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悲剧
在去年12月19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29期上读了彭基相先生的“谈希腊的悲剧”,又在近年1月13日第134期上读了林庚先生的“读谈希腊的悲剧书后”,我便觉这最不古典的国中,居然不只有人“客串”,且有人正正经经谈论古典文学。
我敬佩彭林两先生的讨论精神,更乐闻他们都喜欢看希腊悲剧。彭先生说起希腊悲剧的两种性质:即民族生命的表现与道德的限制。林先生把这两种性质认为“不但确为希腊悲剧的普遍性质,而且确为任何一个时代伟大作品的普遍性质”。
让我先叙述一点希腊悲剧的历史与学说:希腊大陆在早期只有粗俗的歌舞在坟前,庙前,葡萄园里,和收获场上表演着。直到第六世纪,好像荷马史诗回到了雅典,于是那些英雄事迹便化成了悲剧。为什么这件事曾发生在雅典?因为雅典一方面保存着大陆的古歌舞,一方面又接近Ionia,受了那边的传统,宗教和语文的影响。悲剧诗人从荷马史诗里取得一两行,就可以演成奥里斯替亚(Oresteia)三部曲(即Agamemnon, Choephori和Eumenidea),或依提巴斯王。(我喜欢译作“窝狄浦斯王”)(Oedipus Tyraunus)这些悲剧在那富有思想的观众面前表演,自然要合于当时的艺术与宗教的严格条件。希腊悲剧直到衰落时期,大都不会失去那般人所要求的宗教性。悲剧的形成,歌队的流传,酒神的节日从未大大的改变过。且因为宗教,悲剧赋得了一种约制与尊严。
一位剧作家最大的困难便是选择题材,习惯强迫他从英雄故事里挑选,因为观众需要熟悉的故事。(自然也有例外,那许是为爱国热情所激动的,如像Capture of Miletus和Persae底选材)。观众的兴趣不在故事的本身,而在诗人的表现上。
这些悲剧往往提出一个受苦底问题,雅典的观众对这问题要求一个回答。爱斯苦罗斯(Aeschylus)在他的歌里,表示他自己对于罪罚与净洗底见解。这位诗人把他的宗教见解印入他的人物当中,将宗教与艺术合为一体。
索缚克勒斯(Sophocles)却从人心中去观察神意,描写人物与环境的奋斗。他不说明他自己的宗教见解,却替平常人说明了他们自己的见解。
攸立匹得斯(Euripides)专描写现实的人物,不发明什么宗教见解;但他的戏剧仍然不失去宗教意味。
彭先生所说第一种性质,我完全同意,但与其说是表现“民族的生命”,不如说是表现“民族的宗教”。希腊悲剧中的英雄,诚然是高尚的人,但他们往往是另一支民族里的人物。至于彭先生所说的第二种性质,与其说是“道德的限制”,无宁说是“宗教的限制”。希腊悲剧不十分涉及道德问题。因为悲剧的道德观念乃是隐伏在宗教里的。关于此点,彭先生只说起描写“爱情”是违反道德意义的。其实希腊人不讲究爱情,全是为社会习惯所影响,并不是因为他们把这东西看为不合道德的,真要说起这种的道德限制,则Oedipus和自己的母亲结婚一类的故事便不能上剧场。这样看来,彭先生所说的两种性质只是一件东西,即是宗教性。
林先生把第一点看做不重要,且说“表现民族的宗教习俗”是“任何时代伟大作品的普通性质。”我想恐怕只有希腊悲剧才这样富于宗教性。此外自然还有许多宗教剧,但那些东西根本就不能成为伟大的宗教剧。林先生更把我刚才认为不能十分成立的第二点大大发挥。我可以引彭先生的话来作反证,彭先生说得好:“(莎士比亚)可以任意选择题材,没有宗教,习俗或道德种种的限制。”
此外还有几个小地方似乎可以讨论:彭先生引出了黑格尔怎样喜欢“安蒂贡尼”。这位哲学家曾说“安蒂贡尼”为最完全最好的戏剧。这也许是因为他喜欢那剧中的含义:即是宗教与法令的对抗;并不是从艺术的观点去看的。亚里斯多德不曾把这剧看得这样高,他认为Sophocles,最好的剧乃是“依提巴斯”。在“安蒂贡尼”里面,安蒂贡尼为人太完美了,不合于理想的悲剧人物。她必得表现一点动摇,一点缺欠,才能引起观众的怜悯与畏惧。彭先生又说她“不能自明其理之所在,……又复不见自觉其死之可荣。”这不很真实。因为她在第二个Episode里供认时,说她服从“神律”(The unwritten Code of the gods),反抗人间强定的法令;她且把死看为一种胜利。
彭先生又说:“克里安不准人收葬玻力奈克斯尸首,他并没有错,因为玻力奈克斯是国家的叛徒”。我认为克里安用人世的法令去抵抗宗教的习俗,虽不能说是他的错处,但这事正表示他不信任长老,故意用威权来稳固他新得的王权。但他的坏处还是固执;到了□(缺八到十个字母)警告他时,他才稍稍感动;可惜已太晚了。他的罪恶是活埋安蒂贡尼,使她不能去到冥府。他也知道这件罪恶太大了,奸巧的说要把安蒂贡尼饿死,□□他自己担负活埋公主的罪名。他所得的报仇是他的儿子希蒙殉情和他的王后Eurydike因痛儿自杀。王后临死时诅咒国王杀害了儿子。安蒂贡尼临死时也诅咒过国王;且悲伤她不曾出嫁就死了:这并不是她挂念着她的希蒙;乃是照希腊的宗教习俗看来,这是一件最大的不幸。她是自缢的,这样才自己解救了自己的灵魂。埋葬的礼仪乃是给阴魂一种慰藉,这应由死者的亲属执行。玻力奈克斯很爱他的妹妹,Aeschylus在《七将攻塞拜》(Seven against Thebes)里说这位英雄出战前曾求他的妹子埋葬他。她答应了,这事情暗示了Sophocles,使他写成了这个“安蒂贡尼”。记得Aeneid里面也说过,凡未经埋葬的尸体底阴魂渡不了阴河。
林先生说依提巴斯“除死之外别无生路。”我如今正向“依提巴斯”“进攻”,越觉这国王没有罪;并且他的母亲曾立意杀害他,这一定可以减轻他的不是处。他不能死,弄瞎了眼也就够了。
“蛙的合唱班”“Frogs”并不在解决时人的承继问题,乃是在讽刺攸立匹得斯。林先生却说在这剧中,“阿士奇保荐了”攸立匹得斯。但我恍惚记得嗳斯苦罗斯(Aeschylus)曾与攸立匹得斯作对,酒神竟选上了那前一位诗人。
这一篇话也许全然不对,但一大半是别人的见解。让我再向彭林两位先生表示敬意,盼望他们指教。
四月十日,古陈仓社戏声中。
(载《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54期,1935年6月2日)
本文参考书:
(1)W. G. Wright: A short History of Greek Literature.……
(2)C. M. Bowra: Introduction to the Oxford Book of Greek Ve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