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采奏鸣曲

靳戈译ULB中华典藏网

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节)ULB中华典藏网

门徒对耶稣说:“人和妻子既是这样,倒不如不娶。”耶稣说:“这话不是人都能领受的,惟独赐给谁,谁才能领受。因为有生来是阉人,也有被人阉的,并有为天国的缘故自阉的。这话谁能领受,就可以领受。”(《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十一、十二节)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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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早春季节。我们乘火车已是第二个昼夜。一些短程乘客不断在车厢里进进出出的,但有三个人和我一样,是从始发站上的车:一位不漂亮也不年轻的太太,抽着烟,满脸痛苦的样子,穿一件半男式大衣,戴着顶小便帽;她的一位熟人,四十来岁,爱说话,穿戴讲究、新式;还有一位先生独自待在一旁,不高的个子,不时做出突然阵发性的动作,年纪不大,一头鬈发却已经明显地过早花白了,那双特别明亮的眼睛迅速地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上。他穿着做工昂贵的羊羔皮领子大衣,头戴羊羔皮高帽子。他解开大衣时,里边露出内衣和俄罗斯式的绣花衬衫。这位先生的特点,还在于偶尔不时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好像是在咳清喉咙或开始了又中断的发笑。ULB中华典藏网

旅途中,这位先生一直总竭力回避与乘客们交谈、相识。对于邻座们的攀谈,他回答得简单又尖刻,要不就看书,抬头往窗外张望,抽烟,或者从自己的一只旧袋子里取出带着的东西,喝茶或吃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我觉得他是苦于自己的孤独,于是几次想和他说说话,但因为我们是斜对面坐着,而每当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把身子转开,并拿起书本或看着窗子。ULB中华典藏网

第二天临傍晚列车到了一个大站暂停的时候,这位神经质的先生下车去要了开水,给自己沏了茶。那位穿戴讲究、新式的先生呢,我后来知道他是个律师,和穿一件半男式大衣、抽着烟的邻座太太一起,到站上喝茶去了。ULB中华典藏网

那位先生和太太不在的时候,车厢里进来了几个新的人,其中有位满脸皱纹的高个子老头儿,胡子刮得光光的,看样子是商人,他穿着鼬鼠皮袄,戴着顶前檐很大的布便帽。商人坐在了和律师一起的那位太太的位置对面,便立刻和一个年轻人聊起来,看起来那是商人的伙计,也是在那一站进的车厢。ULB中华典藏网

我是侧身坐着的,火车又停着,所以在无人通过的时候能听见他们谈话的一些片段。商人起初宣称他是到还有一站地的自家庄园去;然后他照例谈起价格,谈起商务来,他们照例谈论起眼下莫斯科做生意的情况如何如何,谈论起下诺夫戈罗德的集市。伙计开始讲述他们两人都知道的一个富商在集市上暴饮酗酒的情况,可是老头子没有让他说完,而讲起过去自己参加的在库尔维诺的暴饮来。他显然为自己曾经亲自参加过这种暴饮感到骄傲,讲述时一副得意的样子,说他和一位老相识一起喝醉了酒,在库尔维诺弄出了那样的笑话,以致只能悄悄地说说,而那伙计使整个车厢都听得见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老头子也笑了,露出两颗黄牙。ULB中华典藏网

因为听不出任何有趣的东西,我就站立起来,好乘列车开动前到月台上去溜溜。在门上我碰见了律师和太太,他们正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ULB中华典藏网

“您来不及了,”好交际的律师对我说,“现在都响第二遍铃声了。”ULB中华典藏网

还确实,没有等我走到车厢的头上,铃声就响了。我回来的时候,太太与律师之间热烈的谈话还在继续。商人老头儿默默地坐在他们对面,他严厉地注视着自己的前方,偶尔不以为然地咬咬牙。ULB中华典藏网

“她干吗直接向自己的丈夫宣布,”我从律师身边经过时,他正微笑着说,“说她没法也不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呢,因为……”ULB中华典藏网

接着,他讲述了一些我听不明白的东西。在我后边走过的,还有一些乘客,一位列车员,跑进来一名搬运工人,因为一阵相当长时间的喧哗,所以听不清楚谈话。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又听见了律师的声音,但谈话显然已经从一个局部的事件转到一般性的议论了。ULB中华典藏网

律师说,在欧洲离婚现在是社会舆论关注的问题,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也变得越来越经常了。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后,律师不再说下去了,他转过身去对着老头子。ULB中华典藏网

“从前没有这种情况的,不是吗?”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说。ULB中华典藏网

老头子想要回答,可这时候列车启动了,因此老头子便脱下布便帽,开始画十字和低声祈祷起来。律师把目光转到一边,恭恭敬敬地等待着。老头子做完祷告,又画了三次十字后,把自己的便帽戴正戴牢了,在位置上坐好了后才开始说话。ULB中华典藏网

“以前也有的,老爷,不过要少些,”他说,“照现如今的情况,没法不这样。因为人都很受过教育了嘛。”ULB中华典藏网

列车开得越来越快了,路轨交接处发出的响声使我难以听清楚他们在说的话,因为觉得有趣,我便坐得靠近些。我的邻座,那位眼睛闪闪发亮的神经质的先生显然也发生了兴趣,他没有挪动位置,留神在听。ULB中华典藏网

“不过受教育有什么不好?”太太带着几乎让人觉察不出的微笑说,“难道像古老时候那样更好些吗,那时候未婚夫和未婚妻没有见过面便结婚?”她接着说,和许多太太习惯的那样不理睬自己的话伴,而只回答她以为人家要说的那些话,“那时候,人们不知道是不是爱,能不能爱,而是碰上了什么人就同他结婚,结果一辈子受折磨;依您看,这样倒好些?”她说,看样子是把话对着我和律师,而不是对着那个和她说话的老头子。ULB中华典藏网

“变得很受过教育了嘛。”商人一边轻蔑地瞅瞅太太一边重复说,并不理睬她的问题。ULB中华典藏网

“我倒愿意知道,您怎么理解夫妻生活中的教育与失和二者之间的关系。”律师略带微笑说。ULB中华典藏网

商人想说话来着,但他被太太打断了。ULB中华典藏网

“不,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说。但是,律师制止了她。ULB中华典藏网

“不,请您让他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ULB中华典藏网

“教育出蠢事。”老头子坚决地说。ULB中华典藏网

“让不相爱的两个人结婚,然后再为夫妻生活失和感到吃惊,”太太急急忙忙说着,同时看看律师和我,甚至还看了看那位已经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的伙计,他当时正用一个胳膊肘支在座背上边微笑边倾听着谈话,“要知道,只有对牲口才能这样,主人要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而人可是有自己的偏爱、依恋的,”她说,显然是想挖苦商人。ULB中华典藏网

“您这样说没有用,太太,”老头子说,“牲口是动物,而人得守法律。”ULB中华典藏网

“哦,可是,没有爱情,人还怎么生活呢?”太太一直就那么急急忙忙发表自己的意见,大概她以为自己的意见很新鲜。ULB中华典藏网

“以前大家没有弄明白这种事情,”老头子用威严的口气说,“这事儿现如今才时行起来。有点什么事儿,她马上就会说:‘我要离开你。’庄户人家里也流行起这种时髦名堂了。她说:‘嘿,瞧你的衬衫和裤子,我可是要跟万卡一起过去了。他的头发比你的鬈。’瞧,你倒说说吧。而对一个女人来说,首要的一件事是得有惧怕心。”ULB中华典藏网

伙计看看律师,又看看太太和我。他继续保持微笑,同时显然随时准备对商人的话进行讥笑或表示支持,就看别人的反应了。ULB中华典藏网

“什么样的惧怕心?”太太说。ULB中华典藏网

“可就是这样讲:怕自己的丈——夫!就是这样的惧怕心。”ULB中华典藏网

“嘿,老爷子,这样的时代过去了。”太太甚至带着某种恶意说。ULB中华典藏网

“不,太太,这样的时代是不会过去的。夏娃,一个女人,她本来就是用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嘛,过去是这样,将来直到世纪完了仍是这样。”老头子边说边这么严肃而得意地摇晃着脑袋,以致伙计立刻认定胜利在商人一边,于是他放声大笑了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不过这是你们男人的看法,”太太不屈服,她看着我们说,“你们给了自己自由,却想把女人关在闺阁里。自己则什么事儿都可以随心所欲干去了。”ULB中华典藏网

“没有人会允许随心所欲地干的,不过一个男人在家不会招来什么,而一个做了妻子的女人嘛——那可是个靠不住的容器。”商人继续劝导说。ULB中华典藏网

商人那种劝导的口气显然征服了听众,太太则甚至感到自己给击败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投降。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不过,我认为您会同意吧,女人——是人,有着和男人一样的感情。要是她不爱自己的丈夫,那有什么办法?”ULB中华典藏网

“不爱!”商人竖起眉毛,动了动嘴唇,威严地重复说,“甭担心,会爱的!”ULB中华典藏网

这个突如其来的论断使伙计特别喜欢,于是他发出表示支持的声音。ULB中华典藏网

“哦,不,不会爱的,”太太说,“而如果没有爱情,那么要知道,对这种事情是不能勉强的。”ULB中华典藏网

“那如果妻子背叛了丈夫,那时怎么办?”律师说。ULB中华典藏网

“这是不许可的,”老头子说,“对这种事情,应该看住。”ULB中华典藏网

“可要是发生了呢,那怎么办?因为常有这种情况。”ULB中华典藏网

“看什么人了,我们这里可不经常发生。”老头子说。ULB中华典藏网

大家都沉默了。伙计稍稍移动了一下,往更近处靠,而且显然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微微笑着开始说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是的,瞧我们的一个小伙子就出了一件丑事儿。要做出评判真是太困难了。他碰上了这样一个女人,放荡的。她干起了坏事儿。而可爱的小伙子呢,是个稳健又有发展前途的人。起初,勾搭上了个办事员。他也是好心相劝。她不理睬。干出了所有各种样的下流勾当。开始偷起他的钱来了。于是,他打她。结果呢,她也越来越不像话。与一个没有受过洗礼的家伙,一个犹太人,真说不出口,通奸了。他还怎么办呢?完全抛弃了她。就这么活着,单身汉一个,而她却在东游西荡。”ULB中华典藏网

“所以他是个傻瓜,”老头子说,“要是在开始的时候对她不放任,真正的严加管束,用不着担心,她就会好好过日子了。一开始就不应当放纵。在野外是别相信马儿,而在家里则可别相信妻子。”ULB中华典藏网

这时,列车员进来收在下一站下车乘客的车票。老头子交出了自己的车票。ULB中华典藏网

“是的,对女人就得趁早管住,不然的话,一切都将完蛋。”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正如您自己刚才所讲的,已婚的男人在库纳维诺集市上寻欢作乐,那又怎么说呢?”我忍不住说。ULB中华典藏网

“这是另一码子事了。”商人说,便沉默不作声了。ULB中华典藏网

汽笛鸣响了,商人站起来取下架子上的口袋,穿好衣服,举了举帽子,走到煞车台上去了。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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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刚走出去,几个人又谈论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一个旧脑筋的老爷子。”伙计说。ULB中华典藏网

“真是一部活的《治家格言》122,”太太说,“关于女人和婚姻的观念,多野蛮!”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关于婚姻,我们离欧洲人的观点远着呢,”律师说。ULB中华典藏网

“要知道,这些人不明白的主要问题,”太太说,“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不是婚姻,只有爱情使婚姻光明美满,只有充满爱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ULB中华典藏网

伙计边说边微笑,他出于实用,希望从聪明的谈话中记住尽可能多的东西。ULB中华典藏网

在太太说话的时候,我听到背后好像有一种被打断的笑声或嚎哭声;我们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我的邻座,那位头发花白、眼睛发亮的孤独的先生,他显然对谈话发生了兴趣,在谈话进行时不被人注意地来到了我们旁边。他双手放在座位靠背上站着,而且看样子很激动:面孔红红的,一边脸颊的肌肉在抽搐。ULB中华典藏网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爱情……爱情……使得婚姻光明美满?”他吞吞吐吐说。ULB中华典藏网

看到话伴激动的样子,太太尽可能温柔和仔细地努力对他做回答。ULB中华典藏网

“真正的爱情……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有了这种爱情,婚姻也就可能。”太太说。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可是真正的爱情是指什么呢?”眼睛发亮的先生说着,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和一副羞怯的样子。ULB中华典藏网

“所有的人都知道,什么是爱情。”太太说,显然是想中断和他的交谈。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我不知道,”先生说,“应当确定一下,您是指……”ULB中华典藏网

“怎么?简单得很,”太太说,但是她开始考虑了,“爱情?爱情是专对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所表现的比对所有其他人更倾心的感情。”她说。ULB中华典藏网

“倾心多长时间呢?一个月?两天,半个小时?”头发花白的先生说完后,便笑了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不,请原谅,您说的显然不是它。”ULB中华典藏网

“不对,我说的正是它。”ULB中华典藏网

“人家的意思,”律师指着太太插进来说,“婚姻应当首先出自感情,要是您喜欢的话,也就是爱情,而如果有这样的感情,那么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婚姻才会是就像所说的那样光明美满,而不是另一种样子。其次呢,任何的婚姻,如果其基础没有自然的感情——要是您喜欢的话,也就是爱情——那么其自身就没有任何道德的约束力。是我理解的这样吗?”他转过去问太太。ULB中华典藏网

太太用点头的动作,表示赞同对自己思想所做的解释。ULB中华典藏网

“然后……”律师继续说,但这时神经质的先生的一双眼睛像冒着正在燃烧的烈火,显然是忍不住了。他不让律师把话说完,而自己开始说:ULB中华典藏网

“不,我是说它,是说专对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所表现的比对所有其他人更倾心的感情,不过我只是要问:那种更倾心的感情是多长时间?”ULB中华典藏网

“多长时间?很长久,有时是一辈子。”太太耸了耸两个肩膀说。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要知道,那只是在长篇小说里,而在生活中从来不会有。在生活中有的,只是专对某人比对其他所有人更倾心的感情一年,这都很少见,更常见的是几个月,要不只有几周,几天,几小时。”他说,显然知道自己的意见会使大家吃惊,因此感到满足。ULB中华典藏网

“啊,什么呀,您!不是的,不是,对不起。”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甚至连伙计,都发出不赞同的声音。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我知道,”花白头发的先生以压倒我们的声音嚷嚷着,“你们说的是认为应该的那种情况,而我说的是实际上存在的情形。任何一个男人对每个漂亮的女人都经受到你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ULB中华典藏网

“啊,您说的真可怕;可是,人们之间毕竟存在着那种被称为爱情的感情吧?这种感情会保持一辈子,而不是几个月或几年!”ULB中华典藏网

“不,没有。甚至就算某个男人会专心一辈子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完全有可能宁肯爱上另一个男的,而且在交际界从来如此,现在也如此。”他说完,便拿出香烟盒,抽起烟来。ULB中华典藏网

“然而可能也有相互的爱情。”律师说。ULB中华典藏网

“不,不可能,”他反驳说,“这种情况,就像把两颗做了记号的豌豆放进运豌豆的大车里不会并排在一起一样,是不可能的。再说了,此外这里不只是一个不可能的问题,这里大概还有腻烦呢。一辈子爱一个男的或一个女的——这等于说一支蜡烛点一辈子一样。”他说着,深深地吸了口烟。ULB中华典藏网

“但是,您说的全是一种肉体的爱情。难道您不承认建立在一致的理想和精神上的亲近基础上的爱情?”太太说。ULB中华典藏网

“精神上的亲近!一致的理想!”他发出特别的声音重复说,“可是,这种情况何必睡在一起呢(请原谅,说得粗鲁)。不然的话,因为理想一致人们就一起睡觉好了。”他说着,神经质地笑了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对不起,”律师说,“有一个事实与您说的相矛盾。我们看到,夫妻关系存在着,整个人类或者其大部分吧,都过着婚姻生活,而且很多人都诚实地度过了漫长的婚姻生活。”ULB中华典藏网

头发花白的先生又笑起来了。ULB中华典藏网

“刚才你们说婚姻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而当我对除了性爱之外的爱情的存在表示怀疑的时候,你们又拿婚姻的存在向我证明爱情的存在。可婚姻这玩意儿,在我们今天,它只是一种欺骗!”ULB中华典藏网

“不是的,请原谅,”律师说,“我只是说,过去和现在都存在着婚姻。”ULB中华典藏网

“存在着。可只是它们为什么存在着?把婚姻看成是某种神秘的东西,看成是一种必须对上帝负责的一种秘密,它过去和现在都存在,在那些人那里,婚姻是存在的,可是在我们这里,它不存在。在我们这里,人们轻视联姻,他们在婚姻中除了性交看不见任何别的,结果不是欺骗就是施暴。如果是欺骗,那还比较容易承受。丈夫和妻子只是欺骗人们,他们是一夫一妻,而实际过的是多妻和多夫的生活。这很糟糕,但还可以,过得去;可是到了那种更经常的情况呢,丈夫和妻子承担了终身共同生活的表面义务,而从第二个月就互相憎恶,想分开但毕竟还生活在一起,于是这婚姻就成了可怕的地狱,因此他们酗酒,开枪自杀,谋害并毒死自己或对方。”他越说越快,不容任何人插话,而且越说越气愤。大家都沉默下来了。那是一种尴尬的局面。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夫妻生活中无疑常常会有一些危机的事件。”律师说,他希望停止这种有失斯文的激烈谈话。ULB中华典藏网

“你们啊,我看是已经认出我是谁了吧?”花白头发的先生轻轻地仿佛平静地说。ULB中华典藏网

“遗憾,我没有这样的荣幸。”ULB中华典藏网

“不大的荣幸。我是波兹内舍夫,就是出了您暗示的那种危机事件的那个人,在危机事件中他把妻子杀了。”他说着,抬起头迅速地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看。ULB中华典藏网

谁也没有想出说什么好,于是大家都沉默着。ULB中华典藏网

“好吧,全无所谓了,”他以自己特别的声音说,“不过,对不起了!啊!……我不打扰你们了。”ULB中华典藏网

“啊,不,您请便……”律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您请便”什么。ULB中华典藏网

但是,波兹内舍夫不听他的,很快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先生和太太说起了悄悄话。我和波兹内舍夫并排坐着,没有说话,因为我想不出说什么好。要看书光线太暗,所以我闭上眼睛,假装要入睡的样子。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到达下一站。ULB中华典藏网

在下一站,律师和太太转到了另一节车厢,那是他们事先与列车员说好了的。伙计在固定的坐凳上安顿好后睡着了。波兹内舍夫则一个劲儿地抽烟,喝着还是在前一站沏上的那杯茶。ULB中华典藏网

当我睁开眼睛并朝他瞅了瞅时,他突然坚决而生气地对着我说:ULB中华典藏网

“知道我是谁后,和我在一起您也许感到不愉快了吧?要是这样的话,我走。”ULB中华典藏网

“哦,不,您请便好了。”ULB中华典藏网

“好吧,那喝杯茶吧?只是浓。”他给我冲了一杯茶。ULB中华典藏网

“他们在说……全是撒谎……”他说。ULB中华典藏网

“您指什么?”我问。ULB中华典藏网

“还是指那事儿嘛——关于他们的那种爱情以及爱情是什么。您不想睡?”ULB中华典藏网

“一点儿也不想。”ULB中华典藏网

“是那样,您想听吗,我就给您讲讲,我正是被这种爱情引导到后来所发生的那件事儿的。”ULB中华典藏网

“好啊,要是您不感到沉重的话。”ULB中华典藏网

“不,沉默着才使我感到沉重。您喝茶吧,还是太浓了?”茶确实浓得像啤酒,不过我还是喝了一杯。这时,走过一位列车员。他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列车员,等他走开了才开始讲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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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就给您讲讲……您可是真的想听?”ULB中华典藏网

我再说了一遍,很想听。他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便开始讲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既然讲,那就一切从头讲起——应当讲讲我是怎样和为什么结婚的,还有结婚前我的情况。”ULB中华典藏网

“我结婚以前的生活,和大家,也就是和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的人一样。我是个地主,大学副博士,还担任过县贵族长。我结婚以前的生活,和所有的人一样,也就是很放荡,和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的人一样放荡,还自信我应当这样生活。关于自己,我认为自己是个可爱的人,一个完全守道德的人。我不是女人的勾引者,没有不自然的偏好,也不像我的许多同时代人把这看成生活的主要目的,我变得放荡是慢慢地,体面地,为了健康。对于那些会以生孩子或恋情缠上的女人,我是回避的。诚然,也许有过孩子,有过恋情,不过我干得好像并没有同他们一样。而这样做,我不但认为是道德的,还对此引以为豪。”ULB中华典藏网

他停下来了,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就像他每当得出一个显然是新的思想时从来所做的那样。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要知道,主要的卑鄙肮脏也就在这里。”他嚷起来说,“因为放荡并不在某种肉体方面,因为无论什么肉体的不像话都并非放荡;而放荡,真正的放荡,恰恰在于自己摆脱对你与之有肉体交往的女人的道德态度。而我还把这种摆脱称作自己的功劳。记得有一次,因为没有来得及向大概是爱上我并把自己献给了我的女人付钱,我曾经感到多么痛苦。只有当把钱汇给了她,以此表明我自认为已经与她没有了任何关系之后,我才感到心安理得。您别摇头,好像您同意我似的。”他突然朝我嚷嚷,“因为我知道这玩意儿。你们大家,还有您,您,如果不是少有的例外,您也持和我一样的那些观点。好吧,反正全一样,原谅我吧,”他接着说,“但是问题在于这很可怕,可怕,可怕!”ULB中华典藏网

“什么可怕?”我问。ULB中华典藏网

“我们生活中关于女人及对待女人的态度的那个迷误的深渊啊。是的,我没法平心静气地谈论这种事情,这倒不是因为我出了他所说的那个事件,而是因为自从我出了那个事件以后,我的眼睛睁开了,于是我看见了一切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全都翻过来了,全都翻过来了!……”ULB中华典藏网

他抽了一支烟,用胳膊肘支着膝盖,又开始讲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从列车行驶的哗啦啦声中听到他威严而悦耳的嗓音。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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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只有在经受了自己所经受的痛苦过后,只是因为这种痛苦,我才明白了全部的根源所在,明白了应该如此,这样才使我看到了既成事实的全部恐怖。”ULB中华典藏网

“所以您请看吧,导致我出事的那种东西是怎样和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它发生在我还上中学的时候,那时我的一个哥哥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我还不知道女性,但正如我们圈子里所有不幸的孩子一样,我也已不是什么白璧无瑕的小孩了:我受男孩子们教唆变坏已经第二次了;女人,不管什么样的,只要是女人,就像某种甜蜜的东西,一个女人,随便哪个女人,女人的裸体,已经使我心慌意乱了。我的孤独是不纯洁的了。我受折磨,就像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子一样受折磨。我感到害怕,我痛苦,我祈祷,终于倒下了。无论在想象中和实际生活中,我都已经是个堕落的人,但是最后的一步我还没有迈出去。我独自在往下滑,但还没有把双手放到另一个人的肉体上。可这时哥哥的一个同学,大学生,开心种,一个所谓的好小伙子,也就是教会我们喝酒、玩纸牌赌博的最大坏蛋,他在一次喝过酒以后说服我到那地方去。我们去了。哥哥也还是个童贞少年,那个夜晚也去了。而我,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自己变坏了,参与了糟蹋一个女人。知道吗,我从任何一个大人那里都没有听到过,说我干的是坏事。就是现在,也没有人会听到这样说。不错,这在戒律中有,但因为戒律只有在考试回答神父时才用得着,其实就是那也不很有用,远不及在语法的条件句中使用ut的规定那么严格。”ULB中华典藏网

“这样,从那些意见受我尊重的大人那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说这是一种不良行为。相反,我从自己尊敬的人们那里听到说这样好。我听到,说我的一些斗争和痛苦会因此得到安慰,我听到这个并读到和听到大人们说,这对健康有好处;从同学们那里则听说,这其中有某种贡献,是勇敢的表现。所以总的说,除了好的,这里没有任何不好的东西。患病的危险?但连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儿。这事儿由关怀的政府管。政府注视着妓院的正确活动,为中学生提供放荡的安全保证。还有医生们,为注意这事儿得到薪俸。就应该这样。他们断言,放荡往往对健康有益,于是他们建立起正确、合理的放荡。我知道一些从这个意义上关心儿子们健康的母亲。连科学也把他们往妓院送。”ULB中华典藏网

“为什么还有科学呢?”我问。ULB中华典藏网

“那医生是些什么人?科学的祭司。是谁确认这有益于健康,促使青少年放荡?是他们。而然后,他们再大张声势地医治梅毒。”ULB中华典藏网

“可为什么不医治梅毒病呢?”ULB中华典藏网

“那是因为,假如他们把花在医治梅毒上百分之一的努力放到根除放荡上,梅毒早就连影儿都不见了。可是那些努力不是用在根除放荡上,而是用在了鼓励它,用在保证放荡的安全上了。好,不过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身上发生的那种可怕的事情,不仅仅在我们的阶层,还有大家,甚至包括农民在内都发生过,至少十分之九的人都发生过;在于我堕落了,不是因为沉溺于某个女人美貌的自然的引诱。不,没有一个女人引诱我,我的堕落是因为我周围的环境,有些人把堕落看成是——对健康最合法和有益的行为,另一些人则认为是——一个年轻人最自然的,不仅是可以原谅的,而且甚至是无辜的娱乐。我也就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堕落,我不过是简单地开始屈从了部分是为着享受,部分是出于正如开导我说的到了一定的年龄必然产生的需求,就像我开始喝酒、抽烟那样开始屈从于这种放荡罢了。而毕竟在这头一次堕落里,有某种特别的和动人的玩意儿。我记得当时自己就在那地方,还没有出房间,就感到哀伤,哀伤,甚至想哭,哭自己无辜的毁灭,哭对女人的永远被伤害的态度。是的,对女人的自然的变化的态度永远地被伤害了。打那以后,我对女人就已经没有,而且也不会有纯洁的态度了。我成了那种被称为浪子的人。而做一个浪子,其体质状态和吸吗啡成瘾的人、酗酒者和烟鬼的状态是一样的。一个吸吗啡成瘾的人,酗酒和嗜烟的人已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为自己享乐而结交过几个女人后的男人也是这样,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是一个永远损坏了的人——一个浪子。对于浪子,正如对一个酒鬼和吸吗啡成瘾者一样,也从脸色,从待人接物,就立刻可以认出来。一个浪子可以克制,可以作斗争,但是对待女人,他已经永远不会再有那种单纯、光明、纯洁的兄弟般的态度了。凭一个人怎么观看、打量年轻的女性,立刻就可以认出他是个浪子。我也成了一个浪子,后来也是那样,也正是这一点,把我给毁了。”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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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这样的。然后便越走越远,做出各种各样越轨的行为来。我的上帝!只要我一想起这方面的卑鄙肮脏,就觉得可怕!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同学们曾因为我的所谓无辜而讥笑我。而您倒听听关于黄金般的青年,关于军官们,关于巴黎人的事儿!而所有这些个先生和我,当时的我们,都是些三十岁的浪荡鬼,心灵上往往有着许许多多对于女人的各种最不相同的可怕的罪恶,当时我们这些三十岁的浪荡鬼,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脸刮得精光,喷了香水,穿着洁白的内衣、燕尾服和制服,走进客厅或来到舞会上——那是纯洁的象征——多么潇洒迷人!”ULB中华典藏网

“那您就想想吧,应该是怎样而实际又怎样。应该是那样,有这么一位先生进入我姐妹、女儿的社交圈,了解他生活的我应当迎他走过去,把他叫到一边,并轻声地对他说:‘亲爱的,我可是知道你怎么生活,知道你晚上怎么过以及和谁在一起过。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这里是一些纯洁、无辜的姑娘。你走开吧!’应该是这样的吧;可实际却是那样,当这么一位先生出现了,当他和她,也就是和我的姐妹、女儿跳舞、拥抱的时候,要是他富裕并有关系,我们就兴高采烈。也许他是玩够了什么丽戈尔博什123那样的女人来找我女儿的。就算他有劣迹,不健康——也没有什么。现在医疗条件好。怎么的,据我所知,有几位上流社会的姑娘都由着父母高兴地嫁给了梅毒病人。噢!噢,真卑鄙肮脏!不过,把这种卑鄙肮脏和虚伪揭露出来的一天,一定会到来!”ULB中华典藏网

接着,他几次发出自己古怪的声音,并喝起茶来。茶浓得可怕,要把它冲淡些,又没有开水。我感到自己喝下两杯后特别兴奋。茶该是对他也起了作用,因为他变得越来越激动了。他的嗓门越来越动听,也更有表现力了。他不停地变换姿势,一会儿脱下帽子,一会儿又把它戴上,在我们坐着的半暗不明的光线下,他的脸发生了古怪的变化。ULB中华典藏网

“瞧吧,三十岁以前我就是这样生活的,一分钟也没有放弃过要结婚,要为自己建立一种最高尚、纯洁的家庭生活的念头,还带着这种目的在注意寻找一位适合这个目的的姑娘,”他接着说,“我置身在放荡的泥潭里,同时又在寻找纯洁的能配得上我的姑娘。许多姑娘都因为对我来说不够纯洁而被放弃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位自认为配得上我的。她是奔萨省原来很富可是已经破落的地主两位女儿中的一位。”ULB中华典藏网

“在出去划船后的一个傍晚,在夜间的月光下,回家后我们并肩坐着,欣赏着那裹着紧身针织衫的标致身段和一绺绺的头发,我突然决定,正是她。在这个晚上,我觉得她理解我所感觉到和想到的一切的一切,而我感受到和想到的,正是最高尚的东西。而其实呢,只不过是那件针织衫她穿着特别合身罢了,一绺绺的头发也是这样。在和她亲切地度过了一天后,我还想和她更亲近些。”ULB中华典藏网

“真是怪事儿啊,美就是善这样一种幻觉,通常是那么完善。一个漂亮的女人说着蠢话,你听着并不觉得蠢,反倒觉得聪明。她在说在做蠢事儿,你却以为那是一种可爱的玩意儿。而如果她说得既不蠢也不下流,而只是漂亮,你立刻会断定她是个奇迹,聪明又守道德。”ULB中华典藏网

“我怀着极其兴奋的心情回到了家里,认定她是道德上最完美的,因此她才配做我的妻子,于是第二天就向她求婚。”ULB中华典藏网

“要知道,这可是多大的胡闹!不只是在我们的生活里,还有不幸在人民中间,在一千个结过婚的男人里,难得有一个不在结婚之前就已经像唐·璜124一样结过十次乃至一百或一千次婚的。(不错,现在我听说并看到一些纯洁的青年人,他们感到并懂得这不是开玩笑,而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愿上帝帮助他们!但是在我们那时候,一万人里却没有这样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所有的长篇小说都对主人公们的感情以及他们通常经过的池塘、灌木丛作了详细的描述;但是,在描写他们对某位少女的伟大爱情时,却基本上不写这些有趣的主人公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只字不提他怎么拜访一些家庭,不提女佣、厨娘和别人的妻子。要是有这种不体面的长篇小说,它们也绝对到不了最需要知道这种事情的人——主要是姑娘家的手里。起初,大家在姑娘们面前假装,认为那充斥着我们城市乃至乡村生活一半的放荡行为是完全不存在的。然后,便对这种假装习以为常了,结果终于像英国人那样自己也真诚地相信起来,认为我们大家都是守道德的人,都生活在一个守道德的世界里。那些可怜的姑娘们呢,还完全认真地相信了是这样。我那不幸的妻子也这么相信了。我记得自己已经成了未婚夫以后,我把自己的日记给她看了,她从那里至少能多少认清点儿我的过去,主要的——是了解和我有过交往的最后一位女的,因为她从别人那里也会知道那位女的,所以我才感到有必要把情况告诉她。我记得她弄清楚和明白了以后,是那么恐惧、失望和不知所措。我看到,她那时想抛弃我。再说,她干吗不抛弃呢!”ULB中华典藏网

他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茶。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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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与此同时,那样倒好了,那样倒好了!”他叫嚷起来说,“是我活该嘛!但是,问题不在那里。我是想说,因为这其中受欺骗的都是些不幸的姑娘,母亲们可是知道的,特别是被自己的丈夫们教育出来的母亲们,她们对这种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们只是假装作相信丈夫的纯洁,实际上的行为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她们知道用什么诱饵可以为自己及自己的女儿们使男人们上钩。”ULB中华典藏网

“因为只有我们男人不知道,而我们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知道,女人们可是知道得很清清楚楚的,我们称之为最高尚的富有诗意的爱情,并不取决于品德而取决于肉体上的接近,以及发型、连衣裙的颜色和样式。您问问一个有经验又有意勾引男人的荡妇,她更愿意拿什么冒险:是要她在所引诱的那个人面前暴露虚伪、冷酷甚至放荡呢,还是穿着做工不好和不漂亮的连衣裙出现在他面前?——不管谁及任何时候都宁可选择前者。她知道,我们弟兄尽说些关于高尚感情的谎话——他需要的只是肉体,所以他可以原谅一切卑鄙肮脏,却容不得穿一身做得难看、不讲究和不好的衣服。一个荡妇是自觉地知道这一点的,而所有无辜的姑娘知道这一点,就如同牲口知道这一点一样,是不自觉的。”ULB中华典藏网

“因此,才有这些个讨厌的针织衫、到臀部才合上的裙子,这些裸露的肩膀、胳膊以及几乎裸露的胸脯。女人,尤其是有过与男人相处经验的女人,知道得非常清楚,关于高尚的玩意儿——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男人需要的是肉体以及把这肉体装扮得具有吸引力的一切;所以,才有这玩意儿。因为如果只要抛掉那种已经成了我们第二天性的不像话的习惯,而看看我们上层阶级生活的本来面目,包括它的全部荒淫无耻,就好了;要知道,这真是一家地地道道的妓院。您不同意?让我来给您证明。”他打断我说,“您说,我们社会中的女人与妓院里的女人有不同的兴趣,可是我说,不,我来证明。如果人们的生活目的和生活的内在内容不同,这种不同就一定会在外表上反映出来,因此,外表也会不同。可是您瞧瞧那些不幸的遭蔑视的女人,以及那些最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同样的穿戴,同样的发型,同样的香水,同样裸露的胳膊、肩膀、胸脯和翘起的紧裹着的臀部,对钻石及昂贵闪光的东西的同样的渴求,同样的娱乐、跳舞、音乐和歌唱。用以吸引人的全部手段,也是同样的。没有丝毫区别。要严格地界定,只能说,短期的妓女——普遍是受蔑视的,而长期的妓女——受着尊敬。”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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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就是这些以针织衫,还有一绺绺的头发,还有到臀部才合上的裙子,把我们给逮住了。逮住我们是很容易的,因为我们正在恋爱,是个在像休闲地里培育的黄瓜一样的条件下长大的青年人。要知道,在体力上完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我们有丰盛而令人垂涎的食品,正好成了性欲的一种系统的刺激物,而没有别的。不管您是否觉得奇怪,但就是这么回事儿。因为我本人,直到最近还没有看到特别的任何名堂。而现在,我看到了。因此,那种情况才使我痛苦,也就是没有人知道这样,大家却说着和刚才那位太太一样的蠢话。”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今年春上,农民们在我们附近修筑铁路路基。他们一个小伙子通常的食品——是面包、克瓦斯、大葱;他活着,精力充沛,身体健康,做着容易做的庄稼活儿。来到铁路工地上,他的食品——是粥和一磅肉。可是他吃了这一磅肉得拉着三十普特125重的手车干十六小时,这样对他还正好。而我们呢,吃两磅肉,还有野味以及种种刺激性的佳肴和饮料——这劲儿往哪儿消耗?用到色情上了。而如果往那上头用,安全的阀门打开着,不会有什么事儿;可要是您像我那样暂时把阀门关上了,立刻就会产生一种兴奋,它通过我们正常生活的棱镜折射成为最纯净的水一般的,甚至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于是,我就和所有恋爱的人一样坠入了情网。而且,一切都明摆着:有欣喜,有温情,有诗意。其实啊,我的这种爱情,一方面是她妈妈和裁缝们的操心,另一方面——是空虚的生活条件下我吃下过多食品所产生的一种结果。一方面,要是不去划船,没有裁缝给做合身的衣服等等,就让我的妻子穿着干活时用的衣服待在家里,另一方面,让我处在一个人正常的生活条件里,为了干活需要吃多少才吃多少,而且让我的安全阀门开着——不然的话,它到这时偶然会关上,我就不至于坠入情网,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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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里的情形却成了这样:我有财产,她穿得好,划船又成功。二十次没有成功,可这下子成功了。就好比一个圈套。我不是在说笑话。因为现在的婚姻,也正是这样安排的。这样不是很自然吗?一个少女长大了,应当把她嫁出去。如果少女不是丑八怪,又有想结婚的男人,这似乎很简单。古时候就是这么办的。女孩子成年了,父母亲就给安排婚事。整个人类过去是这么办的,现在也是这样:中国人,印第安人,穆斯林,在我们民间,都是如此;至少人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部分是这样。只有像我们这些浪子那样百分之一或更少的人,才发现这样不好,想出新的名堂来。可是究竟有什么新的呢?新的是,姑娘们待着,男人们便逛集市似的来回挑选。姑娘们呢,等着,想着,但没有胆子说:‘亲爱的,要我吧!不,要我。别要她,要我吧:你瞧啊,我的肩膀和其他部位怎么样。’而我们这些男人呢,来来回回地看呀看的,感到很满意,说了:‘我知道,我不会上钩的。’他们走来走去,看来看去,这一切都是为他们安排的,他们对此感到很满意。瞧啊,一不当心,啪的一下,就上钩了!”ULB中华典藏网

“那怎么办?”我说,“难道向女的提出求婚?”ULB中华典藏网

“这我可不知道怎么好了:不过如果讲平等,那就得讲平等。如果认为靠说媒是卑贱的,那么这可要卑贱一千倍。在那里,权利和机会是平等的,而这里,女人不是集市上出卖的奴隶,便是圈套里的诱饵。您要照实告诉一个做母亲的或姑娘本人,说她只为逮着个未婚夫忙着;上帝啊,这可是一种多大的侮辱!可是要知道,她们大家干的也就是这个,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不过也要知道,有时看着完全年轻轻的可怜无辜的姑娘忙于这种事儿——真是可怕。话又说回来了,要是这是公开干的吧,倒还好些——这却总是搞欺骗。‘啊,物种起源,这多有意思!啊,丽莎对绘画很感兴趣!而您会去看画展吗?多有教益!可是乘三驾马车去玩,去看话剧,去听交响乐呢?啊,多么出色!我的丽莎对音乐喜欢得要命。可您为什么不赞成这些信念?那就划船去!……’可想法只有一个:‘你要了,要了我,我的丽莎吧!不,我!哎,你哪怕试试!……’哦,卑鄙下流!虚伪!”他下了结论,便把最后一杯茶喝完,着手收拾起杯子和器皿来。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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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您知道,”他开始说,同时把茶和白糖放进一个小口袋里,“现在的世界上,苦于受女人的统治,那全部是因为这。”ULB中华典藏网

“怎么个受女人的统治?”我说,“权利,法律上的优势可是在男人一边啊。”ULB中华典藏网

“对,对,这一点,正是这一点,”他打断我说,“正是这一点,是我想对您讲的,也正是这一点,说明了那种不寻常的现象,一方面完全正确,妇女是被逼迫到了最屈辱的地步,而另一方面——她却正在进行统治。正如同犹太人,他们用自己金钱的力量来抵偿自己的受压迫,女人也是这样。‘啊,你们希望我们只当些商人,那好,我们,一些商人,就得占有你们。’犹太人说。‘啊,你们想要我们只成为情欲的对象吗,那好吧,我们就作为情欲的对象来收容你们。’女人们说。妇女之缺乏权利,不在于她不能参加表决或当审判者——从事这种事情不构成任何权利——而在于性的交往方面和男人平等,有权根据自己的愿望利用或拒绝男人,有权根据自己的愿望选择男人,而不是只充当被选择者。您说,这不像话,好,那就让男人也没有这种权利。现在的情况,是女人丧失了男人具有的那种权利。于是,为了使这种权利得到补偿,她便在情欲方面对男人施加影响,通过情欲征服男人,使男人只在形式上进行选择,而在实际生活中,进行选择的是她。而她一旦掌握了这种手段,便加以滥用,因此具有对男人进行统治的力量。”ULB中华典藏网

“不过,这种特殊的力量在哪里呢?”ULB中华典藏网

“力量在哪里?它到处,在一切方面都存在。您到每个大城市的商店里去走走。那里有数以百万计的东西,花了无法估量的人力劳动,而您倒是看看,其中百分之九十的商店里,难道有什么哪怕是一点点供男人使用的吗?生活的全部奢侈品都是供妇女使用,靠妇女维持着的。您算算所有的工厂。它们的绝大部分都是为女人生产无用的装饰品、马车、家具和赏玩品的。数百万的人,一代一代的奴隶,在工厂里因为苦役般的劳动而死去,只是为了女人的喜好。女人像皇后使百分之九十的人类处于奴隶般繁重的劳动之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们受了屈辱,丧失了和男人平等的权利。于是,她们就利用我们的情欲对我们进行报复,使我们落进她们的网里。是的,全是为了这样,女人们才把自己变成激起情欲的工具,使得男人不能平静地和她们打交道。男人只要一走近女人,他就会因为她的魅力而拜倒在地,并失去理智。以前我要是看到一位穿着舞裙的太太总会觉得不自在,不好受,而现在我简直觉得可怕,我简直发现某种对人们有危险的和违法的东西,并想大声叫警察来,叫保卫人员来防止出危险,要求把危险的东西赶走、清除掉。”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您在笑!”他朝我叫嚷起来,“可这完全不是开玩笑。我相信,人们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一定会到来,也许很快人们将感到吃惊,怎么可以让这样的社会存在,在这个社会里,居然允许女人对直接引起情欲的身体进行打扮,那是一种危害社会安宁的行为。因为这等于任意在各条道路上设置各种陷阱——甚至更坏!为什么要禁止狂热的赌博,而对女人那种娼妓式的刺激情欲的装饰不加禁止?它要危险一千倍!”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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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瞧吧,把我给逮住了。我是个坠入情网的人。在我的心目中,不仅她最完美,在做未婚夫的时候还认为自己也是最美的。因为没有那么个坏蛋,他会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个在某方面比自己还要坏的坏蛋,不至于找不到引以为豪或为自己感到满意的理由。我也是这样:我结婚不是为了钱——谈不上自私,不像我的多数朋友那样为了钱或拉关系结的婚——我富,她穷。这是其一。另一点我引以为豪的是,别人结婚事先就抢着继续他们婚前所过的那种多妻的生活,我可是打定了主意结婚后一定保持一夫一妻,对此我也感到无比自豪。是啊,我是一头可怕的猪,可还把自己想象成了天使。”ULB中华典藏网

“我做未婚夫持续的时间不长。现在我一回想起自己做未婚夫的那段时间,不能不感到羞愧!多么卑鄙肮脏!要知道,爱情被认为是精神的,而不是情欲的。好吧,如果爱情是精神的,是精神的交流,那就得通过语言、聊天、交谈进行这种精神的交流。可压根儿没有这回事情。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谈话往往困难得可怕。这真是一种西绪福斯126的劳动。你刚想出点东西来说,可一说了又得沉默下来再想。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关于我们今后的生活,安排,计划,一切可说的都说过了,而接下去还有什么?要知道,如果我们是些动物倒好了,那就知道用不着说话了;而这里啊,相反,应该说话,可是又没有话可说,因为我们所做的不是通过谈话解决的。而除此之外,还有送糖果,粗鲁地大吃甜东西这样不像话的习惯,以及所有种种为了婚礼进行的琐碎准备:讨论住房、卧室、床铺、被子、睡衣、内衫和装饰。因为您一定明白,如果像那个老头子说的那样按照《治家格言》里说的结婚,那么绒毛被褥,陪嫁,床铺——所有这一切只是些伴随圣礼的细节。可是在我们这里,十个结婚的人中未必有一个不但不相信圣礼,甚至也不相信他自己正肩负起的某种责任,上百个男人里未必有一个以前没有实际结过婚,以及五十个男人中未必有一个不事先做好捞到任何合适的机会就背叛自己的妻子,大多数人都把乘坐马车到教堂去看作只是占有一个女人的特殊条件——您想想看,在这种情况下,所有这些细节有着多么可怕的意义。所以,全部问题仅在于此。这是某种类似买卖的玩意儿。把一位无辜的姑娘卖给了一个浪子,还给这种买卖添加上某些形式。”ULB中华典藏网

十一ULB中华典藏网

“大家都这么结婚,我也这样结了婚,并开始过人们赞美的蜜月。要知道,就这个名称便有多下流了!”他恶狠狠地咬咬牙齿说,“在巴黎,我逛过一次有各种娱乐的场所,进去后看到有块招牌,画的是一位长胡子的女人和一条水狗。结果呢,那原来是一个穿着低领子女服的男人和一条裹上海象皮在澡盆里游水的狗。一切都没有多大意思;但当我出来时,领看者客气地送着我,在入口处指指我对大家说:‘你们问这位先生,值得看吗?进来吧,进来吧,每人一法郎!’我不好意思说不值得看,那领看的人显然是料到了这一点。那些经受过蜜月的全部鄙俗而又不想使别人失望的人,大概往往也是这样。我也同样没有使任何人失望,但是现在我不懂,为什么不说出真实情况。我甚至认为,必须讲出这事儿的真实情况。不好意思,难为情,害臊,可怜,以及主要的是无聊,无法忍受的无聊!这有点儿像人家叫我抽烟时经历的感受,我觉得不好受而把流淌的唾液舔回咽下去,还做出一副很愉快的样子。如果结了婚而有像学抽烟时的享受,那么这种享受要到后来才会有:到了夫妻双方彼此培养起了那种罪恶,才能从中得到享受。”ULB中华典藏网

“怎么是罪恶?”我说,“要知道,您讲的可是人类最自然的特点。”ULB中华典藏网

“自然的?”他说,“自然的?不,我要告诉您,恰恰相反,我得出了一个信念,认为这不……自然。对,完全不……自然。您去问问孩子们,问问未失贞洁的姑娘吧。我的一个姐妹年纪很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两倍的男人,他是个浪子。我记得婚礼后的那天晚上,可怜的她是怎么流着眼泪从他那里跑出来的,她浑身哆嗦着说,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甚至没法说出口,他要她干什么。”ULB中华典藏网

“您说:自然!自然的是吃。而且吃是开开心心、轻松、愉快的,并从一开始就不害羞;而这里是卑鄙,是羞耻,是痛苦。不,这不自然!而且我坚信,一个未被糟蹋的姑娘永远都憎恶这种事儿。”ULB中华典藏网

“那怎么,”我说,“人类还怎么继续发展?”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好像是为了人类不至于灭亡!”他恶狠狠地讥讽说,好像等待着向他提出这个熟悉而不诚实的反驳似的,“为让英国贵族永远可以大吃大喝的名义宣传节制生育——这可以;为了得到更多的愉快,宣传节制生育——这可以;可是只出于道德的名义宣传节制生育,住嘴吧,亲爱的,会有怎样的叫嚷:好像人类不停止发展是因为还有些个人不想再做猪。我对这灯光感到不舒服,可以关掉吗?”他指着一盏照明的灯说。ULB中华典藏网

我说,我无所谓。他于是和自己做任何事情一样,急忙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把毛料帘子拉到灯上给遮盖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毕竟,”我说,“如果大家都拿这作为自己的一条法则,人类就要停止发展了。”ULB中华典藏网

他没有马上回答。ULB中华典藏网

“您在说人类将怎样继续发展?”他又在我的对面坐下来说,同时把两条腿分得很开,把胳膊肘低低地靠在那上面。“这人类,它干吗继续发展?”他说。ULB中华典藏网

“怎么干吗?否则的话,现在就不会有我们俩了。”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又要我们干吗?”ULB中华典藏网

“怎么干吗?为了活着嘛。”ULB中华典藏网

“活着又干吗?如果没有任何目的,如果生活是为了生活,还干吗活着!要那样的话,叔本华们和哈特曼们127,还有所有的佛教徒,都是完全正确的了。而要是生活有目的,那么当目的达到的时候,生活就应该停止。结果它会是这样。”他带着明显的激动说,看样子很珍惜自己的想法。“结果它会是这样。请您注意:如果人类的目标——是福利、善良、爱情,随您便吧,如果人类的目标是先知所说的所有的人们通过爱团结为一体,化干戈为玉帛,以及如此等等,那么要知道是什么妨碍达到这一目标吗?是种种激情。激情中最有力、又凶恶又顽强的——是性欲,是肉体的爱,因此,如果消灭了激情,消灭了其后一种最有力的肉体的爱,那种预言一定会实现,人们将团结成一体,人类的目标将会达到,它也用不着再存在下去了。暂时人类还活着,前面就存在着理想,当然不是兔子和猪那样尽量多繁殖的理想,也不是猴子或巴黎人那样尽可能雅致地享受性欲的理想,而是靠克制和纯洁达到善良的理想。人们过去和现在都在追求这样的理想。可是您看看,有什么结果。”ULB中华典藏网

“结果是,肉体的爱——它成了一种安全阀。人类现在活着的一代没有达到目标,它之所以没有达到,只因为这里有激情及其中最有力的一种——性欲。而有性欲就有新的一代,因此也就有可能在下一代达到目标。那一代再达不到,还会有下一代,这样直到那时候,直到目标达到了,预言实现了,人类团结成一体了。而否则的话,结果会怎么样?如果就算上帝创造了人是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并把人造成了不是死的,没有性欲的,就是永久性的。如果他们是死的,没有性欲的,那结果会怎么样?那他们就会活过去,不达到目的而死去;可是为了达到目的,上帝该会创造出新的一些人来。如果他们是永久性的呢?那比方说吧(虽然那些个人而不是新的一代,要改正错误并接近完美会困难些),比方说吧,他们经过好多千年以后会达到目的,但那样还要他们干吗?拿他们有什么用?正是像现在这样,才是最好……不过也巧,您不喜欢这种表达的形式,而您是个进化论者吗?即使那种情况,也还是一样。人类——是一种高级动物,为了保持与其他动物的竞争,就应该像蜜蜂一样紧紧团结在一起,而不是无止境地生育;应当像蜜蜂一样繁殖无性的,也就是还得尽量节制生育,而无论如何不能像我们生活的整个制度所驱使的那样,让欲火燃烧。”他沉默了一会儿。“人类会停止存在?未必有人,不管他怎么看待世界,会怀疑这一点吧?其实,这一点和死亡一样不容置疑。因为按照所有教会的学说,世界的末日将会到来,而根据所有科学的学说,这种情况同样不可避免。那么从道德学说得出同样的结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ULB中华典藏网

这之后,他沉默了好久,又喝了一杯茶,抽完一支烟,并从口袋里取出新的烟,把它装进自己一个旧的有污斑的烟盒里。ULB中华典藏网

“我理解您的想法,”我说,“有点类似恰凯尔教徒128的观点。”ULB中华典藏网

“是的,是的,他们也是对的,”他说,“性欲,不管其表现如何都是一种恶,一种可怕的恶,应当与之作斗争,而不是像在我们这里似的,加以鼓励。福音书里所说见女人而起淫念的,便是犯奸淫了,这不是光指对别人的妻子,而正是——和主要的是指——对自己的妻子。”ULB中华典藏网

十二ULB中华典藏网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正好相反:如果一个人单身的时候还想到节制,那么所有的人结了婚以后则都认为从此就无需节制了。要知道那些婚礼完了的年轻人,得到父母的同意单独过一些日子——这不是别的,恰恰正是纵欲。但是,如果一个人违反了道德法则,他就得为自己付出代价。不管我怎么努力安排自己的蜜月,结果却不成。老是一直觉得下流、可耻和无聊。可是,很快变得痛苦不堪了。这很快就开始了。好像是在第三还是第四天,我发现妻子感到寂寞,就开始问她为什么,开始拥抱她,依我看,我做了她愿意我做的事儿,她却推开了我的一只手,哭起来了。哭什么?她说不出来。但是,她感到哀伤,感到沉重。大概是她疲惫的神经给她暗示了我们性关系下流的真实情况,但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我开始询问她,她说了点什么,觉得离开了母亲哀伤。我似乎觉得,这不是真话。我于是劝导她,不提她母亲。我不明白,她就是感到痛苦,而母亲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可这时,她为我没有提她母亲生气了,好像是我不相信她似的。她对我说,她发现我不爱她。我指责她任性,她的脸突然完全变了,气愤的表情代替了哀伤,她还开始用最挖苦的言词指责我自私和冷酷。我瞅了她一眼,她的整张面孔都表现出对我的最大的冷漠、敌视和几乎是憎恨。我记得看到她这副模样时,自己是怎样地害怕起来。‘怎样?什么?’我想,‘爱——是心灵的结合,可代替它的,瞧是什么!对,这不可能,这不是她!’我尝试让她缓和下来,却好像碰在了一道打不通的冷淡和刻薄的敌视的墙上,以致我没有来得及扭头看一看便发火了,接着我们互相说了一大堆不愉快的话。这第一次争吵的印象,是可怕的。我把这叫作争吵,其实那不是争吵,它恰恰不过是我们之间实际存在的那道深沟的暴露。相爱被情欲的满足消耗尽了,于是我们的实际生活关系成了互相敌对的两个人,也就是两个完全互不相容的自私自利者,都希望通过对方使自己得到更大的满足。我把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个事件称为争吵,然而那不是争吵,而只是情欲停止的结果,它暴露出我们相互间实际的真正关系。我还不懂,这种冷淡和敌对的关系是我们的一种正常的关系,我还不懂这一点是因为这种敌对的关系,在起初一段时间很快由于我们重新升起的经过蒸馏的情欲,也就是由于相爱,被掩盖了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于是我想了,我们争吵了又和好了,再也不会这样了。可是,就在这头一个月,也就是蜜月里,超量的时期很快又来了,我们又变得不再互相需要,争吵又发生了。这第二次争吵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它比第一次更痛苦。我于是想,可见第一次并非偶然,它本该如此,而且将来还会发生的。第二次争吵更使我痛苦的是,因为它的发生出于最不可能的理由。这与钱有点儿关系,我这个人从来不怜惜钱,对妻子是怎么也不会怜惜的。我只是记得,她把事情歪曲了,把我的意见看成了我想通过钱而凌驾于她之上的一种表现,仿佛我认定自己有让人受不了的,愚蠢而卑鄙的,完全不像我也不像她做得出来的特权。我发火了,开始责备她不讲道理,她也指责我,就又吵上了。从她的言词和她的脸部、眼睛的表情里,我又看到原来使我如此吃惊的那种恶狠狠冷淡的敌意。我记得自己和兄弟,和朋友,和父亲都争吵过,但是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像现在这样的特别而尖刻的凶狠。然而过了一些时候,这种互相的仇恨又被相爱,也就是性欲掩盖起来了,我还把这两次争吵看成是可以补救的误会而自我安慰呢。可是,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争吵,于是我明白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如此,以后还会发生,我为自己今后的处境感到可怕了。此外,还有一种思想在折磨着我,那就是认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幸,不像自己所期待的那样,别人的夫妻生活不全像我和妻子在一起的生活那样。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种共同的命运,不过并非大家都像我这么认为,这是他们特有的不幸,大家都把这种特有的令人害臊的不幸不仅向别人隐瞒着,而且还向自己本人隐瞒着,他们不承认自己是这样。”ULB中华典藏网

“这种情况从头几天就开始了,它一直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凶狠。在心灵深处,我从头几个星期就感到自己上当了,结果不像我期待的那样,结婚不但不是幸福,它是一种很沉重的事情。然而,我和大家一样不愿意承认(要不是它完了,我也许现在也不会承认的),不但瞒着别人,而且瞒着自己。现在我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看不到自己真正的处境。它本来是可以看出来的,可是导致我们发生争吵的原因,事后都想不起来了。在互相怀着敌意的情况下,理智是来不及设想出足够的理由来的。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我们的和好居然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有时是说几句话,做点解释,甚至流眼泪,可能有时……噢唉!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卑鄙下流——刚才还互相用最狠毒的言词进行争吵,突然出现互相默视的目光,微笑,接吻,拥抱……呸,卑鄙!当时我怎么会没有看到这种情况的全部下流肮脏……”ULB中华典藏网

十三ULB中华典藏网

进来了两位乘客,他们在另一头的位置上坐下来。在他们坐下来时,他沉默着,但他们安顿好了,他又继续说起来,显然一分钟也不失去自己思想的线索。ULB中华典藏网

“要知道,主要令人厌恶的是,”他开始了,“从理论上讲,爱情是某种理想的、崇高的东西,而在实际中呢,爱情是一种卑鄙肮脏的玩意儿,谈论它和回想它都让人觉得卑鄙和害臊,要知道,大自然可不是无缘无故把爱情做成使人觉得卑鄙和害臊的,而如果觉得卑鄙和害臊,也就应该这样理解它。然而这里却相反,人们做出样子,好像卑鄙和令人害臊的东西美好并崇高。我的爱情最初有些怎样的征象呢?而我对自己随意过分地发泄兽欲不仅不觉得害臊,不知怎么还以能有这么过分的精力而感到自豪,同时却不仅毫不考虑她的精神生活,甚至也毫不考虑她的肉体生活。我为我们互相间哪儿来那样的仇恨感到吃惊,而事情是完全明摆着的:这种仇恨不是任何别的,它是人的自然本性及对压制自己的那种兽性的抗议。”ULB中华典藏网

“我为我们的互相仇恨感到吃惊。而其实,这也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这种仇恨不是别的,它无非是一桩犯罪的两个同谋间的仇恨——既是因为对犯罪的唆使,也是因为共同参与了犯罪。既然可怜的她在头一个月就怀孕了,而我们肮脏的关系却在继续,这怎么不是罪过呢?您以为我的叙述离题了?一点儿也没有!我这是在给您讲述自己怎么杀了妻子的整个事件。审判时他们问我。是用什么及怎样杀害妻子的。犯傻!他们以为,我当时是用刀子在十月五日杀了她的。我杀害她不是在那时,而要早得多。正如现在人们在进行杀害一样,像所有的人,所有的人……”ULB中华典藏网

“究竟用什么呢?”我问。ULB中华典藏网

“瞧还真奇怪,没有人愿意知道如此清楚和显而易见的东西,医生们应该知道和宣传这些东西,然而他们对此保持沉默。因为事情最简单不过了。男人和女人被创造得像牲口一样,所以在发生肉体的爱情过后就怀孕,然后是喂奶,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一个女人,对她的婴儿也一样,肉体的爱情是有害的。男人和女人数量相等,这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呢?似乎很清楚,就是得像动物所干的那样,也就是节欲,这并不需要太多的聪明。科学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它找到了某种在血液里循环的白血球,以及全部种种毫无用处的蠢话,却不能明白这一点。至少,还没有听到谈这事儿。”ULB中华典藏网

“于是瞧吧,对一个女人来说只有两条出路。一条——使自己变得畸形,根据需要的程度消除或正在消除自己身上那种作为一个女人的,也就是做母亲的能耐,为的是男人能平平安安经常地享受;或者另一条出路,甚至不是出路,而是简单、粗鲁、直接地违反自己的法则,这种情况在一切所谓诚实的家庭里进行着,也就是那样,一个女人违反自己的自然本性,应当同时又怀孕,又喂奶,又当情人,该弄到连任何一头牲口都不如的程度。因此,精力也会不够。由于这种原因,在我们的生活里有了歇斯底里,神经质,在人民中间——有了狂叫病。您注意,纯洁的姑娘是没有狂叫病的,只有娘儿们,和丈夫生活的娘们才有。我们这里也是这样。在欧洲也正是这样。所有的歇斯底里病医院里住满了违反自然法则的女人。但是要知道,狂叫病和夏尔科129医生的顾客——是完全的废物,而世界上便充满了半残废的女人。您想想吧,当一个女人怀了孕或给自己生下的婴儿喂奶,她是在进行着何等伟大的工作。在成长的那一代,正在继续和取代我们。而这可是使神圣的事情遭到了破坏——被什么?——想想都觉得可怕!他们还谈论什么妇女的自由和权利。这等于食人者们把自己俘虏的人养肥了拿来吃,而与此同时还要人们相信,好像他们正在关心这些人的自由和权利。”ULB中华典藏网

这一切都很新鲜,并使我感到惊讶。ULB中华典藏网

“那怎么办?如果是这样,那,”我说,“就是两年只能爱妻子一次,可是男人……”ULB中华典藏网

“那些科学的可爱祭司们又让大家相信,”他抓紧说,“男人是必需的。我曾吩咐他们这些巫师履行女人的义务,按照他们的意见,女人是男人必需的,那时他们又会说些什么呢?他们劝人家说,他必须要伏特加酒,需要卷烟,鸦片,而且所有这一切都是必需的。结果是,上帝不知道需要的东西,所以也没有去问巫师,便糟糕地做了安排。劳您看吧,事情办不成。正像他们所断言的那样,一个男人必须得使自己的癖好获得满足,可这里却遇到了生育和喂养孩子的麻烦,它们妨碍着这种需求的满足。怎么办呢?找巫师吧,他们会安排的。他们也就想出办法来了。啊,这些巫师连同他们的欺骗什么时候才会被揭穿呢?是时候了!已经都到了丧失理智和开枪自杀的程度。不然还怎么呢?动物倒好像是知道的,它们的后裔是自己种族的继续,因此在这方面保持一定的法则。只有人不知道这样的法则,也不想知道。人只关心自己怎样得到更多的满足。这又是谁呢?大自然的帝王,人。因为,您注意,动物只有到了能生育后裔的时候才进行交配,而大自然那位可恶的帝王——却在任何时候都进行,只要自己觉得快乐。而且不仅如此,还把这种猴子类的活动提高,称之为爱情,是为创造珍宝。还以这种爱情的名义,也就是通过淫乱,扼杀——还怎么的?——半个人类。他把本该作为人类走向真理和幸福的助手的所有女人为了自己获得满足而变成了仇敌,而不是助手。您看看吧,到处都在阻碍人类前进的是什么?女人。可是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只因为这个。是的,是的。”他重复了几次,开始稍稍移动着,拿出香烟抽起来,显然是想稍安静一会儿。ULB中华典藏网

十四ULB中华典藏网

“瞧我也过着这种猪一般肮脏的生活,”他又用原来的语调接着说,“最糟糕的是,我过着这种可恶的生活,可还想象是否因为自己不去勾引别的女人,我以为自己过着诚实的家庭生活,是个守道德的人,在哪一方面都没有错,而如果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那一定是她的错,是因为她的性格。”ULB中华典藏网

“错的显然不在她。她是个和大家,和大多数一样的女人。她受的教育也是我们这个社会一个女性所要求的那样,是和毫无例外所有富裕阶级的女性一样的教育,而且也不能不受那样的教育。人们在谈论某种新的女子教育。全是些实话:一个女人的教育正符合我们现在对女人的不是假装而是真正普遍流行的观点。”ULB中华典藏网

“而女子教育将永远符合男人对她们的看法。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一个男人是怎么看待女人的:‘Wein Weiber und Gesang’130!诗人在诗里也这么说。拿所有的诗歌,所有的绘画、雕塑来说,从爱情诗和裸体的维纳斯及弗莉尼131开始,您看到女人都是享乐的工具;在特鲁勃德和格拉切夫卡街132,以及在宫廷舞会上,女人就是这样。请您当心魔鬼的狡猾:好吧,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那就让人知道这是一种快乐,女人是一块甜蜜的点心。不,开始的时候,一些追求者曾经都让人们相信他们崇拜女人(他们是崇拜女人,不过还是把她们看成是一种享乐的工具)。现在,大家相信都已经尊敬女人了。有些人给让座,给拾手绢;另一些人承认她们有担任一切职务的权利,有权参与管理,等等。这是都在做,但是对女人的看法,却依然如故。她是一种享乐的工具。她的肉体是享乐的手段。而且,她也明白这一点。完全和奴隶制一样。奴隶制,要知道,不是别的,恰恰是一部分人享受很多人在被强迫条件下的劳动。因此,为了使奴隶制不存在,就得人们不愿意去享受其他人的强迫劳动,使人们把这样做视作一种罪过和可耻的事情。可是,废除奴隶制的表面形式,规定不能再买卖奴隶后,人们就觉得并使自己相信已经不存在奴隶制了,他们没有也不想看到奴隶制的继续存在,因为人们依旧喜欢并认为享受别人的劳动是好的和公道的事情。而只要他们认为这是件好事儿,那就永远会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比别人更强有力和更狡猾,能把这事儿办成。妇女解放的问题,也一样。要知道,对女人的奴役仅在于人们愿意并认为她是享乐的工具而加以利用。好了,于是瞧吧,人们解放妇女,给她种种和男人平等的权利,但是却继续把女性看成享乐的工具,小时候及社会舆论也是这么教育她们的。于是瞧,她依旧是那么受屈辱的堕落的奴隶,而男人呢,他依旧是堕落的奴隶占有者。”ULB中华典藏网

“他们在课堂上和法律上解放了女性,却依旧把她们看成享乐的对象。教育她们像在我们这里所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看待自己,因此,她们永远是下等的存在。她们要么是经那些浑蛋医生的帮助使自己不再生育,也就是完全成了妓女,落到连牲口都不及的地步,要么就像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那样,心灵受到了创伤,成了歇斯底里、不幸的女人,精神上不再有发展的可能。”ULB中华典藏网

“中学和大学改变不了这种情况。要改变这种情况只有男人改变对女人及女人本身改变对自己的看法才可能。只有到了一个女人把处女状态看作最高境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这种最高境界看作是一个人的——羞辱和可耻的时候,这种情况才会改变。只要不达到这样,任何一位姑娘的理想,不管她受过多少教育,毕竟还得去吸引更多的男人和更多的色鬼,以便可以从中选择。”ULB中华典藏网

“至于一个女的数学天赋更高,而另一个女的会演奏竖琴——这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有当一个女人使男人着了迷,她才会幸福,才能达到希望达到的一切。因此,一个女人的主要任务——是迷住男人。这事儿过去和将来都如此。它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少女生活中是这样,在她们婚后的生活中继续是这样。在少女生活中,这样是为了选择,而到结了婚以后——是为了控制丈夫。”ULB中华典藏网

“有一种情况会停止或是暂时抑制这一点,那——是孩子,不过那女的也得是个并非畸形,也就是自己给孩子喂奶的人才行。但是,这里又有个医生的问题。”ULB中华典藏网

“我妻子希望自己喂奶,而且后来五个孩子都是自己喂的,可是养头一个孩子时就身体不好。这些医生呢,不知羞耻地脱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到处摸来摸去,为此我还得感谢他们,付给他们钱——这些可爱的医生发现,说她不该喂奶,因此她第一次失去了可以使她脱离卖弄风情的唯一手段。由奶妈喂了,也就是我们利用一个女人的贫困、需求和无知,把她从自己的婴儿那儿吸引到我们家里来,并为此给她戴上金银丝绣的盾形头饰133。不过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因为怀孕和喂奶的那段时间变得自由了,她身上原来沉睡的那种女性风情便特别有力地显示了出来。而与此相应的是在我身上,便特别有力地表现出妒忌的痛苦,这种痛苦在我的整个婚后生活中不停地折磨着我,就好像它们不能不使得像我这样,也就是不道德地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的所有丈夫受到折磨一样。”ULB中华典藏网

十三ULB中华典藏网

“在婚后整个时间的生活里,我从来没有中断过经受妒忌的折磨。但是有一些阶段,我为此感到的痛苦特别尖锐。有了头一个孩子而医生却禁止她喂奶,便是那样的阶段之一。这段时间我特别妒忌,首先是因为妻子经受了作为母亲特有的那种不安,它会使生活的常规无缘无故地受到破坏,其次是因为看到她如此轻而易举地抛下一个母亲的道德责任,我便虽然也是无意识却是公正地得出结论,认为她也会同样轻而易举地抛开做妻子的道德责任,何况她身体完全健康,而且尽管有可爱的医生的禁止,她还是亲自给后边几个孩子喂奶,还喂得非常好。”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您不喜欢医生。”我发现每当他提到医生时,口气便显得特别凶狠,便说。ULB中华典藏网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他们毁了我的生活,就像他们毁了并正在毁坏千千万万人的生活一样,而我却没法找到结果与原因的联系。我知道他们也和律师及其他的人们一样,是要挣钱,而我倒是宁肯把自己的一半收入交给他们,而且每个人如果知道是那样,也会乐于把自己一半的收入交给他们的,只要他们别干预人家的家庭生活,永远别再到身边来。因为我虽然没有收集过材料,但是我知道数十起情况——它们多得很——说明是他们把那个婴儿扼杀在母亲的腹腔里,说什么母亲没法把孩子生出来,而后来这母亲却生得很顺利,不然还让有些母亲做什么手术。然而没有人认为那是谋杀,就像过去不认为宗教裁判是谋杀一样,而把这看成是为了人类的福利。他们犯下了数不清的罪行。但是,和他们,特别是通过女人带进世界的那种崇拜物质的道德腐蚀比较起来,所有这些罪行都算不了什么。只要遵循他们的指点,那么因为到处及在一切方面都有传染病——所以人们就不应该共同生活而应当互相隔绝:根据他们的学说,大家都应该互相隔离开躲着,嘴巴还不能离开石炭酸喷雾器(不过,已经发现那玩意儿也不管用了),对此我且不说。不过,这不算什么了不起。主要的毒害——是使人们,特别是使女人堕落。”ULB中华典藏网

“现在呢,像‘你生活得不对,要好好过日子’这样的话都不能说了,既不能对自己也不能对别人这么说。而如果你生活得不对,那么原因在于神经功能不正常或类似这样的名堂。因此,就得去找他们,而他们就会开方子到药房去买三十戈比134的药,然后要您把它们服了。假如您变得更糟了,他们再给您开药,再让您找医生去。一种非常巧妙的名堂!”ULB中华典藏网

“然而问题不在这里。我刚才说了,她自己给孩子们喂奶喂得很好,唯有怀孕和喂孩子使我摆脱了妒忌的折磨。如果没有这些情况,一切都会发生得更早些。是孩子们救了我们。我和她八年里她生了五个孩子。而且全都是她自己喂的奶。”ULB中华典藏网

“你们的孩子,他们现在在哪儿?”我问。ULB中华典藏网

“孩子们?”他惊恐地说。ULB中华典藏网

“请您原谅,也许,这使您回想起来感到沉重?”ULB中华典藏网

“不,没有什么。孩子们的一位姨妈和一个舅舅把他们领走了。他们不肯把孩子们给我。我给他们交出了财产,他们却没有把孩子们给我。因为我似乎是个疯子。我现在是从他们那儿来的。我看到了他们,可是人家不肯把他们给我。不然的话,我会教育他们长大后不至于像自己的父母亲那样。可是,他们将变得和父母亲一样。嘿,有什么办法!明摆着嘛,人家不把他们给我,是不相信我。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量教育好他们。我想,不。我——是一堆废墟,一个精神残废。我身上有一种东西。我知道。是的,是这样,我知道有那种大家还不会很快意识到的东西。”ULB中华典藏网

“对,孩子们活着,而且会和他们周围所有的人一样长大成同样的野蛮人。我看到了他们,看到过三次。我对他们做不了什么事情,什么也做不了。现在,我到南方自己的老家去。我在那里有一幢小房子和一座小花园。”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我知道的东西,人们还不会很快认识到的。太阳上和星星里含有多少铁,含有一些什么样的金属——这是很快可以认识到的;而瞧,要揭露我们猪一般的卑鄙肮脏,这却是困难的,非常困难……”ULB中华典藏网

“就凭您能听我说,这一点就已经使我很感激了。”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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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您提到了孩子们。关于孩子们,又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弥天大谎!孩子——是上帝的恩赐,孩子——是一种快乐。要知道,这全是撒谎。所有这事儿,原来是的,而现在可完全不对了。孩子——是一种痛苦,仅此而已。大多数母亲是直接这样感觉的,有时也无意中就直接这么说。您倒去问问我们这些富裕人家圈子里的多数母亲,她们一定会告诉您,因为害怕孩子们会生病和死去,她们宁肯不要有孩子,如果已经生下来了,也不愿自己喂奶,免得因为爱孩子而受折磨。孩子以自己的那些小手小脚及整个身体的全部可爱给予她们的享受和婴儿带给她们的快乐——比起她们经受的痛苦来,要小得多——已经不用说孩子的生病或死亡了,仅为这种可能性的担心这一点,也是巨大的。拿利和弊一掂量,便是弊多利少,所以就不愿有孩子。她们直接而大胆地这么说,以为这样的感情是出于自己对孩子们的爱,是一种美好的和受夸奖的感情,她们还引以为豪呢。她们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这种议论恰恰否定了爱,而是对自己的利己主义的确认。对她们来说,从孩子那儿得到的满足比不上为孩子担心的痛苦,因此就不该要自己将会喜欢的孩子。她们不是为喜欢的人牺牲自己,而是为了自己而牺牲了应该爱的人。”ULB中华典藏网

“很清楚,这不是爱,而是自私。但是,只要想想受了我们城市生活里的那些医生的影响,她们为孩子们的健康经受的种种过分的担心,也就不能——去指责富裕家庭的母亲们的这种自私了。到现在我甚至记得妻子的生活和状况,当时她已经有了三四个孩子,正全身心地投入到他们身上——只要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可怕。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不成了。那是一种随时都存在的危险,刚躲过一种危险,另一种危险又来了,于是绝望地挣扎,又脱离危险,经常地处于这种状态,好像处在一艘就要沉没的船上。有时候我似乎觉得那是故意做出来的,她装出一副关心孩子们的样子,好战胜我。这种时候,一切都那么动人、简单而对她有利地解决了。有时候,我觉得她在这些场合做的和说的一切——都是她故意这么做和故意这么说的。可是不,她自己也可怕地受着折磨,经常地为孩子们,为他们的疾病和健康受到惩罚。这是对她的一种考验,对我也一样。而且,她没法不感到痛苦,因为爱抚孩子,像动物一样得给孩子们喂奶,哄逗他们,保护他们——这样的要求,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是有的,可她又不像动物那样——缺乏想象和理智。一只母鸡并不害怕自己孵出的小鸡会遇到什么事情,不知道小鸡可能会患的各种疾病,不懂得所有人们想象出来能摆脱疾病和死亡的全部各种手段。对一只母鸡来说,鸡仔也不构成痛苦。它为自己的鸡仔做着自己高兴做和应该做的事情;鸡仔对它来说是一种快乐。而且,当一只小鸡开始患病时,它的关怀是明确一定的:窝它,给它啄食。而且,在这么做的时候,它知道自己是在做需要做的一切。一只鸡仔死的时候,它不会问自己的鸡仔为什么死了,上哪里去了,它只会咯嗒咯嗒叫几声就停下来,继续按原来那样活着。可是对于我们不幸的女人们和我的妻子,就不是这样了。且不说疾病——怎么治疗,关于怎么教育和长大,她从所有各个方面听了和读了无数各种不同的和经常改变的规则。应该这样,喂那些食品,不,不是这样,应该喂这些食品,而瞧,是这样;给穿衣服,给喝水,给洗澡,帮助睡觉,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对所有这一切,我们,首先是她,每星期都会了解到一些新的规则。就好像人们从昨天才开始生养孩子们似的。而假如不这么喂奶,不这么洗澡,不按时做各种事儿,以及孩子们有病,那社会觉得好像是她的错,她做得不像应该做的那样。”ULB中华典藏网

“这还是在健康的时候,那已经是一种痛苦了。而要是万一得了病,那就当然进入一座完全的地狱。按理说,疾病可以医治,有这么一门科学,也有这样一些人——医生,他们懂得,但不是所有的,而只有最好的医生懂得怎么医治。于是瞧吧,一个孩子病了,得去找这位最好的医生,他能救孩子,于是孩子得救了;而要是找不着这位医生,或者住在不是这位医生住的同一个地区,结果孩子死了。而且并非她一个人这么相信,她那个圈子里所有的女人都这么相信,而且从所有各个方面听到的,也只有这样的事情:叶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的两个孩子死了,因为没有及时把伊万·扎哈雷奇医生请来,伊万·扎哈雷奇可是曾救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家大闺女的命呢;可是瞧啊,彼得罗夫家听了大夫的劝告,及时把孩子们分送到各家旅店去住,这样就活下来了,而要是不这么分开住的话,那几个孩子就没有命了。而那一家呀,那孩子虚弱,听了医生的建议,搬到了南方,孩子得救了。她怎么能不一辈子受折磨和放心不下呢,因为她像动物一样本能地爱着孩子,而这些孩子的生命则取决于及时得知伊万·扎哈雷奇会怎么说。至于伊万·扎哈雷奇会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而知道得最少的是他本人,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法提供任何帮助,而且他这么支支吾吾见啥说啥,只为了让大家继续相信他似乎懂得点儿什么。要知道,如果她完全是头牲口,也就不会受折磨了;可是她完全是个人,于是就相信上帝,像所有信教的娘儿们那样说和那样想了:‘上帝赐给的,上帝又拿走了,你离不开上帝。’她于是觉得,自己孩子们的生与死,和所有的人们一样非人力所能掌握,只能取决于上帝的旨意,这样她才不至于为自己去防止孩子们的疾病和死亡威胁苦恼了,然而她没有这么做。要那样,她的境况就会这样了:她的孩子生来就虚弱,要遭受无数的灾祸,是一些单薄的生命。对这些生命,她本能地抱着一种热烈的爱。此外,这些生命是托付给她了,可与此同时,保全这些生命的手段又瞒着我们,却向那些完全陌生的人们公开,从那些人那里,她只能花许多钱才能得到服务和建议,即使花许多钱也未必能如愿以偿。”ULB中华典藏网

“对于妻子,因而也是对于我,有了孩子们以后的全部生活,已不是欢乐而是痛苦了。还怎么能不痛苦呢?她就是经常地受折磨。经常是这样,刚从一个妒忌事件或简直是争吵后安稳下来,想好好过一阵子,读点书或思考点什么,刚想着要做点事情,突然得悉瓦西亚呕吐或玛莎出血了,或安德留夏出现了斑疹,好了,我们就没法过安稳日子了。奔哪儿,找哪位医生,隔离到什么地方去?接着开始洗肠,量体温,买药水,还有和医生们商量。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另一种名堂又开始了:没有规则的安定的家庭生活,有的正如我刚才对您讲的,是没完没了地处于要摆脱想象中和实际的危险那种状态。要知道,现在大多数家庭也是这样。在我的家庭里,情况尤其尖锐。妻子是喜欢孩子的,可又是个轻信的人。”ULB中华典藏网

“这样,有了孩子不仅没有改善我们的生活,倒是毒害了它。此外,孩子——对我来说,成了发生争执的新理由。自从有了孩子以后,这些越长越大的孩子也就更经常地成了我们争执的手段和对象。孩子们不仅是争执的对象,而且还是斗争的武器;我们好像是拿孩子在进行互相争斗。我们每个人都拿自己喜欢的一个孩子——争斗的武器,我更多地是拿大儿子瓦西亚进行争斗,她则拿丽莎。此外,孩子们长大了一些以后,他们的性格也定型了,我们习惯于把拉到自己一边的孩子们称为同盟者。这些可怜的宝贝,他们为此痛苦死了,我们却经常处于自己的家庭战争中,竟顾不上去考虑他们。一个女儿是我的同盟者,大儿子则长得像她,是她的心肝宝贝,我便常常讨厌他。”ULB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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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们就这么生活着。关系变得越来越敌对了,而且终于到了不是分歧导致敌视,而是敌视造成分歧的程度:不管她说什么,我事先就已经不同意了,她呢,也是这样。”ULB中华典藏网

“到了第四年,双方都好像不知怎么各自认定,我们已经没法互相理解、互相同意了。我们已经不再试图把话说完。对一些最简单的东西,尤其是关于孩子们,我们依然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据我现在的回忆,我坚持的一些意见,自己远不是那么珍惜的,也不是不能让步的,可是因为她坚持反对,让步——意味着对她让步。她大概以为自己在我面前从来都完全正确,而我却一直自认为在她面前是个圣人。我们俩几乎注定得不说话,我相信要交谈也无非是像动物互相之间进行的那样:‘几点钟了?该睡觉了。今天午饭吃什么?上哪儿?报纸上写些什么?派人去请医生。玛莎嗓子疼。’稍稍越出点儿这个缩小到不能再缩小的范围,一谈话就会生气、发火。为了咖啡,为了一块桌布,为了一辆敞篷轻便马车,为了玩文特牌时出一张牌就会突然冲突起来,发泄仇恨——尽管这些事儿无论对她对我都一点儿也不重要。至少在我身上,对她常常会引起可怕的憎恨!我有时看她怎么倒茶,摆动一条腿或把一只勺举到嘴边呷着把液体吸进嘴里,就因为这种最讨厌的动作而憎恨她。当时我没有注意到,憎恨完全有规律和均匀地在我心头产生,与我们称之为爱情的那些时期相近。爱的时候——恨的时候,爱情旺盛的阶段——憎恨的时间也长,爱情淡薄了些——憎恨的时间也短了。当时我们不理解,这种爱和恨也正是动物的感情,只是出自不同的两极罢了。要是我们理解自己的情境,这样活着是可怕的;但是我们不理解,也没有看到这一点。一个人不正确地活着的时候,他可以使自己变得糊涂,以便看不到自己处境的灾难性,这既是他的一种解脱,又是对他的惩罚。我们也是这么干的。她一直努力紧张地忙着做家务,安排家具,关于自己和孩子们的穿着,关于孩子们的学习和健康,借此忘了自己。我也有自己的事儿做——公务,打猎,玩纸牌。我们双方经常都忙着。我们双方都感觉到,我们越忙就会变得彼此越仇恨。‘你以为做鬼脸好,’我在想她,‘可瞧你的表演折磨了我一整夜,可我要开会。’‘你倒是好,’她不仅这么想,而且这么说,‘我却为了孩子一整夜没有睡。’”ULB中华典藏网

“我们就这样生活在永远的迷雾里,看不到自己所处的那种境遇。而且如果不发生已经发生的那件事儿,我便会就这样活到老,在去世的时候我还会认为自己生活得不错。不特别好,但也不坏,和所有的人一样。我也就不会理解自己落人的那个不幸的深渊和那种可恶的虚伪里了。”ULB中华典藏网

“我们好像两个互相仇恨的囚犯被一条链子锁着,互相毒害对方的生活而竭力不去看到这种情况。当时我还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生活在和我们一样的地狱里,而且不能不是这样。当时我还既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别人的这种情况。”ULB中华典藏网

“令人惊讶的是,在合乎规律的和甚至不合规律的生活中,都是何等的相似!正当对父母亲老说生活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为了教育孩子,城市生活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于是瞧吧,就需要搬到城里去了。”ULB中华典藏网

他开始沉默了,两次发出自己这时已经变得完全像在克制哭泣的声音。列车在向下一站行驶。ULB中华典藏网

“几点钟了?”他问道。ULB中华典藏网

我看了看表,两点。ULB中华典藏网

“您不疲倦?”他问。ULB中华典藏网

“不,不过您疲倦了。”ULB中华典藏网

“我觉得有点儿气闷。请原谅,我出去一会儿,喝杯水。”ULB中华典藏网

他于是摇摇晃晃地穿过车厢。我独自坐着,分析他对我所讲的一切。我陷入了深思,以致没有注意到他从另一道门回来了。ULB中华典藏网

十八ULB中华典藏网

“对,我说着说着就说岔了。”他又开始说,“我反复考虑了许多,现在对许多事情看法不一样了,而且想把它们全都说出来。好了,我们开始搬到城市里住去了。对不幸的人们来说,在城市里生活要好一些。在城市里,一个人可以生活一百年也不会猛然发觉自己早已死了和腐烂了。他总是忙着,没有工夫去自我分析。各种各样的事情,社会交流,保健,艺术,孩子们的健康及他们的教育。一会儿得接待这些和那些人,去拜访这些和那些人;一会儿得去看看这位女的,听听这个男的或女的意见。要知道,在城市里任何时候都会有一个而有时甚至是两个名人,他们都是怠慢不得的。此外,还得自己,这个或那个,或和教师、补课教师、女家庭教师聊聊,进行谈话,因为生活一片空荡荡的。好吧,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感到共同生活带来的痛苦少了些。开始的一段时间,还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在一个新的城市的一幢新的住宅里安置下来了,就有一件事情——从城里到乡下,再从乡下到城里,这么来回走动。”ULB中华典藏网

“过了一个冬季,到了第二个冬季,却发生了这么一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似乎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正是它导致以后发生的一切。她身体不适,坏蛋们嘱咐她不要生孩子了,还教会她用什么办法。我对此极为反感。我反对这样做,但是她头脑轻率,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只好屈服了;我们猪一般肮脏生活的最后一个理由——孩子——被剥夺了,生活也就变得更卑鄙下流了。”ULB中华典藏网

“一个农民,工人,他们需要孩子,尽管他们难以养活孩子,但是需要,因此他们的夫妻关系有理由。对于我们这些人,有了孩子,就不再需要了,孩子们——是多余的操心,一种开支,一些遗产的共同继承者,他们是一种负担。因此,对我们来说,连猪一样肮脏的生活的理由都没有。我们要么是靠人工摆脱孩子,要么把孩子看成一种不幸,看成一种不当心的结果,那就更糟糕。没有理由。但是,我们已经在道德上这么堕落了,乃至看不到需要理由。现在有教养社会的大多数人都屈从于这种放荡,却在良心上丝毫也不感到痛苦。”ULB中华典藏网

“没有什么好痛苦的,因为在我们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良心,除了社会舆论和刑事法律的良心以外,如果那可以叫作良心的话。而在这里,这两者都没有违反:在社会面前没有什么良心可讲,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嘛:玛丽娅·巴甫洛夫娜和伊万·扎哈雷奇都是。因此又何必要繁殖贫困的人们,或者使自己失去社会生活的可能性呢?在刑事法律面前讲良心,或害怕它,也没有什么必要。那些不像话的浪荡女人和士兵的婆媳把孩子扔进池塘和井里;他们明摆着是应当被关进监狱的,可是在我们这里,一切都干得正是时候,又干净利索。”ULB中华典藏网

“这样,我们又生活了两年。坏蛋们提供的办法,还明显地开始起作用了:她体质上胖起来了,开始变得好看了,就像夏天的最后一阵美景。她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开始包装自己。她身上出现某种挑逗性的、令人们神魂颠倒的美。她正处于一个三十岁而不会生育、保养得好而又容易生气的女人的鼎盛时期。她的模样惹人动心。当她在男人们面前走过时,她会把他们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她像一匹刚歇下的马,喂得饱饱的,能担负重荷,却解除了羁绊。就和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一样,没有任何束缚。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害怕了。”ULB中华典藏网

十七ULB中华典藏网

他突然站立起来,转坐到紧靠窗口的地方。ULB中华典藏网

“请原谅。”他说,一双眼睛注视着窗户,默默地坐了三分钟。然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又坐回到我的对面。他的脸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一双可怜的眼睛,一种几乎是古怪的微笑,使他的嘴唇皱了起来。“我稍稍有点儿疲倦了,不过我要说。还有很多时间,天还没有亮。是的,”抽完一支烟,他又开始了,“她不再生孩子以后,就发胖了,而那种毛病——关心孩子的永远的痛苦——开始过去了;倒也不是说过去,不过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清醒过来后就发现有一个神赐的包含种种欢乐的完整世界,自己把它给忘了,自己在那个世界里不会生活。那是一个神赐的世界,过去自己竟完全不知道。‘可不能放过它!时不待人啊!’我觉得她是这么想的,或者首先是她感觉到了,再说她也没法不这样想或这样感觉:她受的教育,就是认为世界上唯一值得重视的——是爱情。她嫁了人,从中似乎得到了点爱情,但不仅远非本来所承诺的和期待的,倒还有许多失望、痛苦的及一种想象不到的折磨——为了孩子们!这种折磨使她疲倦了。而感谢殷勤的医生们,使她懂得了没有孩子也行,不要孩子也是可以办到的。她感受到了这一点,高兴了,于是,为了自己知道的东西——爱情,她又重新活跃起来了。但是,这已经不是那种对于已被妒忌和种种憎恨搅得腻烦的丈夫的爱情了。那是一种不同的、纯洁的和新鲜的爱情,至少我认为她是这样,开始呈现在她的想象中。她于是开始了东张西望,好像在等待什么。我看到了这一点,便没法不感到担心。就在身边,开始接连出现这样的情况,她和往常一样借别人交谈的机会和我说话,也就是在与别人说话的时候把话同时对着我,大胆地表示完全不考虑自己一个钟头以前曾说过相反的话,半认真地表达这样的意见:母性的关怀——这是一种欺骗,不值得那样嘛——青春尚在和可以享受生活的时候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孩子们。她对孩子们的关心,变得少了,不像以前那样拼命了,可是对自己,对自己外表的关心却越来越多,尽管她瞒着这一点,还增加了对自己享乐以及使自己好看的注意。她又开始热心地练习起原来自己已经抛弃的钢琴。一切便从这里开始了。”ULB中华典藏网

他又把自己一双疲倦地注视着的眼睛转向窗子,但立刻又显然是竭力克制自己地继续往下说。ULB中华典藏网

“是的,这个人出现了。”他开始显出不安的样子,并两次通过鼻子发出自己特别的声音。ULB中华典藏网

我看出提到这个人,想到他,说他,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但是,他竭尽全力要撕毁那道阻挡自己前进的障碍似的坚决继续说:ULB中华典藏网

“依我看,据我的评价,那人是个废物。倒不是因为他影响了我的生活,而是因为他确实如此。同时,因为他是这么个东西,也无非是她当时无责任能力的一个证明。不是他,就是另一个人,这事儿总会发生。”他又沉默了。“是的,他是个音乐师,小提琴手;不是那种职业的音乐师,而是个半职业、半社交场中的人。”ULB中华典藏网

“他的父亲——一个地主,是家父的邻居。他——也就是他的父亲——破产了,于是孩子们——三个儿子——都找了活计;只有这一个小的,被运到了巴黎的教母那里。在那里,他被送进音乐学院,因为有音乐才华,他以一名小提琴手从那儿毕业,在音乐会上演奏。他这个人嘛……”显然是想说什么坏话,但他忍住了,并很快地说,“哼,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怎么生活的,只知道今年他来到了俄国,找我来了。”ULB中华典藏网

“一双扁桃形水汪汪的眼睛,殷红的嘴唇上挂着微微的笑容,抹了脂膏的小胡子,最新颖时髦的发式,一张好看而鄙俗的女人们称之为不坏的脸蛋,身体虽没有什么病却比较单薄,臀部特别发达,像女人,人家说他像霍屯督人135。据说,他们也擅长音乐。他尽量做出亲切随便的样子,却敏感而且随时准备稍遇到阻力就停止进攻。他保持外表的优美,穿着一双巴黎人特有的带扣子的靴子,系一条色泽鲜艳的领带,还有其他等等巴黎的外国人总是以自己的独特和新奇吸引女人的特点。那态度显示出一种故意做作的表面开心。就是那种态度,您知道,说什么都用暗示和半句话,好像对方全都明白,全都记得,而且自己能加以补充。”ULB中华典藏网

“事情的全部原因,正是这个他和他的音乐。要知道,在法庭上这案子好像被看成全都是因为妒忌才发生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当然也并非一点儿也不,是那可不是因为那。法庭也正是这么判决的,说我是个被欺骗的丈夫,我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受损害的名誉(因为照他们的说法是这样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被宣判无罪了。我在法庭上竭力想说明此案的内容,但他们把我看成是要挽回妻子的名誉。”ULB中华典藏网

“她与这个音乐师的关系,不管它是什么样的,这对我都没有意思,对她也一样。有意思的是对您讲的,也就是我的猪一般的卑鄙肮脏。全都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的那个我给您讲过的可怕深渊,是因为互相仇恨的可怕的紧张状态;在那种状态下,稍有点儿原因就会爆发危机。我们之间的争吵,最后不知怎么变得可怕了,而且特别令人吃惊的,是同样紧张的兽欲的发泄。”ULB中华典藏网

“要不是他,那也会有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妒忌,那就会有别的借口。我坚持认为,所有像我这么生活的丈夫,不是放荡不羁,就是离婚,要不是自杀,或是把自己的妻子杀了,就像我干的那样。如果有谁不发生这种事情,那也是特别少见的例外。因为在我这么做以前,已经几次处于自杀的边缘,她也服过毒。”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ULB中华典藏网

“是的,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不久,就是这样的情况。”ULB中华典藏网

“我们好像和好地生活着,没有丝毫理由破坏它;突然谈论起狗来,我说有一条狗在展览会上得了奖章。她说:‘不是得奖章,是受到了好评。’接着就争吵开了。开头从一件事情跳到另一件事情,彼此互相指责:‘噢,这早就知道了,总是这样的:你说过……’‘不,我没有讲。’‘那么就是说,我撒谎啰!……’可以感觉到,那种想自杀或把她杀了的可怕争吵眼看就要开始了。你知道马上就要爆发,于是又像害怕火似的害怕爆发,所以就想克制自己,但是你浑身都已经愤怒了。她也是这样,处于最坏的情况下,故意反复歪曲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把它变成错误的意思;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恶毒,只要她知道哪儿是我最大的痛处,她便往哪儿捅。越到后来,越是厉害。我就嚷嚷:‘你住嘴!’或者类似这样。她于是就从房间里跑出去,到儿童室去。我竭力拦住她,以便把话说完,证明我的观点,我于是拉住她的一只手。她就做出我把她弄疼了的样子叫嚷起来:‘孩子们,你们的父亲打我了!’我就斥责她:‘不要骗人!’‘要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这么嚷嚷,或大声说着类似这样的话。孩子们都扑到了她身上。她于是就安抚他们。我说:‘你别装假!’她就说:‘对你来说,全都是装假;你杀了一个人,也会说他装假。现在我算是明白你了。你希望的,正是这样!’‘哦,就算你像头牲口一样死了吧!’我吼道。我现在还记得,这些可怕的话是多么使我感到恐惧。我怎么也不曾料到,自己会说出这样可怕、粗鲁的话,而且为自己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吃惊。我大声嚷嚷着这些话跑到自己的书房里,坐下来抽烟。我听到她走到了前厅,准备出去。我问她,上哪儿?她不回答。‘哼,见她的鬼去吧!’我自言自语说着,回到书房里,重新坐下来抽烟。我头脑里涌现出数千个计划,怎么对她进行报复,怎么摆脱她,怎么补救这一切,以及怎么做才能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我一直边考虑这事儿边抽烟,抽着,抽着。我想离开她躲藏起来,到美国去。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幻想自己怎么摆脱她,然后和另一位美丽的、全新的女人结合,这将是多么美好。以她的死或者通过离婚摆脱了她,我就想着这么办才好。我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地在想不该去想的办法,可也因此不去明白自己在想不该想的办法,因为这样,我继续抽着烟。”ULB中华典藏网

“然而,家里的生活在继续。女家庭教师来了,问:‘madame136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佣人来问,要不要把茶端来。我得到餐厅去;孩子们,特别是大女儿丽莎,她已经懂事了,会用疑问和不友善的目光看着我。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她一直不在。整整一晚上过去了,她不在,于是两种感情在我的心里交替地出现:一种是对她的愤恨,她以擅自离家来折磨我和所有几个孩子;一种是害怕,怕她不再回来,会对自己干出什么事儿来。我反倒得去找她。可是,上哪儿找她去?她姐妹家?但是,跑到那里去打听是愚蠢的。哼,让上帝和她在一起吧:她想折磨人,就让她自己受折磨好了。要知道,这还不正是她自找的。而且,下次将会更糟糕。而如果她没有上姐妹家,正在干或也许已经对自己干了什么,那怎么办?……十一点,十二点,一点。我没有进卧室,一个人到那里去躺着等待多愚蠢,就躺在这里了。想做点什么事儿,写信,看书;什么也做不了。我独自坐在书房里,痛苦而又愤怒,不时留神听着动静。三点,四点,还是一直不见她回来。快天亮时,我睡着了。我醒了,她还没有回来。”ULB中华典藏网

“家里的一切都正常在进行,但是大家都疑惑了,大家都用询问和指责的目光看着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而我心里呢,依然在进行着同样的一场斗争:因为她的折磨而产生的愤恨,以及为她感到担忧。”ULB中华典藏网

“快十一点时,她的一个姐妹作为她的代表来了。便开始和通常一样的谈话:‘她的情况可怕。啊,出了什么事儿了?’‘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讲了她令人无法忍受的性格,并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干。”ULB中华典藏网

“‘可是要知道,总不能这样下去吧。’她姐妹说。”ULB中华典藏网

“‘全都是她的事儿,而不是我的,’我说,‘我是不走第一步的。要离婚,就离。’”ULB中华典藏网

“那姐妹毫无收获就走了。和她谈话时,我大胆地说了,自己不会走第一步,但是当她走了以后,我走出房间,看到孩子们可怜巴巴惊恐的样子时,我已准备走出第一步了。而且我乐于这么做,但不知道怎么做。我又来回走着,抽着烟,喝了早餐后的伏特加酒和葡萄酒,并到了无意中想到达的状态:看不到自己情况的愚蠢和卑鄙下流。”ULB中华典藏网

快到三点钟时,她回来了。遇见我时,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想象她是妥协了,于是我开始说,我之所以这样是被她指责激怒的结果。她带着还是那么严厉和可怕而痛苦的表情说,她不是回来做解释的,而是回来把孩子们领走的,因为我们已经再也没法共同生活下去了。我就开始说,错不在我,是她激怒了我。她严厉、庄重地看我,然后说道:ULB中华典藏网

“‘别多说了,你会后悔的。’”ULB中华典藏网

“我说,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滑稽剧。于是她嚷嚷起来,我弄不清楚她嚷的什么,接着她跑进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响起一阵钥匙的声音:她把自己锁在里边了。我推了推门,没有回应,于是我愤愤地走开了。过了半个小时,丽莎淌着眼泪跑过来。”ULB中华典藏网

“‘什么?出什么事儿了?’”ULB中华典藏网

“‘听不见妈妈的声音了。’”ULB中华典藏网

“我们去了。我尽全力把门推开。门闩闩得不牢,两扇门开开了。我来到床边。她穿着裙子和高筒靴不方便地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鸦片瓶。我们使她恢复了知觉。又是淌眼泪,终于和好了。也算不上和好:每个人内心里依然存在着原来反对对方的愤恨,还增加了因为这次争吵而生气造成的那种痛苦,而且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全部痛苦算在了对方的账上。但是总得想办法让这一切结束吧,于是生活又变得和原来一样。依然是那争吵,而且情况更糟,往往没完没了地有时一周一次,有时一个月一次,有时每天都争吵。而且还老是同样的情况。有一次我都已经办了出国护照,因为争吵持续了两天,可后来又是半解释半和好了,我就留下来了。”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一ULB中华典藏网

“瞧吧,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关系正是处于这种情况。这个人到了莫斯科——他姓特鲁哈切夫斯基——便来找我。那是一天早晨。我接待了他。我们之间一度以‘你’137相称。这次谈话时,他试图在‘你’和‘您’二者中坚持用‘你’,但我毫不含糊地用了‘您’,他立刻也相应地照办了。头一眼看到他,我就不喜欢。但是怪事儿了,某种古怪的命运的力量驱使我没有推开他,让他离开,而是信任地和他接近起来。要知道,冷冷地敷衍他几句,也不把他介绍给妻子就告别,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可不是,我和他好像故意地谈起他的演奏来,对他说有人告诉我,他把拉小提琴的事儿给扔了。他说,相反,他现在比以前演奏得更多了。他开始回忆起我以前演奏的事儿来。我告诉他,我现在已经再也不拉小提琴了,我的妻子拉得好。”ULB中华典藏网

“事情让人吃惊!我对他的态度,在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头一个小时就像我们的关系刚建立的时候那样了。我和他的关系中有某种紧张的东西:我注意听着他说的或我自己说的每一个词儿,每一句话,并把它们看得很重要。”ULB中华典藏网

“我把他介绍给了妻子。他们立刻就谈起了音乐。他还提出乐于和她合奏。妻子像最近一段时间总表现的那样,显得很高雅,有魅力和惹人心动的美。她显然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此外,她还为自己得到演奏自己喜爱的小提琴的机会感到满足和高兴,因此专门从剧院租来了一把琴,而且这种高兴劲儿都表露在她的脸上了。然而一看到我,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感情,表情也就变了,又开始玩起互相欺骗的把戏来。我微微笑了笑,做出一副感到很愉快的样子。他就像所有放荡的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那样瞅着我妻子,还装得好像只对谈话的对象感兴趣那样,其实那已经完全不再使我感兴趣了。她竭力表现得淡漠,但是我那种她熟悉的实际是妒忌的虚假微笑表情以及他的色迷迷的目光,显然使她兴奋了。我看到,从第一次会见起,她的一双眼睛就特别亮晶晶,以及大概由于我的妒忌,他与她之间立刻就达成了默契,就像一股电流似的引起同样的一些表情、目光和微笑。她脸红了,他的脸也红了,她微微笑了,他也露出了微笑。他们谈论了音乐,谈论了巴黎,谈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微笑着站起来要走,把礼帽拿着贴在颤抖着的一条腿旁站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我们将干什么似的一会儿瞧瞧她,一会儿瞧瞧我。我现在都记得那一分钟,恰恰就是这一分钟,我可以不叫他,那样就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了。可是,我看看他,又看看她。‘别以为我对你妒忌了,’我想象中对她说,‘或者我会怕你,’我想象中对他说,便邀请他晚上带着小提琴来,好和我妻子合奏。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脸一下子通红了,并好像感到惊恐似的开始拒绝,说自己拉得不够好。她的这一拒绝更使我生气,于是我就更坚决地邀请他来。我记得自己看着他的后脑壳和那往两边分开梳的黑头发分得清清楚楚的白皙的脖子时的古怪感情,当时他正以自己像鸟儿蹦跳似的脚步从我们家出去。我不能不暗自承认,这个人的在场,使我感到痛苦。‘要永远不再见到他,’我想,‘这取决于我。’但这么做了——等于承认我怕他。不,我不怕他!‘这也太卑鄙了。’我对自己说。就在这里,在前厅里,我知道妻子听到了我对他说的话,是我坚持要他今天晚上带着小提琴来的。他答应了,而且已经走了。”ULB中华典藏网

“傍晚他带着小提琴来了;他们进行了演奏。但是,演奏好长时间没有成功,没有他们需要的乐谱,而已有的一些乐谱,妻子事先不准备是演奏不了的。我很喜欢音乐,赞同他们的演奏,给他安置好了乐谱支架,帮着一页页地给翻乐谱。这样,他们演奏了一些没有词儿的歌谣曲子及莫扎特的一首小奏鸣曲。他拉得非常出色,具有某种高度的被称为风格的东西。此外,他还有一种完全不属于他性格所固有的精妙、高尚的味道。”ULB中华典藏网

“他的水平当然比妻子要强得多,因此他帮助她,同时尊敬地夸她的琴技。他表现得很不错。妻子好像只对音乐感兴趣,显得很单纯而自然。我呢,虽然装着对音乐感兴趣,整个晚上却一直不停地受着妒忌的折磨。”ULB中华典藏网

“从他的一双眼睛和我妻子的目光碰上的头一分钟开始,我就在他们两人的身上看出都有一头野兽,不顾地位和社交中的一切条件在问:‘行吗?’回答则是:‘哦,是的,当然。’我看到他怎么也不曾料到会在我妻子,一位莫斯科太太的身上遇到如此迷人的女人,并为此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对于她是否同意这一点,他没有丝毫的怀疑。全部问题在于,只要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丈夫别来妨碍。假如我是个纯洁的人,就不会明白这一点,可是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直到结婚以前,对女人就是这么想的,因此我对他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我感到特别痛苦的是,她对我,除了经常生气,只有偶尔的习惯了的性欲,没有别的感情,而这个人,以其优雅和新式的外表,还有主要的是对音乐的不容置疑的高度才华,由于合作演奏产生的接近,以自己对音乐,特别是对小提琴的钟爱造成的影响,这个人该不仅会使她喜欢,而且无疑毫不犹豫地该会征服她,揉她,抚摸她,耍弄她,把她捻成绳索,拿她做什么都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能不看到这一点,因此我痛苦极了。但是尽管那样,或者也许是违反我意志的力量迫使我不仅对他特别客气,而且特别亲热。我这么做是为了妻子还是为了他,借以表明我不怕他,还是为了自己,进行自我欺骗——我不知道,只是我对自己和他的交往一开始就没法坦诚相待。为了不随心所欲地现在就杀了他,我应该对他亲热。晚饭后,我请他喝名酒,夸奖他的演奏,带着特别亲切的微笑与他交谈,请他下个星期天来吃午饭,并再次与妻子合作演奏。我说了,我将邀请个把爱好音乐的熟人来听他演奏。事情就这样过去了。”ULB中华典藏网

接着,波兹内舍夫非常激动了,变换自己坐的姿势,发出自己特别的声音。ULB中华典藏网

“真是件奇怪的事情,这个人的出现会对我产生这样的影响。”在显然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的同时,他又可怜说,“从一个展览会回到家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我正走进前厅,突然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像一块石头落在了我的心上,可自己又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有点儿像那样,穿过前厅时,我有某种想起他的感觉。只有在书房里的时候我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于是便返回到前厅,想检验一下自己。是啊,我没有错:这是他的一件外套。您知道吗,一件时髦的外套。(虽然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凡是涉及到他的一切,我都会引起特别的注意。)我一问:‘是这样,他在这里。’我没有到客厅去,而是穿过孩子们的课堂间到大厅里去。女儿丽莎坐着看书,保姆带着小女儿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在转动一个小盖子。通向大厅的一道门关着,还听到从那里传出一种有节奏的arpeggio138以及他和她的说话声。我留神细听,却没有听清楚。显然,钢琴的声音是故意用来掩盖他们谈话的,可能还接吻。我的上帝!这时,我心里产生的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要我一想起那头野兽已经系在我心里的时候,我便感到恐惧。心脏突然抽紧了,停住了,然后便像小锤子似的敲打起来。从来都是这样,在任何激怒之下,我主要的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可怜。‘居然在有孩子们在,有保姆在的情况下!’我这么想。我该是很可怕的,因为连丽莎都用一双奇怪的眼睛看着我。‘我怎么办呢?’我问自己,‘进去吗?我不能,上帝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的。’但是,我也没法离开。保姆望着我,她的目光好像理解我的处境似的。‘是的,不进去不行!’我对自己说,便立刻打开门。他坐在钢琴前面,正用自己弯着向上举起的粗大白皙的手指弹出这些个arpeggio。她站钢琴的边角上,面对翻开着的乐谱。她首先看到或听到了,便瞅了瞅我。她是惊恐了呢还是假装不惊恐,或者确实不是惊恐,可是她没有颤抖一下,也没有晃动一下,而只是脸红了,而且这也是在过后。”ULB中华典藏网

“‘我真高兴,你来了;我们还没有决定在星期天演奏。’她说,那语气是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提到自己和他时,她用的是‘我们’,这一点也使我极为反感。我默默地和他打了招呼。”ULB中华典藏网

“他握了握我的一只手,同时露出一种使我感到简直是在讥讽的微笑开始向我做解释,他是为了星期日的演奏做准备送乐谱来的,可究竟演奏什么,他们之间却有不同的意见:演奏难度较大的和古典的,也就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呢,还是演奏几首小玩艺儿?一切都既自然又简单,什么都扯不上。而与此同时,我却深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他们商量好了用来欺骗我的。”ULB中华典藏网

“对于一个妒忌的人(而在我们的社会里,大家都是妒忌的人)来说,最受不了的关系之一——便是交际中形成的一定的条件,允许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最大程度和最危险地接近。如果在舞会上妨碍人家接近,妨碍医生和女病人接近,妨碍在从事艺术、绘画而主要的是——音乐时的接近,你势必成为人们的笑料。人家两个人一起在那里搞最高尚的艺术,音乐;为此需要一定的接近,它是没有丝毫可以指责的,只有愚蠢、爱吃醋的丈夫会从这种接近中看到什么不轨之处。而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社会中大多数的淫乱事件,正是通过这些个玩意儿,尤其是通过音乐本身发生的。我所表现出的痛苦,显然使他们尴尬了:我好像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像一只倒过来的瓶子,里边装的水因为太满了反倒没有流出来。我想骂他一顿,把他赶出去,但是我感到自己应该再次显得客客气气亲切的样子。我还真那么做了。我做出一副赞许这一切的模样,于是又按照迫使自己因为他的在场更使我痛苦却又更亲切地和他相处的古怪感情对待他,我说自己对他的趣味完全放心,还劝她也信任他。他于是又为了平息不愉快的印象要多久就多久地待下来,直到我带着一脸惊恐的神气走进房间并沉默不语——这时他才装作已经决定好了明天的演奏的样子,走了。我可是完全相信,演奏什么的问题和他们热衷的那事儿比较起来,完全无关紧要。”ULB中华典藏网

“我特别客气地把他送到前厅(对这么一个人,怎么能不送呢,他的到来是为了打破安宁和毁坏整个家庭的幸福!),我怀着特别的亲切,握了握他那只白皙、柔软的手。”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二ULB中华典藏网

“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和她说话,我不能。她的接近引起我如此的厌恶,以致我害怕起自己来。吃午饭的时候,她当着孩子们的面问我什么时候走。下星期我要到县里去开一次代表大会。我说了自己走的日期。她问我,路上需要些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儿,就默默地离开,回自己的书房里去了。最近一段时间,她从来不到我的房间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躺在书房里,在生气。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于是我头脑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不成形的思想。觉得她就像乌利亚的妻子139,想隐瞒自己已经犯下的罪过,所以才在这种一般不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来。‘难道她是到我这里来?’听到临近的脚步声,我在想。如果是到我这里来,那就是说我猜对了。于是,我心头升起一股对她无法形容的憎恨。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会不会是绕过这里到大厅去呢?不,门吱扭一声响了,门口出现了她那高高的漂亮的身形,而且她那张脸上,那双眼睛里——都有一种羞怯和想隐瞒的试探,但我看出来了,我知道这种表情的意思。我这么久久地屏住呼吸,差点儿窒息过去,并在继续注视着她的同时,抓起香烟盒,抽起烟来。”ULB中华典藏网

“‘啊,这是怎么了,人家到你这里来坐一会儿,你却抽起烟来了。’接着,她在长沙发上离我近近地坐下来,要靠到我身上。”ULB中华典藏网

“我挪开了点儿,免得接触到她。”ULB中华典藏网

“‘我看你是对我要在星期天演奏不满。’她说。”ULB中华典藏网

“‘我丝毫没有不满。’我说。”ULB中华典藏网

“‘难道我还看不出来?’”ULB中华典藏网

“‘那我祝贺你,因为你看出来了。我却除了看到你的行为像个高级娼妇,什么也没有看见……’”ULB中华典藏网

“‘可要是你想像个出租马车夫那样骂人,那我就走。’”ULB中华典藏网

“‘你走吧,只是你要知道,假如你不珍惜家庭的名誉,那么我珍惜的不是你(见你的鬼去),而是家庭的名誉。’”ULB中华典藏网

“‘喂,什么,什么?’”ULB中华典藏网

“‘你滚吧,为了上帝,你滚吧!’”ULB中华典藏网

“她是假装不明白还是真的不明白指的什么,只是她感到受了委屈,便大发其怒。她站起来了,但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房间中央。”ULB中华典藏网

“‘你变得绝对让人无法忍受了,’她开始说,‘这种性格的人,连天使也没法和他共同生活。’接着,她便和通常一样竭力尽可能地刺痛我,提到我怎么对待自己的一个姐妹(那是有一次,我失去了自制,对自己的一个姐妹说了些蠢话;她知道我为这件事儿感到痛苦,因此就在这个地方戳我)。‘从那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吃惊了。’她说。”ULB中华典藏网

“‘对,侮辱我,鄙视我,使我丢脸,把我置于犯了过错的地位,’我对自己说,于是突然对她产生了那么可怕的仇恨,我还真从来没有经受过。”ULB中华典藏网

“我第一次想从体力上表达这种仇恨。我跳起来,朝她一边走过去;但就在我跳起来的那一分钟,我记得我意识到自己的憎恨并问自己,任这种感情发泄好吗,并立刻对自己做出回答,认为这样好,这样可以吓唬她,于是立刻不是制止这种憎恨,而是为它在自己身上爆发加油,为在自己身上发的火越烧越旺而高兴。”ULB中华典藏网

“‘你滚,要不我就杀了你!’我叫喊起来,同时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我有意加强了自己嗓门的愤恨语气这么说。当时,我的样子该是很可怕的,因为她胆小成那样,以至都无力走开了,而只是说:”ULB中华典藏网

“‘瓦西亚,怎么了,你怎么了?’”ULB中华典藏网

“‘你出去!’我更大声地吼起来,‘只有你会把我气成这样。该负责任的不是我!’”ULB中华典藏网

“我放任自己的愤怒,以此自我陶醉,我还想做出某种不寻常的、表明我的愤怒已经到了最大限度的动作。我可怕地渴望揍她,杀了她,但是我知道这样不行,于是在毕竟还是放开自己愤怒的同时,再一次地大声吼着‘你出去’,并从桌子上抓起吸墨器,把它扔在紧挨着她的地板上。我瞄得很准,正好扔在了她身边。这时,她从房间往外走,但在门口停下了。这时,趁她还看得见(我故意让她能看见),我开始从桌上抓东西,蜡烛台,墨水瓶,把它们往地上扔,并继续嚷嚷着:”ULB中华典藏网

“‘你出去!你滚!该负责任的不是我!’”ULB中华典藏网

“她走开了,我也立刻就停止了。”ULB中华典藏网

“一个小时后,保姆来到我这里并告诉说,妻子的歇斯底里发作了。我去了:她在号啕大哭,在大笑,什么也不能说了,整个身体在颤抖。她不是在假装,而是真的患病了。”ULB中华典藏网

“天快亮时,她安静下来了,而且在我们称之为爱情的感情影响下,我们和好了。”ULB中华典藏网

“在我们和好的那个早上,我向她承认自己为她吃特鲁哈切夫斯基的醋,她毫无不安的感觉,并以一副最自然的样子笑了起来。正如她所说的,连她自己都甚至觉得古怪,竟去迷上这样的一个人。”ULB中华典藏网

“‘对这样的一个人,除了能提供点音乐的满足外,难道还能给一个正常的女人提供什么别的?如果你愿意,我决定永远不再见到他。哪怕就星期天,虽然所有的客人都请好了。你写张条子吧,就说我身体不适,完了。有一点不好,就是有人会想,就是他本人会想自己是个危险人物。而我倒还真自豪呢,不至于允许自己想干这种事情。’”ULB中华典藏网

“要知道,她并没有撒谎,她相信自己说的话;她指望以这些话唤起自己对他的蔑视,从而保卫自己不受他的骚扰,但是这一点她没有成功。一切都和她的愿望相反,特别是这该死的音乐。因此,一切也就完了。星期天,客人们都来了,他们又进行了合奏。”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三ULB中华典藏网

“我想在这里谈自己当时很虚荣是多余的:在通常我们的生活里,如果不虚荣,知道吗,活着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好吧,星期天,我饶有兴致地安排会餐和音乐晚会。我亲自为会餐采购了食品,亲自去请客人。”ULB中华典藏网

“快六点钟,客人们都集合好了,他也穿着件俗里俗气的燕尾服,钻石扣子的,来了。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一切都脸带微笑地连连表示赞同和理解,您知道吧,也就是带着那种特别的表情,表示你们要做或要说的一切都是他预料之中的。我这时特别满意地注意到他身上不正常的一切,因为它们全都说会使我放心,表明他站在我妻子面前处于那么低级的水平,正如她所说的,她还不至于降低到那种地步,我也就已经大可不必妒忌了。首先,我已经被这种痛苦折磨得太沉重了,我得休息一下了;其次,我要相信妻子的誓言,而且我也相信了。但是,尽管我不妒忌了,在整个会餐及音乐开始之前的晚会头半部分,我无论对他和她毕竟都还是感到不自在的,所以我还一直注视着他们俩的动作和目光。”ULB中华典藏网

“会餐就是会餐,枯燥乏味而又虚伪。音乐早早地就开始了。啊,我是多么清楚地记得这个晚会的全部细节;我记得他怎么取过小提琴,打开匣子,去掉一位太太为他绣的琴盖,拿起琴来开始调音。我记得妻子怎么带着一副假装冷淡的样子坐下来,我看出这种冷淡的样子下掩饰的十分胆怯——主要是因为自己不会的胆怯——她带着假装的表情在钢琴前面坐下来,便开始在钢琴上按通常的‘啦’音,他则拨了几下小提琴,对好了乐谱。我记得然后他们怎么互相使眼色,回头看看坐好了的人们,然后他们互相间说了点什么,便开始了。他奏了第一组和音。他的脸变得认真、严肃和讨人喜欢,一边细听着自己的声音,同时用手指小心地按着弦线,钢琴也配合他弹起来了。这样,就开始了……”ULB中华典藏网

他停下来,一连好几次发出自己的声音。想继续往下说,但是鼻子哼起气来,所以又停了一会儿。ULB中华典藏网

“他们演奏了贝多芬的《克莱采奏鸣曲》。您知道开头的急奏部分吗?知道吗?!”他叫嚷起来,“啊!……这奏鸣曲是件可怕的玩意儿。恰恰是这一部分。再说了,总的讲,音乐是一种可怕的玩意儿。这算什么?我不明白。音乐是什么?它是干什么的?而且,它为什么要干正在干的事情?据说音乐使心灵变成崇高的形象——这是胡说八道,不对!它是起作用,可怕地起作用,我是在说自己,但它从来不会使心灵变成崇高的形象。它既不使心灵变成崇高的形象,也不使心灵变成卑鄙的形象,而是使心灵变成愤怒的形象。怎么对您说呢?音乐迫使我忘了自己,忘了自己真正的处境,它把我带到某个另一种不是自己的处境中:在音乐的影响下,我仿佛感到自己其实没有感到的东西,仿佛理解并不理解的东西,能办办不到的事情。对这一点,我是那样解释的,即音乐的作用好比打哈欠,好比发笑:我不想睡觉,可是我看着打哈欠的人就打哈欠,我发笑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好笑的,是因为有人在笑。”ULB中华典藏网

“它,这音乐立刻把我直接带入那种谱写了这部曲子的那个人所处的心灵状态。我的心灵和他融为一体了,随着他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要知道,就算那个谱写了《克莱采奏鸣曲》的人——贝多芬吧,因为他是知道自己为什么处于这种状态的——这种状态引导他去完成一定的行为,所以这种状态对他才有意思,对我来说则一点儿也不。因此,音乐只会让人生气,而不会使人去完成什么。喏,在演奏军人进行曲吧,军人们在乐曲声下行进,音乐也就达到目的了;演奏舞曲时,我跳舞了,音乐完成了它的目的了;响起弥撒曲了,我接受了圣餐礼,音乐也同样达到了目的,可那首乐曲只有刺激,至于在受这种刺激时该怎么办,却没有表达。所以音乐是这么可怕,有时候它起的作用这么恐怖。在中国,音乐是一件国家的事情。还正应该这样。随便某个人,他想给一个个的或者给许许多多人催眠,催了眠后便对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难道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吗?还有主要的是,这种催眠者也许是头一个不道德的人。”ULB中华典藏网

“不然的话,到了有的人的手里,它便会是一种可怕的工具。例如,就拿这部《克莱采奏鸣曲》的开头一部分急奏曲来说吧。这首急奏曲,难道能在坐着身穿低领子晚装的太太们的客厅里演奏吗?进行演奏了,完了给鼓掌,然后吃冰淇淋,讲述最新的流言蜚语。这种东西只能在一定的重要而有意义的场合,以及在需要完成一定的、与这种音乐相一致的重要行为的时候演奏。演奏这种音乐,接着去做这种音乐驱使人去做的事情。而否则的话,既不分时间也不分地点,表达无任何必要表达的精力和感情,就不能不起破坏性的作用。这玩意儿,它至少对我起了可怕的作用;我仿佛觉得自己至今还不知道的一些完全新的感情,一些可能性,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正是这样,完全不像我以前所想和所经历的那样,而是瞧吧,这样,好像有一种东西在我的心灵里说。我认识到的那种新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没法做出回答,但是意识到这种新的情况,令人感到很开心。所有原来的那些人,其中包括我妻子和他,都完全成了另一种样子。”ULB中华典藏网

“在这首急奏曲以后,他们演奏完了一首美丽、一般、并不新而带平庸的变奏的andante140以及完全薄弱的终曲。然后,应客人们的请求,还一会儿演奏艾伦斯特141的《哀歌》,一会儿演奏一些不同的小玩艺儿。这一切都很好,但它们对我产生的印象还不及头一首乐曲的百分之一。这一切也是在头一首乐曲所留下的印象背景上产生的。整个晚会期间,我都感到轻松、愉快。妻子呢,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像在这次晚会上那样。她演奏时,这双明亮发光的眼睛,这种端庄肃穆的表情,还有他们演完了以后这种好像完全瘫软的姿势,软弱、可怜和迷人的微笑。这我完全都看到了,却没有赋予任何其他的意义,除了她和我都同样经受到的,我们仿佛是新发现似的回忆起种种新的、不曾经受过的感情。晚会圆满地结束了,大家都散了。”ULB中华典藏网

“知道我两天后要去出席代表大会,特鲁哈切夫斯基在告别时便说,他希望下次到来时再得到今晚那样的满足。由此,我可以得出结论,认为他不至于会在我不在家时再到我家来,我还为此感到愉快。这样,因为在他离开以前我不会回来,那我和他也就不会再见面了。”ULB中华典藏网

“我第一次真正满意地握了握他的一只手,感谢他带给我们的快乐,他同样也和我妻子告了别。而且,他们的告别,我觉得是最自然和合乎礼貌的了。一切都非常之好。我们夫妻俩都为晚会感到满意。”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四ULB中华典藏网

“两天后,我怀着最好最平静的心情告别了妻子,到县里去了。在县里,总会遇到许多事情,而且完全是另一种特殊的生活,是一个特殊的天地。两天里,我每天工作十小时。第二天在出席会议的时候,收到了妻子给我的一封信。我立刻读了它。她写了孩子们的情况,写了叔伯、保姆、购买东西等等琐事,就像谈到最平常的事情一样,还写到特鲁哈切夫斯基就便去过,带去了原来答应的乐谱并答应再进行合作演奏,不过对此她拒绝了。我不记得他曾答应过要送乐谱去:我觉得他当时好像完全告别了,因此这一点使我感到不愉快,吃惊。但是,事情实在太多,以致我没有功夫去多想,只有到了晚上回到住处以后,我又把信读了一遍。除了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特鲁哈切夫斯基又去了一次外,我似乎觉得信的整个调子不自然。那头妒忌得发疯的野兽又在自己的洞穴里吼叫了,它想蹦出来,但我害怕这头野兽,便赶快把它关好。‘这妒忌真是多么卑鄙的感情!’我告诉自己。‘还怎么能比她的信写得更自然?’”ULB中华典藏网

“我于是躺在床上,开始考虑明天要办的事情。在这些代表大会期间,到了新的地方,我从来都会长久睡不着觉的,可是这下子我很快睡着了。可是您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好像突然一下电击,人就醒过来了。我就是这样醒过来了,而且是带着对于她,对于自己对她的肉体的爱,还有对于特鲁哈切夫斯基以及他和她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想法醒过来的。恐怖和仇恨揪着我的心。不过,我变得使自己理智起来。‘胡说什么呀,’我对自己说,‘一点儿根据都没有,过去和现在都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我怎么可以这么贬低她和自己,居然会想出这种恐怖的情况来。他不过是个受雇的小提琴手,一个有点名气的下贱人,我的妻子,家庭里一位受尊敬的母亲,一个有身份的女人,突然之间竟会和他……多么荒唐!’我一方面这样觉得。‘这怎么不会呢?’另一方面,我又这样觉得。我之所以娶她,之所以和她生活在一起,是因为我需要她那玩意儿,因此别人及这个音乐师也需要她身上的那玩意儿,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好理解的事情,怎么不会发生?他是个未婚的人,健康(我记起他怎么咯吱吱响地咬煎肉饼上的酥肉及怎么用殷红的嘴唇贪婪地喝杯子里的葡萄酒),吃得饱,其实,非但不规矩,而且显然还懂得利用所提供的机会进行那些个享受的规矩。他们之间还有音乐这玩意儿的联系,一种最精巧微妙的淫欲感情的联系。有什么能制止他?没有什么。相反,倒是一切都引诱着他。她呢?对了,她是什么?她是个谜,过去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不知道她。我只知道她像只动物。而动物是怎么也没法制止的,也不应该制止。”ULB中华典藏网

“只有这时候,我才记起那个晚上他们的脸,演奏完《克莱采奏鸣曲》以后他们又演奏了一首充满激情的玩意儿,不记得那是谁的了,是一首近乎猥亵的情歌。‘我怎么可以走了呢?’在回忆他们的面孔时,我对自己说,‘这个晚会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完成了,难道这还不清楚吗?难道看不出,在那个晚会上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有任何障碍,而且他们两个人,主要是她,在他们的事情发生后曾经感到某种羞愧?’我记得当我向钢琴走过去的时候,她是怎么一边软弱、可怜而幸福地在微笑,一边擦着通红的脸上的汗。他们当时就已经互相回避去看对方,只有到吃晚饭时他给她倒水,他们才互相瞅了瞅,稍稍微笑了一下。我现在心怀恐惧地回忆了他们那种被我捕捉到的带着勉强可以觉察出的微笑的目光。‘是啊,全部完了。’一个声音对我说,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又对我说了完全不同的内容。‘你这是犯的什么傻,这事儿不可能。’这是另一个声音在说。我在黑暗中躺着,感到可怕,就划了一根火柴,接着,在这间四周贴着黄色糊墙纸的小小房间里,我不知怎么毛骨悚然起来。我便拿起烟来抽,而且像通常自己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圆圈里一样——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为的是使自己处于烟雾中而看不见那些矛盾。”ULB中华典藏网

“我整一夜没有睡着,于是在五点钟决定再也不能在这种紧张状态下待下去了,要立刻回去。我起床了,叫醒管我的值班人,要他去把马车备好。对会议,我给写了一张便条,说有紧急事情要我回莫斯科,因此请求一位成员替代我。八点钟,我就乘坐一辆长途四轮马车走了。”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五ULB中华典藏网

列车员进来了,看到我们的蜡烛点完了,便把它掐灭,没有给换上新的。外面天都已经快亮了。波兹内舍夫沉默下来,列车员在车厢里的时候,他一直沉重地喘着气。只有当列车员走出车厢以后,他才继续往下讲。在半暗不明的车厢里,只听得列车行进时玻璃震动的声音和那伙计均匀的打鼾声。在清晨半明亮的霞光映照下,我已经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样了。只听到他越来越激动的嗓门。ULB中华典藏网

“得乘坐三十五俄里的马车和八个钟头火车。乘马车倒非常痛快。那是阳光明媚的寒秋天气。您知道,这种时节,车轮子会在光滑的道路上留下印记。道路平坦,阳光艳丽,空气令人神清体爽。坐在四轮马车里真惬意。到天完全亮了的时候,一路上我真感到轻松极了。看看马车,望望田野和遇到的人们,我忘了自己是在往哪里赶路。有时候,我仿佛觉得自己就这么普普通通乘马车在转悠,好像根本就不曾发生过驱使我回家的那件事儿。而像这样忘了自己,我往往会特别开心。当我想到自己在往哪儿走的时候,便对自己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别去想。’再说半途中发生了一件事情把我耽搁了,我的心便被吸引到更远的地方:长途四轮马车坏了,得进行修理。马车这次损坏有很大影响,因为这样一来使我没法在预计的五点钟回到莫斯科,而得到晚上十二点才能达到,所以回到家里——已经将是当晚一点钟了,因为我赶不上特别快车,只好乘坐普通客车。为了找大车,修理,付钱,在客栈小店里喝茶,和守院子的人聊天——这一切,使我的心更分散了。到了黄昏时候,一切才完全弄好,我于是又上路,夜晚赶路比白天还好。天上一弯新月,稍稍有点儿霜冻,外加非常好的道路,马匹,开心的马车夫,我真是边走边欣赏,几乎不去考虑等着我的是什么,或许正因为我意识到了等着我的那件事,我才特别愉快,以便和人生的欢乐告别。但是,我的这种压制自己感情的悠哉泰然状态,随着马车的到达结束了。一走进火车的车厢,完全不同的感觉开始了。乘这八个小时的火车,对我来说真是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情。是因为一坐进车厢里我就已经生动地想到自己要到了呢,还是因为铁路对人有一种激发作用,只是我一坐到车厢里就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想象,它不断异常鲜明地开始向我描绘出引起我妒忌的图景,这些图景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一个比一个猥亵下流,它们还全都是趁我不在时她背叛我的表现。出于不满、愤怒以及为自己受了侮辱而陶醉的特殊感情,在用眼睛盯着这些表现而无法摆脱开的同时,我好像在燃烧;我无法不看着它们,无法抹掉它们,又不能不想到它们。睁着眼睛注视着这些想象出来的图景还不够,我还越来越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想象中出现这些图景时的愤怒,好像成了想象中那些事件的证明,认为那就是真的了。有个什么样的魔鬼,它好像违反我的意志预先设计好了一些最可怕的想象,然后把它们暗示给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记起老早以前与特鲁哈切夫斯基的一个兄弟进行过一次谈话,并狂热地以这次谈话揪我自己的心,因为我拿它来对待特鲁哈切夫斯基及自己的妻子。”ULB中华典藏网

“这是很早以前了,但我记起了它。我记得特鲁哈切夫斯基的一个兄弟在回答他是否逛妓院的问题时曾经说过,一个正常的人,当他能找到正常的女人时是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因为那种地方会染上疾病,再说既肮脏又下流。瞧吧,他也是,他的兄弟,找到了我的妻子。‘对,她已经不是青年少女了,旁边有颗牙齿已经脱落,而且人也有些发胖了,’我替他想道,‘可是有啥办法呢,现有的应该利用嘛。’‘对,他对她降低了要求,拿她做了自己的情妇,’我对自己说,‘此外,她安全。’‘不,这不可能!我在想什么呀!’我感到害怕地对自己说。‘绝没有,绝没有这种事情。甚至就连作这样的推想都没有丝毫的根据,她不是对我说了吗,就连我会妒忌他的想法都使她感到屈辱?是呀,可是她撒谎,全是撒谎!’我叫嚷起来——于是又开始了……我们的车厢里当时只有两位乘客,一个老太婆和她的丈夫,两个人都不爱多说话,而且他们俩到下一个车站都下去了,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像一头笼子里的野兽,我一会儿跳起来,走到窗口,一会儿开始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竭力想超过列车奔驰的速度;但是,车厢所有的东西和玻璃都在震颤,就像我们现在的一样……”ULB中华典藏网

接着,波兹内舍夫跳了起来,走了几步,重新又坐下来。ULB中华典藏网

“噢呀,我害怕,我害怕火车的车厢,我浑身感到恐怖。是的,恐怖!”他继续说,“我对自己说:‘我得考虑别的事情。喏,比方,想驿栈的主人,我在他那里喝过茶!’于是,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长长的大胡子的看守院子的人和他的孙子——一个和我儿子瓦西亚一般大的男孩。我的瓦西亚!他会看到那音乐师怎么去吻他的妈妈。他可怜的心灵里会怎么样?她有什么!她爱……这样,原来的那些玩意儿又来了。不,不……好,我就想想医院的检查吧。对,昨天有个病人找大夫。那医生留着和特鲁哈切夫斯基一样的小胡子。他又是多么无耻地……他说自己要走的时候,他和她两个人都把我给欺骗了。于是,又开始了。不管想什么,都会与他联系上。我痛苦极了。最痛苦的,在于我不明白,我在怀疑,我处于分裂的状态,我不知道自己应当——爱她还是恨她。痛苦是这么强烈,以致我记得我得出一个自己很喜欢的想法,想出去到铁路上,躺在车厢底下的铁轨上了此一生。这样,至少可以不再摇摆不定,不再怀疑了。唯一妨碍我这么做的是可怜自己,这是在当时立刻直接由于对她的仇恨引起的。对于他,我是怀着一种古怪的感情,既憎恨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屈辱和他的胜利,而对于她,则有一种可怕的仇恨。‘不能结束自己,把她留下了;得使她哪怕受点痛苦,好让她明白我经受的痛苦。’我对自己说。每到一站,我都要下去散散心。在有个车站上,我看到小吃部有人在喝酒,我也立刻喝了些伏特加酒。和我并肩站在那儿喝酒的,是个犹太人。他和我聊起来,我也就为了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自己的车厢里而和他一起进入他那个肮脏的、烟雾腾腾和满地瓜子壳的三等车厢里。我和他在那里并排坐下。他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还讲了几个笑话。我听着他说话,却没法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继续在想自己的事情。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要求我听他说的话;于是,我站起来,又回到了自己的车厢里。‘得好好想想,’我对自己说,‘我想的到底对不对?我这么受折磨有根据没有?’我坐下来,想安安静静考虑考虑,但一坐下来考虑,原来那玩意儿打破了平静立刻又来了:代替冷静分析的——是一些情景和想象。‘我都受折磨多少回了,’我(回忆起自己以前妒忌发作时类似的情况)告诉自己,‘后来都不了了之。现在也是,或许,甚至显然,我将看到她正安安稳稳躺着;她一醒来,看到了我,就高兴了,我将从言语和一双眼睛里发现什么事儿也没有,于是认为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哦,要是这样可多好!’‘可是不,这种情况过去太经常了,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了。’有一个声音这么对我说,于是,又开始了。是啊,这才叫惩罚!要消除一个年轻人对女人的欲念,用不着带他到梅毒病医院,只要让他看看我自己内心里那些抵住我心灵的魔鬼就行了!因为可怕的是,我认为自己对她的肉体拥有像对待自己的肉体一样完全的、不容置疑的权利,同时我却又感到自己无法控制这个肉体,它不是我的,她可以不听我而自己想拿它怎么办就怎么办。无论对于她或是他,我都毫无办法。他和管钥匙的万卡142一样,站在绞索下还唱那首怎么亲吻甜蜜的嘴唇之类的歌曲。再说,占优势的是他。而对于她,我就更束手无策了。如果她没有做而想做,我又知道她想做,那就更糟:她做了反倒好些,那我也就清楚了,用不着再怀疑了。我无法说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她不去希望自己该会希望的东西。这岂不是完全疯了!”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六ULB中华典藏网

“在最后的前一站列车员来收票时,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来到煞车处,意识到事情终于快要解决了这一点,更增强了我的激动。我感觉到冷,下颚哆嗦起来,牙齿互相在打架。我无意识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车站。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坐上便走了。我边走边张望着四周围,看看稀少的行人、看院子的人以及由路灯和我的马车投射下来的忽儿往前忽儿往后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去想。走了半俄里光景,我的两只脚感到冷,因此想起在车厢里时把毛线袜子脱了,并把它们放在小手提箱里了。”ULB中华典藏网

小手提箱呢?它在吗?在。可那个筐子呢?我记起来了,自己把行李完全给忘了,不过我想起并取出行李票,终于认为不值得为此返回车站去,就继续往前走。ULB中华典藏网

“不管怎么尽力去回忆,我还是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自己当时的状态:我在考虑什么?希望什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记得我意识到一点,自己一生中一件可怕的和很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要发生那件重要事情是出于我的想象呢,还是出于我的预感——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那件事情发生后,所有以前的分分秒秒在我的记忆中具有了阴暗的色彩。我的马车开到了台阶上。已经一点钟了。台阶旁边停着几辆出租马车,看窗子都亮着,它们在那儿等待雇客(我们的住宅、大厅、客厅的窗户都亮着)。不等弄清楚为什么这么晚了我们家的窗户还亮着,我就怀着等待发生可怕事情的心情登上阶梯,按响了铃。一个善良、勤奋却很愚蠢的仆人叶戈尔把门打开了。我的一双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前厅衣架上他的外套和另外几件衣服并排挂着。我应当感到吃惊,然而我没有吃惊,好像我等待着是这样似的。‘正是这样,’我对自己说。我问叶戈尔,谁在这里,他对我说了是特鲁哈切夫斯基。我又问还有谁在,他回答说:”ULB中华典藏网

“没有别人呢。”ULB中华典藏网

“我记得他是用这样一种语调回答我的问话的,就好像希望让我高兴一下,解除我关于还有什么人在的疑问。‘没有别人。是这样,是这样。’我好像自言自语地说。”ULB中华典藏网

“‘而孩子们呢?’”ULB中华典藏网

“‘感谢上帝,都健康。早就睡着了。’”ULB中华典藏网

“我没法喘过气,也没法使下颚停止哆嗦。‘是啊,可见并不像我原来所想的一样:我原来还以为——不幸,可是一切都好好的,和以前一样。现在呢,瞧,和以前不一样,而是全都和我本来所想象的那样;我原以为那只是一种想象,可是瞧,一切全都成了事实。瞧这一切……’”ULB中华典藏网

“我差点儿哭出来了,但那魔鬼立刻暗中提示我:‘你别哭,别多愁善感,不然的话,他们就会平安地分开的,将没有证据了,那你就永远怀疑去、痛苦去吧。’于是,对自己的感知立刻消失了,出现了一种古怪的感情——您都不会相信的——一种高兴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痛苦现在就要结束了,现在我得来惩罚她,我可以摆脱她了,我可以尽情发泄自己的愤怒了。于是,我就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愤恨——我变成了一头野兽,一头凶恶而狡猾的野兽。”ULB中华典藏网

“‘不必,不必,’我对想到客厅里去的叶戈尔说,‘你呀,这样吧:你赶快去雇一辆出租马车,坐马车走;喏,这是单据,你去把行李取回来。走吧。’”ULB中华典藏网

“他顺着走廊去拿自己的大衣。我怕他会惊动他们,便陪他到他住的小屋,等他穿好衣服。在隔着一间屋的客厅里,可以听到说话声和刀及盘子的声音。他们在那里吃东西,没有听到铃声。‘但愿他们可别现在走了。’我心想。叶戈尔穿好了他那件阿斯特拉罕羊羔皮领子大衣出去了。我让他走了后关上门,当我感到只剩下一个人以及现在自己就得行动时,开始感到恐怖了。怎么行动——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全都结束了,已经不能再怀疑她是否有罪,所以我现在就得惩罚她,了结自己和她的关系。”ULB中华典藏网

“以前我还犹豫,动摇,我对自己说:‘也许这不是真的,也许是我错了。’现在这样的疑问已经不存在。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决定了。躲开我,她夜里偷偷地一个人和他在一起!这已经是忘乎所以、无所顾忌了。要不,更坏:故意这么大胆、放肆地胡来,以这种放肆表明是无知犯罪。完全清楚了。毫无疑问了。我担心的只有一点:可别让他们跑走了,再搞出什么新的名堂来欺骗我,使我因此没有了明显的证据,不能进行惩罚。于是,为了尽快捉住他们,我踮起脚来往他们坐着的地方走,我没有经过客厅,我是穿过走廊和儿童室过去的。”ULB中华典藏网

“在第一儿童室里,男孩子都睡着。在第二儿童室里,保姆的身子动了动,想醒来,于是我考虑了,如果她知道了一切会怎么想,而这么一想,自己便充满了如此的可怜之心,以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而且为了不惊醒孩子们,我又踮着脚跑回走廊里,再来到自己的书房,坐在自己的长沙发上痛哭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我——一个诚实的人,我——一个自己爹娘生的儿子,我——一辈子幻想得到家庭生活的幸福,我——一个从来不曾背叛她的男子汉……可是瞧!她,已经有了五个孩子的母亲,竟去拥抱一名音乐师,因为他有两片红嘴唇!不,这不是个人!这是一条雌狗,一条卑贱的雌狗!她一辈子装出爱自己的孩子的样子,却居然在孩子们那间屋的隔壁房里干好事。她还给我写信呢!却这么无耻地扑上去搂人家的脖子!而我知道什么?也许,一直就是这样。也许,她早已经和仆人们勾搭上了,生下了这些孩子,算是我的。要是我明天回来的话,她仍会梳理好自己的头发,以自己的腰身和懒洋洋优雅的举止(我看到了全部她那张迷人而可恶的脸)来迎接我,让这头妒忌的野兽永远待在我心里,揪我的心。保姆会怎么想,还有叶戈尔。还有可怜的小丽莎!她已经懂点事情了。可是这种卑贱下流!这种谎言!这种我这么熟悉的兽欲!’我自言自语着。”ULB中华典藏网

“我想站起来,但是不能,心脏这么在跳动,使我的两只脚没法站住。对,我会因为遭受到的打击死去。她会杀了我的。她正需要这样。杀人对她来说有什么?可是,不,这样对她太有利了,我不能让她得到这种满足。对,我还坐在这里,而他们却在那里吃呀笑的,还……是的,尽管她已经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他还是不会厌弃她的:她毕竟长得不难看,主要的呀,至少对他宝贵的健康是安全的。‘可是,那时我为何不掐死她呢。’我回忆起一星期前我把她拖出书房然后又朝她扔东西的那一分钟,对自己说。我生动地回想起当时的那种状况;不但回忆起来了,而且感觉到了那种我当时常常感觉到需要揍她、毁了她的愿望。我记得自己曾经多么想行动,并有过各种各样的设想,而除了行动所需要的一切想法,都被排除出了我的头脑之外。我进入了那样一种状态,就像当一头野兽或一个人在遇到危险时处于肉体亢奋的影响之下,这时一个人会准确、不匆忙,而且不丧失一分钟地始终怀着一个确定的目的去行动。”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七ULB中华典藏网

“我做的头一件事情是脱下靴子,只穿着袜子走到长沙发上面挂着枪和刀剑的墙边,拿下一把弯曲的大马士革短剑,它还一次也没有用过,极其锋利。我把它从剑鞘里拔出来。我记得剑鞘掉进了长沙发背后,我还记得我对自己说:‘以后一定得找出来,不然它会丢失的。’然后,我把一直穿在身上的大衣脱了,只穿着袜子,轻轻地往那边走过去。”ULB中华典藏网

“我悄悄走过去,突然把门打开。我现在还记得他们脸部的表情。我记得这种表情,因为它给了我一种痛苦的欢乐,那是一种恐惧的表隋。我需要的,正是这个。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俩见到了我的那一秒钟里双双脸上出现的绝望的恐惧表情。他好像是坐在桌子旁边,但当看到或听到我以后,两只脚一跳站起来,并背靠椅子停在那里了。他脸上只有一种无疑是很恐惧的表情,同时还有另外某种东西。如果仅仅是一种表情,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就不至于发生了;然而在她的脸部表情里,至少我感觉到在开头一刹那,还有伤心,还有因为她对爱情的欢悦及她和他在一起的幸福遭到破坏的不满。她仿佛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人家别妨害她现在的幸福。这种和另一种表情,在他们的脸上只保持了一瞬间。他脸上的恐怖表情立刻被疑问的表情所代替:可以撒谎吗,还是不可以?如果可以,那就应当开始。如果不可以,那就又有另一种名堂将开始。可是什么?他疑问地瞧了她一眼。当她瞅了他一眼时,在她的脸上,代替失望和伤心的表情的,我似乎觉得是对他的关怀。”ULB中华典藏网

“我顿时在门口停住了,把短剑握在背后,就在这一瞬间,他微微笑了笑,并以一种淡漠到可笑的语气说:”ULB中华典藏网

“‘我们玩弄乐器来着……’”ULB中华典藏网

“‘真没有想到。’她同时也附和着他说。”ULB中华典藏网

“但无论谁,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把话说完:一星期前我曾经受过的那种愤怒控制了我。我又感受到了需要破坏、暴力和疯狂的喜悦,并任其发泄。”ULB中华典藏网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完……另一种他害怕的玩意儿开始了,它立刻打断了他们在说的一切。我仍把短剑藏在背后向她扑过去,免得他妨碍我击中她胸部下边的一侧。我一开始就选择了这个部位。在我向她扑过去的那一分钟,他看到了,而我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抓住我的一只手并叫喊起来:”ULB中华典藏网

“‘您要清醒,您干什么呀!来人啊!’”ULB中华典藏网

“我挣脱出一只手,便默默地扑向他。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突然直到嘴唇满脸煞白得像白布,眼睛有点儿特别地在闪亮。接着又是我不曾料到的,他钻到了钢琴下面,向门口跑去。我正扑着向他奔跑过去,但我的右臂被拉住了,这是她。我竭力挣脱。她更死死拉住我不放。这出乎意料的障碍,她那沉重和令我厌恶的接触更加激怒了我。我感到自己已经完全疯狂到了该是可怕的程度,并为此感到高兴。我把左臂全力一挣,胳膊肘正好击中了她的脸部。她大叫一声,放开了我的一只手。我想跑过去追他,可是一想,穿着袜子去追赶自己妻子的情人一定很可笑,我却不想成为可笑,而想成为可怕的人。我突然处于可怕的暴怒之中,却还是一直记得自己会给别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这种印象甚至部分地指导了我的行动。我转过身来对着她。她倒在了沙发床上,一只手捂着被我击中的眼睛看着我。她的脸上表现出害怕和对我像一个仇敌似的憎恨,就像落入被提起的捕鼠器里的一只耗子。除了害怕和对我的憎恨,至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正该是因为对别人的爱情所引起的那种害怕和对我的憎恨。但是,要是她不说话,我也许还会忍住,不做我已经做了的那件事儿。然而,她突然开始说起来,伸出一只手来抓住我握着短剑的那只手。”ULB中华典藏网

“‘你醒醒!你干什么?你怎么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什么事儿……我发誓!’”ULB中华典藏网

“我本来还不至于立刻下决心,但我对她最后的几句话做出了相反的结论,也就是什么事儿全都发生了,因此激起我做出回答。而回答应该与我自己身上正在越益crescendo143的那种情绪相适应,它而且还在继续增长。暴怒也有它自己的规律。”ULB中华典藏网

“‘别撒谎,下贱的东西!’我吼着用左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但她挣脱开了。当时我没有放下短剑,还是用左手抓住她的喉头把她往后推,并开始掐她的喉管。一条多结实的脖子……她伸过双手抓住我的双手,要把我的手拉开,我却好像正等待这一着,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短剑刺进她身子左侧肋下的部位。”ULB中华典藏网

“有人说暴怒发作的人是不清楚自己所干的事情的——这是胡说,不是的。我全记得,而且一分钟也没有记不清楚过。我身上的暴怒越是强烈的时候,我头脑里的意识之光也燃烧得更明亮,使我不能不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分分秒秒我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能说自己事先知道我将干什么,但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甚至好像在稍稍之前一点,我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仿佛是为了以后能进行忏悔,我可以对自己说我本可以停止的。我知道我用短剑刺到她肋下的部位及短剑刺进去的情景。在做这事儿的那一分钟,我清楚自己是在做某种可怕的和从来对谁都没有做过的事情,知道这将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但是,这种意识像雷电,一闪就过去了,跟在其后紧接着的是行动,连行动也是异常清楚地意识到的。我听到并记得她胸衣以及还有什么瞬息间的阻挡,那刀便随即深入到柔软的肉体里了。她用双手捂住短剑,割破了双手,但没有能阻止了。我后来想想,在监狱里,以及在我完成了道德上的转变过后,想到这一分钟时尽可能地做了回忆和设想。我记得,瞬息间,只有瞬息间,在做出行动之前,曾经可怕地意识到我是在杀害并已经杀了一个女人,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女人,我的妻子。我记得这种意识的恐怖,并随着得出结论和模糊地回忆起来,把短剑刺入以后,我立刻又把它拔了出来,想纠正已经做了的事情,并加以制止。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秒钟,等着想看看还能不能补救。她跳起双脚,叫了一声:‘保姆!他把我杀了!’”ULB中华典藏网

“保姆听到了喧闹,站在了门口。我一直站立着,等候着,还不相信。但是,血立刻从她的胸衣下流出来了。这时我才明白已无法补救,并立刻决定认为这无需补救,这正是我自己想做的,我做了自己正想要做的事情。她倒下去,以及保姆叫喊着‘我的妈呀!’向她跑过去时,我继续站着,并直到这时才扔下短剑,走出了房间。”ULB中华典藏网

“‘不应该激动,应当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没有去看她和保姆,对自己说。保姆大声嚷嚷着,叫来了侍女。我穿过走廊,叫侍女过去后,便来到自己房间里。‘现在该怎么办呢?’我问自己,立刻明白了该怎么办。我来到书房里,径直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一支手枪,看了看——它是装了子弹的——便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我捡起掉在长沙发背后的剑鞘,坐在了长沙发上。”ULB中华典藏网

“我这么坐了好久。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回忆。我听到那边在拖拉什么。听到有什么人来了,然后又来了什么人。然后,听到和看到叶戈尔怎么把取回来的筐子送进我的书房里。好像还有谁需要这东西似的!”ULB中华典藏网

“‘你听说出什么事儿了吗?’我说,‘你告诉看门的人,让他派人去报告警察局。’”ULB中华典藏网

“他什么也没有说,便走了。我站起来,把门锁上,然后拿出烟和火柴,抽起烟来。没有抽完一支烟,我感到困倦得很,睡着了。我大概睡了两个来钟头。记得我在梦中见到我和她亲密,发生争吵然后和好的情景,我们稍稍受到某种东西的妨碍,但我们是友好的。门上的敲击声把我惊醒了。‘这是警察,’我醒过来时想,‘因为我好像杀了人,而也许,这是她,原来什么事儿也没有。’门上又有敲击的声音。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一心在解决问题:有过这事儿还是没有过?对,有过。我回忆起了胸衣的妨碍和刀刺入的情景,背上感到跑过一股寒气。‘对,有过。对,现在该结果自己了。’我对自己说。不过我虽然这么说,却知道我是不会杀死自己的。可是我站起来了,还把手枪拿在手里。但怪事了:我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多次近乎自杀,甚至和那天想下到铁路轨道上去一样,我觉得这很容易,我之所以觉得很容易,是因为我想借此来使她遭到失败。现在我无论如何不能杀了自己,甚至连想都不能想这事儿。‘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自己,得不到回答。又有人在敲门。‘对,首先应当弄清楚这是谁在敲门。我还来得及。’我放下手枪,拿一张报纸把它盖上。我向门走过去,把门闩拉开。这是妻子的姐妹,一个善良而愚蠢的寡妇。”ULB中华典藏网

“‘瓦西亚!这是什么?’她说着,随时准备着的眼泪流出来了。”ULB中华典藏网

“‘要干什么?’我粗鲁地问。我明白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对她粗声粗气,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另外的语气来。”ULB中华典藏网

“‘瓦西亚,她要死了!伊万·费多罗维奇说的。’伊万·费多罗维奇是个医生,是她的医生和顾问。”ULB中华典藏网

“‘难道他在这里?’我问,于是我对她的全部愤恨又上来了,‘那又怎么样?’”ULB中华典藏网

“‘瓦西亚,你到她那里去吧。啊,这多可怕。’她说。”ULB中华典藏网

“‘到她那里去吗?’我给自己提出了问题。然后马上得出了回答,应该到她那里去,显然从来都是这么办的,一个像我这样的丈夫把妻子杀了,那就一定得到她那里去。‘如果都是这么做的,那就应当过去,’我对自己说,‘是啊,如果需要的话,我总是来得及的。’我考虑到自己开枪自杀的想法,便跟着她过去了;‘现在得要听一些废话,看一些怪里怪气的面孔了,但我不会屈服它们的。’我告诉自己。”ULB中华典藏网

“你等等,’我对她姐妹说,‘不穿靴子不像样,哪怕就让我穿上双便鞋吧。”’ULB中华典藏网

二十八ULB中华典藏网

“真是令人惊讶的事情!当我走出房间和经过那些习惯了的房间时,心里一再地出现什么事儿也没有的希望。但是,医生的讨厌气味——三碘甲烷,石碳酸——给了我致命的一击。不,全都发生了。顺着走廊从儿童室旁边经过时,我看见了小丽莎。她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我甚至仿佛感到,个个孩子都在这里,而且都在这么看着我。我走到了门口,一名女佣从里边为我打开门后出去了。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她那件扔在椅子上的浅灰色连衣裙,它完全被血染黑了。她屈起双膝躺着——躺在我们的双人床上,还在我睡的一边,这样便于走近她。她躺得很倾斜,用枕头垫着,身上的短上衣敞开着。伤口用东西包上了。房间里一股浓烈的三碘甲烷气味。首先和最使我吃惊的,是她那张肿胀的脸以及鼻子的一边那个发青的眼眶。这是她想拉住我时被我的胳膊肘一击的后果。已经谈不上丝毫的美了,她身上有某种使我感到厌恶的东西。我在门槛上停住了。”ULB中华典藏网

“‘你过去,到她身边去。’她的姐妹对我说。”ULB中华典藏网

“‘对,显然她是想忏悔,’我想,‘原谅她?是啊,她要死了,可以原谅她。’我竭力显得宽宏大度地想。我走过去了。她艰难地向我抬起眼睛,其中有一只被打伤了,然后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ULB中华典藏网

“‘你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把我杀了……’她的脸随即通过肉体上的痛苦甚至死亡的临近,表现出原来那种我所熟悉的冷冷的野兽般的憎恨,‘孩子……我还是不会……给你的……她(她的姐妹)会领走……’”ULB中华典藏网

“关于对我来说是主要的那事儿,关于自己的罪过、失忠,她仿佛认为不值得一提。”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你为自己干下的事情得意去吧。’她眼睛看着门上说,接着便抽泣起来。她的姐妹正带着孩子们站在门边上,‘是啊,瞧你干的这事儿。’”ULB中华典藏网

“我瞥了一眼孩子们以及她那被打伤后带着青斑的脸,第一次忘了自己、自己的权利、自己的骄傲,第一次看到了她是个人。于是,我便觉得使自己感到受侮辱的一切——我的全部妒忌,是那么微不足道,而我已经干了的,则是多么严重,以致我想扑下去把脸贴在她的一只手上,并对她说:‘原谅我!’可是,我没有敢。”ULB中华典藏网

“她不作声了,闭上了眼睛,显然是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了。然后,她那受损伤的脸颤抖起来,起了皱纹。她无力地把我推开了。”ULB中华典藏网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ULB中华典藏网

“‘原谅我。’我说。”ULB中华典藏网

“‘原谅?这全是胡说!……只要不死就好了!……’她大声嚷嚷着,挺起身子,一双因为发烧而放光的眼睛直注视着我,‘对,你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憎恨你!啊唷!啊哈!’显然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昏迷了,她叫喊起来:‘来吧,你杀,你杀,我不怕……只是得把大家,把大家,还有他。他走了,走了!’”ULB中华典藏网

“昏迷一直在继续。她已经话都说不出了。当天快中午的时候,她死了。在这之前,八点钟,我被带到警察局,再从那里进了监狱。在那里待了十一个月,等候法庭审判。我仔细反省了自己和自己的过去,我弄明白了。我是在第三天开始明白的。在第三天,我被押送到那里……”ULB中华典藏网

他想说什么,但因为忍不住哭了起来,停下了。恢复过来后,他接着说:ULB中华典藏网

“我只有看到她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才开始明白……”他在抽泣,但立刻赶紧继续说,“只有看到她死去后的脸时,我才开始明白自己所干的一切。我明白了,是我,是我杀了她,原来活活的,行动着的,温暖的她,现在成了蜡一样不动的,冰冷的,而且无论何时何地用什么办法都不能纠正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经受过这种事情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呜!呜!呜!……”他嚷嚷了好几次,然后平静了。ULB中华典藏网

我们默默地坐了好久。他在抽泣,在我面前默默地颤抖。ULB中华典藏网

“啊,对不起您……”ULB中华典藏网

他转过身去,然后在铺位上躺下,用一块方格子毛毯盖好。在我该下车的那一站——那是早晨八点钟——我过去和他告别。他是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一动未动。我伸出一只手推了他一把。他露出了脸,看得出是没有睡着。ULB中华典藏网

“再见了。”我向他伸出一只手说,他也向我伸出一只手,微微笑了笑,但是那么可怜,我却想哭了。ULB中华典藏网

“是啊,对不起您了。”他重复了一遍结束自己全部叙述时说的那句话。ULB中华典藏网

(1890年)ULB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