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伦薄伽特(1)的奇迹

那一夜我们感到地震要来,byo中华典藏网

我们偷偷地拉上他的手逃奔,byo中华典藏网

因为我们爱他,这种爱——byo中华典藏网

只能体会却难以弄懂。byo中华典藏网

山坡轰隆隆崩塌,byo中华典藏网

世界在雨中倾翻,byo中华典藏网

我们这些小民们救了他;byo中华典藏网

可是天哪!他再也不会回还!byo中华典藏网

悲伤,我们救了他,byo中华典藏网

因为野兽都有一点可怜的爱心。byo中华典藏网

悲伤,我们的兄弟醒不来啦,byo中华典藏网

他的同类不许我们靠近!byo中华典藏网

——《叶猴的挽歌》byo中华典藏网

从前,印度有个人,在该国西北部一个半独立的土邦里当首相。他是个婆罗门,一个至高无上的种姓,所以对他来说,种姓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他父亲曾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老式印度宫廷里的重要官员,然而,普伦·达斯慢慢长大了,他觉得古老的世态秩序正在改变,还觉得如果任何人想要在世上飞黄腾达,必须与英国亲善,并且模仿英国人认为良好的一切。再说,一名土著官员,必须讨得自己主人的欢心。这可是件困难事儿,然而这位寡言少语的年轻婆罗门得益于在孟买的一所大学受到的良好的英国式教育,为人做事头脑冷静,于是步步高升,最后当了王国的首相。这就是说,他比他的主子土邦主掌握着更多的实权。byo中华典藏网

这位老国王对英国人,以及他们的铁路、电报都信不过,他一死,普伦·达斯便辅佐新继位的少主,位高权重。少主接受的是一名英国家庭教师的教育,普伦总是小心翼翼给他的主子树立威信,他们开办女子学校,修公路,开设邦立诊所,举办农具展览,每年发表“邦国精神、物质进步”蓝皮书。于是英国外交部和印度政府十分高兴。毫无保留地采取英国式进步的土邦寥寥无几,因为他们不肯像普伦·达斯那样相信:对英国人有益的肯定对亚洲人加倍地有益。这位首相便成了众人尊敬的朋友,这些人包括总督、副总督、行医传教士和普通传教士、来邦国猎苑射猎的咄咄逼人的英国军官,以及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到印度各地旅游、演示管理方法的一群一群的游客。有了空闲,他就捐赠奖学金,鼓励人们研究严格英国式的医药与制造,还给最大的印度日报《先锋报》写信,解释他的主公的目标。byo中华典藏网

最后,他去英国访问,可回来以后必须给祭司付一笔巨款,因为即便像普伦·达斯这样高贵的婆罗门,也会因为过黑海失去种姓的。在伦敦,他会见了每一位值得结识的人士、举世闻名的人物,并与他们交谈,他见过的世面比他谈及的多得多。一些名牌大学授予他荣誉学位。他向穿晚礼服的英国女士们发表演说,侈谈印度的社会改革,最后整个伦敦为之惊呼:“这是铺桌布以来我们在宴会上见过的最迷人的男子。”byo中华典藏网

他回印度以后,真是荣光耀眼,因为总督亲自专访,给邦主颁发了印度大十字星章——珐琅底,钻石缀,丝带系,在同一仪式上,在礼炮轰鸣声中,普伦·达斯被封为印度帝国高级爵士,这样一来,他的名号成了“印帝高爵普伦·达斯爵士”。byo中华典藏网

那天晚上,在总督大帐篷的宴会上,他胸前戴着勋章和勋位项饰,发表答谢祝酒词,祝他的主公健康,就是英国人也难得有更精彩的演讲。byo中华典藏网

下个月,城市恢复了太阳炙烤下的平静,他干了一件英国人做梦都没有想干的事情,因为,就世事而言,他死了,他的钻石爵士勋章回到了印度政府手里,印度政府又任命了一位新首相掌管事务,于是在下属任命上,开始了一场人事大变动的角逐。祭司们知道个中原委,老百姓却在瞎猜,但印度在世界上却是一个人可以为所欲为而无人过问的地方。事实是,首相印帝高爵普伦·达斯爵士辞去了职务,离开了王宫,放弃了权力,拿起了讨饭碗,穿上了游方僧或者圣人的赭石色的衣服。人们认为这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正如古训所介绍的那样,他二十年当青年,二十年当战士,——尽管他一辈子也没有拿过武器——二十年当家长。他已经把钱财和权力用到他知道划算的地方。荣耀来时他接受了荣耀,他见过远远近近的人物和城市,人物和城市曾经带给他荣誉。现在他要放弃这一切,就像一个人扔下他不再需要的斗篷一样。byo中华典藏网

当他从城门里走出去时,背上披着一张羚羊皮,腋下夹着一根铜拐棍,手里拿着一个亮晶晶的棕色的大椰子壳,讨饭碗,光着脚,孑然一身,双目盯着地面——在他的身后,棱堡上礼炮齐鸣,向他得意的继任者致敬。普伦·达斯点了点头。那种生活统统结束了,他对它既无恶意,又无善意,就像一个人对待夜里的一场平平淡淡的梦一样。他是一名游方僧——一个无家无舍,到处流浪的乞丐,每天靠四邻给他一口饭吃——只要印度有一点儿吃的可分,祭司和乞丐总不会饿死的。他一辈子不知肉的滋味,甚至连鱼也很少吃。多少年来,他一手掌管着数百万的钱财,但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足够他一年的伙食费,即便他在伦敦被作为名流款待,他也梦想着将来的和平、安静——印满了他的光脚印的印度的白茫茫、尘土飞扬的漫漫长路,来来往往、慢条斯理的行人车辆,暮色中,呛人的炊烟从无花果树下袅袅升起,过路人总是坐在那里吃饭。byo中华典藏网

梦想成真的时机一到,这位首相便采取适当的措施,三天后,你在漫游四方、分分合合的印度芸芸众生中要找到普伦·达斯,也许比在大西洋深海槽里找到一个气泡还难。byo中华典藏网

夜里,无论走到哪里,天一黑,他就把羚羊皮铺开——有时候在路旁的游方僧寺庙里,有时候在伽拉·辟尔的泥柱神坛旁,在那里,瑜伽信徒将会接待他,他们属于圣人云遮雾罩的另外一支,他们知道什么种姓什么派别该受什么样的待遇;有时候在印度的小村庄边上,孩子们会把他们父母准备的食物偷偷送来;有时候在光秃秃的放牧场的斜坡上,他的篝火的火光会把打盹儿的骆驼惊醒。对于普伦·达斯——或者他现在自称的普伦薄伽特——来说,哪里都一样。地呀,人呀,饭呀,都是一回事。然而他的脚不知不觉地把他向东北拖去,从南方拖到罗塔克,又从罗塔克拖到卡努尔,又从卡努尔拖到一片废墟的瑟马纳,然后沿着古杰河干涸的河床往上游走,这条河只在山里下大雨时才会有水。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远处巍峨的喜马拉雅山的轮廓。byo中华典藏网

这时候普伦薄伽特笑了,因为他记得母亲出身于古鲁附近的拉其普特人(2)的婆罗门家庭,一个山区女人,总是思念着家乡的雪——就是这么一丁点儿山区的雪,最终把一个男子拉回他归属的地方。byo中华典藏网

“那边,”普伦薄伽特对着西瓦利克山的低坡说,那里仙人掌像七杈烛台一样挺立着——“我将在那里坐下来修炼。”他走在通往西姆拉的路上,喜马拉雅山的凉风在他的耳边呼啸。byo中华典藏网

上一回他走这条路时气派非凡,有骑兵护卫,蹄声嘚嘚,那是去拜访最文质彬彬、和蔼可亲的一位总督,他们两人交谈了一个小时,话题有他们伦敦的共同朋友,有印度百姓对事物的真实看法。这一回,普伦薄伽特不去走亲访友,而是倚在林荫道的栏杆上,俯瞰下面延绵四十英里的壮丽的平原景色,直到当地的一名穆斯林警察告诉他,他这是在妨碍交通。普伦薄伽特向警察毕恭毕敬地行了额手礼,因为他深知法律的重要性,而且正在为自己寻求一种法律。于是他继续走,那天夜里就睡在小西姆拉的一间小小的空屋子里,那地方看上去绝像是大地的尽头,然而这仅仅是他旅程的开始。他走的是喜马拉雅连通西藏的路,那条十英尺宽的小道要么是从坚硬的岩石上炸出来的,要么是在万丈深渊上用原木搭建成的,它时而深入温暖潮湿、与世隔绝的河谷,时而爬上无树多草的山坡,那里的太阳像凸镜一样炙人,时而拐入阴暗滴水的森林,那里的蕨草把树干从头到脚裹了起来,野鸡在呼唤自己的配偶。他遇见过西藏牧民领着狗赶着羊,每只羊背上都驮着一小袋硼砂,遇见过居无定所的樵夫,遇见过从西藏去印度朝拜的穿斗篷和毡衣的喇嘛,遇见过一些偏远的小山邦使节骑着花矮马风风火火地赶路,也遇见过一位邦主出访的马队,要么一个漫长的晴天,他只遇见一只黑熊在下面的河谷里一边哼一边拱。他开始上路的时候,世界的喧嚣仍然在耳际回响,就像火车过去后,隧道里仍然很长时间余音轰鸣一样,但当他把默蒂亚纳关抛在身后以后,这些全都过去了。普伦薄伽特便孤身一人,毫无牵挂了,他赶路,纳闷儿,思索,眼睛盯着地面,思绪却随着流云飞动。byo中华典藏网

一天晚上,他越过了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最高的关隘——他爬了两天——出关后,只见连绵的雪峰像带子样围在天边——全是一万五千到两万英尺高的崇山峻岭,看上去近得扔一块石头就能砸到,尽管实际距离还有五六十英里。这座关隘全被密匝匝、黑沉沉的森林覆盖——雪松、核桃、野樱桃、野橄榄、野梨,但主要是雪松,喜马拉雅雪松。在雪松的笼罩下立着一个废弃了的迦利女神神坛——她是杜尔迦女神,她是悉多拉,有时候人们祭拜她来防治天花。byo中华典藏网

普伦薄伽特把石头地扫干净,望着咧嘴露齿的神像笑了笑,在神坛后面给自己泥了一个小炉灶,把他的羚羊皮铺在新松针铺成的床上,把他的拜拉吉——铜把拐棍——夹在腋下,坐下来休息。byo中华典藏网

就在他身子下面,山坡向下延伸了足足一千五百英尺,坡底有一个小村庄,一村的石墙房子,夯土屋顶,紧紧贴着陡峭的山坡,村周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梯田,活像大山膝盖上拼缀的围裙,在一圈圈光滑的石头打碾场之间,吃草的牛像甲虫一般小。向小村那边望去,眼睛还真认不准物体的大小,头一眼在对面山坡上看见好像是矮灌木的东西,其实是一片森林,长的全是一百英尺高的松树。普伦薄伽特看见一只鹰忽地一下飞过那巨大的谷地,但这只大鸟只飞了一半距离就变成了一个黑点。几朵残云在河谷上下飘动,抓住小山的山肩,或者升到距关隘头一样高时,便消散了。“我将在这里找到平安。”普伦薄伽特说。byo中华典藏网

一个山民把上下几百英尺不当回事,一看见废弃的神坛上的烟,村里的祭司便爬上一台一台的山坡来欢迎这位外乡人。byo中华典藏网

他迎上普伦薄伽特的眼睛——一双曾经掌控过万人的眼睛——以后,便深深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就把讨饭碗接了过来,然后回到村里说:“我们终于有了一位圣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他来自平原——但肤色苍白——是婆罗门中的婆罗门。”于是全村的家庭主妇们说:“你认为他愿意跟我们待在一起吗?”于是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为普伦薄伽特做味道最美的饭。山乡饭非常简单,用荞麦和印度玉米,大米和红辣椒,河谷小河里的小鱼,从造在石墙里的渔网似的蜂房里采的蜂蜜,杏干,姜黄,野姜,死面棒子,一个虔敬的女人能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祭司端给普伦薄伽特满满一碗。祭司问他,想不想待下去,需不需要一个切拉——弟子——替他化缘,有没有防寒的毯子,饭好不好吃。byo中华典藏网

普伦薄伽特吃了饭,谢过了施主。他想待下去。“这就够了。”祭司说。就把讨饭碗搁在祭坛外面,放在两条树根盘根错节的空洞里,普伦薄伽特每天都有饭吃,因为有那样一个人跟他们待在一起,全村都感到荣幸。byo中华典藏网

普伦薄伽特的漫游就此结束了,他已经到了为他设定的地方——静默与空间。此后,时光停止了,而他呢,坐在坛口上说不清自己活着还是死了,他成了一个能控制住自己的肢体的人,或者成了山岳、云彩、晴雨天气的一部分。他把一个名字独自轻轻念叨了千万遍,最后,每念叨一次,他似乎越来越脱离自己的身体,向某些巨大发现的门猛冲过去。但正当一扇门要开的时候,他的身体把他拽回来,他心里难过,感到又被普伦薄伽特的骨肉锁了起来。byo中华典藏网

每天早晨,盛得满满的讨饭碗悄没声儿地搁在神坛外面大树的根杈中间。送饭的有时候是祭司,有时候是暂住在村里的一个拉达克商贩,他急于积德,便风尘仆仆地爬上这条小道,但更经常来的是前一天夜里做饭的女人,她会几乎不出声儿地念叨:“在神跟前替我说句话,薄伽特。替某某人的老婆这么一个女人说句话!”时不时地还有某些大胆的孩子得到允许享受这份荣耀,普伦薄伽特总听见他把碗一扔,撒起小腿拼命跑回去,然而这位薄伽特却从来不下山进村。村子就像一张地图一样摊开在他的脚下。他看得见晚上的集会,就在打碾场的圆圈内进行,因为这是唯一的平地,他看得见碧绿碧绿不可言语的稻秧,靛蓝靛蓝的印度玉米,像码头一样一块一块的芥麦。时候一到,苋菜盛开着红花,它的小小的籽儿,既不是谷粒,又不是大豆,用它做的饭印度人闭斋期间可以吃,不犯法条。byo中华典藏网

过了年,小屋的屋顶都成了小小的最纯的金块儿,因为他们在屋顶上晾晒玉米棒子。蜜蜂进箱,收割庄稼,种稻,脱壳,都在他的眼前进行,一切都绣在下面一块一块多边形的地里,他心里纳闷儿这一切最终有什么归宿。byo中华典藏网

即便在人口稠密的印度,一个人也不能成天价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着,任凭野物在他身上跑过,而在那片荒野里,那些野物由于知道伽利的神坛,很快便都回来看这位不速之客。喜马拉雅的灰胡子猴子叶猴自然捷足先登,因为他们好奇心很强。当他们打翻讨饭碗,把它在地上滚来滚去,试着用牙咬那根铜把子拐棍,对着羚羊皮做鬼脸时,他们认定这个纹丝不动地坐着的人没有什么害处。晚上,他们常常从松树上跳下来用手讨东西吃,然后身子甩着优美的弧度离开了。他们也喜欢火的温暖,围着火堆蜷缩在一起,直到普伦薄伽特不得不把他们推开,再添一些柴火;早晨,他常常发现,一只毛烘烘的猿猴跟他一起睡在毯子下面。一天到晚,总有一群猴子坐在他身旁,凝望着远处的积雪,吱吱叫着,一脸难以言说的聪明和忧伤。byo中华典藏网

继猴子以后来的是巴拉辛格,也就是那只大鹿,很像我们的赤鹿,但更强壮。他想在伽利雕像的冰冷的石头上蹭掉他的角茸,当他看见祭坛旁的那个人时,便跺了一下脚。然而普伦薄伽特一动也不动,渐渐地这头王公贵胄似的雄鹿,便侧身靠过来,用鼻子碰他的肩膀。普伦薄伽特用一只冷手摸那热乎乎的鹿角,这一摸使那焦躁的动物得到了抚慰,他把脑袋低下来,普伦薄伽特轻轻地抚摸着把鹿茸捋掉。后来,巴拉辛格便把他的雌鹿和幼崽都带来了——这些温存的东西在这位圣人的毯子上呦呦地叫着——或者夜里独个儿来,眼睛在明灭的火光中绿莹莹的,好分享他的一份鲜核桃。最后,鹿族中最胆怯、差不多也是最小的林麝也来了,她兔子一样的大耳朵竖得直直的;甚至一身斑纹,不声不响的原麝也要弄明白祭坛上的亮光是怎么回事,她便把麋鹿似的小鼻子伸进普伦薄伽特的怀里,随着火影的移动而来回走动。普伦薄伽特把他们统统叫作“我的兄弟”,中午,他那“拜!拜”的低声呼唤把他们从森林里引出来,如果他们能听见。有只喜马拉雅黑熊喜怒无常,生性多疑——他叫索纳,下巴下面有个V字形的白疤——不止一次从这里经过。由于薄伽特没有害怕的表示,索纳也就没有愤怒的情绪,而是瞅着他,走得越来越近,并且向他讨取一份抚爱,索要一点儿面包和草莓。往往在寂静的黎明,当薄伽特爬上关梁注视红彤彤的白昼在雪峰上走动时,他常常发现索纳拖沓着脚步在他的脚后咕哝,把一只好奇的前爪伸进倒伏的树干底下,并且不耐烦地哼一声把它带走。要么他清早的脚步声会惊醒蜷起来卧着的索纳,这只硕大的野兽便直起身来,准备打一架,直到听见薄伽特的声音并认出他最好的朋友来。byo中华典藏网

几乎所有离开大城市生活的隐士和圣人都有能用野兽创造奇迹的名声,然而所有的奇迹都是一动不动地待着,绝不仓促行动,至少好长时间,从不直视来客一眼。村民们看见巴拉辛格的轮廓像个影子一样大踏步穿过祭坛后面黑沉沉的森林,看见米瑙尔,也就是喜马拉雅野鸡,在伽利的石像前闪着她最靓丽的色彩,看见叶猴们蹲在里面玩核桃壳。有些孩子也听见索纳在跌落的岩石后面以熊的方式给自己唱歌,于是薄伽特作为创造奇迹者的声誉便坚定地树立起来了。byo中华典藏网

然而在他心里最远的莫过于奇迹。他相信万事万物就是一个大奇迹,一个人知识多,就知道处世的妙理。他肯定知道这个世界上事无大小,夜以继日,他殚精竭虑想深入事物的中心,回到他的灵魂发源地。byo中华典藏网

想着想着,他那未曾修剪的头发便披到肩上,羚羊皮旁边的石板被他的铜把拐棍的底端磨出一个小洞,他每天放碗的树干中间磨出了一个坑,几乎像那棕色的椰子壳一样光滑。每只野兽都知道自己在灶火旁的位置。四季循环,田野改变着颜色。打碾场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满满空空,循环往复。冬天来了,叶猴在落上羽毛似的薄雪的树枝中间戏耍,直到春天到来,猴妈妈把她们眼神忧伤的小宝宝们从温暖的河谷里带上去。村子里没有多大变化。祭司一天天变老,当年送饭的小孩子现在有很多打发自己的小孩子来送饭。当你向村民们打问他们的圣人在关头伽利神坛上住了多久时,他们的回答是:“一直住着。”byo中华典藏网

后来夏天雨季来了,多年来山里还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雨。整整三个月,村子被裹在黑云和浸泡着一切的迷雾里,连绵不断、冷酷无情的倾盆大雨时不时变成一阵又一阵的雷雨。大部分时间,神坛屹立在乌云之上,有整整一个月,薄伽特就压根儿看不见他的村子。村子被压在一片地板似的白云下面,白云飘摇,变幻,滚动,浮起,但从来没有离开自己的码头——流水潺潺的河谷两侧。byo中华典藏网

在此期间,他听见的只有千万条细流攒动的声音,在头顶的树上流,在脚下的地上流,把松针泡透,从拖泥带水的蕨齿舌上往下滴,在沿坡冲开的泥渠里喷。后来,太阳出来了,把雪松和杜鹃花的香味引出来,还引出了遥远的清新气味,乡民们管它叫“雪的气味”。炎热的阳光持续照了一个星期,然后雨又聚集起来,最后倾泻下来,雨水瓢泼,剥掉了地皮,泥浆飞溅。那天夜里普伦薄伽特把火堆架得很高,因为他确信他的兄弟们需要温暖,但一个野兽也没有到神坛上来,尽管他千呼万唤直到睡着,他心里一直纳闷儿树林里出了什么事儿。byo中华典藏网

正当漆黑的夜半,雨像万鼓齐擂,他的毯子被扯了一下,他被惊醒了,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只叶猴的小手。“这里倒是比树上强,”他睡意蒙眬地说,便松开了毯子的一个角,“把它盖上,暖和暖和。”猴子抓住他的手死命地扯,“看来想要吃的了?”普伦薄伽特说,“等会儿,我来做。”就在他跪下往火里扔柴火的当儿,叶猴跑到神坛门口,低声叫了叫,又跑了回来,拉扯起他的膝盖。byo中华典藏网

“怎么回事儿?你有什么难处,兄弟?”普伦薄伽特说,因为叶猴的眼睛里充满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莫非你的家庭成员掉进了陷阱——这里是没有人设陷阱的——这样的天气我是不会出去的。瞧,兄弟,即便巴拉辛格也要来躲雨!”byo中华典藏网

他跨着大步回到神坛时,鹿角把咧嘴而笑的伽利的雕像顶得咯噔咯噔直响,鹿把角朝普伦薄伽特的方向低下来,惴惴不安地跺着脚,半开半闭的鼻孔嘶嘶地喘气。byo中华典藏网

“嗨!嗨!嗨!”薄伽特打着响指说,“这是不是住一夜的店钱啊?”然后鹿把他朝门推过去,他推的时候,普伦薄伽特听见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于是两块石板彼此脱离开来,下面的黏土则咂着嘴巴。byo中华典藏网

“我明白了,”普伦薄伽特说,“我的兄弟们今晚没有坐在火旁边,不怪他们,山要塌了。可——我干吗要走呢?”他的目光落到空空的讨饭碗上,他的脸色变了。“自从——自从我来以后,他们天天给我好吃的,如果我不抓紧,明天河谷里连一张嘴也没有了。确实,我必须到下面去警告警告他们。往后一点儿,兄弟!让我点个火。”byo中华典藏网

巴拉辛格很不情愿地往后走,这时普伦薄伽特把一个火把深深地戳进火焰里,在里面拧了几下,直到它点得很旺。“啊!你来警告我,”他说着就站起来,“我们要做的比这更好,比这更好。现在出来,把你的脖子借给我,兄弟,因为我只有两只脚。”byo中华典藏网

他右手抓住巴拉辛格奓起的鬐甲,左手把火把举起来,然后从神坛里出来,走进茫茫的黑夜。一丝风也没有,但当那只大鹿急匆匆地蹲着滑下坡时,雨差点儿把火把淋灭。他们一离开森林,薄伽特的很多兄弟们都参加了进来。尽管他看不见,但能听见叶猴们挤在他周围,他们后面是索纳呜呜的声音。雨把他长长的白发纠结成了绳子,水在他的光脚下溅泼,他的黄袍紧紧贴在他脆弱苍老的身子上,但他步履稳健,靠在巴拉辛格身上一步一步往下走。他再不是一个圣人了,而是大国首相印帝高爵普伦·达斯爵士,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出去救命的人。他们,薄伽特和他的兄弟们,从那条陡峭的泥水溅泼的小道一起倾泻而下,一直往下泻,直到鹿蹄咯噔一下撞到一片打碾场的墙上,他鼻子呼哧起来,因为他闻到了人的气味。这时他们已经到了那条唯一的弯弯曲曲的乡村街道的头上,薄伽特的火把在屋檐的遮掩下熊熊燃烧,他用自己的拐棍敲起了铁匠家装着铁条的窗户。“起来,出来!”普伦薄伽特喊道,他都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因为多少年来他从不向一个人大声讲话。“山塌啦!山塌啦!起来,出来,你们屋里的人哪?”byo中华典藏网

“这是我们的薄伽特,”铁匠的老婆说,“他站在他的野兽中间。把小家伙们弄到一起,大声喊。”byo中华典藏网

喊声挨家挨户传过去,野兽们挤在狭路上,围着薄伽特涌动、蜷缩,索纳不耐烦地呼哧着。byo中华典藏网

人们急忙拥到街上——他们总共也不过七十来号人——在火把的亮光中他们看见他们的薄伽特挡住受惊吓的巴拉辛格,猴子们可怜兮兮地抓着他的衣襟,索纳蹲着嚎叫。byo中华典藏网

“越过山谷,上对面那座山!”普伦薄伽特喊道,“一个都不能落下!我们跟上走!”byo中华典藏网

山民们能够跑多快,大家就能跑多快,因为他们知道滑坡的时候,必须跑过河谷爬到最高的地方。他们仓皇逃命,哗啦哗啦蹚过谷底的小河,喘着粗气爬上远坡上的梯田,薄伽特和他的兄弟们跟在后面。他们往对面的山上爬呀爬,彼此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村里就是这样点名的——巴拉辛格吃力地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因为普伦薄伽特体力不支,趴在他身上。最后这只鹿在一片深深的松树林跟前站住了,这片松林在五百英尺高的山坡上。他的本能警告他就要滑坡了,待在这里将会平安无事。byo中华典藏网

普伦薄伽特在巴拉辛格的身旁昏倒了,因为冷雨浸泡再加上剧烈攀爬正在要他的命,但他首先向前面零散的火把喊话,“停下,清点一下人数。”然后他看见火光汇集到了一起,便对鹿悄没声儿地说,“跟我一起待着,兄弟。待到我走了以后!”byo中华典藏网

空中发出一声叹息,随之变成了咕哝,咕哝又成了咆哮,咆哮使一切听觉失灵,在黑暗中,村民们站的山坡遭到打击顿时摇晃起来,然后一个声音沉稳、真实,就像风琴上的深C调,有五分钟的光景,淹没了一切,被这声音一震,松树根也瑟瑟发抖。这声音逐渐消失了,落到连绵数英里的硬地和草地上的雨声在软地上变成闷鼓似的水声。它讲述着自己的故事。byo中华典藏网

任何一个村民——就连祭司——也没有胆量跟救了他们性命的薄伽特说话,他们蹲在松树下面,等着天亮。天亮以后,他们向河谷那边一望,只见原来的森林、梯田、小道纵横的放牧场,成了一块红赤赤、烂糟糟的扇形断面,寥寥几棵树头朝下倒插在陡坡上。那块红赤赤的断面高高地延伸到他们逃难的那座山上,把那条小河堵塞住,开始漫溢成一片砖红色的湖。村子,通往神坛的路,神坛本身及后面的森林,杳无踪迹了。因为一英里宽,足足有两千英尺高的山坡不见了身影,从头到脚被刨光了。byo中华典藏网

村民们随后一个接一个爬出了树林,在薄伽特面前祈祷。他们看见巴拉辛格站在他身边,看见人来了,便一溜烟跑了。人们听见叶猴在树枝上哀号,索纳呻吟着爬上山去,然而他们的薄伽特死了,他盘腿坐着,背靠着一棵树,腋下夹着拐棍,脸朝东北。byo中华典藏网

祭司说:“看一个奇迹又一个奇迹,因为所有的游方僧必须用这种姿势掩埋!所以我们要在他现在待的地方为我们的圣人修一座庙。”byo中华典藏网

年底未到,一座庙就修成了——一座土石结构的神坛——他们管那座山叫薄伽特山,他们直到今天还在那里祭拜,点灯,献花,献供品。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祭拜的圣人是已故的印度高爵、民法博士、哲学博士普伦·达斯爵士,曾经是进步开明的莫希尼瓦拉土邦的首相,还是众多比愿意一直为今生或来世做任何好事更具有学术和科学性质的协会的荣誉会员或通讯会员。byo中华典藏网

伽比尔(3)的歌byo中华典藏网

啊,世界在他手里掂一掂好轻好轻!byo中华典藏网

啊,他的采邑和封地的故事多沉多沉!byo中华典藏网

他从宝座上退下,穿上尸衣,byo中华典藏网

扮成公开的苦行僧离去!byo中华典藏网

现在去德里的白色大道成了他的脚垫,byo中华典藏网

婆罗双树和金合欢树必须为他把炎热阻断;byo中华典藏网

他的家就是野营、荒原和人群——byo中华典藏网

他正在寻“道”,一名公开的苦行僧!byo中华典藏网

他盯着真人,他的眸子明亮清澈,byo中华典藏网

(古往今来,只有一人,伽比尔说);byo中华典藏网

世事红尘淡化为一片轻云——byo中华典藏网

他走上了那条路,一名公开的苦行僧!byo中华典藏网

为了知悉认清他的兄弟土埂,byo中华典藏网

他的兄弟野兽,他的兄弟天神,byo中华典藏网

他离开政务,尸衣穿上身,byo中华典藏网

(“你能听见吗?”伽比尔说),一名公开的苦行僧!byo中华典藏网

* * *byo中华典藏网

(1) 薄伽特(Bhagat),意思是“圣人”。byo中华典藏网

(2) 印度北方一部分专操军职的人,自称是古印度武士种姓刹帝利的后代。byo中华典藏网

(3) 伽比尔(1440—1518),印度教虔诚派领袖,诗人,试图联合印度教与伊斯兰教思想,鼓吹各种宗教的统一和人人平等。byo中华典藏网