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我的日子从前就过得挺好,想要的都到手了。现在还有不动产呢,—— 我老头儿刚跟我办完婚事就签字画押把房子归了我。我养着几匹马、两头奶牛,我们还开店。当然,不是什么正经商店,只是个小铺子,可对咱们这个城关镇来说还过得去。我这人总是走好运,不过我的性格也倔强就是了。SEz中华典藏网

干各种活儿的本事还是我爹教给我的。他虽说孤身一人,又好喝酒,可他那份儿精明,能干,心狠,一点儿也不比我差。农奴得解放以后他就跟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闺女,往后我自个儿做主了,咱们去挣钱,挣够了钱进城买房子住,再找个体面的先生把你嫁出去,我就可以称王了。跟咱们东家这儿没干头,不值当。”SEz中华典藏网

我们东家倒真是心善的人,可穷得丁当响,说白了跟要饭的似的。我跟我爹就把房子、牲口、剩下的家当卖了,搬到城郊去,在那儿租了梅谢林娜夫人的白菜地。夫人在宫里当过女官,长相不好,脸上有麻子,一辈子没嫁人,没人肯娶她,她就这么一个人过。我们租了她的草场,老老实实住进窝棚,不怕丢人现眼,不怕秋天霜冻,只等着赚大钱,没想到会倒霉。可我们倒霉倒大了!眼看就盼到头了,突然有了大麻烦。早上我们刚喝足了茶——那天逢节,我站在窝棚旁边,往前一看,好多人出了教堂,走到草场上来,可我爹上白菜地去了。那天是个大晴天,虽说刮风。我看花了眼,没发现有两个男人走到我跟前来,一个是神父,个子高高的,身上穿一件灰色法衣,手里拿一根棍子,土色脸黑黑的,头发跟骏马的鬃毛似的随风飘着;另外一个是普通农民,那神父的雇工。他俩一直走到我们窝棚跟前。我吓得赶紧给他鞠躬,说:SEz中华典藏网

“神父,您好。谢谢您还想着来看我们。”SEz中华典藏网

可神父一脸凶相,阴沉沉的,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站在那儿一面拿棍子打苇子一面问我:SEz中华典藏网

“你父亲呢?”SEz中华典藏网

“我爹他上白菜地去了,”我说,“需要的话,我可以叫他回来。瞧,他过来了。”SEz中华典藏网

“你跟他说,叫他收拾收拾他的家当,带上这个破茶炊滚蛋。我的看守一会儿就上这儿来。”SEz中华典藏网

“看守来干吗?”我说,“我们可是给夫人交了钱的,九十卢布呢。您怎么啦,神父?(我虽说年轻,可猾着呢。)”我说,“您说笑话吧?”我说,“您得拿出字据来。”SEz中华典藏网

“少废话,”他大喊大叫地说,“夫人要搬进城去,我买了她的草场,这块地现在是我的私产了。”SEz中华典藏网

他一面说一面举起棍子往地上砸,眼看就要砸到我脸上来。SEz中华典藏网

我爹全看见了,他的性子火爆着呢,冲上来就问:SEz中华典藏网

“吵什么?神父您干吗冲她大喊大叫?您不知道吗?您不该舞棍子,您得把话说清楚,凭什么我们的白菜成了您的?我们是穷人,我们能告到法院去。您是神职人员,不能有仇恨心,神职人员有了仇恨心就不能再碰供品了。”SEz中华典藏网

我爹没说一句出格的话,可神父凶得跟乡下大老粗一样。他听了我爹的那番话,脸都气白了,说不出话来,两条腿在法衣下面直发抖。他尖叫着举起棍子想朝我爹脑袋上打!我爹闪开了,把那根棍子也抢了过来,搁在磕膝盖上掰成两截,扔得远远的。神父还想扑到我爹身上去,我爹冲神父大声说:SEz中华典藏网

“您别过来,神父大人,看在上帝分上!您心黑,您狠毒,我比您还毒!”SEz中华典藏网

我爹说完一把抓住神父的两只手!SEz中华典藏网

就因为我爹冒犯了神职人员,给法院判了流放。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就想:这下我该怎么办?明摆着老老实实没活路,得长点心眼儿。我在姑姑家住了一年,琢磨来琢磨去,没别的办法,看来我得赶紧嫁人。我爹在城里有个好朋友,是马具匠,他来求亲。他不是什么体面的对象,总算有利可图吧。我爱过一个人,我真的特别爱他,可他也穷,虽说不比我更穷,也是寄人篱下。那马具匠总算是个有门有户的。嫁妆我一个戈比都没有,人家也不要,这种机会能放过吗?我琢磨来琢磨去,明明知道他已经上了年纪,又是个酒鬼,说发火就发火,说白了,跟强盗似的……我还是嫁给了他。我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丫头了,而是市民纳斯塔西娅·谢苗诺夫娜·若霍娃……不用说,觉得挺有脸面。SEz中华典藏网

我跟着这个男人受了九年罪。光有个市民身份,穷得跟乡巴佬一个样!天天吵架拌嘴。上帝可怜我,把他召去了。我跟他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了,剩下两个男孩,大的叫万尼亚,九岁,小的还是个奶娃娃。小的这个特别活泼健康,十个月就会走路说话,其他的孩子要到十一个月大才学走路说话。他还会自个儿喝茶呢,拿小手捧着碟子啜茶,你抢都抢不过来……可连这个孩子也死了,还不到一岁。有一天我从河边回来,我小姑子(我们租她的房子住)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小儿子嚎了一天了,又哭又咳,我怎么哄他逗他都不行,糖水也喂了,噎得水从鼻子里往外冒。他要不是着了凉,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孩子们什么都往嘴里塞,谁看得过来?”SEz中华典藏网

我吓蒙了。等我冲到摇篮跟前,掀开帐子一看,孩子已经折腾得没一点力气了,连嚎都嚎不了啦。我小姑子赶紧去找我们认识的一个郎中,他来了,问我们喂孩子吃了什么。我们说:SEz中华典藏网

“他就吃了点粥。”SEz中华典藏网

“没玩儿什么?”郎中又问。SEz中华典藏网

“他是玩儿来着,”我小姑子说,“这儿扔着马脖套上的小铜圈,他玩儿铜圈来着。”SEz中华典藏网

“得,”郎中说,“肯定吞下去了。你们这帮该死的婆娘,瞧你们干的好事,他能让你们活活害死!”SEz中华典藏网

他说着了。还不到两个小时孩子就断了气。怪这个怪那个都没用了。看来是上帝的意思,谁也不能违抗。这个孩子也埋了,剩下一个万尼亚。俗话说,一个也是主。人不大,吃得喝得不比大人少。我就到尼库林上校家去干擦地板的活儿。这家人有钱,租房子住,一月交三十卢布租金呢。主人住楼上,楼下是厨房。他们家的厨娘好使好唤,就是放荡。当然啦,她就怀上孩子了。擦地板她弯不下腰去,把铁罐子从炉膛里拿出来她也不行了……她去生孩子,我就顶替了她,顺顺当当地巴结上了这家的主人。我确实从小就机灵,有心眼儿,不管干什么都干净利落,随便哪个堂倌都能让我晾到一边儿去。我又特别会讨人喜欢,不管主人说什么,我都回答“是,大人”,“是这样”,“您说的真是实话……”天麻麻亮我就起来擦地板,生炉子,烧茶炊。等主人睡醒觉,我什么都干完了。我这人本来就爱干净整齐,虽说干瘦干瘦的,但是长相好。有时候我觉得自个儿真可怜,人长得这么好看,身份也有,凭什么干这种粗活儿?SEz中华典藏网

我心想,一定得抓住机会。机会来了,那上校身强力壮的,一看见我就坐不住。上校夫人是德国人,挺胖,还有病,比上校大十岁。上校长得不好看,身子特别粗,腿短,跟野猪似的,夫人比他更难看。我发现上校对我有意思,经常到我厨房里来坐着,教我抽烟。夫人一出门他就来了。他故意把勤务兵支进城去办事,自个儿上我这儿来坐着。我烦透了,当然啦,还是装出一副笑脸,坐在那儿来回晃我的腿,变着花样撩拨他……有什么办法,穷啊!就像俗话说的,连一撮毛也要。有一回,逢沙皇日,上校穿一身军服,戴着有穗的肩章,腰里系一根桶箍似的白皮带,手里捏着一双细羊皮手套,因为扣上了衣领,脖子涨得那么粗,脸都憋青了,浑身香喷喷的,两眼放光,胡子又黑又粗……他走进厨房就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跟夫人要上大教堂去,你给我擦擦靴子,灰扑扑的,在院子里刚走几步就脏成这样。”SEz中华典藏网

他伸出一只穿细羊皮长筒靴的脚,踩在凳子上,简直跟柱子一样粗。我弯下腰去,正要擦靴子,他揪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巾也扯下来,然后紧紧搂着我,把我往灶炕那边拖。我扭过来扭过去,怎么也挣不脱。他嘴里喷着热气,血直往上冲,拼命要降服我,想抓住我的脸亲我。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您干什么!太太来了,您走吧,看在上帝分上!”SEz中华典藏网

“要是你肯爱我,”他说,“我什么都舍得给你!”SEz中华典藏网

“得了,这种许愿咱懂!”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骗你我立马死在这儿,死了也不后悔!”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像这样的话他还说了不少。凭良心说,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要图他的什么,很容易。可上帝保佑,他没得手。他又来搂我,我挣脱了,头发衣服都给扯乱了。我气得要死,就在这个时候太太从楼上下来了,穿一身漂亮衣服,人又黄又胖,跟死人似的,一面走一面哼哼,绸裙子在楼梯上窸窸窣窣响。我挣脱了,头巾也没扎站在那儿,太太朝我们走过来,上校赶紧从太太身边溜走了,我跟傻子似的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太太在我对面站了一会儿,提着裙子下摆,我记得她是要去做客,穿一件咖啡色绸连衣裙,戴一双露指头的白手套,一顶小篮子似的帽子,还拿着一把阳伞。她站了一会儿,哼哼着出了门。她真没说一句骂上校、骂我的话。不过等上校到基辅去了以后,她就把我撵出了门。SEz中华典藏网

我收拾起自个儿的东西回我小姑子家,我儿子万尼亚一直在她那儿。丢了这份活儿,我又琢磨:我的脑子算白长了,挣不来钱,嫁不到个好丈夫,也没有自个儿的家业,上帝太委屈我了!我想我得从头来,豁出命也要挣到自个儿的一笔钱!我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把万尼亚送到裁缝那儿去当学徒,我自个儿到生意人萨莫赫瓦洛夫老板家去当女仆,干了整整七年……我就是从这儿发家的。SEz中华典藏网

他们给我的工钱是两个卢布二十五戈比。他们家的女仆一共两个,除了我还有一个姑娘,叫薇拉。今天我管上菜她管洗碗,明天我管洗碗她管上菜。这家人不算多,有老板、老板娘、两位成年的小姐、两位小少爷。老板那个人一本正经的,不爱说话,平常日总不在家,节假日也只坐在楼上看报抽烟。老板娘那个人普普通通,心肠好,跟我一样是市民。两位小姐没过多久都出嫁了,一年当中办了两场婚事,都嫁给了军人。说实话,在这儿我才开始攒点钱了。军人给小费给得真多,随便干点小事儿,递个火柴呀,帮着拿大衣拿套靴什么的,人家都要给二三十戈比呢……再说,我们一身干干净净的,军人们看了喜欢。薇拉总拿出小姐的架势,走路迈碎步,娇滴滴的,特别爱生气,动不动皱起她那两道粗眉,樱桃似的小嘴直哆嗦,眼泪就挂到了眼睫毛上,她的眼睫毛真好看,又粗又长,我从来没见过谁有那样的眼睫毛!不过我比她有脑子。我的裙衣上身平平整整,带镶边,袖子短短的,辫子盘在头上,还扎一个黑丝绒的蝴蝶结,白白的围裙上过浆,让人爱看。薇拉穿紧身衣,总是箍得紧紧的,紧得头疼犯恶心。我从来不穿紧身衣,也挺精神……军官们走了呢,少爷们来给我钱了。SEz中华典藏网

我刚进他们家门的时候,大少爷已经二十岁了,小少爷才满十三。小少爷这孩子残废了,总坐着。他的手脚都骨折过,那是我多少次亲眼看见的。他一骨折,大夫马上就来,棉花呀,纱布呀,给他包扎,包扎好了还要浇上石灰那样的东西,那东西糊在纱布上,干了以后就成了夹板,等伤口长一阵,大夫又来切开夹板,把这些东西都扯下来,哟,他那手就长好了。他自个儿走不了路,只能用屁股一点点地往前蹭。有时候他要过门坎,要下台阶,那真费死劲了。他还经过院子蹭到花园去呢。他的脑袋挺大,像他父亲,鬓角的头发是棕红色的,粗得跟狗毛似的,脸也大,显老。所以呢,他吃得特别多:灌肠、巧克力球、面包圈、起酥,他想吃什么吃什么。可他的手脚细得跟羊腿似的,都骨折过,有不少伤疤。他好长时间穿不上衣服,给他缝了挺长的衬衫。请一位神学校的女老师到家里来教他读书写字。他学得好着呢,脑瓜子真灵!他拉起手风琴来,没人比得过!他一面拉一面唱,嗓子挺冲,有穿透性儿。他经常唱:“我修士一表人才!……”SEz中华典藏网

大少爷身体好,就是傻,什么也干不了,上了多少个学校都给开除了,什么也没学会。天一黑他就没影儿了,到天亮才照面。不过他倒还怕他母亲,总不走正门。我晚上先躲到一边儿去,等主人都睡着了,我悄悄走过几间屋去把大少爷那间小书房的窗户打开,完了再回我自个儿屋里。他把皮靴脱在外面街上,只穿一双袜子从我打开的那扇窗户爬进来,人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他起来跟没事人一样,然后背着人塞钱给我。我才不管别人的闲事呢,高高兴兴拿着!他要闯祸是他的事儿……接着我从小少爷手里也开始挣钱了。SEz中华典藏网

那时候我日夜都在奔自个儿的目标。我一拿定主意非过上有保障的生活不可,我就一心一意朝这个方向奔。每一个戈比我都爱惜,钱可是长翅膀的,一松手它就飞了!我把薇拉挤走了,凭良心说,有她真是多余,我就这么跟主人家说了,我说我一个人也干得下来,不如稍微多给我点工钱。结果我一个人留下来,一个人张罗。工钱我也不领了,等攒够二十、二十五卢布,我马上请老板娘帮我拿到银行去存在我名下。我的衣服、鞋子——什么都是主人家给的,我上哪儿花钱去?我还有走运的事儿呢,那残废的小少爷,上帝宽恕,可倒了霉了,他爱上了我……SEz中华典藏网

如今我常想,说不定就是为了小少爷上帝才拿我儿子惩罚我!现在我就讲讲他都干了些什么吧。说起来也真叫我觉得委屈。瞧着他那大头模样我都难受死了!心想:“你这该死的东西,生在富贵人家!一个残废人,日子过得这么阔气。我的孩子多好,可连过节也吃不上喝不上他平常随便吃随便喝的!”我慢慢发现他像是爱上我了,总盯着我的脸。他已经十六岁了,穿上了灯笼裤,衬衫腰里也系了带子,嘴唇上面长出红胡子来,可是不中看,满脸雀斑,一双绿眼睛——饶了我吧。他的脸盘挺大,瘦得皮包骨。开头他像是以为自个儿能让人喜欢,打扮得跟花花公子一样,还买葵花子,拉起手风琴来能让你听迷了。他真拉得好。后来他发现没用,就蔫了,总像有心事的样子。有一回我站在游廊上,看见他拿着一架新的德国手风琴在院子里蹭着,又刮过胡子,梳光了头发,穿一件有三个扣子的高斜领蓝衬衫,仰起头在找我。他看呀,看呀,两只情意绵绵的眼睛模糊了,接着就拉起波尔卡舞曲唱起来:SEz中华典藏网

走吧,走吧,快走吧,SEz中华典藏网

我跟你跳波尔卡;SEz中华典藏网

跳起舞来我胆大,SEz中华典藏网

跟你说一说情话……SEz中华典藏网

我装出没注意到的样子,把涮杯缸里的水泼了出去!泼完我自个儿倒吓坏了,心想:这下我等着挨罚吧!小少爷呢,他正费劲地往台阶上爬,一只手在地上蹭,一只手拖着手风琴,眼睛垂下了,脸煞白,声音颤着挺老实地说:SEz中华典藏网

“纳斯佳,叫您的手瘫了。您等着遭报应吧。”SEz中华典藏网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真是个老实人。SEz中华典藏网

那段时间眼看着他就瘦了下去,连大夫都说他像个游魂,肯定要得痨病死。我连碰他一下都恶心。结果呢,不由我烦恶这个可怜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拿钱来收买我了。吃过中饭,等家里人都睡了,他就把我叫到他那儿去,不是去花园就是去他屋里(他一个人住在楼下,那间屋挺大,挺暖和,就是没意思,窗户都朝院子开,天花板挺矮,壁纸挺旧,是咖啡色的)。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陪陪我,我给你钱。我不问你要什么,我只是爱上了你,想跟你在一块儿坐一会儿,我一个人让这四堵墙烦透了。”SEz中华典藏网

好,我就陪他坐坐。我用这办法挣了五十卢布。我的工钱加利息也攒到了四百卢布。我就想,到时候了,我该松一松脖套了,可又舍不得,还想再辛苦一两年,再多攒一点儿,主要是小少爷说漏了嘴,让我知道他存得有私房钱,是他妈给的零钱,差不多攒了两百卢布。这还不明白吗,他总有病,一个人躺在床上,他妈塞点钱给他,让他开开心。有时候,上帝宽恕,我就想:他还不如把那些钱给我呢!他反正也用不着,眼看要死的人,我呢,我就能派一辈子的用场了。我只等着把这事儿做得机灵一点儿。当然,我对他也就亲热些了,常常去陪他。有时候,我要进他的房间以前还故意回头看一眼,跟做贼心虚似的,把门掩上,压低嗓门说:SEz中华典藏网

“好了,我总算脱身了,咱俩在一块儿待一会儿。”SEz中华典藏网

就是说,我做得像是跟他约会一样,既害怕又高兴,高兴我能脱身来跟他待一会儿。然后我就假装有心事,没精打采的。他一个劲儿问我:SEz中华典藏网

“纳斯佳,你怎么不高兴了?”SEz中华典藏网

“让我发愁的事儿还少吗!”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说完我还叹一口气,不吭声了,拿手支着脸。SEz中华典藏网

“到底是什么事儿?”他问。SEz中华典藏网

“穷人发愁的事儿有的是,”我说,“谁耐烦管呢?我都不想说出来烦您。”SEz中华典藏网

他很快就猜到了。我就说嘛,他聪明着呢,没病的人像他那样聪明就好了。记得有一回我上他那儿去,是在大斋第四周,天阴,下雾,湿气重,中饭后家里人都睡了,我拿着自个儿的针线活儿去,刚挨着他的床坐下来,没等我叹一口气,装出没精打采的样子,引他来注意我,他就先说话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躺在床上,穿一件新崭崭的粉红色衬衫、一条蓝色灯笼裤、一双新的漆皮靴子,把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上,斜眼看着我。他的衬衫袖子挺肥,裤腿更肥,两条腿和两条胳膊跟火柴棍儿一样细,脑袋又沉又大,人一点儿小,瞧着都让人难受。猛一看像个孩子,可是脸老,刮了胡子显年轻些,胡子长得特密。(他倒是天天刮胡子,可是胡子一个劲儿往外长,两只手上尽是雀斑,还长满棕红色的毛。)他梳了个侧分头,脸冲墙躺在那儿,拿手抠着壁纸,突然说:SEz中华典藏网

“纳斯佳!”SEz中华典藏网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问他:SEz中华典藏网

“什么事儿,尼卡诺尔·马特维伊奇?”SEz中华典藏网

我的心咚的沉了下去。SEz中华典藏网

“你知道我的存钱罐搁在哪儿吗?”他问我。SEz中华典藏网

“不知道,”我说,“我哪能知道这个。我对您可从来没安坏心。”SEz中华典藏网

“你去打开衣柜底下那个抽屉,找到我的旧手风琴,钱罐就在那里头。给我拿来。”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您要它干吗?”我问。SEz中华典藏网

“没什么,我想数数钱。”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拉开抽屉,打开手风琴盖,那手风琴风箱里藏着一个洋铁做的大象,感觉得到沉甸甸的。我拿过来交给他。他接过去,轰隆隆地摇了一下,放在自个儿身边,真是个孩子啊!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没说话,后来苦笑了一下,说:SEz中华典藏网

“纳斯佳,我昨晚做了一个好梦,到天亮的时候才从这个好梦里醒过来,今天一上午我都挺高兴。瞧,我为了你还把自己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样。”SEz中华典藏网

“尼卡诺尔·马特维伊奇,您向来都干干净净的。”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心慌意乱得连自个儿都不明白自个儿在说什么。SEz中华典藏网

“看来我得到阴间去了。”他说,“到了阴间,我会是个美男子,美得你没法想象!”SEz中华典藏网

我真可怜起他来。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尼卡诺尔·马特维伊奇,您可不能拿这个当笑话说,我真不明白您干吗这么说话。上帝保佑,您的身体还会好起来。您不如跟我说说您到底做了个什么梦。”SEz中华典藏网

他又拐弯抹角地说话,嘲笑自个儿,说自个儿哪能算活人!后来不知怎么就扯到我们那头母牛身上,说:“看在上帝分上,你跟我妈说说,让我妈把母牛卖了,我躺在床上总望着院子对过那个牛棚,那母牛总从窗格子后面望着我,烦死我了。”他一面说一面摇他的钱罐,没看我一眼。我听着,一半话都没听明白,全是些不着边儿的疯话。最后我急了,家里人眼看就要起来喝茶了,我的事儿不就泡汤了嘛!我赶紧打断他的话,机灵地说:SEz中华典藏网

“您还是说说您做了个什么梦吧。跟咱俩有关系吗 ?”SEz中华典藏网

我当然是要说句他爱听的话,还真灵。他突然从裤子兜里摸出一把小钥匙,想打开钱罐,可是手颤得那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锁眼儿,费好大劲总算打开了,把钱倒在自个儿肚子上,我到现在还记得,是两张期票、八个金币,他一把抓起来,突然小声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能亲我一次吗?”SEz中华典藏网

我吓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像疯了似的小声求我:SEz中华典藏网

“纳斯佳,就一次!上帝作证,以后我再也不要求了!”SEz中华典藏网

我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豁出去了!我就亲了他一下。他整个儿像憋了气似的,搂住我的脖子,凑到我的嘴上,差不多有一分钟没放开我。然后他把钱全塞进我手里,转过身去脸冲墙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走吧。”SEz中华典藏网

我跳起身来就往自个儿屋里跑。我先把钱锁起来,然后抓起一片柠檬使劲擦我的嘴,擦得嘴唇发白才歇手,真怕传染上他的痨病啊……SEz中华典藏网

好,感谢上帝,这事儿成了,我立马动手干正经的,我这么卖命可不都是为了那正经事儿嘛。我觉得要大闹一场了,怕主人家不放我走,怕他拿他的爱来死缠活缠,因为给了我钱就理直气壮……结果呢,没见有什么动静。他没来缠我,对我跟以前一样,就像我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我看倒是更客气了,也不叫我到他屋里去了,说到做到。那我就跟主人说了,我说我该关心关心我儿子了,得回去一些日子。这话主人连听都不爱听,更别提他。有一回我拐着弯跟他点明了,他的脸刷一下子白了,转过去冲着墙壁冷笑一声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没有权利这么干。你诱惑了我,让我离不开你了。你得等一等,我快死了。你现在走我就上吊。”SEz中华典藏网

瞧他有多客气!我心想,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是为了你勉强自个儿的啊,你倒来威胁我!哼,你算认错了人!我就开动脑筋想别的辙。赶巧老板娘又生一个女孩儿,他们请了一个保姆,我就总说我跟这个保姆合不来。这死老婆子也确实凶,连老板娘都怕她,她还爱喝酒,床底下总藏着半瓶,而且容不得任何人。她尽说我的坏话,没完没了找茬,一会儿说我衣服熨得不好,一会儿说我不会上菜……你要是说她一句,她就气得浑身发颤,立马跑去告状,大哭大闹,当然多半是撒泼,不是真有气。她闹得越来越厉害,我就跟主人说:SEz中华典藏网

“辞了我吧,这老婆子气得我不想活了,要寻短见了。”SEz中华典藏网

其实我已经在一条僻静的街上看好了一处房子。老板娘也不硬拉着我了。可我走的时候她真的一个劲儿要我以后再去他们家,哪怕是逢节,逢命名日去一趟也好。她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一定要常来帮我收拾屋子做饭。有你在我才放心。我跟你处惯了,就像亲人似的。”SEz中华典藏网

我当然说了一些千恩万谢的话,许了一大堆愿,给老板娘鞠躬到地,然后才离开。上帝保佑,我立马动手干我的事儿。先把那房子买下来,开了一家小酒馆。生意好得不得了,一到晚上我把进款数一数,足有三四十卢布,有时候能挣到四五十,我就想再开个小铺子搭配着。我小姑子早就嫁给了红十字会的看守,他总管我叫亲家母,跟我挺好,我小小不言的赊点给他换些日常用的东西,做起了买卖。就在这个时候我儿子万尼亚的学徒期满了。我跟那些有脑子的人商量怎么安排他。人家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自个儿家里的活儿还干不过来呢,你想往哪儿安排?”SEz中华典藏网

这话不错。我就让万尼亚管小铺子,我去酒馆张罗。这下我们可发了!从前干的那些蠢事当然都忘了。说句良心话,我一走,那个残废就卧床不起了,他什么也没说,跟死人似的躺下了,连手风琴也不拉了。有一天他们家那个马人保姆(孩子们管她叫马人 [1] )突然找上门来,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好哇,有个人叫我来问候你,请你无论如何去看看他。”SEz中华典藏网

当时我又气又臊,浑身发烧,心想,好哇!原来是这样!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寻思找着个情人了!我忍不住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用不着他问候,他别忘了自个儿是残废,你这把年纪还拉皮条也不害臊。听见我的话了吗?”SEz中华典藏网

保姆一时答不上来,弓着背站在那儿,翻起两只肿眼泡眼睛望着我,直晃她的圆白菜似的脑袋,不知是热呢,还是喝酒喝糊涂了。最后她说:SEz中华典藏网

“唉,你这个没心肝的!他为了你哭的,昨天一晚上脸冲墙躺着直嚎。”SEz中华典藏网

“我也得陪着他嚎吗?”我说,“大小伙子当人面嚎不害臊?又不是娃娃!不让吃奶了还是怎么的?”SEz中华典藏网

我就这样应付了那个老婆子,没去看他。没过多久他真的上吊了。我这才后悔没去看他,可那个时候我真顾不上。我自个儿家里接二连三出了麻烦事儿。SEz中华典藏网

我们家有两间房租出去了,一间租给我们那儿的岗警,他是个挺认真挺规矩的好人,姓柴金;另外一间房租给一个妓女,淡黄头发,年轻漂亮,叫费尼娅。包工头霍林常上她的门,养着她,我以为靠得住,就让她住着。没想到他俩闹翻了,包工头把她甩了。怎么办?她没钱交房租,又不能把她撵出去——她还欠我八个卢布呢。我跟她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小姐,您得出去拉客挣钱。”SEz中华典藏网

“我尽力吧。”她说。SEz中华典藏网

“怎么没瞧见您尽力,”我说,“您天天晚上在屋里待着。您可别想打柴金的主意。”SEz中华典藏网

“我尽力吧。”她说,“您这么说我听着都害臊。”SEz中华典藏网

“哦,”我说,“您还知道害臊!”SEz中华典藏网

她尽什么力,什么力也没尽,一个劲儿缠着柴金,可柴金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后来我发现她盯上我儿子了。我看见我儿子总在她身边转,而且忽然想做一件新西服上衣。SEz中华典藏网

“不行,”我说,“再等一等!我已经把你打扮得不比哪个阔少爷差了:脚上穿靴子,头上戴便帽 。我自个儿可什么都省了,一个戈比一个戈比攒着,只给你花。”SEz中华典藏网

“我长得好看。”儿子说。SEz中华典藏网

“为了让你漂亮我就得把房子卖了吗?”我问。SEz中华典藏网

我又发现我的生意越来越差,总亏。我坐下来喝茶,连茶都不香了。我就开始调查。我人在酒馆张罗,耳朵可没闲着,总贴到墙上偷听。我听见那边今天嗡嗡嗡,明天嗡嗡嗡……我就骂开了。我儿子说:SEz中华典藏网

“关您什么事儿?说不定我要娶她呢。”SEz中华典藏网

“好哇,”我说,“不关亲妈的事儿!你那点心思我早看出来了,不过永远也不会有那档子事儿。”SEz中华典藏网

“她爱我爱疯了,”儿子说,“您不理解她。她那人特温柔,害羞。”SEz中华典藏网

“一个烂货的爱就这么好!”我说,“她耍你呢,傻儿子。她不干净,两条腿上尽是疮。”SEz中华典藏网

我儿子呆了,看着自个儿的鼻梁不吭声了。我心想,感谢上帝,这一炮打得是地方。不过我还是吓得够呛,明摆着我这宝贝儿子陷进去了。我想我无论如何得赶快把她解决了。我就去跟柴金商量,请他给出个主意。他说,必须当场抓住,把她撵出去就完事。我们想了这么个办法。我假装出去串门。我在街上东转西转,快到六点钟柴金换岗的时候就悄悄跑回家去,一推门,门真的锁上了。我敲门,没人答应。我又敲第二遍,第三遍,都没人答应。柴金也来了,就站在墙角等着。我去敲窗户,敲得玻璃直响。突然门闩响了一下,我儿子出来了,脸刷白。我使劲推了他一把,走进屋里。那儿摆着一大桌酒菜:几个啤酒瓶已经空了,还有葡萄酒,沙丁鱼,一条大鲱鱼已经吃完了,跟粉红色的琥珀似的,都是从小铺里拿来的。费尼娅坐在椅子上,辫子里缠着浅蓝色的丝带,一看见我就跳起来,瞪大两只眼睛,吓得嘴唇发紫。她以为我要揍她。说实话,我当时连气都喘不过来,可还是像平常一样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们这是干吗?订婚还是过命名日?怎么不请客?”SEz中华典藏网

他俩不吭声。SEz中华典藏网

“你们怎么不吭声?”我问,“儿子,你也不吭声?你就这么当家,亲爱的?我的血汗钱原来都飞到这儿来了!”SEz中华典藏网

我儿子急了,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已经长大成人了!”SEz中华典藏网

“好哇,”我说,“那么我呢?我就得等你下旨叫我和这条母狗从我自个儿的房子里搬出去,是吗?这么说我养了一条毒蛇缠在我脖子上?”SEz中华典藏网

我儿子冲我嚷嚷:SEz中华典藏网

“您不能欺负她!您也年轻过,应该懂什么是爱情!”SEz中华典藏网

柴金听到我儿子嚷嚷,二话不说,跑上来抓住我儿子的肩膀,把他推到储藏室去关起来,上了锁(他力气大得很!),接着对费尼娅说:SEz中华典藏网

“您当自个儿是上等人吧,可我能让您变成黑户口!”SEz中华典藏网

(就是发给她一张黑证书。)SEz中华典藏网

“您想要不想要?马上把房子腾出来,滚得远远的!”SEz中华典藏网

费尼娅直哭。我又说:SEz中华典藏网

“叫她先把钱给我凑齐!不然我连一个小箱子也不让她拿走。不交钱我就把她撵出去!”SEz中华典藏网

当天晚上我就把她撵走了。我赶她出门的时候她哭得好伤心,连气都喘不上来,还揪自个儿的头发呢。明摆着她也难。上哪儿去啊?除了身上穿的戴的她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她倒是走了。我儿子也蔫儿了。第二天早上我开锁把他放出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挺害怕,问心有愧了。正经干他的事儿去了。我那个高兴呀,放心了,可惜日子不长。我们挣的钱又开始往外飞了。那个婊子总派人到小铺来,我儿子就供给她点心,果酱!还有白糖、茶叶、烟丝……头巾呀,肥皂呀,随便拿……谁看得过来?我儿子喝上了酒,人也越来越厉害。最后连小铺也撂下不管了,不在家住,吃饭才回来,吃完饭又没影儿了。天天晚上去找那个婊子,揣一瓶酒就开路。我一个人从酒馆忙到小铺,从小铺忙到酒馆,没一点歇脚的工夫,还不敢说他。他简直成了叫花子!这孩子向来好看,长得像我,脸又白又嫩,跟上等人家的小姐一样,眼睛亮亮的,显得挺聪明,身材该细处细该宽处宽,一头栗子色的鬈发……现在呢,脸肿了,头发打了结,披在领子上,眼睛浑浑浊浊的,人也不精神了,连站都站不直了,而且不吭声,眼睛看着自个儿的鼻梁。SEz中华典藏网

“您别再惹我,”他说,“我能干出不要命的事儿来。”SEz中华典藏网

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不是哭丧着脸就是无缘无故笑,心里不知想什么,拿起手风琴拉《不复返的时光》,两眼泪汪汪的。我看大事不好,我得赶紧嫁人。正好这时候有人来说媒,给我介绍一个孤老头,也是小店主,郊区的。这个人虽说上了岁数,可是不缺钱花,有产业。我奔的不也就是这个嘛。我赶紧从可靠的人那儿打听了他的情况,什么问题也没有,得下定决心,快点去认识认识。媒人还只在教堂里让我们彼此看过一眼,得找个由头上门,就像办相亲仪式那样。他先上我这儿来,自我介绍说:“我姓拉古京,叫尼古拉·伊万内奇,是小店主。”我说:“很高兴认识您。”我发现这人真不错,虽说个子不高,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可是讨人喜欢,一身干干净净,性情温和,说话有分寸,看得出来是个不乱花钱的人,听说一辈子没欠过债……后来我也找个由头上他那儿去了。我看见他有葡萄酒窖,有小铺,小铺里的下酒菜——腌猪油、火腿、沙丁鱼、鲱鱼,样样齐全。房子不大,可亮堂得跟点了枝形大吊灯似的。别看他一个人过日子,窗户上挂着窗帘,窗台上摆着花儿,地板擦得干干净净。院子里也井井有条。有三头奶牛、两匹马。一匹是母马,三岁了,人家给五百卢布他都不卖。这匹马真叫漂亮,简直让我看迷了!他只微微露出一点笑容,迈着碎步边走边说,跟背价目表似的:这儿多少多少,那儿多少多少…… 我心想,还琢磨什么,得把这事儿办了……当然,我现在说得挺简单,那个时候我的感觉只有我心里清楚。我总算达到了我的目的,找到了合适的伴儿,高兴得不知道自个儿在哪儿了!可我不吭声,战战兢兢的,生怕闹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结果还真差点儿白费心血,到现在讲起来我都没法心平气和,都是那个残废和我的宝贝儿子闹的!我们正悄悄地,顺顺当当地办我们的事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附近的人都知道我跟尼古拉·伊万内奇的打算了,最后风声当然就传到了那残废的家里,说不定就是他们家那个马人保姆传的话。那残废就上吊自尽了!好像是要跟我说:我警告过你,你不信,我就干给你看!他在靠床的墙上钉了一颗钉子,拴上一根捆白糖的细绳,套在自个儿脖子上,再爬下床来。这事儿不复杂,用不着动多大脑筋!那天擦黑儿我在小铺里正收拾着,突然听见有人咚、咚、咚使劲敲百叶窗!我的心一沉,赶紧跑出去,原来是马人。我就问她:SEz中华典藏网

“你干吗?”SEz中华典藏网

“尼卡诺尔·马特维伊奇过世了!”SEz中华典藏网

马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往回走。我一时气得脑子都想不了事儿了,跟谁浇了我一瓢开水似的,我披上头巾跟着老保姆去了。老婆子磕磕绊绊地跑着,我跟在她后面跑……在全城的人面前丢尽了脸!我跑啊跑,脑子发昏,只想着这下我完了!他把事情闹大了,千不该万不该啊!我跑到那边一看,已经聚了好多人,就跟失火了似的。大门敞着,谁想进去谁进去,人都有好奇心嘛!我糊里糊涂的也想往里走。幸好这时候像是有人给了我当头一棒,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我退了回来。大概就这么免了一场灾,要不真得叫我吃不了兜着走。万一有人想起来,比如说那不安好心的马人,告我一状,说,我们觉得是谁惹的祸,请大人调查调查,我可就脱不了身了。有时候一个人清清白白的还会给抓起来呢……这不新鲜。SEz中华典藏网

好,他下葬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我就准备办我的婚事,忙着把自个儿的生意停了,只要不亏本,能卖的就卖。没想到又有祸从天降。那年夏天特别热,尤其在我们坡上那条僻静的街上,热风扬起一阵阵尘土,我正忙得脚丫子朝天,突然又出事儿了,尼古拉·伊万内奇见怪了。他派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媒人(这母狗厉害得很,眼睛特尖,没准儿是她使坏)来跟我说,婚礼得推迟到九月一日,因为他有事要办,还叫我把我儿子万尼亚好好安置一下,上哪儿都行,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进他的家门。虽说万尼亚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是会弄得我们倾家荡产,叫他也不得安生。(这话倒也在理。他那个人从来不惹是生非,当然怕生气上火,火一上来脑子就乱了,连话也不会说了。)他要我把我儿子撵出去。我怎么安置他?把他撵到哪儿去?小子已经不服管了,到世上去他连命都保不住,可是不撵走也不行。自从他认识了费尼娅,让那母狗把魂勾了去,我跟他的关系就完了!他白天死睡不醒,夜里狂喝滥饮,黑夜白天颠倒着过……我心里的苦真没法说!他弄得我像蜡烛一样垮了下来,连拿把勺儿手都打颤。天一黑,我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他回家,害怕镇上的年轻人整他。有一回差点儿没把我摔死,我听见那边吵吵嚷嚷的,心想他肯定挨揍了,就一个劲儿往坡下跑……SEz中华典藏网

听到媒人转达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决定以后,我就把我儿子叫来跟他说明了,我说,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满世界让我丢脸,我忍了多长时间啦。你从小给惯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后成了叫花子,酒鬼。你没有我这两下子,我摔倒多少回都重新站了起来,你呢,连自个儿都养活不了。我不单是挣到了面子,还挣到了不动产,吃喝不比别人差,也不糟践自个儿的灵魂,这都是因为我向来做事有主心骨。看来你是当定了败家子不打算改的,那我就不能再让你拖累我了……SEz中华典藏网

他坐在那儿不吭声,一只手抠着铺在桌子上的漆布。我问他:SEz中华典藏网

“干吗不吭声?别抠我的漆布,先给自个儿挣一块去。你回我话呀。”SEz中华典藏网

他还是不吭声,耷拉着脑袋,嘴唇直哆嗦。最后他开口了,问我:SEz中华典藏网

“您要嫁人?”SEz中华典藏网

“嫁不嫁还不知道,”我说,“要嫁也得嫁个好男人,人家不让你进门。我可不是什么婊子,不像你那个费尼娅。”SEz中华典藏网

我儿子噌的一下跳起来,浑身打颤,冲我嚷嚷:SEz中华典藏网

“您连她的指甲盖都不值!”SEz中华典藏网

瞧他那德性!跳起来,跟疯了似的冲我大喊大叫,然后把门一摔,走了。我这人不爱哭,到了这个份儿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哭了一天,两天,想想他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话,眼泪就往外冒。哭归哭,我心里拿定了主意:到死也不原谅他,坚决把他赶出家门…… 他也不照面了,听说在费尼娅那儿吃喝玩乐,花的是偷来的钱,还威胁说,总有一天要把我摆平了,等我晚上出门的时候拿石头砸死我。有时候还故意气我,派人到小铺来买东西,一会儿要薄荷点心,一会儿要鲱鱼。我气得直哆嗦,可还是鼓起勇气卖给了他。有一天我在小铺里坐着,他突然自个儿来了,醉得没人样儿,拿来四条鲱鱼——是早晨他派一个小姑娘来买的,扔在柜台上,大喊大叫地说:SEz中华典藏网

“您竟然把这种恶心东西供给买主?都臭了,只能给狗吃!”SEz中华典藏网

他一面嚷嚷一面吹胡子瞪眼睛,想找茬儿。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别跟我这儿闹,鲱鱼不是我加工的,我成罐成罐买来。你不喜欢就别吃,把你的钱拿回去。”SEz中华典藏网

“万一把我吃死了呢?”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这个混账东西没资格跟我嚷嚷,你算老几?几品官?你说话得在理,也不能私闯民宅。”SEz中华典藏网

他突然抓起柜台上的秤,咬牙切齿地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要是给你脑袋上一下,你就没命了!”SEz中华典藏网

他说完这话撒腿就跑,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半天都爬不起来……SEz中华典藏网

后来我听说镇上的年轻人把他整惨了!他醉得不省人事,让人用出租马车拉回来,头发里都是血和土,糊在脑袋上,靴子、表都给扒了,新的呢子上衣也撕得稀烂……我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收留了他,还替他付了车钱,不过当天就托人去问候尼古拉·伊万内奇,跟他肯定地说,他不用再担心了,我儿子的事儿已经了结,等他酒醒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家门。尼古拉·伊万内奇也托人来向我问好,说我这事儿办得很聪明很合理,他感谢我也同情我……两个星期以后他就定了婚期。唉……SEz中华典藏网

到这儿我的故事也就讲完了。再没什么可讲的了。我跟这个丈夫过得才叫好呢,如今这种情况真是少见。我是怎么过上了这天堂一样的日子,我经历的甜酸苦辣一言难尽!上帝给了我补偿,我跟我老头儿在这砖房里过了二十年出头,知道他决不会让我受委屈,他只是表面上看没火气!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突然心疼起来。尤其是大斋节期。想着我现在可以舒舒服服、无牵无挂地死了,所有的教堂都会为我颂唱……突然又想起我儿子万尼亚,心里难过。二十年来一点儿他的音信都没有。说不定早死了。那天人家把他拉回来,我真可怜他了。我们把他抬到床上,他死睡了一整天。我走进屋去听听他是不是还活着……屋里一股子酸臭味儿,他一身衣服又破又脏,躺在那儿打呼噜,上气不接下气……瞧着真丢人,也真可怜,他是我的亲骨肉啊!我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心里那个难受啊!我勉勉强强吃了晚饭,收拾了桌子,熄了灯……我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浑身直哆嗦……那天夜里挺亮。我听见他睡醒了,一个劲儿咳嗽,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把门碰得砰砰响。我问他:SEz中华典藏网

“你干吗进来出去的?”SEz中华典藏网

“我闹肚子。”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听得出来他担惊受怕,心里不好受。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你喝点艾蒿汤吧。”SEz中华典藏网

我又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都要睡着了,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溜进我屋里来。我一骨碌爬起来,原来是他。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妈,看在基督分上您别怕我……”SEz中华典藏网

他眼泪直流,在我床边坐下来,抓起我的手吻着,泪水打湿了我的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大哭。我也憋不住了!我心里当然难过,可没办法呀,是他弄得我没路走了。我看他自个儿很明白。我就说:SEz中华典藏网

“我可以原谅你,可你自个儿也看见了,已经没别的办法了。你走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听到你的信儿!”SEz中华典藏网

“妈呀,”他说,“您干吗对我像对那个残废一样狠?”SEz中华典藏网

我看他的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就不跟他争辩。他哭了一阵站起来走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他睡觉的那间屋里去看了看,他已经没影儿了,觉得丢人早早地走了,从此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在扎顿斯克的一家修道院附近,后来又去了察里津,兴许就死在那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光让人心里乱糟糟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SEz中华典藏网

我儿子提到那个残废的话,纯粹是胡说。我图他的钱,数目并不大,也不是从他兜儿里抢的。他自个儿明白他有残疾,经常心情不好。有时候他跟我说:SEz中华典藏网

“纳斯佳,是我的命让我残废了,我的性情也跟疯子的一样,一会儿像乐极生悲之前那么乐,一会儿又难过得要死,尤其夏天,在太阳底下,灰土当中,真想自杀!我死了以后,他们把我埋在黑镇公墓,那灰土一年到头都要经过园子飞到我的坟头上来!”我就跟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尼卡诺尔·马特维伊奇,您何必为这个难过?到那时候我们就感觉不到了。”SEz中华典藏网

“到那时候感觉不到了,问题是活着的时候你会这么想……”他说。SEz中华典藏网

他们家倒真是让人闷得慌,吃过中饭全都躺下睡觉,风扬着尘土!他就是在大热天,家里没一点动静的时候自杀的。我们这个县城也真是让人闷得慌。前不久我去过图拉城,那儿可就大不一样了!SEz中华典藏网

1911SEz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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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人,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生物,性格野蛮,嗜酒如命。SEz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