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张耳译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自从塞瓦斯托波尔的棱堡里打响第一炮,将敌方工事炸得泥石横飞以来,已过去半年时光了。打那时候以来,数以万计的榴弹、炮弹和枪弹从棱堡到堑壕、从堑壕到棱堡不停地飞来飞往,而死神也在双方阵地上空不停地翱翔。LKm中华典藏网

成千成万人的自尊心蒙受了羞辱,也有成千成万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从而显得踌躇满志,还有成千成万人则倒入了死神的怀抱。多少人挂上了星章,多少人则被摘掉了星章。有多少颗安娜勋章、弗拉基米尔勋章啊,可也有多少具玫瑰色的棺材,多少幅亚麻料的遮尸布!而棱堡里依然发出隆隆的炮声,那些禁不住打哆嗦、怀着迷信的恐惧的法国佬在明朗的夜晚依然从自己的营地上窥望着塞瓦斯托波尔棱堡所在的弹坑处处、一片焦黄的土地,窥望着我方水兵在棱堡附近走动的黑影,数着由里面愤怒地伸出炮筒的炮眼;我方的军士信号员也依然从信号塔上用望远镜瞭望着穿艳色军服1的法国兵的身影,观察着他们的炮台、篷帐、在绿山上移动的纵队和堑壕里燃起的硝烟;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愿望,依然从世界的五洲四海,依然壮怀激烈地奔向这个玩命的地方。LKm中华典藏网

可是外交家们未解决得了的问题,诉诸火药和鲜血,那就更难解决了。LKm中华典藏网

我常常异想天开:假如交战的一方向另一方提议,双方各自从部队中裁去一名士兵,将会如何?这愿望可能显得离奇,但何不一试呢?随后双方又各自裁去第二名,继之又裁去第三名、第四名,以此类推,直至双方的部队都各剩下一名士兵(假定双方部队兵力相等,并且量的相等也可代之以质的相等)。到这时候,如果在有理性的造物的有理性的代表之间确有复杂的政治问题必须以武力去解决,那么,就让这两名士兵去拼搏吧——就让一人去攻城,另一人去守吧。LKm中华典藏网

这种论点听上去只是一种奇谈怪论,然而它是可信的,说真的,一名俄国士兵对一名同盟军的代表作战,与八万名士兵对八万名士兵作战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不是十三万五千人对十三万五千人呢?为什么不是两万人对两万人呢?为什么不是一人对一人呢?决不能说一种人数比另一种人数不合理。实际上,最后一种人数要合理得多,因为它较为人道些。战争嘛,或者说是一种疯狂,或者说是人们制造这种疯狂,这些人们根本不是我们不知所以地认为的那种有理性的造物。战争只能归为这两种中的一种。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在塞瓦斯托波尔这座围城的公园里,有一支团里的乐队去一个亭子旁边演奏,三五成群的军人和妇女们在一些小路上悠然漫步。春天明丽的朝阳一大早便升起在英军的工事上空,接着移到棱堡上,后来又移到城市上,移到尼古拉耶夫营房上,把欢乐的光芒一视同仁地洒向芸芸众生,眼下又落在远处蓝蓝的大海上,那大海节奏均匀地晃荡着,银光闪闪。LKm中华典藏网

在滨海街的左侧建有一幢幢水兵小营房,一个略显罗锅的高个子步兵军官从一间宿舍的小门里走了出来,一边往手上戴着一只不很白但很干净的手套,一边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的脚下,往山上的公园走去。这个军官前额很低,容貌欠佳,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智力的愚钝,但同时也显示出他为人的审慎、诚实和正派。他那身材也令人不敢恭维:大长腿,动作笨拙,似乎还带点拘谨。他头戴一顶不算太旧的军帽,身穿一件紫得出奇的薄薄的军大衣,衣襟下露出一条金表链,裤脚上缝有套带,脚上的那双小牛皮皮鞋虽然后跟四边都有些磨损,可是鞋面精光锃亮——但若是说根据在步兵军官身上一般看不到的这些装束,倒不如说根据他这个人的整个神态,一个见多识广的军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不是一个一般的步兵军官,而是一个身份较高的人。若不是他那副相貌显示他是道地的俄罗斯人,也许会被人看成是德国人,或者被看成是个副官或团的军需官(那他就该带马刺了),或者是战时从骑兵队,也许从近卫队调来的军官。他的确是从骑兵队调来的,而此时此刻他往上走向公园的时候,他想起了刚收到的一封信,这封信是一位昔日的同僚及其妻子写来的。那位同僚现已退伍,是T省的一位地主,此人有位蓝眼睛的妻子,名叫娜塔莎,她也是他的挚友。他想起了这位老同僚在信中写的一段话:LKm中华典藏网

“《残疾人报》2刚一送到,普普卡(那位退伍的枪骑兵这样称呼自己的太太)便急不可待地奔到前室,抓起报纸,要么跑到凉亭的S形坐椅旁,要么跑到客厅里,(记得否,当团队驻扎在我们城里时,我们与仁兄一起度过了多少美好的冬天夜晚啊。)怀着你所难以想象的热情读着你们的英雄事迹。她常常谈起你。她说:‘瞧,这个米哈伊洛夫是个多可爱的人儿呀,等我见到他时,我定要好好地亲亲他——他在棱堡上作战,准会得乔治十字勋章的,报纸上也定会报导他们。’等等,等等,这真的让我吃起你的醋来了。”在另一处他又写道:“我们这里报纸到得太晚了,传说纷纭,可莫衷一是,比如说吧,你所认得的几个搞音乐的小姐昨天就在那儿说什么拿破仑3被我们的哥萨克抓住了,正被押往彼得堡,可你明白,我怎能相信这种传闻呢?有一位从彼得堡来的人(他是一位大臣的亲信,身负特殊使命,是个挺可爱的人,如今城里已没有什么人物了,你难以想象得出,他就是我们这儿难得的消息来源了),他相当肯定地说,我们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叶夫帕托里亚,这样一来,法国人已经失去了跟巴拉克拉瓦的联络,他还说,在这次战役里,我方损失了二百人,而法军方面则死了五千人。贱内听了这消息,真是欣喜若狂,乐了一个通宵,她说,她料到你一定参加了这场战斗,而且一定大显身手……”LKm中华典藏网

读了由我特意标上着重号的词句,看了整封信的语气,趣味高雅的读者对于这位穿着后跟磨损了的皮靴的米哈伊洛夫上尉的正派,对于他那位连消息来源都写了别字的,并具有那么奇怪的地理概念的老同僚,对于那位坐在S形椅子上的脸色苍白的女友(也许读者甚至会不无根据地想象这位长着脏指甲的娜塔莎),总之,对于他所瞧不起的这整个无所事事、肮里肮脏的外省社交界一定会形成一种真实的然而很不怎么样的想法。——虽然如此,米哈伊洛夫上尉还是怀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又忧又喜的心情回忆起自己那位外省的脸色苍白的女相好,回忆起他常常在晚间跟她在凉亭里促膝谈心、互诉衷情的情景,回忆起他们在书房里打一个戈比的赌注的纸牌时,那位善良的枪骑兵同僚怎么输牌,怎么发急,而妻子又怎么嘲笑他的情景——回忆起这些友人对他的情谊(也许,他觉得那位脸色苍白的女相好还有某种超乎友谊的东西)。所有这些老友及其周围的情形都以异常甜蜜欢快的玫瑰色在他的想象中闪过,他为自己的这些回忆而微笑起来,用手摸了摸口袋,那里正藏着这封令他颇感亲切的信。这些回忆对于米哈伊洛夫上尉来说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就是因为他当今所处的这个步兵团,比起他以前在T城时以骑兵军官身份和以太太小姐们的好男伴身份出入其间,并到处受人欢迎的那个社交圈子差劲多了。LKm中华典藏网

他昔日的社交圈子比之现在的要高多了,所以每当他要吐露心曲时,他就会对他的步兵伙伴们畅谈他风光的往日,说他有过自备的轻便马车,常去参加省长家的舞会,跟一位高级文官打过牌,同事们将信将疑、兴味索然地听着他的絮叨,似乎不愿跟他较真儿,奚落他几句——只是说,“让他吹去吧”;如果说他对于同事们的纵酒、玩牌小赌,总之对于那些不文明作风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瞧不起,这应该说是他的性格异常和顺、世故和审慎所使然。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上尉不由得从回忆转而想入非非。他穿着那双后跟磨坏了的皮靴一边走在狭窄的小巷里,一边想着:“要是娜塔莎有朝一日突然从《残疾人报》上读到我如何带头爬上敌人的炮台,并获得乔治勋章的报导时,她该会多么惊讶和欢喜呀。照老规章说,我该升大尉了,然后嘛,在这一年里我可能很轻易地升为少校,因为许多人阵亡了,再说,在这个战役里,我们中间一定还会有许多弟兄战死,而我这个有些名声的人,定会被委派去指挥一个团……当上中校……挂上安娜勋章……再升上校……”接着他想象自己当上将军了,按他的幻想,到了那时候,他那位旧同僚已经作古了,娜塔莎成了寡妇,他要赏光去看望一下她。正当他想到这儿,公园里的乐声更清晰地飞进了他的耳朵,人群也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发现自己已来到了公园,依旧还是原先那个没有什么好神气的、又笨拙又胆小的步兵上尉。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他先是走近那个有乐队在旁演奏的亭子,同团的士兵托着翻开的乐谱,站在乐师们前面充当乐谱架,文书、士官生、抱着娃娃的保姆和穿着旧军大衣的军官在他们的周边站了一圈,这些人与其说是在欣赏音乐,倒不如说是在看热闹。海军官兵、副官和戴着白手套穿着新大衣的军官大部分都在亭子的四周站着、坐着,或者在来回漫步。在公园的林荫大道上熙来攘往的有各种各样的军官和形形色色的妇女,个别妇女戴着帽子,大部分则扎着头巾(也有既不扎头巾又不戴帽子的),可是没有一个是上岁数的婆娘,妙就妙在全是年纪轻轻的女人。在下边浓荫密布、香气袭人的刺槐组成的各条林荫小道上漫步或闲坐的则是三三两两的好清幽的人。LKm中华典藏网

在公园里遇到米哈伊洛夫上尉的人,谁也没有显出分外的欢喜,也许,与他同团的奥布若戈夫大尉和苏斯利科夫大尉算是例外,他们却非常热烈地跟他握手。不过前者穿着一条驼毛裤子,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没有戴手套,红红的脸上大汗淋漓,而后者则是大喊大嚷,吊儿郎当,以致让人羞于跟他们为伍,尤其是在戴白手套的军官们面前。米哈伊洛夫上尉曾向那些军官里的一位副官点头致意,而对另一位也想打一下招呼,因为他们曾在一位共同的熟人家里见过两次面。再说啦,他同奥布若戈夫和苏斯利科夫这两位仁兄天天要见五六次面,握五六次手,那么再跟他们一起散步,还有什么劲儿呢?他不是为这个而来听音乐的呀。LKm中华典藏网

他很想走到他向之点头致意的那位副官跟前,很想跟这些先生们聊上几句,这并不是为了让奥布若戈夫大尉和苏斯利科夫大尉、帕什捷茨基中尉等人看到他和他们谈话,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是些令人可心的人,再说他们消息灵通,可能会告诉他一些新闻……LKm中华典藏网

可是,米哈伊洛夫为什么顾虑重重,不敢去到他们跟前呢?“万一他们对我不还礼,”他心里想,“或者虽然向我还一下礼,过后只管谈他们自己的,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似的,或者索性从我身边走开,把我单独撂在那帮特出人物中间,那将如何是好呢?”特出人物这个词(意指无论哪个阶层中的精英式人物)在我们俄国从某个时期起就广为流行了(虽然有人认为在这儿根本不该有这种人物),凡是虚荣所渗透到的各个地区和各个阶层(像虚荣这种卑劣的感情在什么时代和环境的条件下不会四处渗透呢?),它全都渗透到了——它已渗透到商人、官吏、文书、军官等等阶层中,也渗透到萨拉托夫、马马迪什、文尼察等地方,总之,凡是有人在的地方,它都渗透到了。既然在塞瓦斯托波尔这座围城里到处有很多人,所以就有很多的虚荣,也就有了特出人物,尽管死神时时刻刻都翱翔在每个特出人物和非特出人物的头顶上。LKm中华典藏网

在奥布若戈夫大尉看来,米哈伊洛夫上尉是个特出人物,因为他穿一件清洁的军大衣,戴一副洁净的手套,大尉对他虽然不无敬意,可对他的这一点感到受不了;在米哈伊洛夫上尉的心目中,卡卢金副官是个特出人物,因为他是个副官,跟旁的副官称兄道弟,由于这一点,上尉对他不大有好感,虽然心里怕他。在卡卢金副官看来,诺尔多夫伯爵是个特出人物,卡卢金在心里老是骂他、瞧不起他,就因为他是某个将官的副官。特出人物真是个可怕的字眼呀。为什么佐博夫少尉在一位跟校官并坐在一起的同事身边经过时,虽然这里没有任何可笑之处,可他却情不自禁地发笑呢?这就是要表明他虽非特出人物,但一点儿也不比他们逊色。为什么那个校官要用那样淡淡的、懒洋洋的、很不自然的腔调说话呢?这就是为了使对方明白他是个特出人物,同时又表明他平易近人,肯屈尊同一个少尉闲谈。为什么那个士官生走在一位初次见到而怎么也不敢去接近的太太后边,要那样挥胳膊挤眼睛呢?这是为了向所有的军官表明,虽然他得向他们脱帽致礼,但他毕竟是特出人物,而且心里怡然自得。为什么炮兵大尉是那样粗声粗气地对待一个好心的传令官呢?这是为了向大家表明,他从不巴结特出人物,也无求于他们,如此等等。LKm中华典藏网

虚荣呀虚荣,到处都是虚荣,即使在那些眼看就要进棺材的人们那里,在那些为了崇高信念而去献身的人们那里,也都有虚荣。虚荣啊!也许,它就是我们的时代特征和特殊病症。为什么在从前的人们那里就没听说有这种像天花或霍乱似的欲望呢?为什么在我们时代只有以下三类人呢?一类人把虚荣的本原当作必然存在的事实,所以认为它是正当的,自然要服从于它;另一类人把它当作不幸的可又无法克服的东西;第三类人则是在其影响下不自觉地奴性地去行事。为什么像荷马和莎士比亚这样的作家讲的是爱情、荣誉和苦难,而我们时代的文学却只是没完没了地大讲“势利”和“虚荣”4呢?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上尉两次都犹豫不决地从他所认为的那一伙特出人物旁边走了过去,到第三次才勉强自己走到他们跟前。这小圈子里共有四位军官:副官卡卢金,他是米哈伊洛夫的熟人;副官加利钦公爵,他在卡卢金眼里甚至也有点像特出人物;中校涅费尔多夫,他是所谓的一百二十二个上流人物中的一个——那都是些在退伍之后重来服役的人,其中一部分是由于受爱国主义的鼓舞而来的,一部分是受功名心的驱使,但主要是由于大家都这么做——他是个莫斯科单身俱乐部里的老成员,在这里他是属于那种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懂,对上级的各项措施都要说三道四的不满分子中的一个;还有一位是骑兵大尉普拉斯库欣,也是那一百二十二个英雄之一。米哈伊洛夫赶巧了,卡卢金这会儿情绪正佳(将军刚同他谈了一次话,对他信赖之至;加利钦公爵从彼得堡来了,住在他那儿),他觉得同米哈伊洛夫上尉握一下手并不算有失身份,然而普拉斯库欣却不大愿意这样做,虽然跟米哈伊洛夫常在棱堡里碰面,还不止一次地喝过他的葡萄酒和伏特加,甚至还欠了他十二个半卢布的赌债。由于他跟加利钦公爵还不大熟,所以不愿意在公爵面前显出自己跟一个普通的步兵上尉相熟;因此他只对上尉微微点点头。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样呀,上尉,”卡卢金说,“什么时候再上棱堡去呀?还记得咱们在施瓦尔茨那次见面时的情景吗?——打得好激烈呀,对吗?”LKm中华典藏网

“确实很激烈。”米哈伊洛夫说,并不好意思地想起那天夜里他那副狼狈相,当时他猫着腰沿着堑壕悄悄地往棱堡里溜,却碰上了卡卢金,正遇上卡卢金佩着那晃得砰砰作响的军刀神气十足地走过来。LKm中华典藏网

“按说,我应该明天才去,可是我们那儿,”米哈伊洛夫接着说,“有个军官病了,所以……”他是想说,本来还没轮到他去,但因为八连的连长生病了,率领连队的只有一个准尉,他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地要去接替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因此他今天就要去棱堡。而卡卢金并没有听他说下去。LKm中华典藏网

“我觉得这几天会出什么事。”他对加利钦公爵说。LKm中华典藏网

“是吗,今儿个不会出什么事吧。”米哈伊洛夫胆怯地问,时而瞧瞧卡卢金,时而瞧瞧加利钦。谁也没有答理他。加利钦公爵只是随便皱了下眉头,穿过他的帽边瞟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LKm中华典藏网

“那个戴红头巾的小妞长得挺水灵呀。您不认得她吗,上尉?”LKm中华典藏网

“她是住在我宿舍附近的一个水兵的闺女。”上尉答道。LKm中华典藏网

“咱们过去好好瞧瞧她。”LKm中华典藏网

加利钦公爵便一手挽着卡卢金,一手挽着上尉,他事先就料到,这必定会让后者大为高兴的,果真如此。LKm中华典藏网

上尉有些迷信,他认为临作战前去玩女人是种大罪孽,然而他在这个场合里却装得像个大色鬼,显然,加利钦公爵和卡卢金不信他是这样,这倒使那个戴红头巾的小妞深感惊异,因为她以前不止一次地发现上尉走过她的窗前时还脸红呢。普拉斯库欣走在后边,一个劲地碰碰加利钦公爵的胳膊,用法语说这说那;可是在这条小路上并排走不了四个人,所以他只好一个人走在后边,直到逛第二圈时,他才挽住那个走过来要跟他说话的海军军官谢尔维亚金的胳膊,此人是以勇敢闻名的,他很想加入这个特出人物的圈子。于是这个响当当的勇士欢欢喜喜地把他那肌肉发达、健美有力的胳膊伸进普拉斯库欣的肘弯里,虽然大家都知道,包括谢尔维亚金本人也知道这个普拉斯库欣不是个好东西。普拉斯库欣向加利钦公爵说明自己是怎样跟这位海军军官认识的,又悄悄地告诉他说,这是一位闻名遐迩的勇士,然而加利钦公爵由于昨天已去过第四棱堡,看到榴弹就在离自己二十步远的地方爆炸,因此便认为自己的勇敢并不次于这位先生,并认为许多人不过是徒有虚名,所以对谢尔维亚金完全不瞧在眼里。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上尉跟着这一伙人一起散步,心里感到美滋滋的,所以就把那封从T城寄来的亲切的信忘了,把要去棱堡而引发的揪心的愁思忘了,把七点钟需要回到宿舍的事也忘了。他一直与他们待在一起,到后来他们避开了他的视线,只顾自己几个人说话,暗示他可以走开,最后干脆离开他走了。但这位上尉还是挺满意的,因此当他走过士官生彼斯特男爵(此人昨晚头一回在第五棱堡的掩蔽部里过了一夜,便自以为是个英雄了,显得傲慢得了不得)的身旁时,士官生在向他脱帽敬礼时摆出一副令人可疑的高傲神态,他丝毫也没有感到耿耿于怀。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上尉刚一迈进自己宿舍的门槛,脑子里便冒出一些迥然不同的想法。他瞧着自己小房间里高低不平的泥地、糊着纸的歪里歪扭的窗户、自己睡的旧床,以及床上边钉着的织有女骑士像的毯子,瞧着那挂着的两只图拉制造的手枪,以及和他同住的士官生那张脏里巴叽的床铺和那印花布被子;他瞧着他那头发蓬乱而油腻的仆人尼基塔挠着头从地上滚起来;他瞧着自己的旧军大衣、私人的皮靴和一个包裹,包裹里露出一块肥皂似的干酪的一角和一个盛着伏特加的啤酒瓶的瓶颈,这些东西都是为他上棱堡去而准备的,他怀着近似恐惧的感觉猛然想起了他今天就得带着连队到战壕里去过一整夜。LKm中华典藏网

“我今儿个想必会送命的,”上尉想道,“我有这种预感。主要的是,本来用不到我去,而我却主动要求去。主动要求上阵的人往往会送命的。这该死的涅普希特舍茨基究竟生了什么病?他很可能根本没病,可这儿要有一个人替他去送命,必定送命。话说回来,要是我不死的话,那准会得到升迁。当我对团长说‘要是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病了,那就让我去吧’,我看到团长多么高兴啊。要是升不了少校,那弗拉基米尔勋章准得有份吧。我已经是第十三次去棱堡了。哦,十三!这个晦气的数字。我必定会被打死的,我预感到我会被打死的,可是总得有人去呀,总不能靠一个准尉带一连人去吧;如果出了什么事,这可关系到全团的荣誉、全军的荣誉呀,去是我的职责……是的,职责。不过,我有预感。”上尉忘了,每次他要上棱堡去的时候,总是或多或少出现过这样的预感,他有所不知,每个上前线作战的人都程度不同地受这种预感的折磨。一般说来,跟所有才智有限的人一样,上尉的责任感也特别强,这种责任感使他稍稍镇静下来,他在桌子旁坐下来,动笔给父亲写诀别信。近来,由于钱财方面的事他跟父亲的关系有些不大融洽。过十来分钟后,他写完了信,从桌子旁站起来,眼里泪汪汪的,心里默念着他所知的各种祈祷文(因为他不好意思当着仆人的面向上帝大声祈祷),一边穿好衣服。他还想吻一下米特罗法尼小圣像,这是他已故母亲为表示祝福而送给他的,他对这小圣像特别信仰,但当着尼基塔的面不好意思去吻它,所以就把它挪到上衣的外边,以便到了街上后不用解开衣扣就可拿到它。那个醉醺醺的缺乏礼貌的仆人懒洋洋地把新军服递给他(上尉平时去棱堡时穿的那件旧军服尚未补好)。LKm中华典藏网

“为什么不把衣服补好?你就光知道睡觉,混账!”米哈伊洛夫气恼地说。LKm中华典藏网

“睡什么觉?”尼基塔嘟哝道,“整天像条狗似的东奔西跑,累得贼死,到这会儿还不让睡觉。”LKm中华典藏网

“你又喝醉了,我看得出。”LKm中华典藏网

“又没花你的钱,你数落什么。”LKm中华典藏网

“闭嘴,畜生!”上尉大喊一声,准备去揍这个仆人,他本来就情绪不佳,这会儿受到这个他所喜欢的、甚至被他惯坏了的、已经侍候了他十二年的尼基塔的无礼顶撞,简直气得要命,忍无可忍。LKm中华典藏网

“畜生!畜生!”仆人重复了他的骂词,“干吗骂人畜生呢,老爷?您知道当今是什么时代了?骂人可不好呀。”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觉得难为情了。LKm中华典藏网

“要知道,你让谁都受不了,尼基塔。”他换了温和的语调说,“这封是给老太爷的信,就搁在桌子上,你不要动。”他红着脸补了一句。LKm中华典藏网

“是,老爷。”尼基塔回答说,他用他所说的“自己的钱”喝的酒的酒性发了,心也软了,眨巴着眼睛,显然想哭了。LKm中华典藏网

当上尉到了台阶上说声“再见吧,尼基塔”的时候,尼基塔忽然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起来,他扑上去吻主人的手。他呜呜咽咽地说:“再见,老爷!”LKm中华典藏网

当时有个水兵的老寡妇也正在台阶上站着,作为一个女人,看到这样感人的场面,也深深为之动容,她用脏兮兮的衣袖擦起眼泪,一边哭着说:“连当老爷的还得去受那种种的苦,更不用说我这个成了寡妇的苦命人了。”她对喝醉酒的尼基塔诉说自己的苦命已说过百来遍了:她那男人在头一次遭炮轰时怎样送了命,她家的小屋又怎样被夷为平地(她现在住的房子不是她自家的)等等等等。在老爷走了之后,尼基塔便抽起烟斗,请房东家的小妞去打伏特加,并很快就不哭了,不但如此,甚至为一只似乎是被那老太婆踩坏了的水桶而跟她吵起架来。LKm中华典藏网

“说不定我只会受点伤,”上尉带着连队在黄昏走近棱堡时私下这样推想,“但伤了哪儿?伤势怎么样?伤在这儿或是这儿?”他心里指着腹部和胸部想道。“要是伤在这儿,”他想到大腿部分,“擦着点边过去就好了。要是弹片从这儿过去,那就完蛋了!”LKm中华典藏网

然而,上尉还是猫着腰沿着壕沟平安地到达了阵地。天色已经全黑了,他跟工兵军官一起把士兵安排到各个工事里,便在胸墙根下的一个小坑里坐了下来。炮火减弱了;只是偶尔在我们这边,或在他那边闪现一下。榴弹发光的信管在黑黝黝的星空里划出一道弧光。但每颗榴弹都落在战壕的后面和右面,离上尉所处的避弹坑还很远,所以他有些定心了,于是就喝了点伏特加,吃了些肥皂块似的干酪,抽上根烟,然后向上帝祈祷了一会儿,想睡上片刻。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加利钦公爵、涅费尔多夫中校、在公园里遇上他们的士官生彼斯特男爵,还有那个谁也没招呼他、谁也没跟他说话、可是却紧跟在他们后边的普拉斯库欣,都离开了公园,到卡卢金的住所去喝茶。LKm中华典藏网

“喂,你还没把瓦西卡·门德尔的事给我说完呢,”卡卢金脱下军大衣,坐在靠窗的一张舒适的软沙发椅上,一面解开浆过的洁净的荷兰衬衫的领子,一面说道,“他是怎样结的婚呢?”LKm中华典藏网

“好笑着呢,老兄!Je vous dis,il y avait un temps où on ne par-lait que de ca à Pétersbourg.5”加利钦公爵笑着说,一面从钢琴旁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坐到卡卢金近旁的窗台上,“简直好笑极了。这事的各种底细我都一清二楚。”于是他便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地讲起那件风流韵事来了。我们这儿就略而不谈了,因为它在我们看来没多大意思。LKm中华典藏网

但值得一提的是,不光是加利钦公爵,而且连所有在座的先生们——他们中有人坐在窗台上,有人翘着双腿,有人坐在钢琴旁——与他们在公园时相比,都变成另一些人似的,他们在步兵军官面前所表现的那种可笑的、骄傲自大的神情都不见了,他们在这儿,在自己哥儿们中间都显出了自然本色,尤其是卡卢金和加利钦公爵变得如同非常可爱、快乐、善良的孩子一般。他们谈论着彼得堡的同事和熟人。LKm中华典藏网

“马斯洛夫斯基怎么样了?”LKm中华典藏网

“指哪一个?是那个御林军的枪骑兵,还是那个近卫骑兵?”LKm中华典藏网

“他们俩我都认识。我在那边的时候,那个近卫骑兵还是个孩子呢,刚出校门。大的那个怎么样了,当上骑兵大尉了吗?”LKm中华典藏网

“可不!早当上了。”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还跟那个茨冈妞厮混?”LKm中华典藏网

“不,甩了。”等等这一类的话。LKm中华典藏网

后来加利钦坐到钢琴旁,自弹自唱了一支茨冈歌曲,唱得相当不错。普拉斯库欣,虽然没有人请他,也跟着唱了起来,唱得非常动听,于是大家都请他一起合唱,他对此颇感得意。LKm中华典藏网

仆人托着银盘进来,盘上放着茶、鲜奶油和甜面包。LKm中华典藏网

“给公爵吧。”卡卢金说。LKm中华典藏网

“想想真觉得奇怪,”加利钦端起一杯茶,走到窗前说,“我们处在这座围城里,既有钢琴,还有茶和鲜奶油,住得又这么舒服,说真的,我真想在彼得堡也拥有这样一套住宅。”LKm中华典藏网

“哼,要是连这一点儿也没有,”那个对什么都不满的老中校说,“却老要这样提心吊胆……眼看天天在打来打去,没完没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得住在肮里肮脏的地方,毫无舒服可言的话,那简直受不了。”LKm中华典藏网

“那咱们的步兵军官们怎么办呢,”卡卢金说,“他们跟士兵们一起住在棱堡里、掩蔽部里,喝士兵的菜汤,那他们怎么办呢?”LKm中华典藏网

“这一点我真不明白,说心里话,我没法相信,”加利钦说,“那些穿着肮脏的内衣、满身虱子、连手也不洗的人怎能英勇杀敌呢。你知道,在那种人身上,是不可能具备cette belle bravoure de gentilhomme6的。”LKm中华典藏网

“他们也不懂得这种英勇精神。”普拉斯库欣说。LKm中华典藏网

“你瞎说什么呀,”卡卢金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我在这儿见到的军官可比你多。我到哪儿总是要说,咱们的步兵军官虽然的确是满身长虱子,十来天也不换衣服,但他们是英雄,是了不起的人。”LKm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一位步兵军官走进房间。LKm中华典藏网

“我……奉命……奉N.N将军之命……我可以见一下大人吗?”他敬了个礼,羞怯地问。LKm中华典藏网

卡卢金站了起来,可没有向那军官还礼,而是装出带官气的微笑,并以虚伪的客套问一声军官,他可否稍候,而且既没有请他坐下,也不再去理睬他,便转身朝着加利钦,同他用法语交谈起来,这样一来,那位可怜的军官只好待在房间中央,简直不知拿自己的没戴手套、垂在身前的双手怎么搁才好。LKm中华典藏网

“长官,事情顶紧急呀。”军官沉默片刻之后说。LKm中华典藏网

“啊!那就请吧。”卡卢金仍带着那种倨傲的微笑说,一边穿上军大衣,陪他向门口走去。LKm中华典藏网

“Eh bien,messieurs,je crois que cela chauffera cette nuit.”7卡卢金从将军那儿回来后说。LKm中华典藏网

“啊?什么什么?要出击?”大家都问。LKm中华典藏网

“那我就不清楚了,你们自己会看到的。”卡卢金带着诡秘的微笑说。LKm中华典藏网

“你就告诉我吧,”彼斯特男爵说,“要是有什么行动,那我就得跟T团首先出战了。”LKm中华典藏网

“好,那就去吧。”LKm中华典藏网

“我的长官就在棱堡里,那么我也得去。”普拉斯库欣说,一边挂上军刀,但没有人答理他,他去或是不去,自己该知道嘛。LKm中华典藏网

“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的。”彼斯特男爵说,他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战斗,心里直发憷,但他仍然潇洒地歪戴上帽子,迈着坚定响亮的步伐,同普拉斯库欣和涅费尔多夫一起走出房间,这两人也是战战兢兢地急忙跑回自己的阵地,“再会啦,诸位。”“回头见,诸位,今儿个晚上咱们还会见面的。”卡卢金从窗口大声喊道,此时普拉斯库欣和彼斯特已弯着腰骑在哥萨克马鞍的鞍桥上,沿着大路扬鞭策马而去,也许他们以为自己挺像哥萨克呢。LKm中华典藏网

“是呀,有点儿!”士官生没有听清人家朝他说的什么,便这样喊道,哥萨克马驹的蹄声很快消失在黑魆魆的马路上。LKm中华典藏网

“Non,dites moi,est-ce qu"il y aura véritablement quelque chose cette nuit?”8加利钦说,他和卡卢金一起靠在窗台上,瞧着在棱堡上空升起的榴弹。LKm中华典藏网

“我可以对你说说,要知道你不是去过棱堡吗?(加利钦作个肯定的表示,虽然他只去过一次第四棱堡。)就在咱们的眼镜堡对过有一条堑壕。”卡卢金虽非专家,可是自以为很有一套精到的军事见解,所以便大谈起我方和敌方的工事以及当前的作战计划等等,他讲得有些乱,而且乱用一些堡垒结构学方面的术语。LKm中华典藏网

“不过他们开始在战壕近处打炮了。啊哈!这是咱们的还是他的呀?瞧,炸开了。”他们靠在窗台上说,一边瞧着在空中交叉划过的榴弹火线,瞧着那顷刻间照亮了深蓝色天空的炮击的火光和白色的硝烟,倾听着越来越激烈的射击声。LKm中华典藏网

“Quel charmant coup d"oeil!9不是吗?”卡卢金说,他让他那客人注意观赏这幅确实壮丽的景色。“你知道,有时候你很难把星星跟榴弹区分开来。”LKm中华典藏网

“是呀,我刚才就以为那是颗星星,可是它掉了下来,一下就爆炸了,而那一颗是很大的星星,它叫什么来着?多像一颗榴弹呀。”LKm中华典藏网

“你知道,我对这些榴弹已经十分习惯了,所以我相信,将来回到俄罗斯,在夜晚看到满天星斗,还会以为那是榴弹呢;所以你也会习惯的。”LKm中华典藏网

“可是我去不去参加这次出击呢?”加利钦公爵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他一想到在这样炮火纷飞的时刻去到那儿,就不由得发颤,同时又庆幸地想到,不管怎么样,决不会在夜里派他上那儿去的。LKm中华典藏网

“得了,老兄!别去想啦,再说,我也不放你去的,”卡卢金回答说,不过他很明白,加利钦是决不会去那儿的,“以后有的是机会呢,老兄!”LKm中华典藏网

“真的?你认为用不着去,是吗?”LKm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在这两位先生翘首观望的那一方向,在一阵大炮的轰鸣之后,又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整条战线上不断迸发出无数的火花,亮光闪闪。LKm中华典藏网

“这一下可动真格的了!”卡卢金说,“我一听到这种枪声,就冷静不下来,你知道,像有什么在揪我的心。听,那儿有喊‘乌拉’声。”他加了一句,一面倾听远处响起的千百人拖长的呐喊声:“啊——啊——啊——啊”,这些声音是从棱堡那边传来的。LKm中华典藏网

“这是哪一方喊的‘乌拉’声,是他们的还是咱们的?”LKm中华典藏网

“不清楚,可见是在拼刺刀了,因为听不到枪声了。”LKm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有一名传令官带着一个哥萨克骑马来到窗前的台阶旁,下了马。LKm中华典藏网

“从哪儿来?”LKm中华典藏网

“从棱堡来。要见将军。”LKm中华典藏网

“来吧,情况怎么样?”LKm中华典藏网

“敌人进攻阵地……被占领了……法军出动了大批后备部队……攻打我们的阵地……我们只有两个营。”那军官喘着气说,他就是傍晚时来过的那个军官,他虽然气喘吁吁,可仍然十分随便地向门口走去。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我们退下了?”加利钦问。LKm中华典藏网

“不,”那军官生气地答道,“另一个营及时赶到了,击退了敌人,但是团长战死了,还牺牲了好多军官,我奉命来要求增援……”LKm中华典藏网

他说了这番话后,便随着卡卢金去到将军那儿,我们就不跟他们一起去了。LKm中华典藏网

过了五分钟,卡卢金骑上了哥萨克战马(又是那种别具一格的哥萨克式的骑姿,我发现所有的副官不知为什么都认为这种骑姿特别对劲),马儿以小速步向棱堡跑去,他是前去传达将军的几项命令的,并等待最后的战报;而加利钦公爵则感到惶惶不安(战事的紧急,往往也会使一个没有参加战斗的旁观者产生这种情绪),他来到街上,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踱来踱去。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一群群士兵,有的抬着担架,有的搀着伤员走着。街上已漆黑一片;只有医院里或尚未就寝的军官宿舍的窗口里依然稀稀落落地亮着灯光。从棱堡里仍传来同样的炮击声和步枪的对射声,在黑压压的天空里闪着同样的火光。偶尔可听到传令官骑马奔驰的马蹄声、伤员的呻吟声、抬担架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还有到台阶上观看炮战的惊恐居民中女人的话音。LKm中华典藏网

在那些居民中有我们已经认识的尼基塔,有尼基塔已与之和好了的水兵老寡妇以及她十岁的女儿。LKm中华典藏网

“主呀,至圣的圣母呀!”老太婆叹着气自言自语,一边瞧着那些不断地飞来飞去的小火球似的榴弹,“可怕呀,多么可怕呀!哎——呀——呀——呀。连头一次打炮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可怕呀。瞧,那可恶的玩艺儿在那边炸开了——就在城外咱们房子的上边呀。”LKm中华典藏网

“不,还要远,老落在阿林卡大婶的园子里。”那小丫头说。LKm中华典藏网

“这会儿我那老爷会在哪儿呀,在哪儿呀?”醉意未全消的尼基塔拖着腔说,“我真喜欢自家的老爷呀,连自个儿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虽说也揍我,可我还是对他喜欢得要命。我太喜欢他了,万一他有个好歹,婶子呀,你信吗,以后我自个儿真不知道拿自个儿怎么办才好。真的呀!这样的老爷可没说的呀!难道我拿他去换那帮光爱打牌的家伙吗,他们算什么东西,呸!就这句话!”尼基塔这样说。一边指指老爷房间亮着灯光的窗口。上尉不在的时候,士官生日瓦德切斯基就招人到这房间里来狂饮,庆祝他得了十字勋章,一个是乌格罗维奇少尉,另一个就是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他本来应该到棱堡去的,但因为牙龈肿了而没有去。LKm中华典藏网

“小星星,那些小星星在那儿使劲滚呢,”那小丫头瞧着天空说,打破了尼基塔说话之后的冷场,“那儿,还在那儿滚呢!这是怎么回事呀?娘,你说呢?”LKm中华典藏网

“咱们家的房子全给炸了。”老太婆说,一边叹着气,没有回答小丫头的问话。LKm中华典藏网

“娘,我今儿个跟舅舅去过那儿,”这爱说的小丫头用唱歌的声音继续说,“有一颗炮弹大着呢,就躺在小屋里的柜子旁边,它准是穿过过道飞进屋里去的。这么大个,抱都抱不动。”LKm中华典藏网

“人家有男人的有钱的全跑掉了,”老太婆说,“可我呢,唉,命苦呀,命苦,剩下的一间小房子也给炸掉了。瞧瞧,那坏蛋打炮打得多狠啊!主呀,主呀!”LKm中华典藏网

“我们刚走出房子,就有一颗炸弹飞——飞了过来,轰的一声,炸起了一地的土,我跟舅舅差点儿让一个弹片给打着了。”LKm中华典藏网

“为这个就该奖她一枚十字勋章。”一个士官生说,他同几个军官一起在这时候来到台阶上看炮战。LKm中华典藏网

“你去找将军吧,老太太,”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拍拍她的肩膀说,“说真的!”LKm中华典藏网

“Pójde na ulice zobaczi co tam nowego.”10他一边跑下台阶一边添说了一句。LKm中华典藏网

“A my tym czasem napijmy sięwódki,bo co duszaw pięty ucieka.”11快乐的士官生日瓦德切斯基也笑着说。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加利钦公爵遇见的伤员越来越多了,他们中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相互搀扶着走,有的还边走边相互高声地谈着话。LKm中华典藏网

“他们攻得真猛呀,哥儿们,”一个肩上背着两支步枪的高个子士兵用低沉的声调说,“他们攻得真猛呀,还起劲地喊着:‘阿拉,阿拉!’12接着就争先恐后地冲上来。打死了一批,另一批又冲上来——简直让你没法办。他们的人海了去啦……”LKm中华典藏网

可他说到这儿,加利钦就打断了他的话。LKm中华典藏网

“你是从棱堡来的?”LKm中华典藏网

“是的,大人。”LKm中华典藏网

“那好,那边情况怎么样?说说看。”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样吗?他们的兵力逼近了,大人,他们冲上了壁垒,可不得了。他们把我们全压住了,大人!”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压住了?你们不是把他们打退了吗?”LKm中华典藏网

“哪儿打退了呀,他的整个兵力都逼近了:咱们的人全被打死了,咱们又没有派援兵来。”(这士兵搞错了,因为堑壕还在咱们手里,可是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怪现象:在作战时受伤的士兵总是以为仗打败了,而且血流成河。)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人家跟我说,敌人已被打退了呢?”加利钦懊恼地说。LKm中华典藏网

此时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在黑暗中看见了那顶白色军帽,认出是加利钦公爵,便想利用这个机会跟这样一位显要人物交谈几句,于是就来到他的跟前。LKm中华典藏网

“您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吧?”他把手举到帽檐上,很有礼貌地问。LKm中华典藏网

“我正在打听呢,”加利钦公爵说,并又朝那个背着两支枪的士兵问,“也许,是在你下来后被打退的吧?你离开那儿好一会儿了?”LKm中华典藏网

“刚下来,大人!”那士兵答道,“不见得吧,战壕准是落在他手里了——把咱们全压倒了。”LKm中华典藏网

“哼,你们把堑壕都丢了——真丢脸。这太可怕了!”加利钦说,他为士兵的这种不在乎的样子感到痛心,“你们多丢脸呀!”他又说了一遍,转过身不去理那个士兵。LKm中华典藏网

“唉,那些家伙太不像话了!您还不了解他们吧,您最好别指望那些人有什么自豪感啦,爱国心啦,或其他什么情感了。您瞧瞧这一群群走过来的人,受伤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其余的全是护送伤员的人,他们不过想逃避作战罢了。这些卑鄙的家伙!弟兄们,你们这样做太可耻了,太可耻了!把咱们的堑壕都给丢了!”他又朝士兵们说道。LKm中华典藏网

“有什么辙,敌人兵力强嘛!”一个士兵嘟哝说。LKm中华典藏网

“唉,二位大人,”这时候一副担架抬过他们身旁,躺在担架上的伤员说,“他差不多把咱们的人全打死了,怎么会不丢呢?要是咱们兵力够的话,怎么也不会丢的。要不你怎么办?我捅死了一个,马上就挨了一枪……哎哟,轻点儿,弟兄们,抬稳点儿,弟兄们,走稳点儿……哎——呀——呀!”伤员呻吟道。LKm中华典藏网

“实际上看来,有很多人是不必下来的,可都下来了,”加利钦说,他又叫住那个背着两支枪的士兵,“你干吗下来呀?说你呢,站住!”LKm中华典藏网

那士兵停下脚步,用左手脱下帽子。LKm中华典藏网

“你上哪儿,干什么去?”他朝那个士兵严厉地喊道,“你这……”LKm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他已走到那个士兵跟前,他发现那士兵的右胳膊露在袖口外,胳膊肘以上都在淌血。LKm中华典藏网

“挂彩了,大人!”LKm中华典藏网

“伤在哪儿?”LKm中华典藏网

“想必是这儿挨了子弹,”那士兵指指胳膊说,“还有这儿,脑袋不知道被什么砸了一下。”他说着低下头,让长官看他后脑上被鲜血黏糊着的头发。LKm中华典藏网

“那支枪是谁的?”LKm中华典藏网

“是夺来的一支法国枪;若不是送这位弟兄,我是不想下来的,要是没人搀着,他会摔倒的。”他指着走在稍稍前面的伤兵说,那伤兵拄着枪,挪动左腿,很吃力地一瘸一拐地走着。LKm中华典藏网

“你上哪儿去,浑蛋!”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朝另一个迎面过来的士兵喊道,中尉是想用自己的表现去讨好显要的公爵。那士兵也是受了伤的。LKm中华典藏网

加利钦公爵突然为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感到十分惭愧,更为自己感到惭愧。他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很少这样脸红过——他转过身去,不理那中尉,他再也不去盘问伤员,也不再去察看他们,便向救护站走去。LKm中华典藏网

加利钦从那些徒步走来的伤员和抬着伤员进来、抬着死人出去的担架员中间费劲地挤到台阶上去。他走进第一个房间,瞧了一眼,马上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回走,跑到街上去。这里边太可怕了!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这个高大而幽暗的厅里只有四五支蜡烛照明,大夫们就是靠这些微弱的烛光来给伤员做检查的——厅里的人已挤得很满了。担架兵们仍不断地把伤员抬进来,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挨放在地上,地上已经躺满人,那些不幸的伤员只得被挤来挤去,浸在彼此流出的血泊里,担架兵们还要去抬新的伤员来。在还没有躺着人的地上可看到一泓泓的鲜血,几百个发热的伤员呼出的气和担架兵的汗气,形成一种异常难闻的强烈的臭气。大厅的四角里有四支蜡烛就在这种臭气里阴惨惨地发着亮。整个大厅里处处都响着各种各样的呻吟声、叹息声、嘶哑的喊声,这些声音有时被一种刺耳的狂喊声所打断。护士小姐们脸色平和,没有那种没用的女性病态性哭哭啼啼的怜悯表情,而是表现出务实有效的关心,她们拿着药,拿着水、绷带、棉线团跨过伤员的身子,在血迹斑斑的军大衣和衬衣之间闪来闪去。大夫们神色阴沉,挽着衣袖,蹲在伤员前面,(医助们在旁边端着蜡烛给他们照亮)他们用手指伸进被子弹打穿的伤口里探摸着,不顾那些痛苦不堪的伤员可怕的呻吟和哀求,把被打断而还挂着的四肢翻来倒去。在加利钦进来的那一会儿,一位坐在门口小桌旁的大夫,已经登记下五百三十二号伤员了。LKm中华典藏网

“伊万·博加耶夫,C团三连列兵,fractura femoris complicata13,”另一个大夫在大厅的另一侧喊道,他正在探摸一只被打坏的腿,“把他翻过身来。”LKm中华典藏网

“哎呀,我的老爹,我的老爹!”一个士兵叫嚷着,求他别触碰他。LKm中华典藏网

“Perforatio capitis.”14LKm中华典藏网

“谢苗·涅费尔多夫,H步兵团中校。您稍微忍着点儿,中校,这样子没法办,要不我就不管了。”第三个大夫一面说,一面用一种小钩子在那不幸的中校的脑瓜里探找。LKm中华典藏网

“天哪,不要找了!唉,看在上帝分上,快点,快点吧,看在……啊——啊——啊——啊!”LKm中华典藏网

“Perforatio pectoris……15塞瓦斯季扬·谢列达,列兵……哪个团的?……不过,不用写了,moritur16。把他抬走吧。”大夫说,随即离开了这个翻着眼珠、奄奄待毙的士兵……LKm中华典藏网

约有四十来个担架兵默默地站在门口,瞧着这里的景象,偶尔深深地叹气,他们等着把包扎好了的伤员抬往医院,把死了的人抬往小教堂……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在去棱堡的路上,卡卢金遇到了许多伤员;而他凭经验明白,这种景象对一个前去参战的人的情绪会产生不良影响,所以他不但不停下来向他们探问,相反,他竭力不去注意他们。在山脚下他遇到一个从棱堡骑马奔驰而来的传令官。LKm中华典藏网

“佐布金!佐布金!等一下。”LKm中华典藏网

“什么事呀?”LKm中华典藏网

“您从哪儿来?”LKm中华典藏网

“从阵地上来。”LKm中华典藏网

“那边情况怎么样?打得热火吗?”LKm中华典藏网

“就像地狱,可怕极了!”LKm中华典藏网

传令官向前疾奔而去。LKm中华典藏网

的确,枪声虽然稀疏下来,可是新一轮的炮战又开始了,打得非常激烈、非常残酷。LKm中华典藏网

“唉,真糟!”卡卢金心想,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也出现一种预感,也就是出现一种很平常的想法——他想到死。但卡卢金不像米哈伊洛夫上尉,他很自尊,天生有一副坚强的神经,一句话,他是所谓的勇敢者。他没有陷于开头时的感觉,而是让自己鼓起勇气。他想起了一位副官,似乎是拿破仑的副官吧,此人在传达命令之后,满头鲜血地骑马跑回拿破仑的身边。LKm中华典藏网

“Vous êtes blessé?”17拿破仑问他。LKm中华典藏网

“Je vous demande pardon,sire,je suis tué.”18那副官说着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当场就死了。LKm中华典藏网

卡卢金觉得这样死得挺光彩,他甚至想象自己有点像这位副官,然后他扬鞭策马,采取更飒爽的哥萨克骑姿;他回头瞧了瞧那个足蹬马镫,跟着他奔驰的哥萨克,英姿勃勃地骑到应该下马的地方。他发现这儿有四个士兵坐在石头上抽烟。LKm中华典藏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朝他们喊道。LKm中华典藏网

“我们刚抬走一名伤员,大人,坐下来歇口气儿。”其中一名士兵把烟斗藏到背后,脱了帽回答说。LKm中华典藏网

“还歇着呢!快回岗位去,瞧我去告诉你们团长。”LKm中华典藏网

说着他同他们四人一起沿着堑壕上山,每走一步都遇到伤员。上山后他转到左边的堑壕,没走上几步,便发现只剩下他一人了。一块弹片嗖的一声从他身边飞过,落在堑壕里。另一颗榴弹在他前面升起,似乎冲着他直飞过来。他顿时吓得心惊肉跳:他猛跑了五六步,扑倒在地,可榴弹是在离他老远的地方爆炸的,此时他对自己大感气恼,接着他爬了起来,朝四周扫了一眼,看有没有人瞧见他扑倒,幸好近处一个人也没有。LKm中华典藏网

恐惧感一旦钻进心窝,就不会很快给别的感觉让位。他以前老吹牛皮,说他从来不低头不弯腰,这一回他沿着堑壕跑得可快啦,有时几乎是连滚带爬。“哎呀,看来不妙!”他绊了一跤,心里想道,“我准会被打死。”随之他感到呼吸困难,汗流浃背,他对自己都感到吃惊,但已不想去克制自己的情感了。LKm中华典藏网

蓦然他听到前边传来什么人的脚步声。他赶紧直起腰,抬起头,气昂昂地,军刀晃得直响,他已不像先前那样慌慌张张地行走了。他认不出自己来了。他碰见迎面而来的一个工兵军官和一个水兵,那军官朝他大喊一声:“卧倒!”一边指着那颗越来越亮,越来越快地飞近的榴弹的光点,它就在堑壕近处爆炸了,而他在这种惊恐喊声的影响下,只是不自觉地稍稍低了下头,继续向前走去。LKm中华典藏网

“瞧,胆子好大呀!”那个镇定自若地瞧着落下的榴弹的水兵说,他凭经验一眼就估计出弹片不会穿进堑壕里,“都不想卧倒一下。”LKm中华典藏网

卡卢金只需再跑上几步,穿过一块空场,便可到达棱堡司令官的掩蔽部了,然而他却一时又犯起糊涂,冒上了那种愚蠢的恐惧感;心跳得更厉害了,血液涌上了脑袋,他得强鼓勇气才能跑到掩蔽部。LKm中华典藏网

“您干吗这样气喘吁吁的?”当他向将军传达命令之后,将军问。LKm中华典藏网

“走得太急了,大人!”LKm中华典藏网

“要不要来杯酒?”LKm中华典藏网

卡卢金喝了一杯酒,点上一支烟。战斗已经停止,不过双方的猛烈炮击仍在继续。在掩蔽部坐着的有棱堡司令官N将军,另外还有六个军官,其中也有普拉斯库欣,他们在那里议论战事的各种细节。这间小屋子相当舒适,糊有蓝色壁纸,摆着一张沙发、一张床、一张放着公文的桌子,墙上有挂钟,还有一个前面亮着灯的圣像。坐在这样的房间里,瞧着这些散发着生活气息的东西,瞧着作为顶棚的一俄尺来粗的梁木,听着在掩蔽部里响得较轻的炮声,卡卢金简直搞不明白,他怎么让自己一再被那种难以容忍的懦弱所压倒;他很生自己的气,他想去冒冒险,以便再次考验自己。LKm中华典藏网

“您也在这儿呀,大尉,我很高兴。”他对一个海军军官说;这位军官穿着一件校官的军大衣,蓄着大胡子,佩挂着乔治勋章,他这时候来掩蔽部的目的是请将军派几个工兵去修理他那炮台上两个被堵塞了的炮眼的。“将军要我问一下,”当这位炮台指挥官同将军谈完话之后,卡卢金接着说,“你们的炮能不能用霰弹打进敌人的堑壕?”LKm中华典藏网

“只有一门炮可以。”大尉神情抑郁地回答。LKm中华典藏网

“咱们还是瞧一瞧去吧。”LKm中华典藏网

大尉皱了皱眉头,气恼地哼了一声。LKm中华典藏网

“我在那儿已经站了一整宿了,来这儿想歇一会儿,”他说,“您一个人去不行吗?我的助手卡尔茨在那儿,他会把一切指给您看的。”LKm中华典藏网

大尉在这儿指挥一座最危险的炮台,已经有半年时光了,甚至在没有修起掩蔽部之前,从围困之初起,就一直守在棱堡上,他在海军官兵中享有勇敢的名声。所以他的拒绝使卡卢金感到格外惊讶和奇怪。LKm中华典藏网

“哼,虚有其名!”卡卢金心里想。LKm中华典藏网

“那好,我就一个人去,如果您允许的话。”他略带讥讽的口吻对大尉说,而大尉对他的话毫不在意。LKm中华典藏网

话说回来,卡卢金没有想一想,把各次时间都算上,他在棱堡那里总共只待过五十来个小时,而这位大尉在那儿已待了六个月之久。卡卢金还受到虚荣心的驱使——他要出风头,盼奖赏,图名声,追求冒险的乐趣;可是对于这一切大尉早已经历过来了——起初他也追求虚荣,炫耀勇敢,喜欢冒险,盼得奖赏,贪图名声,而且这些东西也都得到了,可如今这些刺激对他都不起作用,他对世事的看法变了:他不折不扣地尽职尽责,不过,在棱堡上待了半年之后,他深深懂得,生存下来的机会对于他是很少的,非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去冒险了。所以,现在就让那个一星期前刚来这炮台的年轻中尉陪着卡卢金去巡视炮垒,他同卡卢金一块儿毫无益处地把脑袋伸出炮眼,爬上踏垛,他显得比大尉还要勇敢十倍。LKm中华典藏网

在巡视炮垒之后,卡卢金返回掩蔽部,在黑暗中碰到了那位带着传令官前去瞭望台的将军。LKm中华典藏网

“普拉斯库欣大尉!”将军说,“请您到右翼的战壕去,让在那边修建工事的M团第二营停止工作,悄悄地从那里撤走,跟驻扎在山脚下作后备的自己那个团集合。明白吗?您亲自把他们带到团队去。”LKm中华典藏网

“是,将军。”LKm中华典藏网

于是普拉斯库欣快步向战壕跑去。LKm中华典藏网

炮火渐渐稀少了。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这是M团二营吗?”普拉斯库欣问道,他跑到了指定地方,碰到一些在用麻袋背土的士兵。LKm中华典藏网

“是的,长官。”LKm中华典藏网

“营长在哪儿?”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以为有人来找连长,便从自己所待的小坑里爬出来,他把普拉斯库欣当作长官,举手敬个礼,向他走去。LKm中华典藏网

“将军命令……你们……赶快……撤离……主要动作要轻……往回撤,不是往回撤,而是转移到后备队那儿集合。”普拉斯库欣一边说,一边瞟着敌人炮火发出的那个方向。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认出了普拉斯库欣,放下了手,待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就把命令传达下去,随之这一营人兴冲冲地行动起来,大家穿好军大衣,扛起枪,就开拔了。LKm中华典藏网

在经受三个小时的炮轰之后,能撤离像战壕这样危险的地方时所感到的那种欢欣劲,凡是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无法想象得出的。米哈伊洛夫在这三个小时中已经好几次认为自己是死定了,好几次去亲吻他身上所带的全部圣像,最后他稍稍镇定下来,由于他深信他必死无疑,深信他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但尽管这样,当他和普拉斯库欣并肩走在连队的前面,从战壕里撤出的时候,他还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的双腿,不让它们撒开跑。LKm中华典藏网

“再见啦,”一个继续留守在战壕里的少校对他说,这位少校是另一个营的营长,曾和他同坐在胸墙旁一个小坑里一起吃肥皂块似的干酪,“一路平安!”LKm中华典藏网

“也祝您平安地坚守阵地;这会儿好像平静了。”LKm中华典藏网

然而他那话音刚落,敌人对我方战壕里的动静可能有所觉察,又开始炮轰,而且炮火越来越密集,我方也开炮还击。于是又掀起了一场猛烈的炮战。星星在天空中高悬着,光线暗淡,夜色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炮火和榴弹的爆炸顷刻间照亮了周围的景物。士兵们急速地走着,不声不响,无意地在你追我赶;在不断的隆隆炮声中,只听见他们在干巴巴的路上发出的齐整的脚步声,刺刀的碰撞声,某个胆小的士兵的叹息声和祈祷声:“主呀,主呀!这是怎么回事呀!”有时还听到伤员的呻吟声和要“担架!”的叫喊声。(在米哈伊洛夫指挥的连队里,光由于炮击,一夜间便死伤了二十六人。)一道火光在黑黝黝的远处地平线上猛地一闪,棱堡上的一个哨兵便大喊一声:“大——炮!”接着在这一连人的头顶上轰然掠过一颗炮弹,炸裂了土地,炸得石块四下乱飞。LKm中华典藏网

“见鬼!他们走得真慢呀!”普拉斯库欣心里想,他走在米哈伊洛夫旁边,不断回头瞧望,“真的,我还是跑到前头去好,反正我已把命令传达过了……可是,不行呀,以后这个畜生可能说我是胆小鬼,几乎像我昨天说他的那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就跟他在一起走好了。”LKm中华典藏网

“他干吗跟我一起走呢,”米哈伊洛夫一边也在想,“我好多次发现,他总是带来坏运道;瞧,那颗炮弹就像直冲这儿来的。”LKm中华典藏网

走了几百步之后,他们碰上了卡卢金,他正向战壕走来,身上的军刀神气地晃得砰砰作响,他是奉将军之命前来了解工事的修建情况的。在遇到米哈伊洛夫之后,他就想,何必亲自冒着这样可怕的炮火前去那儿呢,命令也没有指定他这样做嘛,倒又如向这个在那边待过的军官问问详情。米哈伊洛夫果然一五一十地谈了修工事的情况。不过在讲述的过程中,每当有炮弹掠过,有时还落在很远的地方,他都蹲下身子,弯下头,还一个劲地说,“这是直冲这儿来的”,这使那位像是对炮火满不在乎的卡卢金感到挺开心。LKm中华典藏网

“当心,上尉,这是直冲这儿来的。”卡卢金开玩笑地说,一边用手捅了捅普拉斯库欣。他又跟他们一起走了一阵后,便拐到通向掩蔽部的堑壕去了。“这个上尉绝说不上是个勇敢的人。”他踏进掩蔽部的门时想道。LKm中华典藏网

“喂,有什么新闻?”一个独自坐在房间里进晚餐的军官问道。LKm中华典藏网

“没什么,看来不会有什么战斗了。”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不会?正相反,刚才将军又去瞭望台了。来了一个团。这不,枪声又响了,听见了吗?又开枪了。您不要出去。您何必呢?”那军官看到卡卢金要出去的样子,添了一句。LKm中华典藏网

“说真的,我一定得到那儿去,”卡卢金说,“可是我今天已经冒过多次危险了。我希望我没有必要单去当chair àcanon19。”LKm中华典藏网

“也罢,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好了。”他说。LKm中华典藏网

果然,过了二十来分钟,将军偕同几位随从军官一起回来了;其中有士官生彼斯特男爵,但不见普拉斯库欣。几处阵地已经夺回,并由我军占守着。LKm中华典藏网

卡卢金听了详细的战报后,便同彼斯特一起离开了掩蔽部。LKm中华典藏网

十一LKm中华典藏网

“你的军大衣上沾着血:难道你同敌人拼刺刀啦?”卡卢金问他。LKm中华典藏网

“唉,老兄,可怕极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接着彼斯特就聊开了,连长是怎样牺牲的,他是怎样率领全连奋战的,他怎样捅死一个法国兵,要是没有他,那就全玩儿完,等等。LKm中华典藏网

他讲的基本情况,如连长的牺牲,他捅死一个法国兵,都是真的;可是士官生在讲述细节的时候,却胡编乱吹一通。LKm中华典藏网

他不是成心吹牛的,因为在整个战斗期间,他一直处于某种迷离恍惚状态,以至于在他看来,所见的一切似乎都是发生于某个地方、某个时间和某个人身上,所以很自然,他在回想那些细节时,就尽量从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去讲。可是实际情况是这样的。LKm中华典藏网

这位士官生被临时派去参加出击的那个营,因受炮火钳制而在一道矮墙下待了近两小时;后来营长在前边说了些什么,几个连长就开始行动,一营人都动了,从胸墙后面开出来,走了百来步,又停了下来,各连排成了纵队队形。有人叫彼斯特站到二连的右翼。LKm中华典藏网

士官生站在了指定地点,他根本搞不清自已身在何处,为什么要待在这儿,他不由得屏住气,背上掠过一阵阵的寒战,无意识地瞧着前边黑黝黝的远处,等待某种可怕事情的发生。不过,由于当时炮火停了,他也就不怎么害怕,可他一想到他是处在要塞外边的野地里,不免有几分奇怪和惶惑。营长在前边又说了些什么。军官们又低声地下达命令,一连组成的那堵黑墙突然低了下去。他们奉命卧倒。二连也卧倒了。彼斯特在卧倒时,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唯有二连连长没有卧倒,他块头不高,挥动着出了鞘的军刀,不停地叨咕着,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LKm中华典藏网

“弟兄们!注意,咱们要干得像个样?不要打枪,要让那帮坏蛋吃刺刀。我喊‘乌拉’时,你们紧跟着我,别落后……重要的是,要同心协力……让敌人知道咱们是不好惹的,别让自个儿丢脸,好不好,弟兄们?为了皇上,为了咱们的父亲!”他说着说着就骂起街来,双手起劲地挥动着。LKm中华典藏网

“咱们的连长姓什么?”彼斯特问一个卧在旁边的士官生道,“他好勇敢呀!”LKm中华典藏网

“是呀,一打起仗来,他总是死拼的,”那士官生回答说,“他姓利辛科夫斯基。”LKm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在连队的前方顷刻间亮起了一团火,发出了极可怕的爆炸声,把全连人都震聋了,石块和弹片在空中飞得老高,呼呼直响。(至少过了五十来秒钟,一块石头从上面掉了下来,砸坏了一个士兵的腿。)这是从升降炮架上射出的榴弹,它落在这连队中,说明法国人已发现了这个纵队。LKm中华典藏网

“放射榴弹!狗崽子……只要你靠近过来,就让你尝尝咱俄国人三棱刀的厉害,坏蛋!”连长说话大嗓门,营长只得命令他闭嘴,别这样大声嚷嚷。LKm中华典藏网

随后,一连站立起来,接着二连也站了起来——他们奉命端起枪,全营人向前开动。彼斯特害怕得要命,他压根记不得走了多久,往哪儿去,有些谁,去干什么。他像醉了酒似的走着。蓦地里从四面八方闪起了无数的火光,响起了某种呼啸声、噼啪声;他也喊了起来,不知所往地跑着,因为大家都在跑,大家都在喊。后来他绊了一跤,跌倒在某种东西上——原来这是连长(连长在连队前面受了伤,把这士官生当作了法国兵,便抓住了他的腿)。后来他拔出了腿,站起身来,这时候有一个人的背撞了他一下,他几乎又被撞倒,另一个人喊道:“刺死他!瞧着干什么?”有人就端起枪,把刺刀捅进一个软绵绵的东西。“Ah!Dieu!”20有人以可怕刺耳的声音喊了起来,这时候彼斯特才恍然大悟;他刺死了一个法国兵。LKm中华典藏网

他出了一身冷汗,瑟瑟发抖,像发热病似的,他把枪都扔了。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他立刻意识到他成了英雄。他抓起枪,跟大伙一道大喊“乌拉”,便从这个被刺死的法国兵旁边跑开了,这时候有个士兵就前去脱这个法国兵的靴子。他跑了二十来步,跑进了一个战壕。我们的人和营长都在那儿。LKm中华典藏网

“我捅死了一个!”他报告营长说。LKm中华典藏网

“好样的,男爵……”LKm中华典藏网

……LKm中华典藏网

十二LKm中华典藏网

“你知道吗。普拉斯库欣牺牲了。”彼斯特陪卡卢金回宿舍的时候说。LKm中华典藏网

“不可能!”LKm中华典藏网

“不会有错,我亲眼见到的。”LKm中华典藏网

“再见吧,我得赶快回去。”LKm中华典藏网

“我挺满意,”卡卢金在回宿舍的路上想道,“我头一次值班挺走运。真太好了,我安然无恙地活着,我会得到很好的奖赏,准会得到一把金刀。再说,我也受之无愧。”LKm中华典藏网

他把一切必要的情况向将军作了汇报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加利钦公爵早已回来了,正坐在那里等他,一边在阅读那本从卡卢金桌子上发现的Splendeur et misères des courtisanes21。LKm中华典藏网

卡卢金有惊无险地回到住所,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他穿上睡衣,躺在床上,把战况详详细细地讲给加利钦听。他讲得十分自然——这些详情细节都是从那样的角度去表明,他,卡卢金,是个顶顶勇敢有为的军官,可依我看来,作这些暗示是多余的,因为这一切已是人所共知,谁也没有权利和理由去怀疑,也许已故的骑兵大尉普拉斯库欣可算例外,虽然这位大尉常常把跟卡卢金手挽手散步视为一种荣幸,只是到昨天,他却对一个朋友悄悄地说,卡卢金是个很好的人,不过咱们之间私下说说,他顶不愿意上棱堡去啦。LKm中华典藏网

跟米哈伊洛夫并肩同行了一阵的普拉斯库欣同卡卢金刚刚分手,便去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精神也开始稍稍振作了,突然间他看到自己后边有一道炫眼的闪光,并听到哨兵喊:“秋炮!”还听见走在后边的一个士兵说:“正好朝咱们的营飞过来!”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回头一瞧:那颗榴弹发光的圆点似乎停在它的最高点上——在那样位置上根本不可能判定它的去向。不过这只持续一眨眼工夫:榴弹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以至于可看得清雷管冒出的火星,听得见它那要命的呼啸声,接着径直落在这一营人的中间。LKm中华典藏网

“卧倒!”某个惊恐的声音喊道。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扑倒在地。普拉斯库欣也不由自主地把身子俯到地上,眯起了眼睛;他只听得榴弹在近处砸在一块硬邦邦的地上。过了一秒来钟——这一秒钟过得像一个小时——榴弹还没有爆炸。普拉斯库欣吓坏了,他会不会是虚惊呢,也许榴弹是落在老远的地方,而只是他觉得雷管就在近处噬嵫作响。他睁开两眼,带点儿沾沾自喜看到,那个米哈伊洛夫(他还欠这家伙十二个半卢布呢)正趴在地上,趴得比自己低多了,就在自己的腿边,一动不动地紧挨着他。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便遇见一颗在离他一俄尺的地方打着转的榴弹发亮的雷管。LKm中华典藏网

恐怖啊,那把其他一切思想和情感都甩了开去的冰冷的恐怖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用双手捂着脸,跪倒在地。LKm中华典藏网

又过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里,脑海里的情感、思想、希望、回忆通通闪了一下。LKm中华典藏网

“谁会被炸死呢——我还是米哈伊洛夫?或是两个人一起完蛋?要是打中我,会打在哪儿呢?要是打在脑袋上,那就全玩儿完;要是打在腿上,那就得截肢,我就定要请求用麻药——那样我还能活下来。也许只打死米哈伊洛夫一个人,以后我就可以对人家讲,我们是怎样并肩走着的,他是怎样被打死的,他的鲜血怎样溅了我一身。不,榴弹离我更近,炸死的会是我。”LKm中华典藏网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欠米哈伊洛夫十二个卢布,还想起了在彼得堡欠下的一笔早该归还的债务;他当晚唱过的那支茨冈歌曲也涌上脑际;他所钟情的戴着有淡紫色缎带的帽子的女人也浮现在他的心头;他也想起了五年前侮辱过他而他没有向之报复的那个人。他回想着,虽然他跟这些以及其他无数的往事是那样不可分地搅在一起,然而眼前的感觉——等死和恐怖——却一会儿也没有离开过他。“再说,兴许不会爆炸。”他心里想,并狠了狠心想睁开眼睛看看。就在这一刹那,一团红火已透过他那尚未睁开的眼皮,刺痛了他的眼睛,有一样东西带着可怕的破裂声猛撞到他的胸膛正中;他便朝一处跑去,被脚底下的一把军刀绊了一下,就侧着跌倒了。LKm中华典藏网

“谢天谢地!我只是被震伤了。”这是他的最初想法,他想用手去摸摸胸部,然而他的双手像被捆住了,他的脑袋也像被一种钳子钳住了。他的眼里闪过士兵的身影——他无意识地数着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士兵,还有一个撩起军大衣的军官。”他这样想着;后来他眼睛里掠过一道闪光,他想,这是从什么炮射出的呢:是臼炮或是平射炮呢?可能是平射炮吧;瞧,又发射了,又有士兵过来了——五个、六个、七个士兵,全从旁边走过去了。他突然害怕起来,怕他们踩死他;他想大喊一声,说他被震伤了,可是口干得厉害,连舌头都粘在上颚上了,渴得难熬之极。他感到他的胸口一带湿乎乎的——这种湿的感觉使他想到了水,他甚至想把这种湿乎乎的东西喝下去。“准是我摔倒的时候,摔破流血了。”他这样想。他越来越感到害怕,怕那些不断从身边闪过的士兵会踩死他,他集中全力想要喊出声来:“带我走吧!”可是他喊不出来,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连他自个儿听了也毛骨悚然。后来他的眼前跳动着一些红红的火光,他似乎觉得士兵们往他身上堆石头;火光跳动得越来越少,而堆在他身上的石头却压得越来越沉。他拼死劲要把石头推开,让身子挺直,可是再也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不会思想了,也没有感觉了。他是被弹片击中胸口,当场送命的。LKm中华典藏网

十三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一见榴弹袭来,立即倒身在地,正像普拉斯库欣一样,也眯起双眼,两次睁开眼睛,又两次闭上眼睛,并在榴弹落地而未爆炸之前的两秒钟里,也是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他心里向上帝祈祷,并一个劲地叨咕说:“凭你作主吧!”可同时他又想道:“我干吗到军队里做事呢,而且还转到步兵来参战呢;我要是在T城的枪骑兵团留下来,跟我的相好娜塔莎一块儿过日子不是挺好吗?……如今却落到这个份上!”接着他数起数来:“一、二、三、四。”用这些数来占卜,要是榴弹在他数到双数时爆炸,他会活下来,要是数到单数时爆炸,那就性命不保。“全完蛋了!——要送命了!”当榴弹爆炸时(他已记不清是数到双数还是单数),他这样想,他觉得脑袋上挨了一下,疼得要命。“主呀,宽恕我的罪孽吧!”他说,拍了下手,欠起点身子,接着失去了知觉,四肢朝天地倒下了。LKm中华典藏网

他苏醒过来后的头一个感觉就是鼻子流血,脑部疼痛倒是好多了。“灵魂跑掉了,”他想,“它到了那边会怎么样呢?主呀!让我的灵魂安息吧。不过有一点挺怪,”他心里纳闷,“既然要死去了,我还能这样清楚地听到士兵的脚步声和枪炮声。”LKm中华典藏网

“来担架,快!连长挂彩啦!”有个声音在他脑袋上方喊,他无意地听出这是鼓手伊格纳季耶夫的声音。LKm中华典藏网

有人扶着他的肩膀。他试着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有一片深蓝色的天空、一群群星星,以及两颗相互追逐着飞过他头上的榴弹,还看见伊格纳季耶夫、抬着担架和背着枪的士兵、堑壕的障壁,他一下子明白了,他还没有去到那个世界。LKm中华典藏网

他被一块石头砸了一下脑袋,受点轻伤。他的最初印象似乎是有些遗憾:本来已经安心地做好去那边的准备,可是却回到了这个遍处有炮弹、战壕、士兵和鲜血的现实世界,这未免令他扫兴;第二个印象则是由衷的欣喜,因为他还活着;第三个是恐惧,希望赶快离开棱堡。鼓手用手绢把自己连长的脑袋包扎起来,挽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去救护站。LKm中华典藏网

“可是我去哪儿呀?干吗去呀?”这位上尉在稍稍清醒时想道。“我的职责是跟连队待在一起,而不是先离开,再说连队很快就要脱离炮火了,”此时有一个声音对他悄悄地说,“带伤不下火线,准会受嘉奖。”LKm中华典藏网

“不用去了,老弟,”他说,一边从那个殷勤照料,而主要是自己想借机尽快离开这儿的鼓手的胳膊里挣脱出来,“我不去救护站了,我要跟连队待在一起。”LKm中华典藏网

于是他便转身往回走。LKm中华典藏网

“您得去好好包扎一下,大人,”胆怯的伊格纳季耶夫说,“这种伤一时看来好像不大要紧,可是不能让它变重了才是,您瞧那边打得好凶呀……真的,大人。”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若不是他想起了近日在救护站看到的情景,他似乎就要听从伊格纳季耶夫的劝告了,那情景是:有一个军官手上有些轻微擦伤,前去那儿包扎,几个大夫瞧着他就笑了,有个蓄着大胡子的大夫甚至对他说,这种伤是绝对死不了的,有时吃饭被叉子扎了一下可能比这还要疼呢。LKm中华典藏网

“没准,那帮大夫也会那样信不过地嘲笑我的伤的,还会说些讽刺话。”上尉一琢磨,便不听那鼓手的劝说,毅然决然地回连队来了。LKm中华典藏网

“刚才还同我一起走的传令官普拉斯库欣哪儿去了?”他碰见那个带领这支连队的准尉时问道。LKm中华典藏网

“不知道,好像牺牲了吧。”准尉不大高兴地回答说。顺便提一下,这位准尉对于上尉的归队是很不满意的,因为他就不能得意地对人说,连里只留有他这一个军官。LKm中华典藏网

“是死了或是受了伤?您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是同我们一起走的呀。为什么您不带上他呢?”LKm中华典藏网

“战斗这么激烈,哪能带得了他呀!”LKm中华典藏网

“唉,您怎么这样,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米哈伊洛夫气愤地说,“要是他还活着,怎么可以扔下呢?即使是牺牲了,也得把他的遗体带回嘛,不管怎样,他总归是将军的传令官嘛,也许他还活着呢。”LKm中华典藏网

“哪儿活着呀,我对您说了,我亲自到他跟前看过的,”准尉说,“得啦!我倒想把自己的人全带走呢。瞧那些坏蛋!这会儿又开炮了。”他蹲下去,补说了一句。米哈伊洛夫也蹲了下来,抱住脑袋,由于这一动,他的脑袋疼得要命。LKm中华典藏网

“不,一定得去把他抬回来——也许他还活着,”米哈伊洛夫说,“这是我们的责任,米哈伊洛·伊万内奇22!”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伊万内奇没有回答。LKm中华典藏网

“如果他是个好军官,当时他就会带上他的,可是眼下得派好几个弟兄去;可怎么派好呢?炮火这么厉害,可能会让他们白送命的。”米哈伊洛夫想。LKm中华典藏网

“弟兄们!得跑回去把那个受了伤躺在那边沟里的军官抬回来。”他用不很大声也不大带命令式的口吻说,他觉得弟兄们是不乐意去执行这种命令的。果然,因为他没有指名叫谁去,所以谁也没有站出来去执行这命令。LKm中华典藏网

“军士!过来。”LKm中华典藏网

军士装得没有听见似的,只管继续在自己的位置上走着。LKm中华典藏网

“可也是,兴许他已经死了,不值得让弟兄们白去冒险,只怪我没有关照到。我要亲自前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这是我的责任呀。”米哈伊洛夫自言自语地说。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您带着队伍走,我会赶上你们的。”他说,接着一手撩起军大衣,一手不断地抚摸他所格外信奉的圣徒米特罗法尼小圣像,此时他怕得直哆嗦,几乎匍匐着,沿着堑壕快步跑去。LKm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洛夫亲自见到他那位同僚已经牺牲之后,便猫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拖着步子往回走,一手托着下滑了的绷带,他那头部的伤开始疼痛难忍。当米哈伊洛夫追上营里的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山脚下的指定地点,这儿几乎已处在炮火的射程之外了,我说几乎处在炮火的射程之外,因为偶尔还有流弹飞到这儿来(当天晚上还有一枚弹片把一名在炮轰时待在水兵的土屋里的大尉打死了)。LKm中华典藏网

“明天我该去救护站挂个号,”上尉想道,此时有个前来的医士给他重新包扎了一下,“这会帮我受嘉奖的。”LKm中华典藏网

十四LKm中华典藏网

好几百具血迹斑斑的尸体躺在棱堡和堑壕之间的朝露遍处、百花争妍的谷地里,躺在塞瓦斯托波尔墓地教堂平滑的地板上,两个小时前他们还是怀有各种各样崇高抑或渺小的希望和心愿的活人,眼下已变成四体僵硬的死尸了;数百个伤员——干渴的嘴里吐着诅咒和祈祷——有的在繁花似锦的谷地里的尸体中间爬来爬去,有的在担架上、在病床上、在救护站的沾满血污的地板上辗转反侧、呻吟哀号;但跟往日一样,萨蓬山上空已露出曙光,闪烁的星辰变得黯然失色,从喧嚣黝黑的海上飘来白的晨雾,东方燃起了绯红的朝霞,长条的红云在淡蓝色的地平线上四散开来,仍是跟往日一样,冉冉地升起辉煌壮丽的太阳,对整个苏醒过来的世界许诺着欢乐、爱情和幸福。LKm中华典藏网

十五LKm中华典藏网

翌日晚,猎骑兵的乐队又在公园里演奏,军官、士官生和一些年轻的女人们又在那亭子附近或下边香花盛开、芬芳扑鼻的刺槐组成的林荫道上悠然漫步。LKm中华典藏网

卡卢金、加利钦公爵和一位上校手挽手地在亭子旁边踱来踱去,谈论着昨天的战事。正如平常在类似情况下一样,谈话的主导线索不是战事的本身,而是谈话者参加战斗的情况以及他个人的勇敢表现。他们的脸色和声音都带有严肃的、近乎悲哀的表情,似乎昨天的损失使每个人都深为悲痛和感动,不过,说实在的,由于他们中谁也没有失去非常亲近的人,(再说啦,在战斗生活中会有非常亲近的人吗?)这种悲哀的表情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他们认为有必要装出这种表情。实际上正相反,卡卢金和上校尽管都是很好的人,可他们倒巴不得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战斗,只要每次都有金军刀和少将头衔等奖赏可得。有人把那些以千百万人的生命为代价去换取个人的功名利禄的好战者称之为恶棍,我倒认为这称法挺恰当。您就去问问彼得鲁绍夫准尉和安东诺夫少尉之流的良心吧,您会发现他们个个都是小拿破仑,都是小恶棍,只要能多得一颗星章,或多拿三分之一的军饷,他们不惜立刻去大打一仗,让成百人送命。LKm中华典藏网

“不,对不起,”上校说,“先是在左翼开打的。要知道我就在那儿。”LKm中华典藏网

“也许是吧,”卡卢金答道,“我主要是在右翼;我到那儿去了两回:一回是去找将军,第二回是去视察阵地。那儿打得可真激烈呀。”LKm中华典藏网

“可不,是这样,卡卢金知道,”加利钦公爵对上校说,“你知道,B今天对我说起你,说你真了不起。”LKm中华典藏网

“不过有伤亡,伤亡挺大,”上校装出悲伤的语调说,“我团死伤了四百来人。真是奇迹,我侥幸地活着回来了。”LKm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在公园的另一端出现了米哈伊洛夫,他脚登破靴子,脑袋上裹着绷带,身穿淡紫色军大衣,正朝着这几位先生这边走来。他见到他们时显得很不好意思,因为他想起了昨天在卡卢金面前蹲下身子躲避弹片时的狼狈相,他又想,他们可别以为他是假装受伤的。因此,假如这几位先生没有朝他瞧的话,那他就要溜下山转回去的,直到可以拿掉绷带时才出来露面。LKm中华典藏网

“Il fallait voir dans quel état je l"ai recontré hier sous le feu.”23当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候,卡卢金笑着说。LKm中华典藏网

“怎么,您受伤了,上尉?”卡卢金笑嘻嘻地说,这种笑的意思是:“您昨天看见我了吧?我怎么样啊?”LKm中华典藏网

“是呀,受了点伤,被石头砸了一下。”米哈伊洛夫说,他脸红了,脸上的表情是说:“我看见了,我承认您是好样的,而我是脓包,很差劲。”LKm中华典藏网

“Est-ce que le pavilion est baissé déjà?”24加利钦公爵问,又是带着那副傲慢不逊的神态,瞧瞧上尉的军帽,并不专朝某人发问。LKm中华典藏网

“Non pas encore.”25米哈伊洛夫答道,他想表明他懂得法语,也能说。LKm中华典藏网

“难道还继续停战吗?”加利钦彬彬有礼地用俄语问他,那意思是说(上尉也是这样感觉的):您说法语大概太费劲吧,所以干脆用俄语说不是更好吗?……说到这儿,两个副官就离开他走了。LKm中华典藏网

如同在昨天一样,上尉深感孤单异常,他跟各种各样的先生们点头致意——有的人他不愿与之为伍,有的他则不敢接近——便在卡扎尔斯基纪念碑旁坐下来抽烟。LKm中华典藏网

彼斯特男爵也来到公园里。他讲了自己参加停战谈判,并跟一些法国军官说过话,似乎有一个法国军官对他说:“S"il n"avait pas fait clair encore pendant une demi-heune,les embuscades auraient été reprises.”26而他便回答他说:“Monsieur!je ne dis pas non,pour ne pas vous donner un démenti.”27以及他说得何等巧妙,等等一类的话。LKm中华典藏网

虽然说他参加了停战谈判,可实际上他在那里并没有说过什么特显睿智的话,尽管他极想跟法国人说上几句(因为他认为跟法国人说话其乐无比)。士官生彼斯特男爵沿着分界线走了好一阵,老是问一些离他很近的法国兵:“De quel régiment êtesvous?”28他们回答了他,仅此而已。当他越过分界线很远时,法国哨兵没料到这个俄国兵懂法语,就用第三人称骂他。“Il vient regarder nos travaux ce sacré c……”29由于对休战不再感兴趣,士官生彼斯特男爵就骑马回来了,在路上他想好了他刚才说的那几句法语。到这公园来的还有说话大嗓门的佐博夫大尉,邋里邋遢的奥布若戈夫大尉,对谁都不讨好的炮兵大尉、走桃花运的士官生,还有一些昨天来过这儿的人,他们仍然怀有那些永远改不了的虚伪、虚荣和轻浮的动机。只是没有了普拉斯库欣、涅费尔多夫以及另外某个人,如今未必有人记起他们,思念他们,虽然他们尸骨未寒,尸体还未来得及清洗、收殓和安葬,而他们的父母妻小(如果他们有的话),过上一月两月,同样也会把他们忘了的,如果不是忘得更早的话。LKm中华典藏网

“这老家伙,我都认不出来了,”一个士兵在收尸的时候说,他正抓住一具尸体的肩膀往起来拽,那具尸体胸部被打穿了,脑袋肿得老大,脸孔黑油油的,眼珠上翻,“莫罗兹卡,托住点背,要不会拉断的。嗳,这个臭呀!”LKm中华典藏网

“嗳,这个臭呀!”——这就是那个人留给人们的一切。LKm中华典藏网

十六LKm中华典藏网

我们的棱堡和法军的堑壕上都挂出了白旗,在双方之间的百花盛开的谷地里躺着一堆堆穿灰军服和蓝军服、被脱走了靴子、肢体残缺的死尸,夫役们正在把死尸搬放到大车上,空气里充满尸体可怕的恶臭。一群群人从塞瓦斯托波尔和法军营地纷纷出来看热闹,他们都怀着关切的善意的好奇心互相跑到了一起。LKm中华典藏网

听一听这些人彼此间在说些什么吧。LKm中华典藏网

在俄国人和法国人一起围成的一个圈子里,有位年轻的军官在打量着一个近卫团的公文包,他用法语说话,虽然说得很蹩脚,但还足以让人听得懂。LKm中华典藏网

“Эcecипypya ce yaзоисн?”30他说。LKm中华典藏网

“Parce que c"est une giberne d"un régiment de la garde,monsieur,qui porte l"aigle impérial.”31LKm中华典藏网

“ЭВУдeлa rapд?”32LKm中华典藏网

“Pardon,monsir,du sixième de ligne.”33LKm中华典藏网

“Эcecиy aштe?”34军官指指那个法国人抽烟卷用的黄烟嘴问道。LKm中华典藏网

“A Balaclave,monsieur!C"est tout simple—en bois de palme.”35LKm中华典藏网

“Жоли!”36军官说,他对法语还不能运用自如,只能说些他所知道的词。LKm中华典藏网

“Si vous voulez bien garder cela comme souvenir de cette rencontre,vous m"obligerez.”37那个颇有礼貌的法国人吹灭烟卷,微微鞠下躬,把烟嘴递给军官。军官也把自己的烟嘴送给他,所有在场的人,不论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大家都满意地笑了。LKm中华典藏网

这儿有一个挺活跃的步兵,穿着玫瑰色衬衫,披着军大衣,有几个士兵背着手,脸上带着快乐而好奇的表情,站在他后边陪着他。他走到一个法国人跟前,向他借火抽烟。法国人把烟抽旺,把烟斗掏了掏,把火倒给这个俄国兵。LKm中华典藏网

“烟丝很буи38,”穿玫瑰色衬衫的士兵说,围观者们都笑了。LKm中华典藏网

“Oui,bon tabac,tabac turc,”法国人说,“et chez vous tabac russe?bon?”39LKm中华典藏网

“Pycбун,”40穿玫瑰色衬衫的士兵说,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Франсенетбун,бонжурмусъе.”41穿玫瑰式的士兵一下把自己所知道的法语全亮出来了,并拍拍那法国人的肚子笑了。在旁的法国人也都笑了。LKm中华典藏网

“Ils ne sont pas joils ces bêtes de russes.”42法国人群中有一个非洲籍士兵说。LKm中华典藏网

“De quoi de ce qu"ils rient donc?”43另一个黑皮肤的操意大利口音的法国兵走到我们的士兵跟前说。LKm中华典藏网

“衣服буи。”那个挺活跃的俄国兵打量着这非洲籍法国兵的绣花衣襟说,大家又笑了。LKm中华典藏网

“Ne sortez pas de la ligne,à vos places,sacré nom……”44一个法军的班长喊道,于是士兵们面露不满地散开了。LKm中华典藏网

我们的一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在一圈法国军官中间用法国理发匠的行话跟他们聊了起来。他们谈到了一位伯爵,“comte Sazonoff,que j"ai beaucoup connu,monsieur,”45有位带一个穗的肩章的法军军官说,“c"est un de ces vrais comtes russes,comme nous les aimons.”46LKm中华典藏网

“Il v a un Sazonoff que j"ai connu,”骑兵军官说,“mais il n"est pas comte,a moins que je sache,un petit brun de votre âge à peu près.”47LKm中华典藏网

“C"est ca,monsieur,c"est lui. Oh,que je voudrais le voir ce cher comte.Si vous le voyez,je vous pris bien de lui faire mes compliments.Capitaine Latour.”48他一边说,一边鞠躬。LKm中华典藏网

“N"est ce pas terrible la triste besogne,que nous faisons?ca chauffait cette nuit,n"est-ce pas?”49骑兵军官很想继续谈下去,指指那些尸体说。LKm中华典藏网

“Oh,monsieur,c"est affreux!Mais quels gaillards vos soldats,quels gaillards!C"est un plaisir que de se battre contre des gaillards comme eux.”50LKm中华典藏网

“Il faut avouer que les vôtres ne se mouchent pas du pied non plus.”51骑兵军官说,并鞠一下躬,他自以为很得体。但是够了。LKm中华典藏网

最好请瞧瞧这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吧,他戴着一顶旧帽子,说不定是他父亲的吧,光脚套着一双鞋,穿一件由一根背带吊着的黄土布裤子。刚开始停战时他就从障垒后边跑出来,在谷地里不断地东奔西跑,用茫然而好奇的目光瞧着法国人和横陈在地的尸体,一面采集着开满这个不祥谷地的蓝色野花。他拿着一大束花跑回家的时候,捂起鼻子躲开那随风飘来的臭气,在被堆在一起的尸体旁边停下步来,久久地打量着一具离他很近的可怕的无头尸身。他站了好一会儿,又更靠近一些,用脚踢了踢那具尸体伸着的一只僵硬的胳膊,那胳膊便稍稍地晃了一下。他又更使劲地踢了它一下。胳膊晃了晃,又回到了原位。小男孩突然大喊起来,把脸藏到花束里,拼命地往要塞跑去。LKm中华典藏网

是呀,棱堡上和堑壕上都挂出了白旗,鲜花盛开的谷地里到处是臭气冲天的尸体,艳丽的夕阳渐渐沉向蓝蓝的大海,大海碧波荡漾,映着夕阳的金光闪闪烁烁。几千人聚集到一起,相互观望着、交谈着、微笑着。这些人都是信奉爱和舍已为人的同一伟大教义的基督徒,他们瞧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悔恨地突然跪倒在那个赐给他们生命并把对善和美的热爱连同对死亡的恐惧注入他们每个人心灵的上帝面前吗?就不会噙着欢欣幸福的眼泪如兄弟般地相互拥抱吗?不会!白旗被收起来了——制造死亡和苦难的大炮又在呼啸了,无辜的鲜血又在流淌了,四处又响起了呻吟和诅咒。LKm中华典藏网

瞧,这一次我把要说的都说了。然而沉重的忧思仍压抑着我。也许不该说这番话。也许我所说的是属于一种无意识地潜藏于每个人心头的恶的真实,它们不该被形之于言词,以免毒害人们,就像不该把酒里的沉淀摇起,以免把酒弄浑一样。LKm中华典藏网

在这篇故事里,哪些地方表现了应该避免的恶?哪些地方表现了应该仿效的善?故事中谁是坏蛋,谁是英雄?人人都很好,人人又都很坏。LKm中华典藏网

无论那个具有非凡勇气(bravoure de gentilhomme52)和一切行为的驱动力——虚荣心——的卡卢金也好,那个心灵空虚可又无害于人的普拉斯库欣也好(他总算为了信仰、皇上和祖国而死于战场),那个生性胆怯、目光短浅的米哈伊洛夫也好,那个缺乏坚定信念和规矩的孩子气的彼斯特也好,在这个故事里既不能算是坏蛋,也不能算是英雄。LKm中华典藏网

在我的这篇故事里,我以全部心力去爱的英雄,我力求将其全部的美再现出来的英雄乃真实是也,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永远是美的。LKm中华典藏网

(1855年6月26日)LKm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