没了的哀叹?让死者安息,使生者快乐!我来——
阿玛莉亚:
你什么时候再走开?
弗朗茨:
啊,可怜!别老绷着一张阴沉高傲的脸庞!你使我心情阴郁,阿玛莉亚。我来,是要告诉你——
阿玛莉亚:
我非听不可,弗朗茨·封·莫尔如今已变成主人。
弗朗茨:
一百六十个骠骑兵——九十三个龙骑兵,大约四十名猎骑兵——合在一起三百人。
莫尔:
三百对一!你们每一个都有权要求这颗脑袋!(他脱掉帽子露出脑袋)我在这儿举起我的匕首!凭着我永生不死的灵魂发誓!我绝不离开你们。
施魏策尔:
别发誓赌咒!你不知道你以后到底会幸福还是会悔恨。
莫尔:
凭着我的罗勒的尸骨发誓!我绝不离开你们!
〔柯辛斯基上。
柯辛斯基(自语):
他们说,在这个地区附近我能碰见他——嘿,真是的!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脸庞?——莫非就是他们——怎么,倘若这些人——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我要上去跟他们搭话。
施瓦茨:
大家注意!谁来了?
柯辛斯基:
我的先生们!请你们原谅!我不知道我走对路了没有?
莫尔:
如果你走对了,我们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柯辛斯基:
一伙男子汉呗!
施魏策尔:
我们像是男子汉吗,首领?
柯辛斯基:
我要找的是直面死亡,让危险像条驯蛇似的在身边游动的男子汉,他们把自由看得高于荣誉和生命,光是他们的名字就受到穷苦人和受压迫者的欢迎,使得勇敢无畏的人为之胆怯,使暴君们为之失色。
施魏策尔(对首领):
我喜欢这小伙子。——听着,好朋友!你找到了你想找的人。
柯辛斯基:
我想也是,我希望不久你们能成为我的弟兄。——这样你们也可以让我找到我真正要找的人,你们的首领,伟大的封·莫尔伯爵。
施魏策尔(热情地向他伸出手去):
亲爱的孩子!咱们交个朋友吧。
莫尔(走近):
您[102]也认得首领?
柯辛斯基:
你[103]就是首领——就是这表情——谁看见了你还会另外去找人?(久久凝视莫尔)我一直想要看见一个具有毁灭性目光的男子汉,坐在迦太基[104]的断壁残垣之上,——现在我不再怀有这种愿望了!
〔出现一个长时间的冷场。
施魏策尔:
这小子真灵!
莫尔:
您有什么事来找我?
柯辛斯基:
啊,首领!是我那极端残酷的命运——我在这世界上惊涛骇浪的大海里遭到海难沉船,不得不看到我一生的种种希望全都沉入海底,剩下的别无所有,只有那折磨人的回忆让我记起我遭受到的损失。我若不另外设法来使这些回忆窒息,它们定会使我发疯。
柯辛斯基
莫尔:
又来了一个抱怨神意的人!——说下去吧。
柯辛斯基:
我入伍当兵。在那里灾难也追随着我——我参加一次前往东印度的航行,我的船触礁沉没——只是一次计划破灭!我后来终于到处都听到你的英雄事迹,他们称之为杀人放火,我就从三十海里之外起程前来这里,我下定坚定的决心,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就在你手下当差——我求你,尊敬的首领,别拒绝我的请求!
施魏策尔(跳了起来):
好啊,好啊!这一来我们的罗勒千百倍地得到了补偿!我们这个帮又多了一个不要命的兄弟。
莫尔:
你[105]姓什么?
柯辛斯基:
柯辛斯基。
莫尔:
怎么,柯辛斯基,你是不是也知道,你是一个生性轻率的男孩,活像一个不假思索的女孩?冒失地迈出了你一生中重大的一步?——你在这里既没有球玩也没有九柱戏玩,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柯辛斯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二十四岁,但是我看见过宝剑闪闪发光,听见过子弹在我身旁呼啸。
莫尔:
是吗,年轻的先生?——难道你学习击剑就是为了一个帝国金币,把可怜的过往行客一剑刺倒在地,或者阴险地向妇女的腹部刺上一剑?走吧,走吧!你逃离了你的奶妈,因为她拿起鞭子威胁着要打你。
施魏策尔:
见鬼,首领!你想什么呢?你想把这个赫剌克勒斯赶走?他看上去的架势不是正像要用一把汤勺把萨克逊元帅[106]赶过恒河去吗?
莫尔:
就因为你的琐碎小事全都失败了,你就跑来要做一个无赖,一个杀人放火的家伙?——杀人,孩子,你懂得这个字的意思吗?你用棍子把罂粟花的花冠打掉,你可以安静地去睡觉,可要是你心里装着一件杀人案件——
柯辛斯基:
你叫我去干的每一件杀人事件,我都愿意负责。
莫尔:
什么?你竟这样聪明,你竟胆敢用阿谀奉承来抓住一位男子汉?你从哪儿知道,我就不做噩梦或者在死床上我就不会脸色发白?你干了多少事情,你一边干,一边想到要为之负责?
柯辛斯基:
真的!还干得很少;但是这次前来投奔你,[高贵的伯爵],就是想去做一些。
莫尔:
你的家庭教师把罗宾汉[107]的故事塞到你的手里——应该把这些不谨慎的流氓老师统统都钉在苦役船上去服役,——这篇故事激起了你的孩子气的想像力,并且把对伟大人物的疯狂渴望传染给你?你心里痒痒的渴望获得美名和荣誉吧?你想用杀人放火的行径来换取不朽的盛名?你听好,野心勃勃的少年!杀人放火是不会戴上桂冠的!是不会为匪徒的胜利高奏凯歌的,但是会带来诅咒、危险、死亡、耻辱——你没看见竖在山丘上的那座绞架?
施皮格尔贝格(不以为然地走来走去):
嗳,多么愚蠢!多么可恶,多么不可原谅的愚蠢!这可不是应有的举止!我可是另外一个做法。
柯辛斯基: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
莫尔:
好样的!举世无双!你在学校里表现良好,把你的塞内加[108]背得滚瓜烂熟。——不过,亲爱的朋友,用这类的警句你无法说服受苦受难的人,你也没法减轻痛苦的箭矢造成的伤害。——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儿子!(他握住柯辛斯基的手)想一想,我是作为父亲在规劝你——趁你还没跳下深渊,先了解一下它有多深!如果你在这世上还能找到一种欢乐,别出此下策——可能会出现有些瞬间,你会——突然醒来——然后——但愿不至于太晚。你到这里来,就仿佛迈出了人类的圈子——你要么成为一个超乎常人的人,要么你就成了魔鬼——我再说一遍,我的儿子!你只要还有一星希望的火花在什么地方闪烁,那就离开这个可怕的团伙,如果不是更高的智慧就是绝望把它缔造起来,——人们很可能舛错——相信我,人们可能把这当做精神的强大,到末了它只是绝望而已——相信我,相信我!赶快离开这里。
柯辛斯基:
不!我现在再也不逃走了。如果我的请求不能打动你,那就听听我的不幸的故事吧。——那你会亲自把匕首塞进我的手里,你会——请你们席地而坐,仔细听我说吧!
莫尔:
我愿意听你的故事。
柯辛斯基:
你们知道吗,我是一名波希米亚的贵族,由于家父早死,我成了一个幅员辽阔的骑士庄园的主人。那个地方真像乐园一般——因为它有一个天使——一个少女拥有一切花信年华的魅力,纯洁得像天上的光芒。可是,我在跟谁说这些呢?我的话像阵风似的从你们耳边飘过——你们从来没有爱过,也从未被人爱过——
施魏策尔:
小声点,小声点!我们首领脸涨得通红。
莫尔:
别说了!我下一次再听吧——明天,往后,或者——等我看见鲜血之后。
柯辛斯基:
鲜血,鲜血——你继续听下去吧!我跟你说,鲜血会充满你整个灵魂。这姑娘出身市民阶级,是个德国人——但是一看她的模样,任何贵族的偏见全都化为乌有。她羞怯谦逊地从我手里接过结婚戒指,后天我就该把我的阿玛莉亚引上祭坛。
莫尔(迅速站起)
柯辛斯基:
幸福在即,我陶醉在幻梦之中,忙着为婚礼做种种准备,——突然一封急信召我进宫。我立即前往,他们给我看一些具有叛国内容的信件,说是出自我的手笔。我对这种恶毒用心气得面红耳赤——他们取走了我的宝剑,把我投入监狱,我完全丧失理智。
施魏策尔:
与此同时——接着说啊!我已经嗅到事情不妙。
柯辛斯基:
我在那儿关了一个月,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为我的阿玛莉亚提心吊胆,由于我的命运每分钟她都得忍受一次死亡。最后宫廷首席大臣终于露面,用甜言蜜语祝贺我经过调查完全无辜,向我宣读释放令,把我的宝剑交还给我。于是我洋洋得意地返回我的府邸,飞到我的阿玛莉亚的怀抱之中,——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午夜时分她被人带走,谁也不知道她被带到哪里,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嘿!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宛如挨了一道霹雳。我飞也似的赶到城里,在宫廷里四下打探——所有的眼睛都直盯着我,谁也不愿给我确切消息——我终于在宫殿里通过一道隐蔽的铁栅栏发现了她——她扔给我一张纸条。
施魏策尔: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柯辛斯基:
他妈的该死的混蛋!纸条上写着,他们给她两条道路供她选择,她是宁肯看我死去,还是愿意充当君主的情妇。在荣誉和爱情的斗争之中她选择了后者,(扬声大笑)而我就此获救了。
施魏策尔:
你在那儿干了些什么?
柯辛斯基:
我站在那儿犹如千雷轰顶!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鲜血!我的最后一个念头也是鲜血!我口吐白沫,奔回家里,挑选了一柄三棱剑,然后万分激动地冲进大臣的家里,因为只有他——只有他才是那个该死的说媒拉纤的家伙。想必有人在街上看见了我,因为等我冲进他家里,所有的房间都房门紧闭。我到处找,到处问;回答是他驱车去见公爵了。我立即径直前往宫廷,大家都说对他一无所知。我又返回去,撞开房门,找到了他,我正要——可是有五六个仆人从埋伏处跳出来,夺走了我手里的剑。
施魏策尔(用脚跺地):
他什么也没挨着,而你就空手而归了?
柯辛斯基:
我被抓住受到控告,经历了一场难堪的审判,无耻地——你们记住——出于特殊的恩典,我被无耻地驱逐出境;我的庄园成为礼品赐给那位大臣,我的阿玛莉亚则陷在老虎的利爪之中,终生悲叹哀泣,而我的复仇迟迟不能实现,不得不屈从于专制暴政的枷锁。
施魏策尔(站起身来,磨他的宝剑):
[这可是盼望已久的东风,首领]现在有火可点了,(首领)!
莫尔(一直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迅速跳起来对强盗们):
我必须看见她——起来!振作起来——你留下,柯辛斯基——赶快收拾一下。
强盗们:
到哪儿去?干什么?
莫尔:
到哪儿去?谁问到哪儿去?(激烈地对施魏策尔)叛徒,你想拉我的后腿?但是凭着上天的希望起誓!——
施魏策尔:
我是叛徒?——你到地狱里去,我也跟着你!
莫尔(扑在他脖子上):
兄弟,兄弟!你跟着我——她在哭泣,她为自己的一生哀泣。起来!赶快!所有的人!目标法兰肯!八天之内我们必须到达那里。
〔他们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