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乙金华宗旨》的源流和内容
1.本书的来源
本书源于中国的一个秘传圈子。长期以来,它一直是口头传承,后来才见诸文字。本书第一次印刷是在乾隆时代(18世纪),最后是1920年在北平与《慧命经》合刊重印了一千本,只在编者认为懂得书中所讨论问题的少数人当中流传。我得到了其中一本。这本小书的重印和流通缘于一场新宗教运动,此运动乃是出于中国政治经济形势的迫切需要。这时出现了一系列秘密教派,它们力图实修古代的神秘传统,以达到一种摆脱一切人生痛苦的心灵状态。除了在中国广泛流传的用乩板 注43 或鸾笔与鬼神直接沟通的巫术,他们还使用画符、祈祷和祭祀等方法。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致力于禅修或瑜伽功法这种心理学方法的秘传活动。这种方法的信徒几乎无一例外都想达到那种核心体验,而在欧洲的“瑜伽信徒”看来,这些东方功法只不过是些体育活动罢了。因此可以说,对于中国人的心灵状态而言,需要有一种完全可靠的方法来获得某些特定的心灵体验。(正如荣格正确指出的那样,至少直到最近,中国人的心灵状态在一些基本方面与欧洲人有着非常本质的不同。)除了从虚幻的外部世界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各种教派还追求其他一些目标。最高级的教派通过禅定的解脱来证悟佛教的涅槃,或者像在本书中那样,通过把人的精神本原与相互关联的精神性力量结合在一起而为死后生命继续存在的可能性做准备,这种死后生命不仅是一种注定要消解的影子般的存在,而且是一个有意识的精神。与此相关的是,还有一些学派试图通过这种禅定对某些植物—动物性的(vegetativ-animalische)生命过程(我们欧洲人这里也许会谈到内分泌系统)施加一种心灵影响,从而使生命过程得到强化、恢复活力和变得正常,甚至可以战胜死亡,使死亡成为生命过程的和谐终点:世俗之躯如蝉蜕一般脱离了精神本原,作为一具干壳遗留下来,而精神本原则能在由自身的能量系统产生出来的精神体(Geisterleib)中独立地继续存活下去。低级的教派则试图以这种方式获得一些魔力,获得驱鬼除病的能力,这时法器、念诵和书写咒语都会发挥作用。有时这种事情会导致大众的精神异常,在宗教或政治—宗教的动荡中表现出来,比如义和拳运动。近来道教的调和倾向表现为,世界五大宗教(儒家、道教、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有时还要特别提到犹太教)的成员都可以入教,同时不必离开各自的宗教团体。
在简述了这种运动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生背景之后,我们还需要概述一下本书教义的来源。一些非常引人注目的发现表明,这些教义要比其成书年代古老得多。《太乙金华宗旨》 注44 的雕版印刷可以追溯到17世纪——本书编者说他在北京经营书籍和古玩的商业街琉璃厂发现了一册那时的残本,后来又通过友人的书将其补全——而口头传承则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纪唐代的金丹教。其创始人据说是著名的道教祖师吕岩(吕洞宾),后来的民间传说将其列为八仙之一,关于他有众多神话传说和所有宗教一样,无论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这个教派在唐代得到宽容和鼓励,并且广为流传。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开始遭遇厄运,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秘传的神秘宗教,教徒们被怀疑有政治阴谋,于是屡屡遭到怀有敌意的政府的迫害,最后在清朝政权倒台之前遭到清朝政权极为残酷的镇压。 注45 许多金丹教成员改信了基督教,他们即使没有直接进教堂,对教堂也是非常友好的。
我们这本书极为出色地阐述了金丹教的教义,书中内容据说出自吕岩。吕岩又名吕洞宾,本书尊称他为吕祖,他生于公元755年,是8世纪末9世纪初的人。正文后的评注是后人所加,但源自同一传承。
那么,吕祖又是从哪里得到他这些玄秘教义的呢?他本人把其根源追溯到关尹子,即看守函谷关的那位尹喜,传说老子就是为他而写下了《道德经》。事实上,该体系中有许多思想都来自《道德经》中玄妙神秘的教义,比如“山谷中的神”就等同于老子所说的“谷神”,等等。但是道教在汉代已经越来越退化为一种外在的巫术,因为道教术士试图通过炼丹术发现金丹(点金石),由贱金属制造出黄金以及使人的肉体不朽。而吕岩的活动则代表一种改革,它使炼丹术符号变成了心理过程的象征。在这方面,他重新接近了老子原本的思想。老子完全是一个自由思想家,他的继承者庄子嘲笑瑜伽功法、巫医和长生不老药追求者的各种骗术花招(虽然他本人也曾修习禅定,达到了合一状态,并且在此基础之上建立了他那博大的思想体系)。然而在吕岩那里存在着某种信仰和宗教倾向,他受佛教影响相信外部世界是虚幻的,但又与佛教有着明显区别。吕岩力图在瞬息万变的现象世界中找到固定不动的极点,从而获得永恒的生命,这与否认实际存在着任何自我的佛教是绝对相左的。然而,当时统治中国思想的大乘佛教的影响不容低估,佛教经典被一再引用。事实上,在我们这部经典中,这种影响甚至超过了一般情况下金丹教所受的影响。第三章的后半部分明确提到了所谓的“止观”方法,这是智顗的天台宗修习的纯佛教方法。从这一点来看,这部经典的表述中存在着某种不连贯之处,一方面它进一步描述了“金花”的培育;另一方面又出现了否弃世界、将目标断然转向涅槃的纯粹佛教思想。如果从精神高度和作品的整体性来考虑,那么随后几章 注46 有些东拼西凑,价值没有那么大。此外,关于通过“回光”来获得内在的新生以及产生圣胎的功法,本书只描述了最初几个阶段,尽管后面的阶段被称为目标,比如参见柳华阳的《续命方》[即《慧命经》],它对后面几个阶段作了进一步解释。因此我们不能不怀疑,有一部分文本实际上已经遗失,替代品则另有来源。如果是这样,那么上述的不连贯和未译出的几章的水平下降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如果不带偏见地进行解读,我们就会注意到,道教和佛教这两个思想来源还不够。以《易经》为基础的儒家形式也在书中得到了体现。《易经》中的八种基本卦象作为某些内心过程的符号在书中数次出现。我们将试图进一步解释运用这些符号所产生的影响。此外,由于儒家与道教有着广泛的共同基础,所以它们的思想结合不会破坏连贯性。
如果追问这种光教指向何方,那么我们首先会想到波斯,因为在唐代,中国很多地方都有波斯寺院。不过,虽然某些观点与查拉图斯特拉宗教尤其是波斯神秘主义相符,但也存在着非常巨大的差异。还有一种想法是,基督教产生了直接影响。在唐代,作为基督教支派的景教有很高威望,信奉这种宗教的是与唐朝皇帝结盟的维吾尔人,公元781年在长安立的那块著名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便是明证,碑上刻有中文和叙利亚文两种文字。因此,景教与金丹教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有可能的。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甚至认为金丹教不过是古代景教的遗存罢了。他的根据是,金丹教在某些仪式和传统上与基督教非常接近。后来,凭借着伯希和(Pelliot)在敦煌发现的景教礼拜仪式,佐伯好郎(P. Y. Saeki) 注47 重拾这一理论,进一步确立了一系列类比。他甚至认为金丹教的创始人吕岩就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记录者亚当(Adam),因为亚当签了一个中文名字“吕秀岩”。根据他的假说,金丹教的创始人吕岩竟然是一个景教徒!佐伯好郎踌躇满志,带着这种鉴定的喜悦越走越远;他的所有证据几乎都很有说服力,但总是缺少那个能使证据合乎道理的决定性论点。许多部分证明加起来并不能组成一个整体证明。不过我们必须承认,金丹教中的确夹杂了浓厚的景教思想,这在这本书中也表现得很明显。在这些思想中,有一部分裹着陌生的外衣而显得很古怪,而另一部分则获得了一种显著的新活力。这里我们又看到了那个一再被证明的观点:
“东方和西方,不会再各自一方。”(歌德)
2.本书的心理学和宇宙论前提
为了理解接下来的译文,有必要对其方法所依据的哲学基础再讲几句。在某种程度上,这种世界观是所有中国哲学流派的共同财富。它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的基础之上,即宇宙和人从根本上说服从同样的法则。人是一个小宇宙,与大宇宙并无严格界限。同样的法则支配两者,由此可以及彼,由彼也可以及此。心灵和宇宙的关系就像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因此,人自然参与了全部宇宙事件,里里外外同它们交织在一起。
于是,道(世界的意义、道路)支配着人,也支配着不可见和可见的自然(天和地)。“道”这个字的最初写法 注48 是由一个“首”字(这里应作“开始”解)、一个双写的“走”字(也是“道路”的意思)以及下面的一个意为“保持站立”的字(在后来的写法中省略了)所组成的。因此,这个字的本义是“一条从开端出发直接导向目标的自身固定的道路”。其基本思想是,道虽然自身不动,却使所有运动得以获得和有了法则。天道是星辰运行所要遵循的道路,人道则是人生所要遵循的道路。老子在形而上学意义上使用了这个词,把它当成了最终的世界本原,当成了在任何实现之前、尚未用二元对立划分世界之前所存在的意义。本书预设了这种术语用法。
在儒家思想中,这个术语的用法略有不同。“道”在这里有一种内在世界的含义,意指“正确的道路”,一方面是天道;另一方面是人道。在儒家思想中,未分的一的最终本原是“太极”。“极”这个字在本书中也时有出现,意思与“道”相同。
从道或太极之中产生了实在的本原,即光明的一极(“阳”)和黑暗的一极(“阴”)。一些欧洲研究者会首先想到性别关系,但这两个字其实与自然现象有关。“阴”是阴影,所以是山的北面和水的南面(因为白天太阳的位置使河流的南面显得阴暗)。“阳”原本指飞舞的信号旗,与“阴”相对,是山的南面和水的北面。正是由“光明”和“黑暗”这两种含义衍生出了所有对立两级(包括两性)。然而,阴和阳只在现象领域起作用,它们共同源于未分的一,其中阳是决定性的主动本原,阴则是被导出或被决定的被动本原,因此很明显,这些思想并非基于一种形而上学的二元论。乾和坤这两个概念没有阴阳那么抽象,它们源于《易经》,以天和地为象征。通过天和地的结合,通过这一活动舞台内部的两种原初力量的作用(根据道这个原初法则),就产生了“万物”即外部世界。
从外部来看,人就其身体显现而言也在万物之中,人的所有部分也是一个小天地。因此根据儒家学说,人的内在本性来源于天,或如道家所说,是道的一种显现形式。在现象上,人显示为诸多个体,每一个个体之中都蕴藏着核心的“一”作为生命本原。但是在出生之前,在受孕的那一瞬间,它立即分成了性和命这两极。“性”这个字由“心”和“生”所组成。中国人认为,心是情感意识之所在,对五官从外界获得的印象的情感反应会把心唤醒。当没有任何情感被表达出来,或者说处于一种超验的超意识状态的时候,作为基底(Substrat)保留下来的东西就是性。根据这个概念被赋予的更精确的定义,如果从恒常的观点来看,性本善(孟子),如果从经验历史发展的观点来看,性本恶,或者至少是中性的,只有通过社会道德的长期发展才能变成善的(荀匡)。
性无疑认为尤其与身体过程有关,人死后,魄沉入地下慢慢朽坏。而魂则是较高级的灵魂,人死后,魂升到空中,先是活动一段时间,然后消散在天空之中,或者说是流回了生命之源。在活人中,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对应于脑神经系统和交感神经系统。魂居于目,魄居于腹。魂明亮而有活力,魄阴暗而迁于俗世。“魂”由“鬼”和“云”组成,“魄”则由“鬼”和“白”组成。这其中的思想与我们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影子灵魂和身体灵魂有些类似。中国人的理解中无疑包含着类似的含义,但我们必须对这种衍生保持谨慎,因为中国最古老的书写形式中还没有表示鬼的符号,这里所涉及的原初符号也许并不能进一步衍生。无论如何,魂是明亮的阳性灵魂,魄则是阴暗的阴性灵魂。
通常的“顺流”(rechtsläufige)亦即“下流”(fallende)是这样一个生命过程,魂和魄分别作为理性因素和动物因素彼此关联。一般来说,魄这种昏昏沉沉的意志会受情欲驱使,迫使魂或理智为它服务,至少会使理智指向外部,由此魂和魄的能量渗漏出去,生命也就耗尽了。其正面结果是创造出新的存在,使生命在其中延续,原初的存在则使自身“外化”,“最终被物变成物”,其终点就是死亡。魄下堕,魂飞升,丧失能量的自我(das Ich)现在处于一种结果未定的状态。如果自我对“外化”表示默许,它就会顺着向下的拉力堕入悲惨阴沉的死亡之中,只能被生命的幻相可怜地滋养。这些幻相仍会继续吸引它,但它不再能主动参与(地狱、恶鬼)。但是在“外化”过程中,如果自我努力向上升,那么只要能被死者家属所供奉的牺牲的能量所加强,它根据自己的功过至少可以获得一段相对幸福的生命。在这两种情况下,人格要素退却,与“外化”相对应的退化随之产生:该存在将会变成一个无力的幽灵,因为它缺乏生命能量,它的命运走到了终点。此时,它在天堂或地狱中接受善恶果报,但这里的天堂或地狱并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纯粹的内心状态。它越是陷入这些状态,就越是纠缠其中,直到最终从一切可能的存在层面消失,然后进入一个新的子宫,由它储备的想象开始一个新的存在。这就是鬼的状态 。
反过来,如果活着的时候就能“逆流”,引导生命能量上升,如果魄的能量被魂所掌控,从外界事物中的解脱就会发生。自我对外界事物依然认识,但却无所欲求。这样一来,幻相的能量被打破,一种内在向上的能量循环开始发生。自我从世界的纠缠中脱身出来,死后仍然活着,因为“内化”已经阻止了生命能量的向外耗费,生命能量将在单子(Monade)的内在旋转中创造一个不依赖于肉体存在的生命中心。这样一个自我就是神。“神”这个字意为伸展、起作用,简而言之与“鬼”相对。“神”字最古老的写法是一段双波形线,也有雷、闪电、电刺激之义。只要内在旋转持续,这样一种存在就会继续下去。尽管不可见,它仍然能够影响人,激发出伟大的思想和高尚的行为。古代圣贤就是这样的存在。几千年来,他们一直在激励和教育人类。
但仍然存在着一种限制。这些存在依然是人格性的,因此要受制于时间和空间的影响。天地并非永恒,它们也并非不朽。永恒者唯有金花,通过内在的解脱,它摆脱了万物的一切纠缠。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转变了他的自我,不再被单子所限,而是超越了所有现象的二元对立,回到了未分的一,即道。这里佛教与道教有所不同。在佛教中,这种回归涅槃与自我的完全消灭有关,因为和世界一样,自我仅仅是幻相。即使定的象征,通过使外物保持静止而实现收心内视。因此艮是生死相会之所,在那里完成了“死而转生”(Stirb und Wer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